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一个多风的下午,一位满面愁容的老人将一扇篱门轻轻掩上后,向篱后的屋宅投了最后一眼,便转身放步离去。他直未再转头,直走到巷底后转弯不见。
篱围是间疏的竹竿,透现一座生满稗子草穗的园子,后面立着一幢前缘一排玻璃活门的木质日式住宅。这幢房屋已甚古旧,显露出居住的人已许久未整饰它:木板的颜色已经变成暗黑。房屋的前右侧有一口洋灰槽,是作堆放消防沙用的,现在已废弃不用。房屋的正中间一扇活门前伸出极仄的三级台阶,阶上凌乱的放着木屐,拖鞋,旧皮鞋。台阶上的门独一的另装上一面纱门。活门的玻璃已许久未洗,而其中有几块是木板替置的。由于长久没人料理。屋檐下和门楣间牵结许多蜘蛛网络。
B
“你看到爸爸了没有?”
无回答。
“你看到爸爸了吗?”片晌后,她再问,她白棉似的细发下忧伤的眼睛注望过来。
他抬起头,把书放下:
“你进来问过三次了。他怎么啦?谁看到他没有?我是我,他是他,根本拉不上关系,我饭吃多了,管到他人在那里!他不在,好,去他的!”
他的脸清臞俊秀,在鼻梁的左边颊上有一颗醒目的黑点;他的黑发浓重地斜斜遮住他苍白额面的上半:他的目光这时泄露仇恨的光闪;他拣起镜脚张开的眼镜戴上。
“他出去快两点多钟了,”她说,“奇怪没有说一声就出去,且连鞋子都没穿,祇穿了拖鞋。我是听见有人开门的,以为是你出去,不久我喊他去提水,几声都喊不应,才知他不在屋里。我到打水机那儿找,也不在,又上隔壁楼上找,也没见,想到可是出门去了,但回头察察鞋子还在。我又到巷口小铺子里看了,又到街上张了张,四下又再找过,但一直就没找到。你说这奇不奇,他跑那儿去了?”她注视着他,再继声道:“他祇穿了拖鞋,应该就在这附近的,但是没有──就在附近不会两个多钟头了仍没回来。他要走远──他趿着拖鞋,会走远了吗?不过他是走远了,附近找不到他。他出门的话也该说一声,一向他出门时都说的。”
取下眼镜,他重拾起书。
“听到了。出去!”
她露现难堪和愠怒。
“你在同你母亲说话。”
他站起,戴上眼镜,即刻摘下,高举起双臂呼道:
“啊,啊,好啊!”他点着眼镜脚,“不─要─在─看─书─时─打─扰─我,我讲多少遍了。你一次接一次,侵犯过多少遍了。你──还有他──从来不屑听我开口,祇当我在放屁。天,我过的是甚么生活,谁会知道我过的甚么生活!你看书,才看到第三句,扑,有人进来拿东西,不就是扫地,不就随便问你一句。你们就不能给人一点不受干扰,可以做一会儿自己的事的起码人权吗?你们为甚么要侵犯我,我侵犯过你们没有?天,这所房子简直是间地狱。没有一天听不到争吵,没有一天不受到他悲哀面容的影响。他是个大悲剧演员,他免费请你看悲剧。别站在那儿像上绞架一样,你不配扮这张脸,扮这张脸的人该是我,知道吗?该是我,是我!你还要我对你说话恭敬,敬爱的母亲,您怎不看清,恭与不恭敬,我根本不想说话!一句我都不想说!我可以像蚌蛤一样闭咀从天明闭到天暗,廿四小时,四十八小时,都没痛苦。痛苦?那才乐哩!祇是我知道我别妄想,我别想得到。”(原书:“扑”有口旁)
他的母亲刚不久前即已退出,他走到门口将门关上。
天色已黑,房间中更为黑暗,他退归原座,因为疲倦,他不再看书,默坐黑暗中。
他逐渐轻微不安,父亲出去委实很久了,祇趿拖鞋该不至去太远,不应天都晚了还没看到回来,他把桌上的书灯捻亮。
他拿起了书,读了三数行,将书放回。他走到厨房门呼道:
“开饭!该吃饭了!我肚子好饿。你可以先给他留一点菜,等他回来再热给他。过了吃饭时间,不等他了。我们先开吧。”
他母亲回过脸望他。
“几点了?”
“七点。”
“我给你端。”
桌上摆出了碗盘碟筷,桌中央放着两盘菜肴,一盘为酱油煮四季豆,一盘咸菜焖肉。桌上祇按了两副筷子。她拿出一只碟子挟菜,留下小小一碟子。
在黄灿灿的灯泡下,他默默进食。四季豆露着沉郁的黑色,咸菜肉上凝一层灰白。他把碗放下,问道:
“你怎么不吃?”
“等下吃。”
“你就喜欢杞人忧天,这么自己吓自己到底得到那类快乐?他晚点早点回来有甚么可异?他没先告诉你,不过他为甚么每次出门都要先跟你讲?他是一个人,有他的心思意志,你不要把他当需要照顾的孩子看!你白心慌,他回来了!”
篱围外响著有人轻叩篱竹的声音。他即起立去给他开门。门口站着杨太太。
“噢,老太太在家吗?我来向她讨个烧过的煤球渣。你们今晚有多的吗?”
“请进来看看好了。”
杨太太进入厨房,火钳铗着一个废煤球出来。
“谢谢你,吃过饭了吗?”
她走出篱门。
他也到篱门口,见到巷子中空坦无人行,祇有街灯下弥着夜雾。他让篱门张开着,转身走进屋里。进房间后他说:“杨太太。”
“我知道。”
他未再吃饭,她移挪下盘碗。他起立踱步,在父母亲二人的卧室中,他见到父亲的长裤犹挂在墙上,以是父亲是穿着睡裤出去的。他果未能寻见睡裤。他寻本来挂在长裤旁边的上装衬衫,但这件衣裳却不见了。
他回自己的房间,掩门坐台灯影侧。他确实不懂父亲会去那里,穿那样随便一身,这般黑了还没回家。他静坐聆听,走廊上数次响出脚步声,酷像他父亲的脚步,但须臾后都认出是母亲走动的声音。他踱出又入父母亲那间,母亲愁坐床头,目光跟随着他,他为了避免和她的眼睛相对望,又回自己房去。
父亲的去向续惑困着他。既出去这样久,不会仅是走走,当是到某处去,猜想应是上友人家。父亲自从退休起,年许都留在屋内,他必定甚觉窒闷,他要找人聊下天,乃是他去了友人家。友人跟他许久不见,必留他同桌用饭,以是他晚饭未归。他们用饭时必倾酒助兴,谈谈喝喝,不觉夜静,父亲许喝多了些,那一家就留下他,所以他这晌了还没回来。这样简单的答案,这样浅显的理由,他莫非受甚么蛊了,到现在始想到!这样的话今晚不需直等他了。他便开门闪出来告诉其母亲。
“现在没甚么可担心的了,我要预备登床睡觉去了,”他囊括道。
他登上了床。
许久,他仍睁着眼。不,方才他想的通不可能,父亲这几年来一个接近的友人都没有。即便他去了某个友人家,他也不致从所未有的留下渡夜。他也不会反常的不道一声迳出了门。而且他怎会穿那种衣服出外?
他看见篱笆门未关,让风吹得一下关一下张,关上的砰蓬声不安的响出。这扇篱门是卧室房门了,室内他睡着的黑暗无亮,室外则光亮,门给风吹得一开一关。有一个人影进来。他踌躇片刻,之后他走往他卧着的床前张探着。他识认出这个人是父亲。
“爸爸!你回来了!”他在床上坐起。
“是啊,毛毛,我回来了呵,”父亲脸色焕悦,且状极年青,仅卅余,且穿着新挺的西装。“回来了,毛毛,我回来了,回来了……”
“你睡裤拖鞋跑哪去了,爸?”
“在桌灯罩里。”
“哦,在桌灯罩里,”他颔头不断,仿佛对这句答话极满意。
父亲神采焕发四顾着,他记得父亲从离家起迄今快有六年了。
“你一直都去哪儿了啊?”母亲笑吟吟的问。她极为年轻,也祇二十三十,耳际还贴一朵玉兰花。
父亲张口答着,但听不清在说些甚么。
“真好,爸爸回家来了,”母亲笑吟吟,容貌极年轻的念声说。
“毛毛,我回来了……”
“爸爸回来了!爸爸回来了!”他欢呼道。
“醒醒,醒醒,毛毛,”他张眼见母亲站在床前:“已经半夜一点半了,你爸爸人还没回来!”
母亲是个白发苍茫的老妪。
“他上哪去了?毛毛,夜这样深了啊!”
他即时了解出父亲出外的原因:他父亲不堪忍受他的虐待逃走了。
“奇怪,怎会去得这样久,”他轻说。
他忽听见一阵悲泣。他的母亲破声啼哭了。
“停住,给我停住!”他怒哮,“你要把我吵疯!”
这样一件难见而严重的灾祸发生在他头上了,他想,一件可以轰动全省的社会新闻,一件无法不外扬的家庭耻事。
“天太暗,做不了甚么,我们坐等天亮罢!”他微声道。
五点钟天亮了,晨光亮明了走廊,但见衣服狼藉于各向,廊边的桌子上玻璃杯错列着,还有一把铜茶匙,一条揉起的手绢。他走过父母亲房间时窥见室中床褥折叠周正,没看到睡过的痕迹。他们收轻手脚地移动,好像大声一些会被邻居知道秘情。
他决定出去寻找父亲。他拟先到父亲旧日友人们的家看看。惟他不宜教他们知道内情。他想出一个借口:他父亲要他代询一位朋友的近址──张伯伯,数年前离开台北上高雄去的。父亲不在那家,或对方未说父亲来过时,他就用这借口。
他又去搜察一番他父亲长裤的口袋(希望能找到甚么留字的纸条),见其中没有这类东西,祇有一张一块钱的票子。他想他的父亲离走时未携分文。(父亲平日时袋中皆仅有一元)。他向母亲探问父亲有无带走其他钱币,母亲答说没有,皮包里的藏钱无短少。依此推探,父亲似就在房屋四近。但他的衬衫消失了,他显然前赴了某一地。
但他对父亲忽然离辞的原因殊觉费解。昨天在父亲离走前他跟父亲间并无任何的争吵。前天,他顾察,也无争吵。(但他知道日常的冷寒足以驱追得他奔亡)。但导致突然行动的近因呢?是甚么近因?
他低颈刷牙。父亲昨天走之前的一切情形且跟以往的一式一样,他返顾寻不出丝毫的异迹。他昨天一天都在家中,学校近日正在春假时期。父亲昨晨仍照以前在五点钟时就起来(跟从前一样在梦中被父亲吵醒)。六点钟时父亲亦一如往常的帮母亲生火煮粥。早上父亲扫了会地,后又曾揩拭了一会桌椅,之后便衣着睡衣睡裤在房内蹀巡。午饭后父亲曾照惯常的作他漫长的午睡,迟到近四时才起。其后还曾将晾晒的衣服收入,每一件都予整折好。而自此以后他人就不晓到那里去了。他记不出父亲有何要出走的迹象,更记不出有何在收完晒衣后陡然出走底理由。父亲会不会患罹精神分裂?不会,没有任何现象,他祇是常常脑筋迷糊混淆而已。
他出门衣着已穿毕,但未出发,躇坐于纱门处。他不安地等待晨报。一种动物般的机警促命他要检查一下报上的死伤消息。他面对篱门伫候着。
一声篱笆外刹车的声响。正方形的一个物体从外面飞入,跌在地上。他心胸狂跳着,走向地上的那物件,弯身取拾。他忽又直立起身干,阖睑默祷了一下。他拾捻起,飞速打开。他的眼睛张瞪着。
一件仇杀案,三轮车夫砍伤主人;一青年无故自杀;一件车祸,司机二人均亡。
他匆掠读毕,从头又再读一遍。没有甚么堪疑的,他吐口气。
他扶着脚踏车出来。骑过小巷后,他转右骑上斜坡。
一条浅而且宽的灰河蜿蜒伸绕在他的眼界中。但见河躯在朝雾和朝晖相交柔下面闪光缓动。河的缘岸有两台满集竹篁的三角半岛,水中露着许多状似鱼群的小岛群。童年流沿起的长河!过去十八年来每次见到它都会有心神怡旷之感,虽则是今天,他也觉得灵魄一醒。但瞬后他勃生恐惧。历来各年间均有三几人自杀于此河流,淹溺在河里深水之处。父亲是否也身在此河道里?例常体身均要过三天后始上浮。他今天起要严紧钉梢这河流。
他骑进大街上。他那嚒做的是寻觅抛家逃逋的父亲底任务!他不信这灾祸会成为真的,酷像有次邻家着火时他不肯相信下一步烧的就是自己的屋子。他觉得灾祸太大,所以很可能不致发生──也许是大得他无法了解。他向寻觅的路骑踏。
他寻了八个地方,父亲均不在。
他到的最后两家甚至记不起父亲的姓名,断止往来过久了。
他虽未寻及父亲,但他反倒满心欣奋,他想这时父亲可能已回去坐在屋中了。是呀!现在中午十二点,父亲在外一夜后今天早上该已回来了,就在他出门寻他的时间里回来。他迅急驰奔回去。
他的母亲悲凄着脸颜迎立起:“找到了吗?”
他们陋简的食了午饭,她就买了两个菠萝模印的面包糊一顿。他们均仅咽掉一两口。
一点半时,他感觉也无妨去问下他的哥哥。虽则他深识父亲去那儿可能性几何。
仍是他出来去公共电话亭。
他哥哥住新竹,在一个人寿保险公司做职员。他们几乎已两年没会见面。他有他哥哥的电话号码,那是他哥哥上一次写给他的。
到电话亭之前他先到电话亭对面的一家小店那儿换易一摊一元银币。
到电话亭里边了。投币,拨动。
“喂?电信局。”
“请接长途电话,要新竹市。”
“几号?”
“六九八。”
“找哪一位?”
他把名字告她。
“廿四块钱。”
“我就放。…………好了罢?”
“喂?”细小的声音。
“长途电话,”她说,“你几号?”
“噢──找哪位?”
她报出名字。
“四六一二,”他说。
“请等一等……长途电话!……长途电话!……”
“请等一等。”
他附守着听筒。
“……在不在?……”
“……在,在楼上……”
那端漏进的人语。
“喂?”中年的,冷严的一个声音发话。
“二哥……是我!”
“喂?──”
“是我……二哥!”
“噢!甚么事情?”
“爸爸忽然地找不着了。”
“哦?他到那儿去了?”
“我不知道啊!”
片停后:“哦。”
“他没到你那里去过吧?”
“没有。”
“假如他到你那儿去,你和他讲我们都等他快点回家。”
“好的。甚么时候他才出去的?”
“昨天下午四点。”
“Mm.”
“不晓他为甚么要跑。”
一片沉默。
“没别的事了,我要你知道的事就是这事情。”
“我会和你一齐找,我在这一带先找看看,你在台北也找看看,没甚么太严重我看,一定能找得着。”
“Mm.”
“姨妈好吗?”
“好,”他奇怪这时居然答好:他从来不肯称母亲做妈妈──他想。
“放那边斗柜上。”
“我没别的了,再见,二哥。”
“再见,有消息时记得给我来电话。”
听筒归放铃铛声。
“好了?”电话小姐问,“两分半,没有超过。”
他已不耐再苦候房内,便逡徊在篱门前巷道上候看父亲返来否。他曾数度停下,希望这是梦,希望他紧霎一下眼睛后能苏醒,梦里的一切都已隐失。
他来回了数十匝后再踅回房子。
他仰身伸躺在床上,眼镜摘掉拎挂手里,张口轻喘卧息着。
三点钟时,他偶忽想到父亲出外已一整夜又一个上午另半个午后了,他不禁猛地一惊,父亲出走已成无可否认之明确事件了:父亲不会祇借宿,今日午后都快完了,父亲确确已出走了。
他想像着父亲若这时已归返当多欢喜,“唉──”父亲熟悉的叹喟声响,“……秋芳,毛毛,等我很久了吧?我很早就想回来的,可是脱不开,弄得这时候。唉、你们想我到哪去的?你们猜、猜猜看,猜猜看,”他又在玩他那习惯的要人猜他的戏嬉。(原书:“吧”上方有廾部)
“你到哪去了呢?”母亲笑问着他。
“回来了,好了,你们不用再牵挂了,唉,我一天没有在这些鞋面上的灰尘就蒙上这许多,”他如旧曩地伛腰搁齐各双皮鞋,“我来把这些皮鞋先抹拭一会。”
笑靥展现脸颜。醺醉地眯笑。笑容忽灭。对荒诞玄想的极端憎恶!
另个惊怵发现:他已怠惰掉一整天,何以整天里未作任何积极行动,为何现今不就去警局报请侦究,哦不,他还不能全然的肯定父亲真的已失了踪。
他还不能接受去报呈警局的意念,那好像太凶噩,他未敢去逢晤它。他一直希望能避免跟它会逢。现在他固已渐白报投警所已呈势不可免,但他仍闇冀有甚奇迹生出,转化这情境,他犹握着这根茅草伸头漂露激湍中。
“颚?”他问。(原书:“颚”有口旁)
“你来下,到我房间来下,”母亲在房门口说,转身走向隔室。
他跟随在后进入。
他见床上散遍了大摊的照片跟证纸。
“我正找他的身份证,”她道,“就在这里。但是我觉查两张相片不见了。一张是你大哥的,一张是你大哥二哥俩的妈妈的。”
“他,那嚒,真走了!”他恍声呼出。
“我这么想。”
他瞪睇她:
“我们必需报告警局。”
“是嘛?”靠坐椅上的警官问。
“是的。”
“你找不着他,要我们帮你找他?”
“是的。”
“先登记下,”他打开一簿簿册,笔沾进墨池,“他甚么名字?”
“范闽贤。”
“范……?”
他告诉他哪几字。
“几岁?”
“六十七。”
“哪个地方人?”
“福建福州。”
“职业是甚么?”
“已经退休。”
“他相貌甚么样?有什么特征?”
“他人矮,瘦削,左脚带点拐。”
“走时穿甚么衣服?”
“上穿一件白色衬衫,下着条纹睡裤,脚上趿着拖鞋。
“你叫甚么名字?”
“范晔。”
“鹅嗯……?”(原书:“鹅”有口旁)
“日字旁,中华的华字。”
“哦。”
沾了一沾笔,他再问:
“你几岁?”
“廿七。”
“职业。”
“C大历史系助教。”
“好,现在请你把经过从开始详备地报导一遍。”
C
寻 父亲:自你四月十四日出走后,我与
母亲日夜惦念,望见报后尽速归返,
父 一切问题当照尊意解决。 子晔
他阖关上报纸,放进打开衣箱的夹袋中。
“你把他相片带箱中了?”她说。
“带了。”
范哗决定出发往南寻索父亲。警局两天来毫没消息,其他也没有任何发见,他遂决定自己来寻找。日前他到学校里请了假,并借一个月薪。他谨慎地不让同事知道他的因起。他在住宅四邻间也亟力掩蔽,障幕说他父亲到新竹他的二哥家小住。虽这样掩饰,仍封闭不住真象外透的。不是?这两天就时有人在篱笆外伸颈朝里边望,彷若望一座遭凶的屋子。有人甚至于朝着他当面问起,那时他仍回道:“他上新竹我二哥家去。”
范晔拟计停住的城镇计有桃园、新竹、竹南、苗栗、台中、彰化、嘉义、台南、高雄。他将寻觅半个月。他寻找的重点放在佛寺中,因为他的父亲曾数度在家庭争吵后说想出家修度去。他另外将访询各处的警局,教会,和贫民收容所。他的父亲未带钱身上,教会和收容所也是他可能去的处所。
“他的身份证你也放好了?”她道。
他觉她比前似老许多,弱许多,她是共犯之表征?
“放了。”
“你的伞。”
他纳之。
“写信回来。”
他携提起箱,挂上旅行袋,捡起伞。他步出房宅,向巷尾衔街处迈去。
1
一个年轻相貌的父亲,牵携一个小孩的手,沿街漫步。
“大,大,门,人,人,”孩子指着街傍的店招认呼。
“人人商店,厦门大茶行,那个字呢?毛毛。”
“公。还有门字,爸!爸!你看,好多门,爸。”
“哎,是,很多,厦门公司,厦门百货行,厦门饮冰店。”
父亲温敦煦融的笑着,他的小手舒憩适恬的卧在父亲暖和的大手之中。
“我们走很远了,该回去啦,”这父亲道。
他们转回来走。
人力车拍拍地从他们身边跑过。
“走快些,妈妈在家等着我们。”
这父亲言后,将孩子搂起来,抱在臂膀上,向下行。
2
风弯了树。他在窗框密闭的室中,迎对窗子。背后响着父亲与母亲的动静。房中一亮一晦,风把窗外遮护的桂花树刮开的原故。枯叶让台风横向吹刷。在桂树深枝间,有头文丝不动的鸟鹊兀止。
3
母亲寝室窗顶气窗上的彩色玻璃。
4
“爸今晚就为你去买,买只黄色的给你。”
“又爆了一只吗?还要再爆?”母亲道。
“要,”他说。
“讨厌。来!来妈妈这里!毛毛今年几岁了,说给妈妈听。”
“五岁。”
“属甚末?”
“属龙。”
“他记得。家住甚么地方?要是给拐婆拐走了,遇到警察,要跟警察怎说的,说家住那儿?”
“厦门堤尾路五巷六号。”
“你听!爸爸叫甚么名字?警察要问你爸爸叫甚么名字,你怎样答他?”
他忘了。
他父亲呵笑,告他听。
“妈妈的呢?”母亲问。
他也忘了。
“妈妈叫叶秋芳,”他的母亲道,“忘哪?”
他回返父亲那里。
“爸轻亲下,”父亲近上触吻他颊。
“妈妈也亲一亲,”母亲说。
“去,去妈妈那儿啊!”
“还要催!来,小讨厌,你喜欢你爸爸还是妈妈?”
“………”
“喜欢谁?快说啊!”
他没能决定。终于,他走向父亲。
她一把将他抢回:
“不行,不行,不能喜欢爸爸。”
5
他某夜见到一只奇大的怪物,像牛一样,慢踱过他所在的二楼窗外,向三楼登去。他并未作梦。
6
那只牡鹿是暗红的,另一只黑色,黄釉茶壶的图饰。那画是浮雕的,红色那匹昂着头,其侧悬挂葡萄和葡萄叶。鹿身是片状影子,见不到眼睛,也没口鼻。他常数十分钟的凝注这壶腹。
还有母亲的一只梳妆匣,匣盖画有湖滨风景,一只鸥翅形白帆的小船绽泊岸旁。他也常数时辰邀游于画界里边。
7
他生病了。前个下午起鼻子下便有点热烘。父亲夜时以桑叶冲了杯热茶他吃,说:“睡一夜出身汗就好了,”他一夜出了身汗水,可是醒起仍旧鼻底干烘的。
“……钟太太那家医得不坏!──就去这家看?”他妈妈对爸爸道。
然后妈妈速出,些儿后再进入:
“在后山路,钟太太给了地址,每天上午都有。”
他们就去了。父亲用一条被单把他从头到脚罩下,他推扯下,他羞于那奇形装扮。
“不能不遮,要受风了!”妈妈说。
他坚不要。父亲再给他掩上。他哭了。
“生病还哭!更难好啦。”
“不哭,”父亲说,“现在披了,今晚爸就给你买香蕉;毛毛要香蕉的吧?”
他息了哭──他喜欢香蕉。他便让父亲用被单把他遮上,他想着要见的香蕉。
………“啊──张开嘴,对了,”医生是个长着青胡渣,脸白净而温蔼的人。爸爸妈妈对他非常之尊敬。
“衣服掀起来,听下心口看,”医生道,他冷冷指端触到他肋上,还有听诊器揿上的冰浸。
“扁桃腺发炎了,”医生宣道。
“…扁桃腺…扁桃腺,”他默念这新听到的名词,他想不久前吃过的桃子,他今晚可以吃到香蕉。
他们回到家里。“药粉和药水先吃,然后上床,静静的养神,三五天一定会好,”他妈妈说。她并让房间里的窗子照样的关着,并且将深蓝色的窗帘拉上。
他胳膊夹着体温计,冰冰凉凉的。
晚上他热烧似又增高了,他看房屋里的物件似都黯惨些,他的双颊发烧,他的耳朵似乎听觉不大清楚。这时他问起了那早上的香蕉。
“欧……香蕉!”父亲望着母亲,轻声道,“……好贵,不是季节”(原书:“欧”有口旁)
“我们再等几天哈毛毛,等病好时爸爸就给你买,”父亲说。
原来他们骗他!说假话骗他好披上那被单,他张口大哭了起来。
“不要哭不要哭,”妈妈说,“医生说的你不能吃,他说要等病好才许吃,你不听医生的话?”
他用最大的声音嚎叫。没甚么可以补偿他对香蕉的遁失的悲痛。
他这夜比平时早的去睡觉。他做许多多跳来跳去,变得好快好快的梦。他觉得身上跟靠偎火盆般烧。有几次他醒了过来。他不懂为甚么爸妈皆要站在床前焦急地望他。他曾起床拉尿,他的尿和平常不同,现在是桔红色。他的大腿里侧发烧,他看见他的雀雀收小,绯红,吊着两颗挂下的弹球。拉了尿他又回到床去,再做跳得飞快飞快的梦去……
他第二天吃饭祇可以吃酱瓜和稀饭,他的烧比较前晚要低落点儿。妈妈不时钻身帐内,以手按摸他的足掌,测察温度。母亲不在床旁时,他便度想着香蕉。到午后四五时,他的体温又增长了。
他病得有十数日之久。他这些日子,受羁在床上,是烦恹的。白日长段的时间他注视着帐顶的雨迹。有的时候一只小蚊子飞入帐内,他就呼叫母亲来赶逐它。天黑亮灯时应是他一日中感觉最抑郁的时刻,他抬高手在帐上摸他自己的手影子。或者他转身面壁,漫想着香蕉。
自从他病恙以降,他一直祇能隔着窗帘窃听街中的动声,他深想能看见街景。
他的父亲在他生病期内每天下午都请假家里,或帮母亲照护他,或到医院去拏药。父亲每当他热度窜高的夜晚皆通宵不寐,有一夜他醒时见父亲坐在椅中睡盹,两穴的发脚刺扎蓬立。
缓缓地他渐康愈。复休养数日之后他一个上午站在临街窗前,望着长久未见到的街象,静观街中来往滑驰的车马。他聚神观省时,听及背后一个声音──
“毛毛,你看这是甚么?”
父亲手中提起一大丛香蕉。
8
“毛毛,来,进来,别同那些孩子玩一道,”她禁阻他。
她一向禁止儿子同巷子里的孩子共戏。她心中总觉得比四邻要高等颇多。她喜向她孩子讲说他们这家是数代大家,他祖父曾任清朝巡抚,他叔祖是福建道台,他的外祖也做过广东知县;他们是这代才离开福州迁居到这他地居住。他们以前是诗书大宅,他勿忘记掉。
9
“‘粪坑旁的苋菜──又长高了!’她笑谑他,“‘粪坑旁的苋菜’,谁给你浇尿浇上这样大的?”
“妈!”他擂他母亲。
“不是浇尿长大的,好,那么你浇的是米田共,”她笑摇着。
“妈──啊!”
“他真的最近又长了些些呐,”父亲提杯饮啜一口茶道。
“他的手腕头缩了一大节呢,”她和合道。
“小孩拔节,他拔节的时候了,”父亲说。
母亲叹声说:
“这个儿子还太小了,我们人都已经老人了,怎地用根吹管把他立刻吹大大地。”
“矮──,不知那时才享得上儿子养伺的福。(原书:“矮”有口旁)
父亲复呷饮下茶。
“他奉养你?别做梦噢,几个儿子真的奉养过父母亲的?”
“真是,真是,”父亲伤色地摇颔,“都一样,这孩子必也是那种叛逆儿子。”
他苦痛且哀伤,极辩说,
“我不会,不会的!”
“现在说容易,将来看会不!那时候安得不是嫌父母丑陋,碍目,拖负,把父母赶逐出屋。我们这儿子是不孝顺的没话说了。你注意他底相貌就是不孝的面象,我们这个儿子准扔弃父母的了,这是个大逆、叛统、弃扔父母的儿子!”
听着父亲预言的话,他眼睛注投地上,而后含仇恨地盯视他们。
10
父亲底身体上布遍点点黑痣,母亲身体上繁生着红痣,他的身体上有黑痣,也有若干红痣。
11
每顿中饭或晚饭吃过,父亲便向圆椅凳上的洗面盆步去,呼唤道:
“毛啊,洗脸,来,洗脸──”
在圆椅凳那儿墙上挂的有洗面毛巾,椅脚的踏木上有一只白的铁制肥皂碟子,在椅旁放着一只煤黑滚水壶。
父亲将壶中的热水泻注盆中,而后取下毛巾摊张放入。父亲几乎全身隐在热腾腾雾汽之中。继之父亲屈腰在盆中浼洗毛巾,发出间歇的琅琅声。
他便过去,父亲于是便把热腾腾的面巾掩蒙他脸上;要掩达半分钟。父亲然后自己也揪绞一把,盖蒙他自己脸上。父亲说这样掩蒙于身体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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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蜗镇在小竹凳子上,他父亲坐在他对面给他剪修指甲,他自己会用右手剪左手的,但是左手不会剪右手,剪刀总是剪不达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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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底父亲底小指端指甲留得细而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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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椅上坐太久,膝以下会有轻微麻辣,动弹不来的感觉。(原书:“辣”有口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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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在他上学的半年前生下了。他原与母亲睡,便改为和父亲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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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在上床前先熄掉灯,开启床几夜灯,节韵地上着表弦。而后父亲叹声长舒的息,关暗夜灯,躺下就寝。他皆卧睡临墙之边,父亲睡外周。这是个安适恬宁的角隅。他仿佛卧在人间最最安全的地域,父亲偃卧之身像墙垛般阻住了危险侵害。父亲和母亲的情形不一种:父亲的身体较暖,呼吸声也粗嗄悠缓,全夜并甚少转侧。未向他呼吸的声响便随他父亲的鼾声共同升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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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三个月之后病肝炎死了。妈妈捶打着胸号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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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妈妈进来喊道:
“快吃!快点儿!来不及辣!”(原书:“辣”有口旁)
黄金的阳光照在厅房各处,有一印水光动游在顶壁上。父亲肩搭毛巾梳洗着发顶。妈妈又疾掠跨入,催呼他快把粥喝掉它,并且把他喜吃的油条断节沾酱油也先行拿走,他觉非常的惜介。
“还慢吞慢吞!不喝下去?”
“毛毛今天起上小学喽──”父亲延长着唱道。
“上学哩他!已经九点十分多了!”
“没有关系。第一天迟点没甚关系,”父亲道。
“谁讲?”母亲道。
“本来都迟了,太晚去报名,这都开课一个礼拜久了。”
父亲稍后遂去上公,嘱交母亲带他去开学。
母亲关上了门窗,拏出一只新的书包出来。这是像女人提的一样,有两支提把,白绸布疋,且绣有两朵红色玫瑰。他对这书包没一些好感。然而母亲催他快点提起走,他祇得提起它来。
在上学的路上有个孩子站在路边望他,忽对他扮出狰狞之面,且在空中举起小拳头恫吓他。他急忙望旁的地方。他直为着手里携的书包觉着非常的羞耻,他乃把有玫瑰的那面贴着腿腹前进,免给人眇见到。
他们到了学校。那样静寂,那样巍伟。绿楼舍分在光和影的多面割划中。过去点儿一座翘翘板,两个秋千荡。一个白头老公公走上来,妈妈和他说着话。他领着他们进正厦。长方面大明镜。老公公手里有一拎水捅及擦地布。妈妈驻歇了足,那老公公独自走下空廊。他们站到,叶子影和花影画在壁原上。小顷然,一个着绿色长衫的女人近前,老公公落在后方。那女人和妈妈立刻亲热地谈话,并拍慰他头,向他和气嘻笑。她们说着,说着,那女人不时向他悦然投笑。他甚喜欢这姨妈。然后妈妈说道:
“好,那么我走了,我放学再来接你,好好跟着梅老师,不准骚闹。”
他微声匆叫:“妈……”
他忙抓紧他母亲的衣裾。
“唷唷,好好,看你,妈妈不走,不走。但是妈妈现在要上下厕所,妈妈不是走,是去厕所,你不可以跟来,是吧?”
“妈妈不是回家,她还会回我们这里,我们稍稍等她一忽儿她就折回来了。”
那女人说着拉拏起他手来。
“妈,”他叫道。
母亲已走开。他跟望着。
“好ㄌㄚ,我们可以进教室里去啦,”那个女人说着。
他瞪瞧她:“不。”
“不要紧纳,妈妈她会跟上教室找我们底。”
“我不。”
“来嘛,来啊。”
“不!”
“过来‼”她咤喝一声,脸蓦地沉下:“过来,跟我走!”
他大为吃惊,嘴张开得要掉下下嘴巴般的。
“不──”他尖叫着,察悟了这是怎一回事。
“走!”她说,抓住他的腕骨像铁钳子一样叫他痛楚,“跟到!可恶的鬼东西!”
他在适才数分钟撼震后大哭了出响。他万没猜到,他原以为她……原来她……他的哭声都给他的惊心压掩了下去。这时刻她用粗力把他一拽,直拽向教室去。他高声叫:“妈──快点──妈──快点……”好像他被顽童殴打时一般的。
他给拖入教室里,“坐下,”她指着墙沿一张椅道,“不准哭!在这里坐住不许动。”她随即转向教室前首。他坐到,但是他照样张嘴大哭。孩子嘻笑的脸蛋都面对他。老师停顿了重续的演堂,向他又走上前。他噤住了哭,吓得停刹。她溢着难以抿藏的笑色,中途折回。他自以祇敢低声暗唏。可是天上菩萨来护他了!妈妈站在窗门那儿!她露着惭疚的表情,怯怯地含笑瞅着老师。他欣喜若癫!可就他惜的不能呼声高叫,祇有拿眼睛热烈向她呼叫:“妈,我在这里。妈,我在这里。”这时老师发现妈妈站窗那儿,她皱了眉头乜妈妈,妈妈忙愧色退却。是多嚒可叹,妈妈又失去了。他等着妈妈再现,张大眼看睁各窗儿。但妈妈始竟未再出。他浏望了一下四边,看见每一个孩子都直直望着前边。他也望前边,没什么,祇有那个老师在那里。这时一阵齐发的呼啸响腾,孩子们望着前边瞪瞪地喊声停声,他睁圆着眼窥见邻边那刮和尚头的孩子坐得挺直如板凳,且露着一朵喜笑。他们转为一片骚动,不久他听闻老师似乎叫他已好多声:“……把笔跟纸拿出搁桌上!”他迷然浮幻地从书包取出纸和笔,但不知须做什么。邻旁那个和尚头的孩子友谊地将纸露予他看。他看到上边许多单字,他挑了一个“大”字写纸上,后来再挑了个“牛”字抄在纸下角。铿当清朗的钟声忽响起,他诧惊谛听。教室孩子有动的有交喋的。妈妈忽然又出现在窗口了!他这一趟抛顾一切地飞冲室外,高叫:“妈──!妈!”
他在妈妈怀里哭得眼皮都睁不开。那老师又再来了,脸颜上又带着笑态。
“真不好意思。就是离不开一步。老师刚才被他一定烦得气死啦吧?”
“没有,没有,”那老师说。
次一节课钟再响时他则再也不要回反教室里了。他妈妈祇好向老师说对不住,未上完一天便带领回家。她去前还回教室中把他的那只书包拏出来,他冲出时甚么都扔抛,现在他怎么也不要再进教室里去拏。
D
寻 父亲:自你四月十四日出走后,我与
母亲日夜惦念,望见报后尽速归返,
父 一切问题当照尊意解决。 子晔
范晔把报纸折合得更小纳进后袋。他离开台北已经四天了。迄今未得一毫线索。方才他刚走市分局出来。在这台中四月热得领前步进浩夏,街上的行人都头戴非洲帽遮挡炎日,他无该种豫备,致脸膛水汗涔涔。此时近晌午十二点,归旅馆憩息以前想再寻一过,遂照朝前方一簇庙前祭祀潮涌入围去,他将太阳墨镜换替上,在越过的面孔中寻觅。
19
他单身走在去学校底路上,洁携着那绣有玫瑰的书包趋趄。
在教室里边他个头小所以在头排落座。他功课挺不坏的,领会得捷快,但是不甚用心,臆怀中总想纤着家。他始终未能习惯过学校生活。
这一堂老师正在上面讲释,他又在位上想怀着家。他想得俟好久始得归家,现在才第二节,还有第三节、第四节;随而陈嫂来送中饭,过竟还有一延冗长之下午完了才能会到爸爸及妈妈。老师正在带咏,他看了眼课文,上面道:
“我家真正好。
我家真正好。
爸爸去工厂,
妈妈剪衣裳。
我用功念书。
家中乐无穷。”
他想绘起妈妈浅浅的笑貌,和爸爸温蔼和善的颜面,他觉得鼻尖顶一酸,哭咽了出来。他终堂皆低偻暗自咽涕。他极想还家。以后几课节他都亟望着归家。
在回家的路上喽。他在接近家的时候不知为甚么突间想到家可能已经不在,在他离家的时辰家可能遭逢了场巨火,已成为平旷,他速迅向前飞跑,想即刻看到究竟。他奔冲途中跌了两次跤。他心快要跳出咽腔来了,他就要看到了!那房子安然如旧的座落那里,他舒了一大大口气。他闭上眼睑默想他什么都可以失掉不在意,祇要是这个家尚在。
20
“说道说理,锅中没米,张叔叔是因为忠厚人才这么穷,”妈妈说。
“他昨天来我们家作什么?”
“他同我们借米。我们跟他其实也差不多。爸爸后来祇借他半斤。”
“我大了时会不会像张叔叔这样?”
“不会,”妈妈作顿说,“看你去努力没有,努力就不会,先苦后甜杅橄命。”
“先苦后甜…”他说。
“先苦后甜杅橄命。”
“为甚么先苦后甜会杅橄命?”
“你没觉得杅橄的那味儿过吗?先苦的,然后甜甜的,人也这个样。”
“妈,今早你说的是什么?”
“说什么?”
“在陈嫂来时说的。”
“我说的什么?”
“陈嫂穿皮鞋子,你说她……”
“噢!是是。她穿了新皮鞋,可是身上穿的是旧衣裳,我说她‘蕃薯饭配鸡。’”
“蕃薯饭配鸡,”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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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还迷蒙着仄巷,隔着水汗淋滴的玻璃窗板,他听得到巷口卖豆腐的女人吟唤的唱声:“豆腐哎──豆腐唉──”他每一天清早都听到这个唱声。
22
狂风呼出嗥号的声调,窗架子自己作响不歇,一片掌大的红叶从窗前飞过。
“做风台!今天不用上学校了,”母亲在他苏醒时底床前说,他方觉到醒转觉到甚迟而未加细研那感觉的原因。
风把外面的树给排开,现出对觑的教堂钟楼,他觉得房室内非常温热安谧。爸已去上班了,他说这风的原故他中午恐怕不回家用膳,要晚上才回得家。妈妈这上天不去菜市了,她在家里陪伴他。妈妈搬来二个矮凳在床前,四周的窗与门户均关扃了。她跟他述“古”,并且教他她会唱的歌调。
“这刮的风待明天天亮定会刮完,”妈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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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朗声念毕。
他的父亲仰摊在凉藤偃椅上,泡了一杯浓茶,祇穿汗衣汗衭,母亲睡在另一张偃椅上,手扇蒲扇。
“好极嘞。”父亲道。
“顶瓜瓜!顶瓜瓜!”妈妈举翘着拇指。
他觉有些羞然。
“他说不定以后会做个念书人出来也许呢!”妈妈喜声道。
“啊!是读书伯一个呢。读书伯,读书伯。”父亲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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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回他获班上第四名回来,他妈妈几不信地欢嚣:
“蜗!真的呀?真有这种的事呀?”(原书:“蜗”有口旁)
“唉蜗!有这样的事哦!”父亲道。(原书:“蜗”有口旁)
“我下回要考第一,”他在那里骄肆。
“Mm,你会噢!”母亲答。
“这真真‘万’想不到,万未料到,”父亲摇晃着脑袋称,“我有这样一个儿子尽够了。有人有黄金银券我不羡慕,我有个值得千万金子的好儿子。有个这样的儿子便是甚么财富都比敌不了!……”
25
一天早晨,后窗底下巷对面有人死亡,吹鼓手的凄哀唢呐声频频发出。
从窗后眺望下去,见有死亡的那户门掩着,几个吹鼓手坐在门口条凳上,有人不时进去,有人偶间也出来。空苍是灰冷阴霾的幽色。
“进去了,棺材进去了,”妈妈说。
他觉得房里冷严阴峻。
“是小店的头家死掉了,”妈妈说道。
他想臆起那个老板戴低低老光瑁镜,常日穿着件黑夹袄背心,似乎不能置信他已死去。
“‘人命就像风头烛’,轻轻一吹就灭掉,”妈妈称。
“甚么事,妈,他死掉?”他问道。
“也不晓得,祇听说死的前一晚人还好端端,而且还喝半瓶白酒,到早晨就没了呼吸。”
“人死后到那里去?”
“人死以后到地下面,变做鬼,”她道。
“外公外婆也变鬼已经,”片向后他道,想起母亲说过外公外婆从前已故去,“是吧,妈?”
“唔。”
“他们为什么死去的?”
“人到老就会死。”
“我们也会死,是嚒,等我们老的……”
“别说了──别讲这些不吉利的话!”她说。
鼓号的声响升上,并听到内里哀泣的啼声。
他缩团于窗后瞅眇。
母亲常离窗口往厨房去,他害怕缘故也同着到厨房去。但是他数度地独自又窃反至这窗子处,听唢呐乐音,望苍阴灰天:有数度他吓得奔逃。鼓喧声直继展及至下午。哀哭声时亦听到。
傍晚的时候见得一台棺柩从屋内扛出。母亲道:
“快别看!快低下头!”
他俯下头,不过他又偷举睫眸窥看该棺木,见这棺木阖得这密,那头家躺里边怎么呼吸──突听见妈妈大喊:
“鬼来洛!快逃欧!”(原书:“洛”“欧”皆有口旁)
他掉身跟着逃离。
……………
妈妈进来打开窗子,对巷殡丧已办完,鼓乐吹手已离开,屋前人已走光。
“活,通下空气。关了一天。水缸没得水了,我要到楼下井口去打,你别跟下来,一会儿就上来了,”她说。(原书:“活”有口旁)
妈妈下楼以后,慝挪远那方窗,他避到窗边倚墙一个木头衣箱上坐到。曩来头一次想及死亡。他想爸爸和妈妈是不是有天亦要去世──爸爸现四十六岁,妈妈差爸爸两岁,人越伍十岁便易去世,他爸爸这样看就祇能再跟他共处四年,或许多些些,妈比爸爸多些年仅仅,祇“四”个年!他豁震──他只觉到开起的窗口冷气阵阵吹进,窗外已深暮,他的木头箱觉着分外硬。请千万别让爸爸妈妈那样早死掉,观音娘娘,假如爸爸妈妈那时死掉他才祇十岁,他将怎么好?谁照料看呼他?他恐要在街上流亡当乞食。千万别任爸跟妈妈那样早死掉吖,他还甚需他俩,他还需要他们的照养和暖爱。……为甚么他偏是父母年岁大而他还龄岁小的小孩?他艳忌他的那几个要好的同学,他们的爸爸跟妈妈概甚年轻。他们都是最大的孩子或第二个孩子,惟他却是个最末小的,为了甚他生就做顶小的?他们以后还有极长大段的时日与父母一块,而他却很快即将失去他们;天啊,菩萨ah,观音大娘啊,请别让我所亲爱的爸和妈早死,让我还能很久很长的跟他们一齐,哦,我是多爱多爱他们墺,泪水迷朦了他的视觉…(原书:“墺”有口旁)
“怎么了?什么事哭起来吖?”妈妈是时恰踩进来──她“还”年青,康盛。
“姆妈!──”他飞冲到他妈妈怀里边引声爆哭起来。(原书:“姆”有口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