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灘的春天第三幕

時間


  兩年後,一九五二年春天。一個星期日的上午。

  全國正在開展“三反”、“五反”的學習。偉大的抗美援朝運動已趨緊張深入階段,接近最後的勝利。

佈景


  同前,陳設依舊。但某些特別豪華的陳設已經搬走了或掩蓋了。



  丁靜芳 我不明白共產黨的用意究竟是什麼!

  王子明 很簡單,他們就是要把我們這些資本家擠垮!

  丁靜芳 沒有料到你辦了幾十年的工廠今天來受這份罪!

  王子明 我現在想想,三弟子澄走的路子還是對的。

  丁靜芳 都怪你自己!誰叫你當時把湯恩伯送來的飛機票扯掉啦?

  王子明 我當初決沒料到共產黨會這樣毒辣!

  丁靜芳 那麼你現在打算怎麼辦呢?

  王子明 現在只有想盡一切方法混過關去再說。

  丁靜芳 就怕混不過去。我看你好歹還得去交代。

  王子明 去交代?——不,我還得考慮考慮。

  丁靜芳 你瞧現在這個情況嘛,田英、孫達這幾天天天來纏着你麻煩,工商聯的人也不斷地來打通你的思想,趙國初這兩天又躲着你不見面!

  王子明 是呀!趙國初這個傢伙,這幾天爲什麼避着我不見面?這裏面恐怕有文章。

  丁靜芳 我想今天下午去看看他的太太。

  王子明 對。最好你現在就去!

  丁靜芳 好。

  王子明 可是別讓廠裏的人知道。和他太太談話也要機靈點兒。


  王秀珍 爸爸,媽媽。

  丁靜芳 怎麼你一早就跑出去了?

  王秀珍 嗯。


  王秀珍 爸爸,我想和您談談。

  王子明 和我談談?——好啊!

  王秀珍 爸爸,這幾天田英同志、孫達同志天天都來勸說您,請您冷靜地想想,政府爲什麼要這樣三番四次地、不厭其煩地來幫助您?

  王子明 (冷笑)幫助我?你真以爲他們在幫助我嗎?

  王秀珍 爸爸,您怎麼這樣想啦?

  王子明 事實就是這樣嘛!

  王秀珍 爸爸,可是您犯的五毒俱全也是事實!

  王子明 信他們胡謅!

  王秀珍 廠裏的檢查隊掌握了證據。

  王子明 (冷笑)證據?“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王秀珍 爸爸,您越說越不成話了!您怎麼還以舊觀點來看今天的黨呢?爸爸,我告訴您,您與趙國初的“攻守同盟”我都知道了!您偷稅漏稅就搞了一百七十多億!僅僅在最近的兩年您就從廠裏抽調了三百多億資金到香港去!還有您廠裏的棉花摻雜——你們廠裏出了許多次紗、次布!——這都是您和趙國初在這兒親口說的!

  丁靜芳 你怎麼知道的?

  王秀珍 是我親耳聽見的。

  丁靜芳 子明,你不是告訴我只抽調了一百五十億到香港去嗎?怎麼秀珍又說是三百多億呢?

  王子明 你信她胡謅!

  王秀珍 媽,我說的都是事實。爸爸,我看您唯一的出路只有去交代。

  丁靜芳 你還有沒有別的事情瞞着我?子明,我們是三十多年的結髮夫妻!你還是這樣不信任我!難怪人家說我們資產階級之間只有利害關係,夫婦子女也不能互相信任!


  王子明 我始終搞不通,工廠是我辦的,爲什麼我不能抽調裏面的資金?難道這就叫着“犯法”?——我真不知道這是哪國的法?

  王秀珍 這是資產階級的代表共同舉手通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法!人民民主專政的法!

  王子明 我搞不通!

  王秀珍 爸爸,近兩年來您不是老說擁護共產黨和人民政府嗎?這大概是政府向您廠里加工訂貨、有錢可賺的時候您才這樣說的吧?或者是人民請您做協商委員、給您榮譽地位的時候?一旦政府的某些措施與您私人利益有衝突,你就滿嘴牢騷,這搞不通,那搞不通!

  王子明 (有些火了)你滿嘴說些什麼?

  王秀珍 您人在中國,把資金抽到外面去——這不是盜竊國家資財是什麼?難道偷工減料是對的嗎?難道這一切都是一個愛國的工商業家應該做的事情嗎?

  王子明 (火了)你們要把我怎麼辦吧?坐牢?槍斃?——我都去!

  王秀珍 政府的政策很清楚,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丁靜芳 對你的父親,秀珍,你不能這樣沒有規矩!子明,我看事到如今,只好去敷衍一下吧?

  王子明 我王子明在上海灘上混了幾十年,我不能就這樣垮下去!難道你也願意我垮臺、丟人現醜嗎!

  丁靜芳 我哪裏願意這樣做,可是……

  王秀珍 爸爸,您爲什麼要堅持錯誤呢?

  王子明 (火了)堅持錯誤?好呀!我辛辛苦苦地將你教養成人,現在居然教訓起我來了!我告訴你,少做夢吧!

  王秀珍 您既然要堅持您的錯誤,我也沒有辦法,只好讓你們廠裏的檢查隊來跟您談話!

  王子明 我纔不怕呢!

  王秀珍 (沉痛地、耐心地)爸爸,即使您不爲您自己的名譽地位着想,也應該爲您的兒女設想……

  王子明 我這樣做何嘗不是爲你們着想?

  丁靜芳 你爸爸這話倒是真的,我們挖盡心血弄點錢,還不是爲了你們兒女?

  王秀珍 你們錯了!我和弟弟決不會要你們剝削來的錢!

  丁靜芳 秀珍!……

  王子明 (更火了)你說什麼!剝削來的錢?我將本求利,辛辛苦苦創辦工廠!好,你既看不起我這個資本家的父親,看不起我這個資產階級的家庭,那麼你給我滾!

  王秀珍 (壓制自己的感情)爸爸!您……

  王子明 滾!滾!你給我滾!

  王秀珍 走就走!

  王子明 站住,我告訴你,不管你走到哪兒,你還是個資產階級的女兒!

  王秀珍 我沒有辦法選擇我的出身,但我有選擇自己生活的自由!


  丁慕之 怎麼啦?


  王子明 讓她走好了!


  丁慕之 二哥,這是怎麼啦?

  王子明 她既看不起我這個資產階級的父親,當然她可以走!

  王秀珍 (咽泣)我什麼時候說看不起您的?我不過是勸您認識自己的錯誤,去向組織上交代,這還不是爲了您好,爲了我們這個家!

  丁靜芳 好了,好了,別再說了。(轉向慕之)怎麼?——你們醫療手術隊不是今天動身到朝鮮去嗎?

  丁慕之 是呀。可是我對子明的事情還不放心,特爲抽空再來一趟。昨晚我從這兒回去之後,孫達同志深夜裏還跑到醫院去找我,希望我能盡一切的力量幫助子明去交代。子明,據我瞭解,你在廠裏的問題確實不小,雖說這都是舊社會帶來的,但是我們今天必須嚴肅認真地來認識它,我看你還是應該老老實實地去向政府坦白交代。子明,請您仔細想想,政府爲什麼要這樣苦口婆心來幫助您?

  王子明 什麼苦口婆心!

  丁慕之 二哥!

  丁靜芳 慕之,你說說,共產黨爲什麼一定要逼着子明去交代?

  丁慕之 移風易俗,叫我們今後老老實實做買賣、做人嘛!

  王子明 我有什麼地方不老實?(停頓)做生意買賣哪有不賺錢的?

  丁慕之 政府並沒有叫您不賺錢,是叫您合理地賺錢!不要違法!

  王秀珍 (這時靜芳示意秀珍,叫她向子明認錯,秀珍忍氣吞聲地)爸爸,是我剛纔不好,性子太急,請您別生氣。

  丁靜芳 只要你知道自己的錯就好了。大學都快要畢業了,應該懂規矩。

  王秀珍 我這樣做實在是爲了爸爸,爲了我們這一家子。(又抑制不住自己的委屈,眼眶裏泛出淚光)

  丁靜芳 (安慰秀珍)好了,你爸爸已經不生氣了。

  王秀珍 我還是希望爸爸能快去交代。您看,舅舅在醫院裏工作這樣忙,並且今晚就要動身到朝鮮去,爲什麼還要到這兒來幫助您呢?

  丁慕之 是啊,子明,去吧!我看您現在不去交代也不行了!這兩天上海工商界的幾個首腦人物通過了激烈的思想鬥爭,都自動去交代了!聽說錢新仁、劉大江幾個大資本家昨晚也去交代了。

  王子明 你這是從哪兒來的消息?

  丁慕之 工商聯的人說的。

  丁靜芳 子明,我看事到如今,不去交代恐怕也不行了。

  王秀珍 媽說得對!爸爸,快去交代吧!

  田 英 (在外)王經理在家嗎?

  周阿歡 (在外)我給您去看看。

  丁靜芳 田英又來了!

  王子明 快去!說我不在家!

  王秀珍 這怎麼可以呢,爸爸!


  王秀珍 爸爸!

  丁慕之 子明!


  周阿歡 太太,田英同志來了!

  丁靜芳 老爺不是一早就出去了嗎?


  田 英 王太太,王經理不在家嗎?

  丁靜芳 (假殷勤)是呀,子明今天一早就出去了。請坐,請坐。阿歡,倒茶。

  田 英 那不要緊,反正我們也可以談談。丁醫生也在這裏?您好!(與丁握手)聽孫達同志說您今天要動身到朝鮮去?

  丁慕之 是的。


  田 英 我看我今天來得不是時候,你們有事吧?

  丁慕之 (熱情地)沒事,沒事,你請坐!田英同志,聽說你愛人也在朝鮮前線?

  田 英 是的,他是一個隨軍記者。(發現案頭擺着長華的相片)這是您那位長華弟弟最近寄來的照片嗎?他在幹部學校快畢業了吧?

  丁靜芳 他已經畢業了。現在調派在福建前線工作。

  田 英 (指相片)漂亮極了,穿上了軍裝!小夥子有出息!


  丁靜芳 田英同志這邊坐。

  田 英 怎麼秀珍同志也不在家嗎?

  丁慕之 她……

  丁靜芳 她一早就到學校去了。

  田 英 那麼我今天來得太不湊巧了。

  丁靜芳 田英同志有事情找她嗎?

  田 英 不,我是來看看王經理的,王經理既不在家,那麼和您談談也是一樣的。丁醫生在這兒,更好。

  丁靜芳 (冷冷地)那麼,你就請說吧。

  田 英 請王太太千萬別以爲我和孫同志近來天天來找王經理麻煩,其實我們都誠心誠意希望王先生能做一個愛國守法的工商業家;關於這一點,我想丁醫生一定知道得更清楚。

  丁慕之 是的,你們同志們是完全出於一片好意。

  丁靜芳 這個我們都知道,也非常感謝,可是子明並沒有犯“五毒”,你們何必一定要逼着他去交代呢?

  田 英 王太太,您怎麼到現在還這樣說呢?這是不符合事實的,廠裏工人們的檢舉信有這麼一大堆,每封檢舉信都經過領導上的調查研究,證明幾乎件件都是事實。

  丁靜芳 我們王先生近幾年很不會做人,得罪了不少人。

  田 英 王太太,我現在告訴您一件事,這也許是王經理事先決不會料到的,就是趙國初昨天已經全部交代了!

  丁靜芳 趙國初?

  田 英 同時我也可以告訴您,領導上不但沒有處罰他,而且給了他相當的安慰。所以王經理現在唯一的出路只有去坦白交代!

  丁靜芳 趙國初現在在哪裏?

  田 英 在家裏。他還向組織上表示他願意去學習。

  丁慕之 他要求去學習?

  田 英 是的,等他的事情作了定案之後,我們也打算把他的願望反映給上級。

  丁慕之 那很好。

  田 英 黨的唯一目的就是挽救人!不管他犯了多大的錯誤與罪行,只要他肯回頭,黨總是伸出手去的。王太太,希望您把我的意思轉達給王經理。請他相信黨!

  丁靜芳 子明一向是擁護共產黨的,這你也是知道的。

  田 英 您還可以告訴他這幾天上海方面的“五反”學習有了飛躍性的進展。有二十幾戶大型的工商業家這幾天都自動交代了他們的問題。昨天又有三百零三戶比較大的工商業家也去交代了。

  丁慕之 聽說這些大資本家都是在黨的保護下過“關”的?

  田 英 這我不大清楚,不過黨對他們的案件一定會寬大處理,這是可以肯定的。所以,王太太,您應該幫助王經理消除一切顧慮去交代,這是你我的責任,您說對嗎,丁醫生?

  丁慕之 你說得非常對,田英同志!

  丁靜芳 田英同志,政府爲什麼一定要人去交代呢?我們認識了錯誤,改正錯誤不就行了嗎?

  田 英 這是不行的,王太太,一個人唯有有勇氣公開承認自己的錯誤,纔能有不重犯錯誤的決心。您應該信任黨的政策是治病救人的。當然,現在也還有人在頑強地抗拒到底,甚至還有人在散播謠言,說這次共產黨發動“五反”鬥爭的目的是如何如何,這都不值識者一笑!將來有一天大家總會明白過來的。

  丁靜芳 那麼你們搞這次“五反”究竟是爲了什麼呢?

  田 英 就是要讓資本家認識到唯利是圖的醜惡本質。比方說,今天早晨我接到我愛人從朝鮮來的一封信,他告訴我在前線的志願軍最近也在揭發國內資本家的罪行,從他們最近揭發出來的事實來看,一個稍有良心的人是沒有不痛恨的!竟有這樣傷天害理的事情,從我們上海運到朝鮮前線去的醫藥物資中竟有一部分是假藥!沒有消毒的急救包!由於這些假藥和沒有消毒的急救包,傷害了不少志願軍的性命!

  丁慕之 有這種事情?這真是喪盡了天良!作爲一個醫生,我要抗議這種無恥的罪行!

  田 英 我們最可愛的人,在前線挨餓受凍,流血犧牲,爲了保家衛國,而在我們國內的資本家,恰恰是我們上海的資本家,爲了自己無限度的利潤,卻幹出這種喪盡天良的事情來!您想想,王太太,我們應不應該搞“五反”?


  王秀珍 田英同志!

  田 英 秀珍同志!你在家?你怎麼啦?


  王秀珍 您剛纔說的這些話,我和我父親在裏面都聽見了!

  田 英 哦!你父親也在家?

  王秀珍 在裏面。

  田 英 那麼我去看他!

  丁靜芳 不,我去叫他出來!


  王子明 田英同志,你剛纔談的那些話我都聽見了。我雖不是做西藥買賣的,但在我的行爲裏也隱藏着假藥。我很慚愧!辜負了黨對我的一片好意!(低頭)田英同志,請你到裏面坐,我要向你談我心裏的話。

  田 英 好的。

  王秀珍 請進去吧!


  張 恆 老爺,三老爺回來了!


  王子明 子澄——?

  王子澄 二哥……一言難盡!

——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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