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天第九十一章





党支部的批评斗争会一直开到日头大平西还不能结束。烟雾和热气在这个菜园的小棚子里弥漫着。


萧长春心里想:有关马之悦的错误和罪恶,能够摆的,利用这个会议全都摆出来了,揭开了党内问题的盖子,他们跟马之悦的矛盾摊了牌,这就是个不小的胜利;至于马之悦本人怎么对待大伙儿的批评和揭发,那就是他自己的事了。


韩百仲心里边很痛快,又有点儿不过瘾。他想:要是李世丹不插这么一杠子,或者支持东山坞党支部的这场斗争,跟县委挂个电话,就可以让马之悦停职反省,就可以在群众里边大揭发、大批判;那时候东山坞将会出现一个更好的新局面。可是眼下只能忍一忍了。


马之悦也有他自己的看法和想法。尽管萧长春和韩百仲给他揭发的问题都是事实,他半点都不接受,也不正眼看一看;他不承认一切,而且觉着是理直气壮的,完全应当的。他从萧、韩二人对他的态度里猜测出李世丹对他的态度,而且肯定了萧、韩二人一时半刻还不会把这一切给他拿到群众里边去公开,当然也不敢给他什么处分了。于是,他觉着这就是他的一个不小的胜利。


萧长春看看棚子外边的阳光越变越柔和,地边上的树影也长长地倒过来,料定时间不早了。他惦着那个批评弯弯绕的会,急于要看看那边的情形,就说:“今天的党支部会就开到这里,让老马回去再好好想一想,改日再开。有必要的话,我们把工地上的同志找回来,大家坐在一块儿,把问题彻底弄清楚。百仲同志你看怎么样?”


韩百仲说:“同意。会议开多大,开多长,又怎么开,全让马之悦自己决定了。我陪着啦!”


萧长春又问马之悦:“你还有什么意见?”


马之悦说:“我没有旁的可说,也不想再跟你们磨嘴皮子了。哼,我总算是认识了你们。想把我置于死地?不行!我不服,我要上告!”


萧长春说:“可以。散会!”


三个人一走出那热气腾腾的小棚子,就各奔各的路了。萧长春和韩百仲一边猜测着处理弯弯绕那个会的种种可能,一边赶紧往大庙走。


大庙里的社员代表会也散了,这会儿非常安静。韩百旺满脸喜气地清扫着大殿,收拾着凳子。焦振茂、韩百安和焦振丛、马子怀四个人,站在柏树下边小声地谈论著刚发生的事情。


萧长春从人们的脸色上已经看出,刚才那个事情处理得不错,这才放下心来。


韩百仲问:“处理完了?”


焦振茂说:“嘎巴干脆,痛快的不得了!”


韩百仲又问:“开什么会处理的呀?”


焦振茂说:“社员代表会,列席的社员也不少。弯弯绕开台就认错,真没想到。连百安都服气了。”


韩百仲拍了拍韩百安的肩头。笑着问:“真的吗?”


韩百安不好意思地说:“同利办事儿是有点不像话,照他那样,谁也不用想过口子了。”


韩百仲又问马子怀:“你呢,有点收获没有?”


马子怀说:“百仲你别说了。我光顾割一担草,把个重要会耽误了。”


焦振丛说:“我也是开半截儿才来的,怎么不早给我们一个信儿呢?”


韩百仲说:“我早给你个信儿,谁早给我一个信儿呀?”


萧长春说:“我们多会儿也没有安着心要整谁,都是让他们逼的再没路可走了,才这么走的。”


焦振茂说:“谁也没料到好好的日子,猛古丁地来了这么一档子事。”


韩百仲说:“他弯弯绕猛古丁地给农业社来这么一下子,农业社又猛古丁地给他来这么一下子,都没有开个筹备会……”


众人都笑了。


站在远处的韩百旺,也笑了。


韩百仲四处看看,问:“弯弯绕那一大群鸡呢?”


韩百旺说:“让他拿回去了。”


马子怀问:“没处罚他呀?”


焦振茂说:“人家焦克礼说:认错了,就不用罚了。好多人不同意,喜老头说:让他这一回,下次再犯,一定重罚。瞧瞧,人家办事儿全是按着政策条文,又有斗争,又有团结;让中农走哪条道儿,不让中农走哪条道儿,全都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的!”


韩百安忍不住赞叹地咂了咂嘴儿。


马子怀说:“我看他们往后再不敢一会儿锣一会儿鼓地乱敲了。”


萧长春插言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呀!要想不让他们乱敲乱闹,就得靠我们多数人都团结成一股劲儿。走正道的人多了,听歪话的人少了,脚跟稳的人多了,摇摇摆摆的人少了,这就成了铜墙铁壁。谁想碰我们,就好像鸡蛋往石头上碰,碍不着咱们一根毫毛,他自己得闹个浑身稀巴烂。其实,只要这边的人劲头一大,他们那边说话、办事儿,就得多想想,也就不敢大闹了。”


这儿的几个中农,都觉着支部书记这几句话很能代表他们这会儿的心境,都不住地点头。


……


马之悦离开菜园子,一边往回走,心里一边打主意。萧长春和韩百仲两个人手里竟然攥着他这么多的东西,太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他想:这说明自己的处境完全到了最危险的关头,怎么办呢?是马上到乡里找找李世丹呢,还是看看风向再说呢?萧长春整自己的计划要是很大,接着还有别的手段,自己马上去找李世丹就有好处,起码起到“先下手为强”的作用。萧长春整自己的计划要是搞个党内批评完事了,还是迟一迟再找李世丹为妥当;要不然,自己主动着到那儿去说,很可能引起李世丹的多心,县委知道了,再派人来调查,事情的目标就转移了,那就等于引火烧身,自投罗网。他想来想去,觉着不如闷一闷好。大丈夫能屈能伸,这口气先压在肚子里,看看风向再转舵吧!


他这会儿想到了弯弯绕,不知道焦克礼这伙子人是怎么处置他的;弯弯绕要是挨了整,又软下来,对自己也不利呀!唉,真是难办的事情!


他又烦又躁,又窝囊又气愤地走回家。一进那油漆大门,故意放重脚步,都到了屋门口,也没有人应声,心里骂道:“狗日的,我在那儿让人家欺负个八分死了,你在家里跟没事的人一样!”撩开门帘子一看,马凤兰不在,只见桌子在炕上放着,桌子上有一个大碗,里边还扣着盘子;揭开盘子一看,是一碗炒鸡蛋。又见桌子下边放着一瓶子酒,一个玻璃酒杯套在瓶子嘴上。他那难看的脸上,忍不住地露出一丝微笑。他想:马凤兰可能是让人家找去开会了,也许为了自己让人家拉去斗争,她正又慌又急地四处打听消息。


马之悦这么想着,甩了鞋子上了炕,拿下酒杯,拔下瓶子塞儿,倒了满满一杯,仰脖喝了一口;又夹了一筷子鸡蛋嚼着,忍不住感叹地自语:天下什么东西最好呢?钱,天下什么人最好呢?媳妇。


马立本试试探探地走进来了。


马之悦抬头看他一眼,没吭声。


马立本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马之悦的脸:“马主任。”


马之悦又往嘴里倒了一口酒:“立本,坐吧。”


“您……”


“我不是好好的吗?”


“把我吓坏了。”


“有什么怕的呀?不过如此。自己找个杯子上炕喝酒。该喝得喝,该乐得乐,不让损了身子。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哇!”


“还喝酒哪!您不知道吧,弯弯绕这个没骨头的东西,一到会上就承认错误……”


“真的?”


“妈开妇女会去,在窗户外边听得清清楚楚,他不光认错,还把自己臭骂了一顿!”


“他都认什么错了?”


马立本把自己听到的一些重要枝节说了遍。


马之悦忽然笑了:“这家伙,真是能绕哇!”


马立本气愤地说:“把自己绕到里边了,把咱们的威风全给杀下去一了。”


马之悦自言自语:“看来,我没有马上到乡里去对了。”


马立本哭丧着脸说:“他一认错,把我爸爸也给扯进去了。”


“怎么扯进去了?”


“妈的,把使碾子、撤小鸡子的事儿都说成是富农煽动的,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呀!”


“笑话事儿多着哪,等着看吧。”


“焦克礼那小子把我爸爸找到队部去了,正整哪!”


“多挨点他们的整好哇!”


“挨整还好?”


“你想想,我要是不挨整,不是还得像傻子似地给他们卖命吗?你要是不挨整,你不是还得跟你爸爸‘划清界限’吗?”


“哼,他们把我的仇整大了!”


“对,对!弯弯绕认错,那是缓兵之计,软里边藏着硬哪!你爸爸让他们整整,也会硬起来。”


马立本一拍桌子说:“这口气不出,死不罢休!”


马之悦满满地斟了一杯酒:“这话好,有志气。我得敬你一杯。”


马立本端过酒杯,一仰脖就喝了!


马之悦说:“我们的目标不是出一口气完事儿!天下什么东西最好,什么人最好?我算看透了,不是一口气,也不是一个虚名儿!咱们也来个‘化悲痛为力量’吧!喝!”


东山坞的三天假日里,数这一天最紧张,成绩也最大。党支部会开得有成果,社员代表会开得有收获,妇女会开得也不错;全社百分之九十的妇女都报名参加麦收了,一些有小孩子又想不出办法找人带的妇女,同意把孩子交给五婶照顾,那个农忙托儿组就算成立起来了。


在这个会议上,妇女们一致通过让焦二菊代理妇女主任,商定过了麦收就正式改选,这个角色当然也是焦二菊的了。


晚霞像是加重了色彩,涂红了整个天空。


在东山坞的每一个院子里,都有人议论著今天发生的几件事情,都有人忙着做收割小麦的准备;这里那里,响起一片“嚓嚓嚓”地磨镰刀的声音。党、团支委又开了个碰头会,把这三天的工作简单地总结了一下,把要开始的事情也作了具体的安排。


萧长春舒了口气,轻松地走回家里。


一群小孩子正在院子里吵嚷着。这里边除了小石头,还有韩百仲的儿子拴柱,韩百旺的小闺女兰兰,还有焦振丛和焦庆家的几个孩子。


小石头跑过来,扯住了萧长春的衣裳襟:“爸爸,他们找我来了。我们也要跟你们一块儿割麦子。”


萧长春摸着儿子的小脑袋,笑着问:“你会使镰刀吗?”


小石头挺着小胸脯说:“会!”


萧长春说:“割麦子是大人的事儿,你们好好玩就行了。”


拴柱说:“表哥,收麦子的时候我们不玩了,要帮助大人干事情。我妈说,让我们专门看鸡。”


兰兰说:“谁都不撤鸡了,还看什么呀?”


小石头说:“弯弯绕要是再撒呢?”


兰兰说:“他敢!刚才开会,他说不敢了!”


这会儿,萧老大端着一簸箕棒子面走进来了,问儿子:“你们的事儿全完了?”


萧长春说:“今天的事儿是完了。”


萧老大说:“明天收麦子了,我干什么呢?”


萧长春说:“您还在菜园里,每天给大伙儿分一回菜,也够忙的了。”


萧老大说:“这么好的麦子,我活一辈子没有遇见过,熬到这一步上,可也真不容易。我想着到地里拼拼我这老力气,就是让菜园子拴着手。唉,帮不上你们的忙呀!”


萧长春说:“您把队里的菜园子搞个棒棒的,就是帮我们的忙了,也是帮农业社的忙了。”


萧老大一边朝屋走一边说:“我帮你修理了一把镰刀。你看看行不行。”说着,走进屋里,放下簸箕,拿出一把新镰刀。萧长春接过镰刀,摆弄着看看说:“不赖。”


萧老大说:“就是把儿新安的,不太光溜。”


萧长春说:“使一使也就光了。”


“刃子不太快吧?”


“我再磨磨。”


小石头跑过来说:“爸爸,这镰刀爷爷说是给我安的。”


萧老大哄着他说:“先让你爸爸使,使完了再给你。”


小石头说:“不,我还玩哪!”


萧长春举着镰刀说:“这可不是玩物呀,这是武器!”


几个小孩子全都围上了萧长春。


“镰刀是割麦子用的。又不能装子弹,怎么是武器呢?”


“武器是打敌人的,镰刀能拿到战场上用吗?”


萧长春摸摸这个孩子的脑袋,又摸摸那个孩子的脑袋,笑着说,“是武器。你们长大了,就懂啦!”说着,舀了半盆子清亮亮的水,放在窗前那个像月牙儿似的磨石旁边,把镰刀在盆子里边蘸蘸,拉开一个骑马蹲档式,就“嚓嚓、嚓嚓”地磨开了。金色的锈水和黄色的石粉泡沫,在支部书记那灵巧有力的动作里,和那优美、好听的“嚓嚓”声里,流了下来,又好像摊煎饼似地摊在地上。


这儿的磨镰刀的声音,跟整个东山坞每一个小院子里边的同样声音,汇合在一起了。


磨吧,把武器磨得锋利些,准备战斗啊!


[第二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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