沙宁第十四章

  犹里把东西搬到屋里去后,不知道要做什么,便走下通到花园的石阶。夜色黑漆漆的有如坟墓,天空和它的无量数的熠熠的星群,更增进了巫怪似的效力。在石阶上坐着丽莱亚,她娇小的灰色身子在暗中很难看得见。

  “是你吗,犹里?”她问道。

  “是的,是我。”他答道,当下他便坐在她的身边。她如在梦中的将她的头靠在他的肩上,而她的新鲜、温馥的处女香气触起他的感觉,这是女人的气味,所以犹里带着无意识而惊惶无定的愉快的感觉吸嗅这气味。

  “你们玩得高兴吗?”丽莱亚说道。然后,过了一会,她柔声地加上去说道,“阿那托尔·巴夫洛威慈在什么地方?我听见你们的车子来的。”

  “你的阿那托尔·巴夫洛威慈乃是一个龌龊的禽兽!”犹里突然觉得愤怒起来,想要说出这句话来。然而他却不经意地答道:

  “我真的不知道。他去看一个病人。”

  “看一个病人。”丽莱亚机械地复述道。她不再说别的话,但凝望着星光。

  她并不懊恼勒森且夫的不来。反之,她倒还愿意独自在着,如此,不至于因他之来而被扰烦,而她乃可以独自一个的沉入优柔的默念中。在她看来,充满于她少年的身中的情操乃是奇异、温馥而且柔和的。这乃是一个顶点,她所欲的、不可免的,然而却是扰人的感觉,使她闭上了她过去生活的册页而开始了她的新的。这样的新,实在的,竟使丽莱亚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在犹里看来,他的愉快欢笑的妹妹会成了这样的沉静而默思着,那是很可怪的事。他自己是颓唐而恼怒着,所以一切东西——丽莱亚、黑暗的花园、远远的星光、熠熠的天空,在他看来,似都是忧郁而冷酷的。他并没有看出,这个梦境似的情调,所隐藏的并不是忧愁,而是生命的最实在与充满。在广漠的天空上滔滔地涌滚着不可量不可知的许多力,朦胧的园子从地中汲起生活液;而在丽莱亚的心中,具有一种如此充塞、如此完美的快乐,她竟害怕有任何动作、任何印象要冲破了这个谜咒。如星空之发光,如暗园之神秘,她灵魂中动撼着爱情与慕望的谐和。

  “告诉我,丽莱亚,你是十分地爱着阿那托尔·巴夫洛威慈吗?”犹里温和地问道,仿佛怕惊动了她。

  “你怎样能问这话?”她想道,但她镇定了她自己,她更紧地靠着她的哥哥,感谢他不说别的东西而只说到她生命的一个兴趣——她所崇拜的人儿。

  “是的,十分地爱他。”她那样轻柔地答道,犹里似乎不是听得而是猜得她所说的话似的,她还竭力要缩回她的快乐的眼泪。然而犹里想道,他能够侦得出她语音中有一种悲哀的调子,他愈憎恨勒森且夫便愈怜恤她。

  “为什么?”他问道。对于这样的一个问题,他自己也觉得诧异。

  丽莱亚诧异地抬头望着他,但没有看见他的脸,柔和地笑了起来。

  “你这坏孩子!唔,实在的!因为……唔,你自己从不会恋爱过吗?他是如此的好,如此的忠诚,如此的正直……”

  “如此的美貌而强壮。”她要添上去说,但她却只红了脸,不说什么话。

  “你很知道他吗?”犹里问道。

  “我不该问她这句话,”他想道,内心烦恼着,“因为,她当然地以为他乃是全世界中最好的人。”

  “阿那托尔告诉过我一切的事。”丽莱亚羞涩地然而胜利地答道。

  犹里微笑着,感觉到不能缩回去,便又问道:“你是十分地确定吗?”

  “当然是的,怎么样呢?难道……”丽莱亚的声音发抖着。

  “唉!没有什么。我不过问问而已。”犹里说道,心里有点纷乱了。

  丽莱亚沉默不言。他不能猜出她心上想的是什么。

  “也许你知道关于他的什么事吧?”她突然地说道。在她的声音中,有一个痛楚的暗示,这把犹里迷惑住了。

  “啊!没有,”他说道,“一点也没有。我晓得阿那托尔·巴夫洛威慈什么事呢?”

  “但你要是不晓得,便不会说那些话了。”丽莱亚坚持地说道。

  “我的意思不过是说——唔,”犹里说到这里突然地停止了,一半感得羞涩,“唔,我们男人们,总而言之,全都是坏的,我们全都是。”

  丽莱亚沉默了一会,然后发声笑了出来。

  “啊,不错,我知道了!”她叫道。

  在他看来,她的笑声是很不合适的。

  “你不能把事情看得那么轻,”他鲁莽地回答道,“你也不能够想知道一切经过的事。你对于生活中一切的罪恶事儿还没有观念呢。你是太年轻、太纯洁了。”

  “啊!真的是!”丽莱亚说道,笑着,被谄媚了,然后把手放在哥哥膝上,以一种比较严重的口气,继续地说道,“你以为我对于这种事情没有想到吗?真的是,我想到了。这常常使我痛苦而悲戚,我们女人们总要那么样地顾全到我们的名誉和我们的贞操,只怕走近了一步,我们便要——唔,我们便要堕落下去。然而男人们却几乎以诱惑一个女郎为一种英雄的行为。那全是可惊人的不公平,对不对?”

  “不错,”犹里伤心地答道,他在鞭责他自己的罪恶上,找到了一种的快乐,虽然他自觉他,犹里,是和别的男人们绝对两样的,“不错,那是世界上最大的不公平的事之一。试去问问我们当中的一个,他要不要去娶(他原想说是‘一个娼妓’,但用下语代替了)一个Cocotte,他常要告诉你说‘不’。但在那一方面,一个男人是真的比一个Cocotte好得多少呢?她卖了她自己,至少是为了金钱,为了要赢一口饭吃,至于一个男人呢,他不过为他的淫欲所控制而放纵无耻而已。”

  丽莱亚沉默不言。

  一只蝙蝠在廊下冲来冲去,他们看不见它,它不断地以翼碰在墙上,然后听得轻微的鼓翼声,它又不见了。犹里静听着这一切夜间的怪喧,然后他以增进的伤心,继续地说下去。他自己的声音引他更向前说去。

  “最坏的是,他们不仅知道了这一切,而默认地以为这必须是如此,并且他们还扮演着复杂的悲剧的喜剧,允许他们自己和人家订婚了,然后对着神与人说着谎。且这常常是那些最纯洁、最无辜的女郎们(他是正妒忌地想到了西娜·卡莎委娜)成了那些最坏的荡子们的牺牲,肉体上、道德上都沾着了污点。西米诺夫有一次对我说,‘女人愈纯洁,占有她的必是愈龌龊的男子。’他的话真是不错。”

  “那是真的事吗?”丽莱亚以奇异的声调问道。

  “是的,这是千真万确的。”犹里苦笑地说道。

  “我对于这,一点也不知道,不知道。”丽莱亚支吾地说道,她的语声中有泪含着。

  “什么?”犹里叫道,因为他没有听见她的话。

  “托里亚真的是同别人一样吗?这是不可能的。”

  她从不曾对犹里说起勒森且夫时,称呼过他的小号。然后,突然地,她开始哭了。

  犹里为她的烦恼所感动,握住了她的手:

  “丽莱亚!丽莱契加!怎么一回事?我并不是说——来,来,我亲爱的小丽莱亚,不哭!”他嗫嚅地说道,当下他将她的双手从她的脸上拉开了,且吻着她的湿湿的纤指。

  “不!这是真的!我知道的!”她啜泣着。

  虽然她说道,她想到这事的,实则在她一方面纯是想象而已,因为她对于勒森且夫的亲切的生活,她还没有形成一点的概念呢。当然地,她知道她并不是他的第一个爱人,而她也明白那是什么一回事,虽然这印象在她心上不过是一个朦胧而绝非永久的。

  她觉得她爱他,而他也爱她,这乃是最重要的事。其余的一切对于她都是无关紧要的。然而现在她的哥哥却以检査与蔑视的口气,说出这样的话来,她似乎是站在一片悬岩的边上了。他们所谈的是可怖的,也实在是无可救药的,她的幸福是在告一个结局了。现在她也不能想到她对于勒森且夫的爱情了。

  犹里几乎自己也在哭泣了,他渴想安慰她,当下他吻她,抚拍她的头发。然而她依然地哭着,伤心地绝望地哭着。

  “唉,天呀!唉!天呀!”她啜泣着,正如一个小孩子。

  在暝色苍茫中,她似是这样的无助,这样的可怜,竟使犹里觉得说不出的悲苦。他脸色苍白而心绪纷乱地跑进了屋里,他的头碰在门上,给她拿了一杯水来,半杯的水是溅在地上和他的手上去。

  “唉!不要哭了!丽莱契加!你一定不要像这样地哭着。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也许阿那托尔·巴夫洛威慈是比别的人好些的,丽莱亚!”他失望地反复地说着。丽莱亚仍旧地啜泣着,激烈地震撼着,而她的牙齿在水杯的边上相触作响。

  “怎么一回事,小姐?”女仆惊骇地问道。这时她正出现于门口。丽莱亚立起身来,靠着栏杆,颤抖地含泣地向她房间走去。

  “我亲爱的小主人,告诉我,怎么一回事?我要不要去唤了主人来,犹里·尼古拉耶威慈?”

  尼古拉·耶各洛威慈这个时候正走出他的书房,以徐缓有度的步伐走着。他突然停在门口,见了丽莱亚的样子而惊诧着。

  “发生了什么事?”

  “啊!没有什么事!一件小小的琐事!”犹里强笑地答道,“我们正谈到勒森且夫。完全是无意识的!”

  尼古拉·耶各洛威慈狠狠地望着他,他脸上突然地显出一种极端不乐的神色来。

  “你说的是什么鬼话?”他叫道。当时,他耸耸肩,率然地转脚回身走开了。

  犹里愤怒得脸红了,想要回他几句不逊的话,但一个突然的羞耻的感觉使他默默地不言。他既觉与他父亲龃龉,又为丽莱亚伤心,且也唾视他自己,便走下石阶到了花园里去。一只小蛙被踏在他的足下,如一颗橡实似的爆裂了。他滑了一下,憎恶地叫了一声,跳了开去。他机械地把足在湿草上擦了许久许久,觉得一阵寒战直下脊梁。

  他皱着眉头。心灵上与肉体上的憎恶,使他觉得一切事都是颠倒而可恨的。他摸索到一张椅子上去,坐在那里,空空地凝注在花园中,只看见在浑然的阴暗中一块块广阔的黑地而已,忧郁愁苦的念头直从他脑子里浮过。

  他向黑暗的草地上望去,那个地方是那只可怜的小青蛙躺在那里将要死去的,或者,经过可怕的苦楚之后,已经死去了。对于它全个世界已经毁灭了;一个自我的与独立的生活是到了一个可怖的地位,然却完全没有人注意,也没有听见。

  然而,莫名其妙的,犹里又被引到那个奇怪的不宁的思路上去:一切造成一个生命的东西,那个爱或憎的秘密的本能,无意地使他承受一件事而拒却别件事的。关于善或恶的他的直觉,所有这一切都不过是一阵薄薄的雾,在其中,被包裹着的只有他的人格而已。所有他的最深奥最痛楚的经验,在广漠无垠的世界上之完全被忽视也竟是如这个小蛙的死的痛苦而已。他在想象到他的受苦与他的情绪是对于别人很有趣味的时候,曾自白地无意地在他自己与宇宙之间织成了一面复杂的网。死的瞬间,已足够摧毁了这面网,完全地留下他独自一个,既未有怜悯,也未有宽恕。

  他的思想又转到西米诺夫身上去,他想起这位死去的大学生,对于一切高尚的理想,他、犹里,和几百万与他同类的人所深深地感到兴趣的,是全都表示淡淡漠漠的态度的。这使他又想起生活的简单的愉快,美貌女子,月光,夜莺的可喜,这一个情调,便是他在与西米诺夫谈了最后一次悲惨的话的第二天所悲戚地回想起的。

  在那个时候,他还不能明白西米诺夫为什么对于无关紧要的事,例如,划船,或一个女人的姣美的身体看得很重要,而对于最高尚最深奥的概念却极不感兴趣。然而,现在,犹里却看出来了,他的主张诚是至确不易的,因为,这乃是这些琐屑的事件构成了生命,真正的生命,充满了感觉情绪,快乐的。至于那一切高超的观念,全不过是空虚的思想、徒然的废话,对于生死的大神秘,一点也没有势力影响到的。这些思想,如今虽然是重要的、完备的,到了将来,便必有与之同样重要有力的别的话与别的思想跟之而来的。

  得了结论之后,犹里不意地竟从他的关于善与恶的思路上开放了出来,他似乎完全不知所从了。仿佛是一个大大的空虚放在他的面前,有一会儿工夫,他的脑筋,觉得自由而清楚,好像一个人在梦境中,觉得他会如他所欲往的在空间浮泛着一样。他用了全力,努力要集合拢他的对于生活的习惯观念,然后那可惊的感觉消失不见了。一切又如前的成了忧闷而纷乱。

  犹里几乎要承认,生命乃是自由的实现,因此,一个人为快乐而生活着乃是天然的事。所以勒森且夫的观点,虽然鄙下,在竭力在可能的范围之内求满足他的性的需要,却是一个完全的合于论理的,这些需要原是他所最渴求着的。那么,他便要承认,淫荡与贞节的观念,不过是覆盖在新长的绿草上的落叶而已,而浪漫与贞洁的女郎们,如丽莱亚或西娜·卡莎委娜也有权利可以没入有感觉的快乐的川流之中。如此的一个观念使他震骇了,因为既是笨拙,又是下流,他努力要用他平常的热诚而严正的习句将它驱出他的脑外心外。

  “唔,不错,”他想道,抬头望着星天,“生命是情绪的,但人们却不是没有理性的动物。他们必须控制他们的情欲,他们的欲望必须被放在好的一方面去。然而在明星之外的真有一位上帝存在吗?”

  当他突然地问他自己这句话时,一个纷乱的痛苦的敬畏之念似欲将他压倒在地上。他久久地凝视着大熊星座尾上的一颗明亮的星,回想起农人科斯马如何在瓜田上曾号称这个巨大的星座为一具“小车”。他有点觉得懊恼,这样不切的思路竟会横入他心中。他望着黑漆漆的花园正和星光熠熠的天空成了一个尖锐的对照,他沉思着、默念着。

  “如果世界弃却了如春天最早的美好的花朵似的女性的纯洁与美丽,则人类以为神圣的还有什么留存的呢?”

  当他这样地想着时,他自己幻念着,有一群可喜的女郎,个个都如花似的美丽,坐在盛放的花枝之下的绿草场上、太阳光中。她们的少年的胸部,美好有致的肩部,与乎成熟的四肢都神秘地在他眼前移转过去,激起了微妙的肉欲的战栗。仿佛眩晕了似的,他把手横过了睫毛。

  “我的头脸有点用得过度了,我必须去睡了。”他想道。有了这种的感觉的幻象在他眼前,犹里颓唐不安地匆匆地走进了门。当他上了床时,任怎样也睡不着,他的思想又转到丽莱亚和勒森且夫身上去。

  “为什么我为了丽莱亚不是勒森且夫的唯一的爱人便要这样的不平呢?”

  对于这个问题他不能得到答复。突然地西娜·卡莎委娜的印象现在他的面前,慰藉他的炽热的感觉。然而,他虽欲努力压服他的感情,它却变得更清楚了。为什么他要她的是原原本本的一个她,没有被接触的,纯洁无疵的。

  “不错的,但我是爱她的。”犹里想道,这是他第一次想到的。这个观念消失了其他的一切思想,竟带了眼泪到他眼中来。但过了一刻,他又苦笑地问他自己道:“那么,在她以前,我也曾恋爱过别的女人们吗?真的,我那时并不知有她的存在,然而勒森且夫也是不知道世间有丽莱亚其人的呢。在那个时候,我们俩都以为,我们所想占有的女人乃是真正的唯一的最合适的一个。我们那时是错误的,也许我们现在也是错误的吧。所以,归根结底说一句话,我们或者是维持着永远的贞节,或者是享受着绝对的性的自由,当然,也让女人们同样地做着。现在,总之,勒森且夫之所以可责,乃不在于他在爱上丽莱亚之前曾爱过别的女人,而在他仍然同时爱着几个。我便不是这样的。”

  这个思想使犹里觉得很高傲而纯洁,但这不过一瞬间而已,因为他突然地思想到了在太阳之下的温甜成熟的女郎们的诱惑的幻象。他是完全地惑乱了。他的心成了矛盾思想的混沌的一团。

  他发现向右躺着是不舒服的,便又拙笨地翻身向左躺着。“事实是这样的,”他想道,“我所认识的一切女人们之中,没有一个是能够满足我的一生的。因此,我所称为真正的爱情是不可能的,不会实现的,去梦想这样的一件事也是很傻很傻的。”

  他觉得朝左边躺着也是同样的不舒服,便又翻过身去,在热被之下,他简直是不能安息,且出着汗。现在,他的头痛了。

  “贞操是一个理想,但这如果实现了,人类便要灭亡了。所以,这是很傻的。而人生呢?所谓人生也不过是很傻的吗?”他几乎高声地说出这些话来,他如此愤怒地咬紧着他的牙齿,黄星竟在他的面前闪跳着。

  如此,翻来覆去地直到了早晨,他的心与脑都为失望的思想所压逼。最后,为了要逃避了这些思想,他想要自己承认,他也是一个腐败的肉感的个人主义者,而他的踌躇也不过是潜藏着的淫欲的结果而已。然而这也仅能使他更为沮丧而已,最后,他便以下面简单的问题得到了释放:

  “总之,为什么我要这个样子使自己受苦呢?”

  犹里憎恨着这一切徒然的自己考验的进行,乏力而且疲倦,最后便沉沉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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