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灘的春天第二幕

  上海,這個國際馳名的祖國大都市,經過帝國主義百年的侵略、蹂躪和多年反動政權的榨取、壓迫,今天已經回到人民的懷抱了。它正在進行緊張艱鉅的恢復工作。解放雖僅八個月,但一切都有了新的面貌。

  上海,在激烈地鬥爭着,在起着本質上的變化。

時間


  一九五〇年二月十日,即“二·六”轟炸後的第四天。

佈景


  與第一幕同。陳設依舊,但氣氛明朗、酣暢。初春的陽光灑瀉了滿屋。大概是爲了迎接即將來臨的春節,走廊上懸起了彩燈。盆景中的迎春花、紅梅似乎在互相爭豔,開得黃澄澄的、紅通通的,十分逗人喜愛。室內室外呈現着一片大地回春的氣象。



  王子澄 什麼“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這幾天,他媽的明明是黑暗的天!已經四天沒有電燈了!

  王長華 三叔,這應該恨蔣介石!恨美帝國主義!是他們把咱們的電力廠炸壞了!上海人民永遠不會忘記二月六日這一天!

  王子澄 你少嚷嚷好不好?你們這些標語口號我們已經聽膩了!共產黨對付農村可能有些辦法,管理像上海這樣華洋雜處的國際大都市,他們是一籌莫展的!

  王長華 三叔,您不能不看事實,在短短的八個月裏,共產黨、人民政府爲我們老百姓做了多少事情!您不應該天天發牢騷,說怪話!

  王子澄 我就是這樣!

  王長華 我知道,今天的上海對您很不方便,帝國主義趕走了,交易所封閉了,流氓地痞被鎮壓了,娼妓舞女被改造了,美國的大腿電影也看不見了,因此您有些過不慣,不是嗎,三叔?

  王子澄 你滿嘴在胡說些什麼!

  王長華 您就天天埋怨我父親不應該撕毀您那兩張飛機票!

  王子澄 他憑什麼撕掉我的飛機票!


  趙國初 你們叔侄又在擡槓?

  王子澄 (掩飾着)我們在扯家常啦。

  趙國初 經理不在?

  王子澄 二哥二嫂都出去了。

  趙國初 那麼我回頭來。

  王子澄 不,國初兄,我有事情和你商量。(見長華在場,有些不便)我們到飯廳裏去坐吧,喝杯咖啡。


  王秀珍 我替你把行李都收拾好了。

  王長華 唔。姐姐,你看三叔老是和趙國初鬼鬼祟祟的!簡直是反動!

  王秀珍 不要隨便扣帽子吧。

  王長華 我看不慣他這一套!

  王秀珍 你的性子也太急了些。現在我們都是青年團員了,對人要和善。

  王長華 我實在看不慣他這個樣子。


  周阿歡 大少爺,捆鋪蓋捲兒的繩子已經放在你房裏了。

  王長華 阿歡,請你千萬別再叫我“大少爺”了,好不好?

  周阿歡 叫慣了,一時改不過來!

  王長華 一定要改過來!

  周阿歡 好的。你那鋪蓋捲兒……長華同志。

  王長華 謝謝你。我自己來捆。

  周阿歡 你要上哪兒去旅行呀,大少爺?

  王長華 真拿你沒有辦法!


  王秀珍 參加軍事幹部學校的同學今天都走嗎?

  王長華 上午十一點鐘在交通大學集合。

  王秀珍 有多少人?

  王長華 聽說有一千四百多人。

  王秀珍 先到哪裏?

  王長華 (幽默地)恕不奉告,這是國防機密。

  王秀珍 你還是應該告訴爸爸媽媽。

  王長華 我不。

  王秀珍 那麼我告訴。

  王長華 別,姐!

  王秀珍 可是你先壞了我的事!

  王長華 我怎麼壞了你的事?

  王秀珍 我們的團總支本來也批准了我去參乾的,但是因爲你去了,爲了照顧爸爸媽媽的情緒,便把我“扣留”下來了。真倒楣!

  王長華 不,是由於你的身體檢查不及格。

  王秀珍 胡扯!

  王長華 姐,我想乘爸爸媽媽現在不在家先溜了!

  王秀珍 不,你一定要向他們說清楚!


  王長華 媽,您買了些什麼?


  丁靜芳 你們在談些什麼?

  王長華 沒有什麼。


  王子明 這邊坐。你們來了好久?

  王子澄 我來了一會兒。國初兄剛來。


  王子明 怎麼不讓他們叫我一聲啦?

  趙國初 說經理出去了?

  王子明 我在樓上睡覺。昨夜飛機鬧了一宿!

  丁靜芳 是我出去了。

  王子澄 二哥,我看我們的工廠沒有前途了。

  王子明 你指的是停電?(試試電燈的開關)

  王子澄 已經四天沒有電了。

  王子明 報上說電力公司正在日夜搶修。

  王子澄 修好了,誰能保證不再被炸壞啦?

  王子明 是啊,共產黨這邊一架飛機也沒有,瞧着人家來轟炸,幹捱打,真是成問題。

  王子澄 問題可多哩,我說到處都是問題!

  趙國初 您以爲主要問題在哪裏呢?

  王子明 是我們資本家沒有前途了!

  趙國初 資本家沒有前途了?

  王子明 可不?就拿我們元豐紡織廠來說吧,這個廠完全是我私人資本創辦的,然而今天好多事情我都行不通!

  趙國初 經理的話真是一針見血!的確是這麼一回事。像田英、孫達這般人自從從地下鑽出來了之後,就有些目中無人了!一個是黨支部書記,一個是工會主席!

  王子明 田英究竟在什麼時候到咱們廠裏來的?

  趙國初 田英的身世我最近才弄清楚。她原來的名字叫吳淑賢,家裏很窮苦,十五年前她是新申紗廠細紗間的女工。後來參加了共產黨,就在蘇北搞了好些年,一九四五年對日抗戰勝利之後,回到上海來做地下工作。大概是在一九四七年混進了咱們工廠的。

  王子明 這個女人相當的厲害。你還記得嗎,在解放前夕她到我這兒來看過我一次,我把她當成廠裏的老女工,她也含糊其詞地不否認,其實她是當時領導護廠的主要分子。

  趙國初 共產黨真厲害,廠裏的任何事情他們都抓!

  王子明 現在他們唯一沒有抓的,是廠裏的經濟權。

  趙國初 您還不知道吧?他們最近已經和銀行取得聯繫,開始監督我們的經費了!而且,這幾天他們又在攤派什麼“勝利公債”!

  王子澄 真是他媽的!

  趙國初 (冷笑)我看您這個經理也許要虛有其名了!

  王子澄 怪來怪去,怪二哥自己不好!當初爲什麼要留下?憑空把我的兩張飛機票也扯了,弄得我現在在這兒活受罪!

  王子明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憑良心說,共產黨比國民黨好,他們的確是爲老百姓做事情的。

  丁靜芳 我覺得他們軍隊的紀律好,幹部也不壞,能吃苦耐勞。

  趙國初 (冷笑)可是共產黨也是人,他們不是鐵打的,他們慢慢地也會腐化的!

  王子明 這倒也是的,特別在上海這個地方。

  王子澄 二哥,我還想到香港去。

  王子明 你今天還想到香港去?

  王子澄 二哥,請您輕點聲音。給他們聽見了又要罵我反動!

  王子明 罵你反動?誰?

  王子澄 還不是您的寶貝兒子!

  趙國初 你何必跟孩子們一般見識啦。

  王子明 你的看法呢,國初?

  趙國初 一時也很難說出一定的看法,不過這幾天上海灘上的謠言可真多!

  丁靜芳 趙先生,這幾天外面有些什麼謠言?

  趙國初 他們說蔣介石還可能回到上海來。

  王子明 蔣介石想捲土重來恐怕不容易吧?

  趙國初 可是他們有美國支援!

  王子明 嗯,美國倒是有相當實力的。

  趙國初 這幾天來轟炸上海的B-29型就是美國飛機!

  丁靜芳 共產黨蠢得很,爲什麼要得罪美國呢?

  王子明 不得罪美國,就要得罪蘇聯。

  王子澄 難道他們不可以腳踏兩隻船嗎?

  王子明 這是咱們生意人的想法。

  王子澄 我不懂政治,我只知道做買賣。上海現在無錢可賺,我就遠走高飛。

  王子明 那麼你還是決定到香港去?

  王子澄 我不願待在這兒活受罪!

  丁靜芳 三弟,我瞧你啊,你是離不開你那吃喝嫖賭的生活!

  王子澄 不,不,二嫂!主要是留在這裏沒有前途!沒有辦法!

  趙國初 三老闆想到香港去,我不反對,甚至我覺得經理也還可以考慮這個問題。

  王子明 你的意思是我還應該到香港去?

  趙國初 爲什麼不可以這樣考慮呢?您現在唯一的顧慮是元豐廠,這您請放心好了,我一定盡我最大的努力給您維持!

  [子明沒有回答。

  王子澄 二哥怎樣決定我不管,可是我這次一定要走!

  王子明 處在現在這種情況下,你要走,我不反對;假使你能到香港去開闢一條出路,倒也是對我們大家都有好處的。

  王子澄 我就是這個意思。不過我還要求二哥給我一筆錢。

  丁靜芳 瞧你二哥現在這副窘相,哪兒來的錢?

  王子澄 就算是二哥的投資。

  丁靜芳 別睜眼說白話吧,老三。

  王子澄 二嫂,父親當年留給我們的那筆金子究竟到哪兒去了?

  丁靜芳 老三,你這個人真嘮叨死了!解放前我不是告訴過你嗎,那筆金子早給宋子文、蔣經國他們搞走了!

  王子澄 (藏刀的笑)有人說那筆金子現在還在您手裏。

  丁靜芳 (立刻沉下臉來)老三,你今天喝醉了酒是怎麼着?

  王子澄 (也板起面孔)二嫂,請別動火!動火解決不了問題!

  王子明 老三,你也別疑神疑鬼了吧,那筆金子確實是給那班王八蛋搞走了!

  王子澄 (嚴肅地)二哥,咱們是同胞手足,這點錢不給我也不要緊,可是俗話說,親兄弟也得明算賬,像這樣糊里糊塗的,我不幹!

  丁靜芳 那麼你要怎麼着?

  王子澄 我要把是非弄清楚!

  丁靜芳 多麼漂亮的臺詞兒!我看你可以去唱文明戲了!

  王子澄 (火了)不管演文明戲也好,唱京戲的全武行也好,反正你們不能獨吞父親留下來的那筆金子。

  趙國初 好了好了,都是自己人,別爲了這點小事情傷了和氣。讓我這個局外人來說一句吧,三老闆要到香港去開廠,需要資金,這是事實;經理現在手邊緊,也是事實。我來想個辦法好不好?——從我們元豐廠裏調三萬美金給三老闆先湊付着,這筆款子就算是經理投資的,您看怎樣?

  王子明 我們元豐哪兒有這三萬美金?

  趙國初 可以想辦法,只要您同意。(向子明耳語)

  王子明 我不贊成。將來讓工人們知道了,說我們把職工們的工資拖欠不發,卻把資金抽調到香港去了。

  趙國初 只要經理同意,怎樣籌劃這筆款子,怎樣把它匯到香港去,都由我負責。

  王子澄 (不待子明同意)國初兄,可多籌二萬嗎?——五萬美金,如何?

  趙國初 三老闆,就是這三萬美金我還要去給我們經理挖肉補瘡地想辦法啦。

  王子澄 將來香港廠賺了錢,不會忘了你的,老兄!

  趙國初 那倒是小事,成全您的事業要緊。


  丁靜芳 子明,我不同意!

  王子澄 (還是忍耐着)二嫂,您這又何苦呢?三萬美金,小意思;若在解放前的話,不過是小弟一場撲克牌的開銷罷了。

  趙國初 這倒也是實話。


  王子澄 (大怒)二嫂!您別欺人太甚!父親臨死的時候並沒有分家的!元豐紡織廠多年來雖然是由二哥一手經營,可是這是祖業,裏面也有我一份的!

  王子明 算了算了,別算這些糊塗賬吧!我另外給你。

  丁靜芳 (聲色俱厲地)子明!我不同意你這種做法!

  王子澄 您……您太豈有此理了!

  丁靜芳 你說誰?

  王子澄 你……你!


  丁靜芳 你……你……你……


  王子明 秀珍!長華!把你母親勸上樓去!

  王秀珍 媽,上樓去吧!


  王子明 你們還站在這兒幹嗎?(指窗外的張恆等)

  王子澄 (憤恨地)我也走了!

  王子明 老三,你停一會兒!

  王子澄 我受不了她這個!你的兒子也是!……你們一家子!二哥,我覺得我們不像同胞兄弟!


  王子明 這是十二萬港幣。就算是我的投資。

  王子澄 (接過支票)謝謝二哥!

  王子明 你打算什麼時候動身?

  王子澄 說走就走。

  王子明 那麼你上海的廠打算怎麼辦呢?

  王子澄 上海的廠除了幾部破機器,什麼也沒有了。全部資金我早已調到香港去了。上海廠這個爛攤子只好讓共產黨來接管。

  王子明 三弟,你剛纔說我們不像親兄弟,我很難過。你到香港之後一切都要當心。

  王子澄 謝謝您的好意。我走了,二哥!國初兄,再見。

  趙國初 再見。

  王子明 希望你別生你二嫂的氣。

  王子澄 不會的,二哥。再見。(下)

  王子明 坐。

  趙國初 經理累了吧?

  王子明 還好。有事嗎?

  趙國初 我正在發愁咱們這個工廠怎麼辦得下去?

  王子明 你以爲最大的困難是什麼?

  趙國初 我認爲最大的困難是缺乏原料,貨色銷路下降,吃閒飯的職工太多。

  王子明 你說的完全對。同時,與共產黨合作也是問題。

  趙國初 現在看來您跟共產黨合作,無論如何,是沒有前途的。所以我剛纔建議您是不是還可以考慮到香港去另外開闢一條出路?

  王子明 我也在考慮這個問題。不過到香港去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趙國初 (做出一副忠心耿耿的樣子)像您這樣一個有經驗、有學問、有地位的人,今天來受工人的鉗制,我真爲您痛心!

  王子明 國初,你不必爲我擔心,我會戰勝他們的!

  趙國初 八個月來,您不是在做經理,簡直是在做傀儡!


  王長華 趙叔叔,你又在勸我父親到香港去?您爲什麼老是三番四次地勸我父親到香港去?

  王子明 不準胡說!出去!

  趙國初 (冷笑)現在一般青年樣樣都好,就是禮貌稍差。


  趙國初 (自己下臺)一般青年都是這樣……沒有關係……沒有關係……您歇着吧,經理,我走了!

  王子明 對不起。請別見怪。

  趙國初 我永遠不會見您的怪的!再見。


  王秀珍 趙國初這個人是有些卑鄙!您別看他老是“經理長、經理短”,您知道他心裏在想些什麼?他爲什麼老是勸您離開上海?我看他想把您擠走,他好做元豐紡織廠的代理人!

  王子明 胡扯!你們對他都有成見!

  王秀珍 也許我看錯了。爸,您怎麼搞的,在您身邊誰是好人、誰是壞人,您似乎還不能辨別。

  王子明 只有你們能辨別?笑話,我看人還不如你們?以後我和客人談話的時候不准你們進來插嘴!

  王秀珍 爸,剛纔長華是來向您辭行的。

  王子明 向我辭行?——他要上哪兒去呀?

  王秀珍 他已經光榮地被批准去參加軍事幹部學校。今天就要去集中。

  王子明 你母親知道了嗎?

  王秀珍 爸爸同意嗎?

  王子明 只要你母親同意,我沒有什麼。

  王秀珍 (向外呼)長華!長華!


  王秀珍 你參乾的事爸爸已經同意了!

  王長華 (天真地)爸,您真的同意了?

  王子明 我不同意也得同意,反正腳是長在你腿上的。

  王長華 爸,您同意我去參幹,我非常感激。不過我離開您,我又有些不放心。

  王子明 你不放心我?

  王長華 您身邊有兩個壞人!

  王子明 兩個壞人?誰?

  王長華 三叔和趙國初。

  王子明 你又來胡說八道了!你三叔是我的親兄弟,趙國初是我多年的老同事。

  王長華 親兄弟,老同事,現在也不見得完全可靠了。

  王子明 我倒覺得我的親生兒女現在靠不住了,都要飛了。


  王長華 媽,爸爸已經答允了。

  王子明 聽說你同意長華去參加軍事幹部學校?

  丁靜芳 我?我同意我的兒子選擇任何職業,就是反對他去當大兵!

  王秀珍 媽,您不是說人民解放軍好嗎?——怎麼又反對長華去參幹呢?

  王長華 媽,您這是舊腦筋!(欲下)我不管,反正爸爸同意了!


  孫 達 王經理在家嗎?

  周阿歡 在。

  田 英 王太太呢?

  周阿歡 也在。您二位請裏面坐吧。


  周阿歡 老爺,太太,廠裏的田書記和孫主席來了。


  孫 達 好極了,你們幾位都在家。我們是來給你們道喜的!

  王子明 道喜?

  孫 達 是啊!

  田 英 王太太,您好?

  丁靜芳 謝謝。請坐。請這邊坐。孫主席,你的腿怎樣?走路方便嗎?

  孫 達 沒有什麼,就是每逢陰雨天還感到有些痠痛。

  田 英 提起孫達同志的腿,我們應該感謝丁醫生,假使當時沒有他的細心醫治,他的這條腿恐怕早已殘廢了。

  孫 達 可不。丁醫生近來好嗎?好久沒有看見他了。

  丁靜芳 他很好。就是忙。

  孫 達 見着他請代我問好。

  丁靜芳 好的。你們剛纔說道喜……

  孫 達 您兩位還不知道嗎?報上今天登着你們王府上的新聞呢!

  王子明 今天我還沒有看報。

  孫 達 我這兒有一份。(把報遞給子明看,並念)“本市青年踊躍參幹、保衛祖國,”你瞧,“元豐紡織廠經理王子明之子王長華等要求參幹,已經領導批准,行將出發。”


  丁靜芳 (俏笑)我要向報館提個意見,爲什麼報上只說我們長華是王子明之子,卻沒有說也是我丁靜芳之兒呀?

  田 英 (笑)對,王太太有權利提出更正!

  丁靜芳 可不?

  孫 達 (笑)我也支持您的意見。

  王長華 媽,我要走了。

  丁靜芳 上哪兒去?

  王長華 到交大集中去。

  丁靜芳 不,你等一等。

  王長華 不行呀,媽,時候到了!

  丁靜芳 我有話跟你說。(走到長華跟前輕輕地說了些什麼)

  王長華 媽,怎麼您又翻了呢?

  丁靜芳 咱們出去談吧,讓田英同志、孫達同志好和你爸爸談話。秀珍也來。我不陪你們二位了。


  孫 達 王經理好福氣,小姐少爺都很有朝氣。

  王子明 男孩子調皮得很。請坐。


  孫 達 您對於小弟弟去參乾沒有什麼意見吧?

  王子明 我完全贊成。青年人,應該這樣。

  田 英 看樣子,王太太彷彿有些捨不得?……

  王子明 她也不過是感情上有點不舒適。孩子今年二十歲了,從來沒有離開過家。

  孫 達 這也難怪。

  田 英 讓他出去鍛鍊鍛鍊也好。

  王子明 這倒也是的。怎麼樣,你們今天是來答覆我前天向你們黨支部提出來的問題吧?

  田 英 我們正是爲了這個來的。

  王子明 那麼請說吧。

  田 英 您提出來的問題我們都慎重研究過,有些請示了上級,有些完全同意您的意見,有些還要考慮。

  王子明 哪些你們認爲不妥呢?

  孫 達 裁減工人,我們工會首先不同意。

  田 英 對了,這個問題我們決不能同意。

  王子明 可是現在的情況是:停工待料——既無電力,又缺棉花!

  田 英 這都是暫時的困難,我們相信不久都可以解決的。

  王子明 這我也知道。但現在廠裏的工人光拿工錢,不做活!

  孫 達 (糾正他)工人不是不做活,是原料不夠。

  王子明 問題就在這裏!

  田 英 電力明天就可以恢復。

  王子明 那麼原料——棉花呢?

  田 英 蘇聯的棉花馬上就要運到上海了!

  王子明 蘇聯的棉花還沒有來,即使來了,是否合乎我們的要求也成問題。我們過去一向是用慣了美國棉花的。

  田 英 這不成問題。蘇聯的棉花比美國的棉花好得多,我試用過。白,纖維細,長。

  王子明 我現在面臨的是實際困難,工人的工錢要按時發,一文也不能短,廠裏的貨色卻銷不出去。長此這樣虧下去,拖下去,我實在吃不消!還是請人民政府來接辦我這個工廠吧!

  田 英 這是暫時的現象,王經理,我們一定可以克服這些困難的。

  王子明 你們老是叫我們資方克服困難,但是,上海解放了八個月,請問我這個資方得了什麼利益呢?

  田 英 王經理,我們的眼光應該看得遠些,政府正在研究我們的困難。最近可能貸給我們一筆款子。

  王子明 貸給我們多少呢?

  田 英 您請求了多少?

  王子明 二百五十億。

  田 英 具體數目我不知道,不過我相信政府一定會批准我們一筆貸款的。

  王子明 這筆錢即使批准了,也只夠暫時週轉一下。

  孫 達 我們工會正在號召大家酌減工資,輪流上班,採取有飯大家吃的辦法,協助資方渡過難關。可是在目前還希望您能想想辦法。

  王子明 我有什麼辦法?現在我已經是山窮水盡了!

  孫 達 您有沒有什麼親戚朋友可以週轉一下?

  王子明 在這時候同行同業也都緊得很。我認爲今天唯一的辦法,只有去向政府借錢!

  孫 達 可是政府的貸款是有限度的,我們必須自力更生。

  田 英 王經理,我們應該團結一致搞好我們的工廠。

  王子明 (又節外生枝)可是廠裏的根本問題還不在這裏。

  田 英 (嚴肅地)常聽您說“根本問題”、“根本問題”,您究竟指的是什麼?

  王子明 說出來希望你們別見怪。

  田 英 我們決不會見怪的,您請說吧。

  王子明 你們懂得政治、軍事,能管理農村,但不會搞我們這一行!奇怪的是,你們偏偏要來搞我們這一行!

  田 英 您的意思是?

  王子明 乾脆說了吧,你們什麼都會,就是不會辦工廠!

  田 英 (笑)原來您指的是這個。我們承認我們現在有些同志還不十分善於管理大型的工廠,可是我們一定要管理工廠,並且有決心把任何工廠辦好!

  王子明 問題就在這裏。——你們不應該做你們不能做的事情!

  田 英 我們會頑強地學習!

  王子明 同志,辦一個幾千工人的大工廠不是像“炸油條”、“烤燒餅”那樣簡單容易!

  田 英 可是我們有股“傻勁兒”,那就是我們永遠不向任何困難低頭!當然,我這話並非表示我們不向黨外的前輩們、專家們學習,例如您,是工業界的前輩,對於辦理工廠有豐富的經驗,我們應該向您請教。

  王子明 田英同志,你既談到這裏,請原諒我直率,我要說出我心裏的話。

  田 英 您應該毫無保留地說出來,王經理。

  王子明 你們口口聲聲說要向我請教學習,但你們在實際行動上卻不尊重我。

  田 英 這恐怕不是事實。

  王子明 的確是這樣。比如,前一個月,我推薦我的一個遠房侄子到廠裏來做管理科副科長,你們工會不同意,說他沒有工會會籍,說他歷史有問題。總之,百般刁難,弄得我下不了臺!最近我的幾個建議,你們又說這不行,那不行。——難道這些就是你們尊重我的地方嗎?

  孫 達 王經理,關於您侄兒的事情,請讓我來解釋幾句,主要是廠裏工人同志對他有意見。這個人經我們調查,解放前他曾在浦東鄉下做過聯保主任,販賣壯丁,強姦婦女,是一個無惡不作的傢伙!現在鄉下的農民正在聯名告他!工人同志對於您把這樣一個人搞進廠裏來也的確是有意見的。

  田 英 至於您最近的幾個建議都是有關原則性的問題,我們不能同意!——這一切,在我們看來,正是尊重您,保護您!

  王子明 我不要你們這類的“尊重”!我這個“經理”實際上已經成了你們的傀儡了!

  田 英 (嚴肅地)王經理!您這話太重了!

  王子明 事實是如此嘛!

  田 英 不,完全是您的看法有問題!請您原諒,我也要直率地說,您還是把解放前大老闆腐朽了的那老一套的思想、作風全盤不動地搬到今天人民的工廠裏來!這是不行的,我告訴您!王經理!

  王子明 那麼我倒又要問你們,元豐紡織廠究竟是不是我王子明的?

  田 英 當然是您的。但,這不表明您可以抗拒國家的領導!首先,您必須承認今天是工人階級領導的政權!

  王子明 我一向是擁護中國共產黨,擁護毛主席的!

  田 英 這我們從不懷疑。但是,我們有些時候是有意識地或無意地在抗拒某些事物,而我們自己卻不知道。甚至還以爲在擁護這些東西呢!

  王子明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田 英 (抑制自己的感情,冷靜地、和藹地)不要緊,王經理,我相信您慢慢就會明白的。我誠懇地告訴您!工廠是您的,截至今天中國還保持着私有財產制度,政府保證資本家的合法利潤。至於我們黨支部今天在廠裏的工作,沒有別的,就是保證生產,搞好勞資關係。對於廠裏行政方面的措施我們只是善意的建議而已,從來沒有干涉過。這是事實。

  孫 達 我認爲今天的談話很好。大家都把心裏的話說了出來,今後好辦事。


  王秀珍 (輕聲)爸,請您快去一下吧!長華一定要走,媽媽不放,兩個人在鬧!

  王子明 真不成話!對不起,請你們坐一會兒。

  田 英 您請便。


  孫 達 田英同志,他對我們似乎有些意氣。

  田 英 但是我們還是應該誠懇坦白地把一切問題攤開來和他談,這樣今後好辦事。當然,要貫徹黨對民族資本家的政策,就少不了要和他們進行鬥爭。

  孫 達 我們今天談的這些話恐怕他還不能接受。

  田 英 我們必須要有耐性。但是我們也必須堅持原則。

  孫 達 今天這樣直率地和他談不會妨礙團結吧?

  田 英 我們這樣做正是爲了促進真正的團結。


  周阿歡 請你們吃點心。我們老爺說,他馬上就來。

  田 英 謝謝。


  孫 達 我建議今天就和他談到這裏。

  田 英 好。


  孫 達 小弟弟怎麼樣了?

  王子明 已經走了。他母親追去了。我也管不了這些。工廠辦不好,連家務事也管不好了。不談這些。我們的話還沒有談完呢。

  田 英 那麼您請繼續說吧。

  王子明 我還要問你們一個問題,這個問題悶在心裏很久了,你們在解放前夕爲什麼要把我留在上海?

  田 英 怕您受騙,跟蔣介石跑到臺灣去。

  王子明 那麼我誤會了。

  孫 達 那麼您當時是怎麼想的呢?

  王子明 我以爲你們把我留下來是爲了辦工廠的。

  田 英 對呀,我們黨把你們留下來正是爲了辦好人民的工廠!(良久的停頓)王經理,您今天是不是有些反悔呢?

  王子明 不!我王子明做事向來不反悔!

  田 英 那很好。(停頓)聽說令弟子澄先生又有到香港去的意思?

  王子明 他?——我不十分清楚。我和子澄,還有那個跑到臺灣去了的子清,雖是親兄弟,但各走各的路。

  田 英 這也正是黨把您留下來的原因!

  王子明 但是,我也要說實話,不知怎麼的,近來我心裏老是感到彆扭!苦悶!

  田 英 這我們也可以理解的。應該說,這是我們大家在改造過程中必有的現象。

  王子明 改造?

  田 英 對。這是不可缺少的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


  王子明 (接電話)是的。什麼?政府的貸款批准了?好極了!多少?二百五十億?好的,我明天到廠裏來處理。

  田 英 廠裏的貸款批准了嗎?

  王子明 批准了兩百五十億。數目雖不大,但暫時可以喘一口氣了。

  孫 達 那麼這筆錢是不是先發職工的工資?

  王子明 我想不成問題,讓我明天到廠裏去划算一下。我說嘛,人民政府決不會讓我們的工廠關門的。憑良心說,今天的人民政府畢竟是好政府。我擁護!我擁護!

  田 英 (幽默地)假使政府不貸給我們錢,難道今天的政府就是壞政府嗎?

  王子明 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田 英 我們要回去了。(轉回頭來)王經理,請您別生我的氣,一切都是爲了人民的工廠,也是爲了您自己。

  王子明 說實話,到現在我還沒有十分想通。

  田 英 別急。即使今天通了,明天可能又搞不通。俗語說,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王子明 (帶笑)這還要仰仗你們同志們多幫助。但是我卻要說,你們共產黨真夠厲害的!

  田 英 不,我們的黨永遠是慈祥寬厚、與人爲善的。您所謂“厲害”,大概是指我吧?

  王子明 (笑)對!正是指你!

  田 英 (也帶笑)我看真正厲害的是你們資本家!

  王子明 我們民族資產階級都是擁護共產黨的。

  田 英 但這一切要看你們今後的實際行動!再見。


  張 恆 (在花園)他媽的!我說你們來找死吧!


  張 恆 太太,老爺請您快到地下室去!

  丁靜芳 你們趕快上樓去把我那兩隻鐵箱子搬下來!快!

  張 恆 太太,怎麼又搬?

  丁靜芳 快!叫阿歡!

  張 恆 阿歡!阿歡!太太叫搬箱子!


——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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