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长春进村就找韩百仲。
韩家的大门虚掩着,喊了几声没人应;他对门板上那横七竖八的白粉笔道道,是赶面杖吹火一窍不通的。
他停在门口,卷了一支烟抽着,镇定了一下,心里想:事情已经这样摆在那儿了,急急忙忙地去找同志们,很容易给他们心里增添负担,影响他们的斗争热情;不如等自己稍微冷静一点儿,以后再告诉他们。……
正在他左思右想的时候,韩百安跑过来了。
这个老头子面黄如土,气喘吁吁,离着很远就拍着手喊:“萧支书,可,可不好啦,可不好啦!”
萧长春被他这副怪样子闹的一楞,急忙迎过来问:“出了什么事儿呀?”
“羊栏,羊栏,唉……”
“羊栏怎么啦?”
“哎呀呀,哎呀呀!……”
“您别慌,慢点儿说。”
韩百安伸着脖子,使劲儿咽了口唾沫,定了定神儿,才把话说出口:“往日里,哑叭早到山上转半天了,可今天,都半晌午了,连羊还没有撒哪……”
萧长春倒让他给闹蒙了。心想:这个中农一向既不关心集体,也不关心两姓旁人,怎么今天羊没撒,就急成这个样子?进步也不会这么快吧?就问:“哑叭干什么去了?”
韩百安一拍大腿说:“还没起来!”
萧长春一惊:“病了?”
韩百安说:“病了,叫门也得知道哇。我敲打半天门,没人应声,可把我吓死了。啧,啧……我们道满跟他一屋睡哪!”
萧长春这才明白韩百安着急的原因,自己也跟着急起来。他慌忙地迈着大步走,心里边猜想着到底又出了什么事儿,胸口忍不住突突地跳。他想;这个哑叭社员,一年三百六十天总是守着羊群,到时候出,到时候归,从来没有迟误过,今天怎么突然不撒羊了呢?还有,这个哑叭社员除了不会说话,比一般的好人还要精明,睡觉也特别容易惊醒,怎么门也叫不开呢?他又埋怨自己:这几天光顾忙了,也没有看看哑叭,跟哑叭谈谈心,问问他有什么困难,有什么要求,身子有没有不合适?对这样一个社员,应当格外地照顾和关心呀!
他这么想着,走进了羊栏,一直奔那小屋子;小屋子的单扇木板门紧紧地关闭着,用力推推,吱吱响。
跟在后边的韩百安,带着哭腔说:“瞧瞧,出了什么事儿呀!我把饭吃了,不见他回来,就干活儿去了;我想,放假的日子,多睡会儿就让他多睡会儿,谁想,唉,我那道满……”
萧长春一边用力推着门,一边给韩百安说宽心话儿:“别急,别急,屋里又没电,又没生炉子,不会有什么事儿。”说是这么说,他自己也急的不得了,连声调都有点儿变了。
韩百安说:“你推就行了?我敲都敲不开呀!”
萧长春说:“别喊,别喊,让我听听。”他把耳朵贴在门板上,门板上有个小缝儿,往里看不见东西,却能听到声音。他听着听着,忽然笑了。
韩百安莫名其妙:“怎么啦?”
萧长春躲开,又拉拉韩百安说:“您把耳朵贴在门缝上,听听就明白了。”
韩百安把耳朵贴在门缝上,也咧开了嘴唇。
屋子里,有两种“呼噜”声拧在一块儿响,一个象六月里的闷雷──轰,轰,一个象冬天的西北风──丝儿,丝儿……
萧长春笑着说:“这两个家伙,睡的可真结实呀!”
韩百安哼了一声,说:“他们舒坦坦地睡大觉,可把我老头子吓坏了。”
“道满,起来呀!”
“开门,开门!”
任凭两个人怎么叫,也叫不应,恐怕架一个大炮来也轰不醒他们。
萧长春不再喊叫了,就用手轻轻地摇晃着门板儿。里边的顶门棍子动摇了,滑下了,门儿打开了。
哑叭和韩道满两个人睡在炕上,都没有脱衣裳,一个横躺着,一个竖卧着,胸脯子一起一伏,鼻子眼儿一扇一合,睡的可真叫香。
萧长春倒有点不忍心叫醒他们了。
韩百安惊后转喜,喜后转气,顾不上许多,上去就朝儿子的大腿上拧了一把:“妈的,我当你死了!”
韩道满一个鱼打挺似地坐起来了,使劲儿睁开眼睛一看:“呀,这时候了!”
哑叭也被惊动了,翻个身,瞧见地下的萧长春,“蹬巴”一下子跳下炕,扯住萧长春的袖口就朝外走。
韩道满不顾搭理他爸爸,也跟着走出来。
韩百安不知道啥馅儿,一边跟着,一边数叨儿子:“你呀,越活越回去了。缺心眼儿的残废人不知道醒,你也不知道醒啦?半晌午睡大觉,像什么话哟!”
哑叭把萧长春拉到羊栏里。肥壮的羊儿拥挤过来,伸着脖子,扬起嘴巴,朝他们“咩咩”地叫唤。哑叭把它们拨拉开,把萧长春拉进去,用脚尖蹬着地,“啊吗,啊吗”地叫。
地上,铺上了新的黄土,上边只有稀稀拉拉的几颗羊粪蛋儿。整个羊栏给人一种崭新的感觉。
萧长春明白了哑叭的意思,伸出大拇指,说:“好,好,垫上新土了!”
哑叭又把萧长春拉出羊栏,拉到羊栏的后边,两只手比划着刨地,比划着抬土,比划这比划那。他那睡意还没有完全退去的脸上,洋溢起喜悦的光彩。
羊栏后边出现一堆乌黑的粪土,高高尖尖的两大堆,粗粗地估摸一下,最少也有十车。
萧长春这下才明白了。
原来,那天上午哑叭赶羊出来,看见人们正在金泉河边的泥坑里挖泥。他就问马翠清,挖泥干什么。马翠清跟他比划,说社里种晚棒子粪肥不够,大伙儿想了这么一个办法。这哑叭立刻就想到了他的羊栏。羊栏虽说每隔一天就起一回,可是把浮层的东西起掉完事儿,土地常年被羊尿浸泡,也是顶好的肥料。
昨晚上韩道满来睡觉的时候,他就一定让韩道满帮他起地下的肥土。韩道满说明天再干,他比划明天还要去放羊;韩道满比划,哑叭放羊走了,他自己来起;哑叭比划不放心,还把门儿倒扣上,把灯藏起来,不让韩道满进屋;还比划着对韩道满作了一番爱社如家的说服教育工作。韩道满只好跟他干了。那么大的羊栏,刨下一尺多深,再把刨下的肥土拾出来,还要把新土抬进去垫上,多大工程啊!两个人足足干了一整夜。一个爬了一天山,放了一天羊,一个跟他爸爸浇了半天园子,挑了半天水,又这么连轴转干一夜,怎么能不累呀!干完了活,两个人商量,到屋里闭闭眼睛,再起来各干各的事情去,哪想到,身子一沾炕,就成了一滩泥,再也起不来了。
萧长春看了哑叭的比划,又听韩道满一说,从乡里带回来的一点不愉快的心情,立刻跑光了,胸膛里腾下子又热起来了。他一伸胳膊把哑叭楼到自己的怀里,又用另一只手拍着他的肩头,竟不知说什么好了。
哑叭又跟萧长春比划。这粪肥很有劲儿,使在棒子地里,那棒子能长棒槌那么大……
萧长春激动地比划着说:“好,好,你真是个好社员!你不声不响地给咱们农业社使劲儿,给咱们的社会主义使劲儿;我们社有这么多好社员,慢说想破坏我们的人只有一小撮儿,就是再多上几倍,我们也不怕!我要告诉大伙儿,都向你学习!”
哑叭害羞似地笑笑,又像谦逊似地摇摇头,接着,又把韩道满拉到跟前,朝萧长春身边推推,拍拍韩道满的肩头,又拍拍韩道满的胸脯子,伸出手指头比划。他的意思是说;韩道满现在可进步了,也变成了好样儿的,你也表扬表扬他吧;他人好,心好,能入团了。
萧长春笑着点点头,又对韩道满说:“看看,你入团的事儿,团支部还没决定,群众先通过了;看起来,我们这个时代,最受人尊敬的人是爱集体、爱农业社、爱社会主义的人,这是好人的标准,连哑叭都喜欢这种人呀!”
支书说这番话的意思,不仅仅是一种兴奋心情的流露,也想藉机会教育韩家父子,特别是韩百安老头子。一个支部书记,一个身挑重担的人,他随时随地都在工作,都在启发人、帮助人,而这一切又是那么自然而然,因为他心里边只有工作。
这工夫,哑叭又转过身去拍打起韩百安的肩头了。韩百安正听支书讲话,被拍的不明不白,“干什么呀?”哑叭又拍了拍韩百安的胸口。
韩百安更奇怪了:“怎么啦?”
哑叭又装出一种愁苦的样子,聋拉着脑袋,倒背着双手,皱皱眉,咧咧嘴,摇摇头,叹口气,又拍了拍衣裳兜儿……
韩百安给闹糊涂了:“这是哪码对哪码呀!”
韩道满在一旁说:“这还不明白呀!哑叭批评您哪!”
“什么,批评我?”
“就是嘛!说您入了社以后,总是聋拉着脑袋发愁,干活没劲儿,总给自己打小算盘,……”
韩百安惊呆了。大概是,一个上年纪的人都应当有的尊严受了损害,再不,就是自己的短处和心病,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被人家给刺了一下子,他又酸又疼,又羞又愧又恼怒,可是又不能发作──本来,韩百安再胆小,也犯不上怕一个哑叭的,可是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在那些热心爱社的人面前。不论这个人年纪大还是年纪小,地位高还是地位低,甚至于在一个哑叭面前,自己总是有一种理亏、气短的感觉──这种亏和短,实际上,是在这整个潮流向前推进、大多数人的精神向上升华的时候,一些自私的、退坡的人常有的心理状态,只是他们自欺欺人地不敢承认而已。
在韩百安来说,还有另一层感觉:这个挨批评的场合特别,这个批评他的人更特别。儿子批评过他,焦振茂、马翠清批评过他,那是在自己的小院子里,家丑可以不外扬;现在呢?在羊栏,尤其在一个掌着东山坞大权的党支书面前。儿子批评他,因为儿子毕竟摸自己的底儿,怎么连一个又聋又哑的残废人也摸自己的底儿呀!
韩百安木柴棒子似地站了一会儿,觉着这个地方万不可久待了;就使上一点小小的威风,冲着哑叭翻了翻眼,说:“嘘,嘘,真是的,你个哑叭蛋子!”就要走。
哑叭一蹿,蹿到他的前边,把他拦住了,又非常严肃地比划开了,“啊吗,啊吗”地叫着,挺了挺胸脯子,两条粗壮的胳膊一圈。
韩百安叫着:“你这是干什么呀!”
萧长春和蔼地说:“百安大舅,哑叭是出于好心,劝你打起精神,挺起胸膛,跟个人的小算盘分家,跟大伙儿一条心、一股劲儿走社会主义道路。您看他多懂事呀!”
韩百安脸色白了,不知道是走好,还是站着好。
哑叭“哈、哈、哈”地笑了一阵子,跑了。
萧长春为了缓和一下空气,掏出烟荷包:“百安大舅,带着烟袋吗?来,抽一袋。”说着,倒在自己手心上一点儿,把荷包递过去。
韩百安心里边难受极啦!他机械地接过来,摸出烟袋,拧了一锅子,叼在嘴上,连着划了几根火柴都没有划着。萧长春已经把一支烟卷上,划着火,先替韩百安点上,自己也点上了,轻松自如地喷了一口白烟,岔开话头说:“百安大舅,您说,这羊粪是上追肥好呢,还是使底肥好?”
韩百安低声说:“使底肥好。”
“噢。为什么呀?”
“羊粪是慢劲儿。”
“坑泥呢?”
“也是慢劲儿。”
“好,咱们全使底肥,追肥再另外想办法。”
空气慢慢地缓和下来了。
萧长春又说:“哑叭真能想主意,这下子,四、五亩地的底肥有了。百安大舅哇,您瞧哑叭不赖吧?”
韩百安点点头:“要说嘛,他是个好庄稼人。”
萧长春说:“不,不光是个好庄稼人,头一条,他是个好社员!”
韩道满在一旁插言说:“对啦。振茂大伯就讲过,他说,我们东山坞许多会说话的人,都不如哑叭知道好歹,更不如哑叭知道爱社。”
韩百安白了儿子一眼。
萧长春想按着韩百安的特点来开导他,就接着韩道满的话说:“实在是这样。‘好庄稼人’这句话是没谱儿的,因为什么样儿的社会有什么样儿的标准。旧社会,能勤能俭,会盘算,不惹是非,就算好庄稼人;其实,想当这样的好庄稼人,也是当不成的。您在泪社会,这几条全行,可是您走通了吗?吃多少苦,受多少气?那时候的庄稼人,不是生着法儿剥削别人,就是挨别人的剥削。不想惹是非,是非偏往你头上撞,多少人被稀里糊涂地撞个头破血流呀。您说对不对?”
这些话真是说到韩百安的心坎上了:自己在旧社会就是好庄稼人呀!可是“糊里糊涂”地给撞个家败人亡;说一遭儿,还是新社会比旧社会好。
萧长春继续说:“新社会的好庄稼人的标准,就是爱社、爱集体、爱社会主义。只有这样了,才能对大伙儿好,对自己也好;对今天好,对下代人都好。谁要是总守着旧社会那几条标准不放手,就不算好庄稼人了。当好社员这条道儿,是阳关大道,永远走的通,步步登天。为什么这样说呢?你们老农民好讲随潮流。什么是今天的潮流?奔社会主义。您看看,万众一心,贫下中农当然这样,好多中农也这样了,比方说焦振茂这些人,连哑叭这样的残废人都这样了,这不是潮流嘛!您说,万众一心的事儿,谁还挡的了吗?”
韩百安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他的头在点着,心也在动着:真是不假,连个哑叭都觉着社会主义好……
韩道满在一边气得嘟囔着说:“有的人不追潮流,偏往臭水沟子里跳!”
萧长春说:“对啦,我们这个时代里,还有旧社会留下的臭水沟子没有挖干净,他们总想翻起大浪头,拦住潮流;其实,那是妄想!少数几个人,怎么能挡住多数人呢?日头从西边出来也办不到哇!可惜,你怎么跟他们说,他们也不信,总是按着自己的心意把一些事情看的颠倒过来,不让他妄想,他们偏偏要妄想,背后使坏水,说坏话,还拉别人跟着蹚浑水!”
韩百安看了萧长春一眼,赶紧又低下了头。
萧长春又朝韩百安身边凑了一下,语气亲切地说,“百安大舅,我有一句心里话,想对您说。”
韩百安说:“你说吧。”
萧长春说:“我总替您担着一份心……”
韩百安的胸口跳了起来:“我?我……”
萧长春说:“说心里话吧。您在旧社会过的时间太长了,吃的苦也太多了,走到新社会,一时对新事儿认识不清楚,跟不上趟,或者说,落后一点儿,这全能原谅,也不要紧……”
韩百安眨巴着眼,不由自主地问:“不要紧?”
萧长春肯定地点着头:“对,不要紧。我们可以等着您,等着您慢慢认识,慢慢提高,慢慢地跟上趟。您会跟上的,我们有这个信心!”
韩百安喃喃地说:“是呀,看样子,总得跟上呀……”
萧长春说:“实话对您说吧,我最害怕、最担心的是,恐怕您上坏人的当!”
“上当?上当?”
“对。坏人是白眼狼,又把自己打扮成善心的菩萨、红脸的关公;满嘴为别人办好事儿,实际上,是要拿别人当他们过河的桥,上房的梯子,杀人的刀!”
韩百安连忙摇头:“不,我不上当,……”
萧长春笑笑:“这难说。照您这样子,就是上了人家的当,您也不会知道,还觉着占了便宜。大舅,还有一条:坏人要拉垫背的,决不会找我,也不会找马老四、喜老头,也不会找哑叭……”
哑叭把羊赶过来了,羊群把这边的三个人挤到墙根下。萧长春拦住哑叭,比划着说:“今个上午你歇班吧。我替你放一会儿,过晌你再接。”
哑叭不肯,摇头摆手。
萧长春说:“你信不住我呀?”他从哑叭手里夺过羊铲子,铲了一个石头子儿,轻轻地朝前一抛,不偏不倚,正好落在远去的头羊脑袋前边了。
哑叭拍手大笑,称赞萧长春有本事。
萧长春说:“我可以替你一会了吧?”
哑叭点了点头。
萧长春赶着羊群,跟韩家父子说着话儿,走出了羊栏。他们刚下沟,又见哑叭挑着一副筐子出来,朝北走了。
萧长春说:“道满,把他拦住,让他回去歇着。”
韩道满跑过去拦哑叭,两个挣扯起来了。
萧长春朝那边喊着问:“怎么,他要干什么去?”
韩道满朝这边喊着回答:“他说山上羊打盘(羊群在深山牧放,午间歌息称打盘)的地方有羊粪,他要拾来。”
萧长春听了,心想:对哑叭这个社员,硬强着留他大概是不行的,可是,这么远,再挑回来,太累了,就又喊:“道满,你跟他说,我同意他去,可有一件,别挑筐子,让他到伺养场拉一头毛驴驮去。”
韩道满跟哑叭比划一遍。
哑叭点点头,把筐子、扁担交给韩道满,乐颠颠地走了。
萧长春朝他的背影笑笑,说:“百安大舅,您看,这哑叭行吧?”
韩百安点着头,说:“嗯,是个好……好社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