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变第一部(续1)





E


 父亲:自你四月十四日出走后,我与


  母亲日夜惦念,望见报后尽速归返,


 一切问题当照尊意解决。   子晔


他走在中午炎日酷晒下的街道中,街因酷热空荡无人影。道两侧翼是水泥方形楼建,底层没在黯阴中。他向前走:手中携着报纸圆卷──他刚拜访过一家教会,毫无所得。他向前进,身后一道短身落影。他的背后天空有一只十字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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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二哥回家嘞。他着藏青学生装,妈妈说他在学校里住宿,现在回来几天。他总是蜗隐在他房中,他若经穿他二哥门限便看见他收眉怒目。妈跟他讲说二哥不是她亲生的,他才是她亲肚皮产落的。她并言大哥也不是她生的,他们的是另外一个妈妈,那已经死了的,她是他大哥和二哥的后妈。大哥,他问,他人呢?他很早时候就住宿到远远的一个寄宿学校去了,她说,他祇予很小时候见到他大哥。他不久会回来吗?他问。他寄宿的学校太远,妈妈说,这几年他大概不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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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患了咳嗽了。夜中间他也喀,声音很有趣,像金钟鸣声。他食麦芽饴糖治喀,以一根筷子顶一大陀透明软糖啖含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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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母亲教他念木兰辞。“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但闻女叹息……”他一遍一遍的背它,但总不能背得整首。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


不闻机杼声,但闻女叹息。


……………


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


……………”


好几天以来他都在咏这首诗。他发觉邻旁的孩童们原跟他一样放着寒假的都已经路经去上课若些日了。妈妈告他说今后他暂不上学,暂等将来爸爸找到新的事做时再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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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怒睁地坐于大桌傍。桌面尽是油污腻垢。因天云欲雨屋内阴黯浓郁。桌上摊布着许多纸折的东西。妈妈正以欲装愉悦而其实并不欢乐的声调谓:“好多猴子,看猴仔跟猴孙在排队,你看。”这般尖头直身的纸叠叫“猴”“子”。它们与送葬时孝子戴麻布孝帽一样。母亲眼瞳望前方曰:“看多少猴子。……那一只你欢喜,拿向你前边耍玩。”他瞪睁下不稍稍动。她联接称曰:“妈来替你叠一只最大最大的玩,做猴王。”他折一张旧报纸做了一只有钵盆大的大纸猴。庞钜,愚蠢,丑怪的家伙。其他大大小小的奇形古怪的猴族齐睁对住他,他咽津直坐。她动手摺起另外一只纸猴,瞬后看一看他,叹口气说:“委实可惜还太小了;要能用吹管吹得立刻大起该多么好。”她看他一下继睽前头道:“日子真难,你不知道家里头现在多窘,你爸爸自从上次机关裁员被遣散后,到今天几上两个月了还没寻到工作。这样下去真不晓怎么办好。就是因为这么你才休掉学的。啊,乖孩子,”她眼环红了起来,“书学得这样好竟使他停了学,初初的时刻我曾劝你父亲让你不停学地念下去,但你的父亲没肯。哦,不要难过,妈定要设法让你念下去。一定让你念下去!妈就是给人出去做洗地的工妈也会使你读下去。妈很早就想跳出去做事嘞,也去办公(闭封着上下嘴唇说)。……可惜的就是妈妈教育受得太少,这都是你外婆害的,外公本来都把我放进洋学堂里了,外婆又将我收回宅,说女儿家犯不着读书,会识些字就彀了。古时候人的头脑多硬!因而妈妈现下不能说官话,要做事底地方先是就要会官话。办公的事有些也轻松好做的,那些女办事员都做得来,量会有好难!不过收收公文,登记登记,保管一下,妈妈也会,──可惜的就是妈妈不会说官话。”她停片刻道,“我有好几次要你爸爸教我说,你爸爸都不答应。你爸爸这人不好!他一直都是瞧不起我‼他是个心很狠的人,你要先知道,不要和他反对,他真会扔下你掉!你妹妹一条命就是他害的,假如他那时候肯出去借债,他就怕没有钱来还,但那能够管到钱去呀,──假如他那时立刻把你小妹送到医院去,她今天都还活着。她要是现在还在的话一定很漂亮,她底一对好看的眼睛确实犹使我,”她哽噎起,眼泪又汪漫满眼,“哎,妈妈的命真苦,……你看妈妈的现在这双手,呃,泡得像烂胰皂一样,陈嫂被辞退了,一个月才几个钱,但现在也雇不起,我祇好自己下水洗衣,妈妈那身上风痛的毛病还没有好。唉,做女人最值不得了!妈妈,你看,现在连一身像样的衣着都没有!还有那些首饰,妈妈从前的嫁妆,也被你爸爸全变卖光了。唉,做女人就是命苦。我该要烧饭去了。”


他脸曲拗的坐在桌旁。


“你要和我到厨房来嚒?厨房烟很大,我看你不要来,好吧?”


他不出声。


“好嚒?怎不说话?哦,不要刺激妈妈,妈妈有发晕的毛病……”


他突然跳起,舞荡胳臂把桌上的诸许纸猴子挥得到处旋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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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他爸爸妈妈跟二哥在开向台湾省的海船中。舱里拥挤混乱,都各占位置地铺睡在地面上,舱顶和舱墙摇倾歪斜,各人在地上噢吐,灯泡摇晃挂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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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家遂在一个瞥得见海的房地住下。房门前有彩色鲜丽的黄色红痣的花舌,及生刺的矮棕榈。村人常瞪大著眼在舍外望他们,盖因外地人来这岛国地带的还很少。此后他底爸爸常穿着一身新新的黄色中山装去镇公所办公。


他的哥上一个渔会做事,并在渔会的楼房上层一个房中居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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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喜于憩闲时咏唱词曲。他常唱的有苏东坡,李清照,同李后主。他常引哦的一首是苏东坡的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那诵声宛蜒而哀感,但听来异常的甘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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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底书桌的抽屉中排安得整整齐齐,放着齐齐的十行信笺,名片盒,印泥盒,和毛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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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竹制书架上按有一本旧古的书本,“秋水轩尺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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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房后的廊间有一本电报号码代字指南,不晓得这本书如何会在家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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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身干在他看来非常高,他祇及父亲的腰间,须得抬起头面来才得看见他颜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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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爸爸回得家来时的笑貌极为温暖,口型弯弯的,眼睛眯离,面颊红红的。


他去上班之时候也一个样,拎着个公事皮包,带着那笑容离去。


那笑颜常教他见时感觉欢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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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每每在他打闷嗝的时刻称道:“快拏筷子交着搁在水杯上,从每个格里喝口水下去!”可是记得他从未有一次做了能立即止住。


妈又曾不让他蒙罩白手帕在头上,指称白的色彩是死人的色泽,不属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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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每日记那日账单的时候率用种特殊的数目字号:


丨 ? 川 ㄨ δ ⊥ ㄓ ㄎ 十


她写二十四为:


?ㄨ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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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在洗澡底一刻长多是他和父亲谈话最多的时间。他须得父亲来为他洗,所以他跟父亲一齐洗。


父亲的裸体教他惊騃住:他的裸身纯白得像百合花,且从来少有见过这般圆而结实的肉肌。同爸爸一样,他亦除掉衣服,一身细纤的小白体在一身雄魁的白体旁。


总都是父亲先替他洗好,而后方自己洗。常是在父亲擦抹身躯的时候父亲溯述他前在巴黎留学时的事。他听了觉得异常骄溢。他常要他爸爸讲几字法文他听,譬如他问道,“我们院里有棵木瓜树和一棵香蕉树,怎么讲?”他爸爸斯时就会有些腼腼地,说他全忘了,去了太久了,长时没有用过。


“你在法国多久?”他常又问,虽是他已经听过,但他还喜于问。


“一年多,”应道。


“喔,爸爸你在法国大学毕业,是啵?”他崇敬的仰咨。


“没 有:──我祇念一年就回国。”


“为什么?”


“公公生病,他叫我回家。”


“欧,”──他为父亲没曾毕业深感可惜。(原书:“欧”有口旁)


“那么爸爸中国大学毕业的,是么,爸爸,”他又崇敬底称。


“─是的,”他迟缓答,“快穿衣服,当心受凉,”他翻叠着潮手巾称曰。


他们常常说话转进另外其它方面。好比父亲在揩着腰时他问;


“世界上哪一国最强?”


“美国第一,法国第二,西班牙第三。”


“哪一国是最弱?”


“缅甸最弱。”


他睁大了明彻的眼睛听。


“从前我在法国那时候无论什么全都用机器去做,例如洗衣有种洗衣的机器,烫衣也有烫衣的机器,擦皮鞋有擦皮鞋机,洗脸也有一种洗脸机代你洗,”父亲洗脚道。


“今天科学最进步是美国,美国现在有一种机器,你只要想去那里,他会立刻使你人已经到那处儿。”


父亲一只手贴墙,一只手擦干脚姆趾。


他睁大了眼睛虔敬地点头听着。


“美国新近刚造好一种死光,只要一开,所有的人类都要死个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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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在榻榻米旁的木头平床上摆有甚多底小摆设,例如一只小闹钟,一只花瓶,两只鹅蛋形梳妆镜(这是妈妈的妆嫁剩留),以及一只浅磁盘上放摆许多塑胶压制的小动物平面,有小鸟,小兔,小象,翠色的,淡淡红,纯白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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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在心境舒闲的时候惯于常说:“他妈的。”像如他在摇扇趁夕光的时候常常说:


“天气热,偏偏我那办公室西晒,一到下午,他妈的──!简直像是火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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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和他时在夜晚就寝之前时一齐学唱歌。他们仰卧于榻榻米上面的床席上,父亲把表和扇子搁在黑光漆皮硬枕侧,对着天花板,弯起腿,他也和父亲一样姿势。父亲教他唱的歌都是父亲在三民主义训练团受训时学来的。父亲教他唱:


“热血滔滔,


热血滔滔,


像江里的浪,


像海里的涛,


常在我心头……”


有时教他唱:“风在吼,马在啸,黄河在咆哮,……”或,“万里长城万里长,长城外面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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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在某一日傍晚相当晚了还没见回家。他走到门外路上守等父亲。平日父亲下午五点多些便已回来,独惟今天已是六点了还没有回返。他忡忧地问他母亲:“怎么爸爸还不回来?”祇见他妈妈脸黄的道:“我怎么晓得的哑!你何不到外面去瞧瞧去。”


他因之在外头等住爸爸。他颈项看远首都抬酸了。等了不知多久,来的人每回都不是父亲。天都不觉变黑了,他只得返回屋里。母亲面部似乎亦凝重一点,但他心里却焦急远过,此刻房里电灯已经亮起。他走到厨房后向的窗口那儿望窗外的路拐弯处,只是漆黑一片,甚么也看不清楚。时间过得好像一点一滴迟缓地渡着。末了他听到门口有人的声音,并听出是他的父亲发话之声,多么温暖,多觉安全!他立刻奔向门口投入父亲的怀里呼嚷:“爸!爸!”……


F


寻 父亲:自你四月十四日出走后,我与


母亲日夜惦念,望见报后尽速归返,


父 一切问题当照尊意解决。   子晔


在火车车厢中。有一个老耆的老人坐在他底对面,貌似快乐且慈煦。他除了寻找父亲外,也尤喜欢接近跟父亲岁序相近的老人。致是,他直对着这个老人望。这个老人是在台中后的一个小站上车的,刚上车便坐在他的对面。老人带一只篮子,双手压在篮子提把上,篮子坐安膝腿上,露着慈和的笑容。他那时即将正看底报纸撂下,望向他。过了一段行程,这老人在离彰化前的一站下了这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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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迟回来后他底爸爸复再又曾有甚好数次迟时回返。他时常经历晚间等候的焦痛。那时他时常听获他妈妈和爸爸在关着门的房里争吵的声音,以及妈妈的啼哭声。过不久爸爸有天偶失了手将妈妈那对梳妆镜中的一个打破掉。妈妈非常震骇,有好些儿天她没大说话儿。终尽父亲没多久又下了班就还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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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有些时候亦道:“去他奶奶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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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复再又感到一片阴影笼罩上家里了,从前那感受过的难以忘怀底贫穷底云影。他见到父亲和母亲脸膛肃严而咸默,又时见他们互对地面坐打着算盘子计算用度。由之他感觉出来。


此一期间他找爸爸陪他滚皮球他的爸爸和他随且玩了数下后就说:“爸爸现在头痛,不吵爸爸,自己一个人玩。”说着随即避离掉。


妈妈这时还有一个翡翠戒指,是她身傍首饰的独一留物,这是外祖母在她还是少女的时候就已经给了她的,故以她一直未肯把它给爸爸拿去卖售,却把它拏纸层层裹包起来,如保存一颗丸药一若。


爸爸有一日跟妈妈说道:“秋芳啊,有一桩事跟你商酌看。这几个月份来家内用度甚紧,想问一问你看你那只翡翠戒指可不可以先借我一借,来渡一渡这一阵艰逼的时辰,我将来情境一好转必定先把它赎出来还予你,你看好罢?”


“不成,赎回来!你到底那一件先为我赎来,我的耳环,项链,还是镯子?有了钱你也不会去赎这些个,自有旁的更紧要的该先做,当掉就等于永久全个没了。我不再给你骗,这是妈留了给我的许多样东西中最有纪念含意的,你不要歪想,”遂沥沥涔下泪来。


“不给就不给!”爸爸恚怒道。


“绝不给你,没有钱你去借或者去问人替你怎么帮你忙,别指望我会把戒指给你去,且等你的好了。”她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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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是个寻常的礼拜天,父亲没有出门,在后面的房里不晓得在做些什么事,大概是正在写信,近来父亲常发出去很多信。母亲其时正在厨房拾检洗米里的沙粒。快近晌午的时份。在厨房里他已跟他母亲歪纠了半多小时。


“不要吵了!到前面屋里玩去,”她说。


“唔唔唔唔──”


“听见没听见?”


他呆呆望向他妈妈。


“到前面去,”妈妈轻音的重说


“到前面去。”他说。


“不要使人嫌,我在好好和你讲。”


“不要使人嫌,我在好好和你讲。”


“你学话是嚒!”


“你学话是嚒!”


“你还说!”


“你还说!”


“这不要脸的东西──”


“这不要脸的──”


“当心我捶你唷,”她说。


“当心我捶你唷!”


她一巴掌扫到他的臀上,那热热烫烫的感觉。他不吭声。


他爸爸在门前站身。


“甚么事情?啊?你在厨房里干嘛?快给我走!”


“甚么事情?你在厨房里干嚒?快给我走!”


“甚么?你大概欠打了,该好好捶一顿才算是不是?”


“甚么?你大概……咕咕咕咕咕咕!”


“你闭上嘴!”


“你闭上嘴──!”


“我找棍子去!”


“好好揍他一顿,闽贤。”


“我找棍子去──好好揍他一顿,闽贤。”


父亲即旋身去找棍杖,并命母亲将他拖到后边屋间里。他母亲立以湿漉的手擒拿他二手猛拉进内。


他父亲找获一把鸡毛帚。父亲把这把鸡毛帚在榻榻密上重重挥啪一下,头上毛发因的早时没有梳过现尔干干直翘!他惊痴着,并恨得他发着抖!他父亲从来未曾对他严厉过,尤其更从来未有打他的,况从来他妈妈打他时爸爸都前来劝阻,现在变这么凶煞!你瞧他多可恨!呦!这霎父亲举拂着帚竹逼近袭上。他转过头来脱鹄!他妈妈捕捉擒抱,奉送上给已跟着追上之追杀者!“好呀!哈哈哈哈。”父亲尖笑!随及这个父亲便摔倒他榻榻米上………


他们扔抛他在关着门底房内。他的头皮,两肩,手面,跟腿部全是伤创。他业已平静了好多,但然他眼中迸露事后恨色之闪。他是这样恨他父亲,他想杀了他:他也恨他的母亲,但尤恨他父亲!他想着以后要怎么报复去,将驱他出家舍,不照养抚育他。这对待儿子不好的父亲将来好好让他受苦,等那时候从从容容对付他!──想着他觉得舒快良多,眼圈下的滴泪也已经阴干。他心胸平宁的多洛。他想他或者应该现下即从家里离去,离了这所家──他走得远远远远的,让他们找他。让他们后悔鞭打了他搞得他如今走勒。他将怎样也不回家,他将从一处流浪到另处,而以后也许他将在一家什么远处都市里头底办公机关里担任一个小当差。不保定他生起病了!他一人睡在小房间中,没有人照护顾看他。他也不通知他们!也许他遂死掉勒!他直到死都和他们没有任何的关系。他感到悲伤的某种满足与快乐。(原书:“洛”有口旁)


是时房门拉开来,他父亲和母亲站在房门外,面带温柔很多底表情,似若想去安慰他。


“别进来!”他喊叫。“出去!你们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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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间榻榻米旁的木床上有面梳妆圆镜的房间中,他常趴在这镜前览浏自睇。他对对面这面孔生迸高亢底兴志,面对它嘻哂,哭咽,及振怒等装出各种表情。他时常一照就是大半小时。每天,他都会做一次这样的丑戏。


他又在这镜之前了。那对着他的是一膛熟甚的容颜:淡然的眉,棕茶色的眼眸,鼻部左侧一颗大痣,下颔尖上还有一点小痣。他扮换着脸。扮片刻后,和从前每回一样的,他对自己的这张脸渐生厌憎起来。每回他的丑角戏皆变成真实底悲剧。他觉察他的耳盖太召。他以手压贴它们。他复又觉得他的唇咀太小。他,把手拉长了嘴。而最教他生厌的是他那脸上的苍白色。它似乎永远不会变!他另带恨恶的还有他底脑勺。他拏起他妈妈的梳妆匣镜来反射,照出他的脑勺是长扁型。


他没入强劲底自“憎”里。他恨憎这由爸爸给他的大风耳,自妈妈得来底小嘴巴,自爸爸得来底那种雪白的肤色,还有来自于妈妈于他小时不小心的常把他睡在床上睡得他削齐的后脑卖。他在照镜子中沉入黯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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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时常要请父亲伴他讲故事。他父亲先皆咸默一时,若在思索,然后仰头带笑,张开了嘴,又噤音,俟候温温地说:“──从前……”父亲讪色说,“想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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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常久以来即曾在转念儿怎样去出个差来觅点外额增点贴补。大凡出一次差都可攒下半个月的薪来。但他因为所作的事非业务的,故无任何小差的机会,以是他二个月来报讨了五次都没报得。这次是他的股长因体念他特从应属旁人的职务里拿一个差务与他去。他得到这个差务那样快慰。


该一天一老早他爸爸与妈妈即都起床来嘞。父亲和往前早点不同底吃了一道肉丝炒面。在天犹没亮底时候爸爸即出了门,开门前且红晕着颧色,温暖地和他讪说:“爸走洛。再会吖,毛儿!”爸横看了妈妈一眼,便走了出舍。妈遂关了屋门。(原书:“洛”有口旁)


一回后门外有敲壳声;爸爸又反来了。


“秋芳,晚上睡觉前记得炉里的火要灭熄。”


“我晓的,你快走,不是火车要赶不上了,”妈她轻笑答道。


于是爸爸又和他道别一回:


“毛儿吖,爸走了ㄚ,再见ㄋㄚ。──”


爸爸离了走之后,但觉到早上的时间延长多勒。过了良久才七点。这上午妈妈她时长声起:“爸爸已经走了两(或三)小时了,还有十(或九)个钟头爸就到勒。爸早上说十二个小时后就到达台北嘞!”这一日的中午,午膳的时候他觉得有种奇异的感觉,仅仅他和妈妈相望用膳。到午后妈妈又说:“现时三点了,爸爸再两个钟头就到嘞。”他想像爸正在越行越远,想描爸此时正在车壳中吃乐,由于爸在走前曾同他说旅车上有吃的供送。到傍晚五点钟时,妈兴奋底声申:“爸这会已经到嘞!”妈妈往前望着,彷如在看着爸他到达。


这天晚上他们很早就关上各门。爸爸虽然祇离家六天,但妈妈晚间呜咽起来了。睡觉的时候也觉得奇特:没见到爸爸在室内。……


第二日醒来时同样觉出陌生感。这一天好像每一分钟这一分钟都在说“爸爸不在,爸爸不在。”实在则每天(除星期天)这些时刻爸他也都不在。他只觉得妈妈底影子镇日萦回着他!


这日他确实的跟妈妈也最为接近,他帮妈扫屋子,排饭桌,收衣服。妈妈这天说特为他买了他喜欢吃的鲫鱼予他吃,“就我们母子两对啄”──但他查觉妈买的菜比平时少甚多。


往后的几天当中,爸爸每天打台北都有信来,妈他每次拆开信时皆以憟颤的声音,一字一字底念给他听!她似乎都有点哽咽。她并立刻拏起铅笔,艰难地写了一封回信予爸爸,放在爸他写成了的信封寄去。爸离开的六天中,她就收到了三封信,──她并把这几封信一封封都留存起来,仿佛她此后永永会不遇爸爸似的。这几日妈妈常宣说底是“再(几)天爸爸就回来了!”晚时他的耳轮如发起热,妈妈便说:“爸在牵念你呢。”


至第六日爸爸终于回来啦。他消瘦了不少,但他神采极端欢悦,但见他高举起一满挂黄香蕉,欢呼叫着:“毛儿呵,看爸为你带什么来啦?─”他又从箱子里掏出一条女人的丝裤,向妈妈勤扇着说:“看呀,看哪,这是什么?秋芳,”妈她是那样高兴。还有,爸爸一本开会时留着的纪事录爸他也给了他!妈妈也分到两支铅笔。妈她看到爸的皮箱夹袋中有一只皮夹,就问:“这是买给谁ㄉㄛ?”


“给老二。”


爸爸说。


妈不说话。


然而家里的情景是那样欢快。


“爸算最可怜,个个都有东西洛,就他一个没的,”妈妈说。


“该当的,你们先得有,我不关重要。”


“你一个在捱着苦,闽贤,我看你瘦嘞,你一连并的吃馒头当顿ㄇㄚ?”


“没有,没有,”爸爸说,但听得出他在撒谎。


这一次出行赚回来的钱不少,爸爸和妈妈在藏钱的黑皮箱旁边点数着银钞。


他们之谈话换到他所不知晓的一个话题上。


“见着柏枥没啊?”


“见到嘞!”爸爸说,“第二天早上便见到了─”


“他怎么说?”


“他说没有问题,‘闽贤嚒,这样久的人洛,当然当然,’他说。我说:‘我一向受处长的栽培,很愿意再来追随处长,给处长效力!’他满口答允帮忙。”


“他对你的态色可好嚒。”


“非常好─。他看我看得非常之重!我踏进他的办公室,他便立刻过来和我伸手握手,一定的要让我坐下,又立刻叫人倒茶,对我好极了,后来我离开时他又一直将我送到房门口,我再三请求他回去他才折回去。”


妈妈非常之高兴─。


这时候,门外一声敲磕声,爸爸转去开门,──门下之地上一封信。爸爸说:“这是谁寄来的信?”捡起来一看,原来是自己寄回来底信!


G


父亲:您离家已经半个月了,


请快快回来吧! 子晔


在台南公路局汽车中。大张报纸张展膝头。手揉动着眼球。在台中的三天时,和在嘉义的三天时,他都曾用限时信和母亲连络,但母亲都说父亲还没回家。他外看窗玻璃后之山景!


离车攀山已有二个小时。这是范晔寻访的第十间寺庙!此时他才行穿一个湿湿的枞林,出来后到一块草谷里,遥见远山高处一座庙宇隐在林间。


范晔遇到的是一个温和年邵的老和尚。范晔道出了来意,并描述他所寻老者的模态。老和尚乃说:“噢,老先生,人不高,…你是他的孩子么─。”


“是的,”范晔说。


“噢,”老和尚合目点频,不复再说。


“一礼拜前有个很像你说的老先生由敝处离开”,隔会儿之后老和尚他说,“不晓得是不是就是老太爷?”


“他留下了什么东西了么。”


“好像没有─……我们在他离开后打扫他的房间,并没看到有什么留下来。你要和我去看一看嚒?也许有一点甚么小的东西留下来。”


他遂和老方丈往后屋前去!


到及那房间门前,老和尚启门走入,范晔看到空空荡荡一间房间,四下甚么都没的,一件小东西也没得。


“他是多久之前来这儿的!”


“一个半月以前。”


“那不是他。”


山上的这个离去的老人为甚么到这儿来⁈必然的他是另一遁家出外的老人。


这老和尚说:“两天前一个与你很相像的年青人上这儿来。同样的在寻他父亲。我也曾带他到这房里看下过;──他也说不是其父。因的口音不一样。”


范晔遂将他的地址交于老和尚,请求他若看见类似他父亲的住客时写信告诉他。


“别过于着急─,”老和尚说,“不休息休息一下嚒。”


“不,谢谢。”


52


火车飞驰着。他们搬向台北去了。他父亲在台北进行成了一个位儿。全家,连他的二哥,都搬向台北去了。


在卧铺车中,他攀上他母亲的卧铺,在上层的。父亲看完他们上床后,便退了出车,─他和二哥两人买的是坐车的车票。


车厢里灯已灭了。在空通空通底响声中他进入美梦。他醒过来底时候都看到窗口外非常的亮,许许多多的人影,小贩窗外呼唱的声音,然后他又昏沉欲睡,感觉车动了。只瞥见一支一支的站灯掠后。


53


在他们台北的居处后面环回着一条大河。河的河水每日都发着苍色。


他们底家附倚在一座大楼的侧傍。这是座三层楼,空荒,日式的公家大宿舍。在楼的下面都能闻得三楼拖板的响音。


他们底家是一座矩形平舍。他初入时觉得像火车长车厢一样。这屋舍共有两间寝室,室前随有一道大廊,廊前一排落地玻璃溜门。室后还有一条细窄走廊,廊边是两扇玻璃正窗,外面有两棵桂花木。


在前廊璃门当中一扇的下底有一块原形的大石块。这是用来当踏脚石块摆的。前廊的右端前附有一个洋灰槽,放消防沙用底。在宅前有两株扁叶高杉,杉下一块大石头。对过有两堆杜鹃花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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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在一条堤路的底下。经常他从家中穿出巷子朝右登上堤守。在堤路的西末有一横长桥架往对岸。在路的不远处有一家肺病疗养医院。路上是寞落寂穆的。路的西段是灰色平滑路面,靠东段落则是灰土路。车子若经过时则灰尘满天。路旁的槟榔树都蒙上了一层灰层。


在日头炎炎的照射下,这宿舍里的职员戴草帽及穿白香港衫的在一杆电线木之下等汽车!


那流河在当午时候均发出万万闪著「十”字的星星。水中有艘挖沙船──像座楼台一样──上空有只烟囱,两舷各有一条管子,一条出水,一条倒沙;陆续发出噗噗的声音。河床的状况乃浅且宽─:内中现着很多像鱼群一样的小岛,而河边靠堤的这一岸有两台满集竹篁的三角洲。靠堤这一边自河到堤为一大片农畦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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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再继续注册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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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后走廊的窗扉因防小窃夜入,叫用钉子给钉牢牢了。廊中之一止置留旧印刷物什志报纸,另一端则设着个个粗质大型米缸,──西下日辉常常射向廊中。


常常他在后廊的地板上打乒乓球玩。他在学校里着了狂的喜欢上乒乓:甚为可惜的回来后没得人和他齐打;他祇有把妈妈权来当伴,虽然她是极不够格的球友─他们相同对坐于走廊地板上打着球。


他每发出只球去他妈妈总都接不着,或则就是当的打到两边的墙上头。一边她喃喃诺诺的道:


“妈妈不会打,你要让一让妈妈…─”


每次总都使他汹燃大怒。弄的不欢而散。


米缸的后边有个晦暗,结着蛛丝的死角,妈在这里敷沾着神符纸一引,作为她祭神用的,是他所深深畏惧的角处,他始末未曾敢向里边正眼一视,这角落一直成为他家中使他感觉恐惧的一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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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架飞机低空掠过,他从屋里抢急跑出来仰眺。现今儿他年龄八岁勒。他手掌掩于眉沿,看这一架适飞去的机身。它是一架双翅翼底教练用飞机。他看着它倚斜的成一字横H字的逐而遁逝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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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x日忽而兴冲冲的让请妈妈,和他,以及爸爸,到院园中照相。他听了兴喜万分。“妈─!二哥要为我们照像!”然妈妈并未显出满顶的笑意,但道:“哀,何必这样,不太麻烦了ㄇㄜ”。他是这样为他妈妈的淡浅语话感到极度的惋惜。“妈;你去罢,去罢─”他催着!(原书:“哀”有口旁)


二哥他现今在一家xx区税捐稽征所里工作。他一星期祇在星期末的晚间回家睡息,及星期天一天在家里。他在家睡憩的是向东的那间卧室,里中置有一只竹造榻床,上备有卧具,专给二哥在家里睡眠时用底。二哥这天打税捐所底一个友人那儿借来一只照相机,他兴高高的要他们来拍。


妈妈遂应允了,便到房门内去换裳。妈换了后爸爸也去换了。他二哥说他就这学生服不必换了。


这是春天一个阳光煦和的礼拜天的九拾点时。日头晒得使人只可着一件毛线衣。房宅前底杜鹃花悉已盛吐。院外边晒太阳的番鸭们呷吖的叫嗥着。


二哥拿着照相机:邀众人站身在房屋的前边,大伙身子都转向右,向着太阳。爸和妈站一端,他站中央。


二哥移步往回退去几步,蹲了下去,照相机遮着脸子:从照相机匣背泌泄出指示声道:“大家要笑!不要动─”


他一点都不敢少动─微笑止僵在口梢;…还没有照─!这么的久─太阳直刺得他眼都花了,他的微笑也生酸了。


二哥复将照相机移下,对着镜圈儿旋转──并叫:“不要动─不要动!”──


“老二哑,在照前先和我们说一声吖,”他爸爸道。他不敢看爸爸─但他知道爸爸只有口动,旁的都不动!


相机又举起─


………………


“爸爸再向右转些!”


静默。


“毛毛胸部不要挺凸那么的高!放轻松些,”



“我要照了,”



“刻力,”(原书:“刻”有口旁)


照相机匣拿了下。


“好了──”


“澳──”爸爸舒了口气说。(原书:“澳”有口旁)


妈妈微笑着─,他(毛毛)兴奋地跳出来奔兜着圈圈。


“我好像刚好眨了一下眼睛!”妈妈她说。


“再照一张,”二哥道,“这次站杜鹃花前头拍一张,”他换了个方向。


“毛毛。来,我们换个样子,这次毛毛站在我的前面!”妈妈声称道。


“站在妈妈前面─站在妈妈前面─”毛毛说!他的快活难以形容。


“好,毛毛站姨妈前面,不,蹲下来,蹲在姨妈前面,爸爸站在旁边;都上右再靠着些,留下一点花朵出来─”二哥说。


他复退后蹲下─。又是刺目的阳光。等待─!鼻子痒─!喀立!“欧──”爸爸说─。(原书:“欧”有口旁)


“我们再照!这次还站在这里,祇要换一换位置就好了,”二哥说着。


“我和毛毛到对边杉树那儿,坐在石块上照他一张如何?”妈妈问。


“不行,那边背光,”哥说,“我们还是站这儿,大家一块拍。”


妈妈没有说话。


“我们换到杜鹃花后背去拍一张,”哥哥说,指示他们站的位置。


他们依着站定,毛毛这次立中间。他拾搴起他的妈妈的手。


他二哥又退后蹲下─。


“好,我要照了。”


等待!


“姨妈笑一笑!”


……


“喀呖!”


“好了,”二哥说,带着初学照相者喜欢显手的欣奋,“还有好些底片,我们再照。这里拍够了,我们大家到堤岸上去拍!”


“欧,到堤上去,”毛毛说,“妈妈,我们去。”(原书:“欧”有口旁)


“不,我看不用了─,你留着自己照好些,”妈妈说。


毛毛看望妈妈。


“不,底片还很多!再照,不打紧,”二哥说。


“不,不用了,太麻烦你了,”妈妈说。


“一点不麻烦!”二哥叫着。


“我该烧中饭了去,”妈说。


静默。


二哥呆呆望着妈妈。


“以后再照好了,老二!以后一齐再照,”爸爸说。


“啊!是了,以后再说,”二哥将相机皮盒拍地盖上。


“老二,我下个礼拜天买一卷胶卷来请你给我们照一下,”爸爸说。


“你不要买了!”二哥说,“下礼拜不成,这相机是别人借的,明天就得还给别人。”


“好,那么等以后借来时再照,”爸爸他说。


“那以后的事‼”他答。


“你今儿中午在家吃饭吧?”(原书:“吧”上方有廾部)


“不,我在宿舍吃。”


59


他予房屋里之走道处的一支贴墙木板柱上划留他的身量,他每隔一个星期便要他爸爸为他用尺放在他头上一比,再以尺首刻一条痕。最近他复量了一次。跟第一次相隔约莫三个月,人长高4cm了。


60


爸和妈以及他所共居的睡房内有一扇壁橱。有一天他开开来看时觉得如果睡在里头当有多舒服。在那橱里的中部一面架版像一张荐铺一样,推上纸门像一间以床之体为面积的房间;静安,黯黑。这天晚上他就把壁橱里之衣服拿下,易到版荐下,把自己的被盖挪进去。此一夜他便未再与他爸爸及妈妈齐卧一个帐里。他躯身适切的躺入,恰好长,恰好阔,彷像是订制的一若。他拖上了纸扇门。很舒畅的睡着了!


是待等他妈妈告他其间说不定有老鼠奔飞,这时才又返到爸和妈妈的大帐内边。


61


他在早晨醒来后的那阵时间内率在前廊的一把直背椅上反着坐一下。他直直的瞥注门玻璃外,会呆谛几许分钟,直俟他爸爸唤他道:“怎么了,又发傻啦?”这才醒了过来。


62


一列油瓶停在那儿,有高有矮,瓶色有青,深可可色,及黄色。瓶中的容油达半高的,小半的,2/3量的,以及装浓乌酱汁的。光辉打蒙满煤烟的窗子耀内,透过这些油瓶。这些瓶子在厨房里。厨房在大楼下;他们家必得打穿屋檐下达到厨房,厨房中由他们家与职员伙食团的女仆及其外两家共使。


63


于夏天时经常下午一阵热带巨雨毕尽,空气显得极其沁清。他妈妈在房中徐舒的整拾四处的衣裳和琐杂。


夜晚放置月光牌蚊香的袅袅淡烟。


深夜时他聆及蛰虫的响颤像耳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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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时他们靠东的卧室向东的窗户外底大体榕树,树上渗入无数的鹅黄片叶儿,像中年人的头发里缠搀几根白发根一样──风刮过黄叶堕下,若一弦弦的琴线纤下。


65


冬底夜晚予关闭门牖的家里面庞烘烧殷赧的。他并常常望希着下雪。他在极严酷的冻夜之后清早醒转来向玻璃落地溜门看外,希望可看见极白世界,但所视还是与常时相同,一样的阴绿草树。


66


春始时那榕树上稀落的嫩芽叶梢像鲜绿幼蚕豆的豆瓣,到春末时树身满满搭着绿叶,叶子像一颗颗女人手上的翡翠戒饰。


门院中之杜鹃花灿发,度出一阵轻辛的辣息。


67


他得到两纸戏券。


这是爸爸一个同事来小坐后送给他的,要他请他爸爸带他去。


他真向未曾这样欢喜过,因为戏票上印着著名戏剧红星夏佩丽,储正伟合演,这两个名星的姓名和照片常常予报纸中见过。可将看到他们两个令他仿佛像过会儿将得谒会“美国大总统”那嘛样的兴奋。戏票上写着演出的是“岳飞”。为庆祝三二九青年节,中华戏剧艺术工作人员联合公会献演,计五幕七景宫闱英烈豪华雄伟史剧──他看及“豪─华─”该二字他底眸子均闪亮起了。


然是他的父亲不肯带他去。父亲他说晚夜回来还要洗澡甚么的,得十二点才得睡觉,第二早晨还得早起上班,太劳累嘞。而且话剧没什么意思,他说,──致是他大不高兴了!随后他要他妈妈带他去,但他妈妈说他不认的路。然后她说:“咳!一向没有玩过。其实我何尝不爱看戏!就可惜是没有机会。还记得从前在福州时在你大哥的学堂里看过一次,那真有趣!活真真的人演的,比电影还有趣!但是也就只看那一次,现在天天祇在家里烧饭,洗衣,烧饭;洗衣;做个老妈子,既不玩,也不看,像个又聋又哑的傻呆子。说起来真笑死人。我来台北快有三年勒,居然我连趁公共汽车都不会趁。你从头就不想教我乘!……总言,人在台北,其实就是在乡下!”妈妈愤恨地说。爸爸他没有任何表情,也未做任何回覆。他则在一旁咽呜地寡乐着。“这么样好了,”一会后爸爸他说,“叫二哥与你去好不好?”妈妈的眼睛张大了点,然而没说什么!“好,”他答;这是一个新经验。妈妈遂走了开。“然而不知道你二哥他去不去,”爸爸说,“须等你哥哥回来问看。”


他便等待他的二哥。他二哥约在靠达七点时回来,那将将好来得上,他巴切的等着。


终于他二哥回来了!他把他的脚踏车放置好。他今天较往日早些回来。见到他哥哥进来。他乐兴异常,目珠瞪着他二哥投视,但是没说话。之后二哥走进他的房里,他乃要他的爸爸快些与他二哥说。但是爸爸似乎早已,忘了。他称,“等一会会,等你二哥休息一下再说。”他又不大乐忻了;泪珠眼见即刻掉下来了。爸爸遂走去和二哥说:


“嗯;老二ㄧㄚ,你今天晚间有没有空?”


“甚么事?”二哥没好声的问。


“如你没有事,你陪弟弟去看个戏好吧?”


“看戏”──不心愿地称!


“有人送来两张票。”


二哥拿票过来。


“是夏珮丽跟储正伟合演的,”他插嘴称。


他二哥瞥着票的脸柔和下了。


“要去就快。不的话就来不及了,”他说。


“是!”他快乐底说,“我叫妈妈开饭去,妈妈─!”


他兄弟两人走了出来,他二哥扶着车子,他即要登坐横杠。二哥翘起面说,“怕要下雨了。”因要他进去把雨衣拿出来。毛毛遂奔进去拏它。拿出后,他兄弟俩人便骑了出来。


在路灯的照射下他们二个哥和弟底影子偃拉在街边,一个大点一个小些,均弯着腰。二哥他不说话。他遂发见他哥哥实际乃为叫他敬崇底人;你看他带我去看戏(一种荣耀感觉),他是个不坏的哥哥。他不懂为甚妈妈不喜欢他。在离家之前妈妈曾把他叫到厨房里,说:“毛毛呀!跟你说一样事。等下你二哥叫你去那个别的地方你千万不要去。”他说:“唔──为什么?”妈妈眼眸有些尴尬地瞥向他处。“没什么。是怕万一……你和他不是一个肚皮里生的,你知道。我是怕你会让他欺负。”但他翘脸觑他二哥他明了二哥将不会。他信任他二哥。


他们抵达xx堂。哥他将车寄存后,便拾提起他的手。大步地赶去;他在后忙忙的紧追着,这次是他第一次让二哥拏他的手。


他们在前门口呈了票,他哥拏了说明单入去。


他哥携了他之手上楼,然后在一个黑黯仄阶上上去。浩大无垠的厅堂现在前头。他是首次到这么浩大的地方上来,过去他祇曾在他爸爸机构礼堂里看过电影而已。他一生没见过这么大的地所。倘如你要举头看那天花板,你得把颈子倾到最后。他这时嗅及一鼻特殊味觉,一种悦鼻的霉甜息。二哥在前向后走上,他随着,人们底脸朦茫地望着他俩。二哥转进一条横的小道,向下走。二哥走着看着座后的座号。至达楼沿第二排边位,他们乃坐息下来。


他现在乃有机会重观一下环四。他但见整楼灯度半幽,位上观众均已坐定,到处祇见及白白节目张翻飞。在戏台两侧分有一具圆钟,均一样指到犹待4分8点。中间是大幅戏幕,呈橘色,帏上贴着纸的几个大字:中华戏剧艺术工作人员联合公会献演,庆祝第x届青年节。二哥坐下后便阅读着节目纸。他从边边乜过去,瞥见夏珮丽的人像笑着。


一阵嗡嗡鸣响,要升幕底电铃音。


“吆。要开演勒,要演勒,”他呼喊。


“别叫,别叫,毛毛!”


他压抑住,睁着戏台。


可是帘幕老是不拉。


过了两分钟之后,电铃又响。


这一次该开演了!


果地灯皆淡暗了去。


在戏台前还有一排小灯。幕渐然上升嘞。


其下再有一层掩幕。


小电灯亦绝熄洛。(原书:“洛”有口旁)


幕打中央裂分。现出后头的亮明了,惟见它渐渐展大;Ah─ ─现出一个亮烁璀耀的世界:一个色颜富丽的世界!龙金柱朱。后头为玻璃蓝夜天。犹有一勾牙月。地上靠右手有个宝鼎炉──左首有水绿的帘垂,这即是“梦的境界”的浮显。


“ㄚ─ㄚ─”


“别叫,别叫!嘘!”二哥制止。


他站起来。


“坐下,坐下,”二哥叫,“这有什么好兴奋的,”二哥笑称。


空空的台面里一个人出来了。一个佩闪熠烂的战士,欧─从来没见过这样神武的打扮。而后续有二个穿蓝锦古装与红带黄袍的角色进场。其后踵跟着好些长裙长袍的女妃。多么神奇的景样,演员们起始说话了,开始活演了。──“将军来了没有?”“禀皇上,将军就来呐,”……这些演员众概以一式别异的踏步在台上走动,因为人人都穿木底屐的缘故;踏在舞台台平里敲发空咚空同底响音。他们底眼睛在照光之照亮中有时闪闪发亮,如小老鼠一般的眼睛儿。如今男演员储正伟出来了。他着一袭紫泽的甲盔。他比任何一个都还神威!这时他更把佩剑挥了出来。欧,那个熠闪!接着女主角夏珮丽出来了。她是个具鹅蛋模子脸儿,擦拭粉脂,非常美丽底女人。她说话底声色清晰闪亮。他被她的惊人美丽吸摄住。(原书:“欧”有口旁)


“夫人,朕刚刚才和岳将军说过要封岳将军做破虏元帅,为大宋驱除金虏。”


“谢陛下。”


“将军明早一亮就要启程上任了。”


“将军!”


“夫人,”停片顷,储正伟说,“固是我又得立即启行,但大宋江山需要我去捍卫─我得受膺赴命,我深觉是我的无上光荣─。而今国家多难,我中华青年该得精忠报国,我能够得愿以偿,实实是我至大的快慰。”


“将军。”


“夫人,”他说,“你应该替我欢喜才是,请不要悲伤。你在家好好照看两老和孩子,让我安心为国多杀几个金匪,以报国朝抚养之恩惠。”


“将军,请多多保重。”


他已经,不可摆脱的:已爱着这女主角了。他深深地为她的眼风,她的银声,她的举手和投足所震摄。他的眼睛追随着她的一举一止。


至第二幕时这女主演竟没出场。他眼睁大候待了很久很久。她仍未出场。末终她出来啦,她这次改换了一件衣袍,是一袭湖绿底常妆,另带一种清淡洁雅的风味。这毫不比她头幕所著的丽服稍逊。在这幕里她和男主演演出的一节至为温柔缠绵的谈情场面。她靠在男主角的肩头,对着上天的月牙喃喃低语。再没的什么场景更令他心漾嘞。


到下幕,是悲剧展示的时候──她抽动着小小秀肩哭了!他无法说出他的心疼。他在这一霎仿佛觉得已变得是个大人了。他想攀上台对她说:“欧,不要哭,不要哭。”他自己眼水都快落下来了。他掌心歪撑着颊地注望戏台上。(原书:“欧”有口旁)


他二哥在一侧轻轻骚侧着,眼睛直瞪瞪极其专注的注目着女主演。当时台上祇有她一角。他二哥头向前,待她入内后凝神地勾下面。


场堂中的烟气使人脸颊热呼呼的,口腔干干底。


待剧终时他怅怅然若所失地跟他哥哥离开。一路的心想着她、爱恋着她、叹着气、一路走离,二哥他也在坏脾气里。“你快走ㄧㄚ!”喝道。二哥与来时同样牵着他的手,唯此次他哥哥的手直而挺。


到一楼梯下时他问曰:“二哥,那个女主角夏珮丽是不是男主角储正伟的太太?”


“呒?”二哥惊奇的问。随之他(二哥)现露x种会悟的脸面,看前边:


─“小孩子问这干什末!”二哥斥道。


一群人潮推上,他们牵联的手被冲开了。


二哥他在远远的高叫道;


“在大门口等我,在大门口等我!”


随后他们在大门口重见。他比他哥哥早达。之后他们就去取车。他二哥在前头走,他在后头跟。到了车房,他哥哥对他说:“你在外头等我,我去拿了就出来。”不良久二哥即领了车子出来。“上来!”二哥叱道。他遂跟着二哥蹬上车杠,他们一语未说的离去。


他们绕过这xx堂前,骑进一条后边的静幽马路。忽然他叫:“二哥,我们的雨衣掉了!”──“ah,……噢─忘记在椅子底下,”二哥说,“你为什么也不早说?”“我也忘掉了,”他说。他二哥咒骂着。他们便又骑了回去,二哥进去拏,他在外面等。


拿出来以后他们骑着回去又再进入那条幽静的小街。这时他们看到一小群人围在一个发着灯亮的面食摊上。二哥的好奇心大,就把车子骑了过去。他同他二哥同刻发现这群人所看的正是剧中的演员。他们的眉毛上和脸上还有些残迹的化妆。他二哥急忙架好了车,加入这群围环的人们中,朝里面看。他也挤了进去。他看见这几个演员穿着颇久旧之衣着,男的穿着旧夹克和黄卡叽裤,女演员穿着旧毛衣。他在里边找夏珮丽。找到了。差点就眼错过,她穿着一件旧的黑乌毛衣,脸上出现黄浮色,显得年老很多,只听她说:“噢,胃好痛,肚皮一饿就胃痛。喂,老板,多来点牛肉!多放点味精!”


说时一阵风吹来,她喷出了一个哈其,然后用手把鼻涕擤到地上。


这时参入一个穿蓝布夹克的男人,细心一看是储正伟。听到他对其它的人说,“他妈个x,加班费泡了汤了,猪八戒只肯发五十块钱。还说明天发!”


所有的演员们都哄叫起来了。


夏珮丽特别尖声嚷叫:“操他祖宗八代的!我捣烂朱胖子的鸡靶!他臭屁股眼涂蜜,惯地甜言蜜语,暗里苛刻我们,我跟他拼了。”


“好了,好了,老母鸡,面来了先吃吧!”一个男演员说。


“对,对,先吃面完再同他算帐!”她答。


他们便开始吃面。


他和他哥哥遂走了出来。是顷他觉得刚才的爱已踪痕都无,觉得仿佛和没来看这个戏时一似,觉的混身负载很轻的走向家的道途。


他二哥的情态也彷然平祥许多,他说话的语气中可以听出来:“往前坐些,不要坐的太后。”然而他的语调无从和在戏院里时一似,而是和看戏以前一似。


“下雨了,”有两点雨滴哒滴脸上。


二哥不言语。


“我们要拿雨衣嚒,二哥?”


“…不用。”


“雨会大起来的,”他说。


“就到了!”


二哥增快的骑踏,他们二人的长影横掠过街心。


68


一片绿得发光的稻海,风刮过像一群的羊背,近看则像圈圈漩涡!风把一片空其控奇的声响传来。一节小小黑色底火车出现,像把黑色的尺,精神抖擞的朝前徐动。它是几只全部关闭的车子组织而成,祇在最后一座的尾部开开,一个人立在那里。火车逐渐消失林里。天空留着一团乱纱似底黑烟。


河水闪闪地卧在一侧。


69


雨来以前可听见鹁鸪的鸣叫,是一圈儿复一圈圈底啼哭。


70


每个下午散学回来以后,他都要到后廊去仰脸看看。在走廊侧边的墙上高挂着只用过的水果篓。它本是他妈妈买得荔枝后遗剩的,以后妈妈都以其作为果篮子。他每一天下午回来时都能在篓子里寻及两根芭蕉或一只橘子。


71


廊前的门拉开,他站在那儿吹肥皂泡。他把笔套移去,复把笔套点了两下水中,俯着脸吹吐。肥皂泡泡呈鹅蛋状,贴沾着该笔套一端像奶头一样。他这时正在制一个大的,更形变大──大得跟个氢气球儿那样。他恐悚着。他望着泡泡的包面。上边布上汽油式彩虹─他可以探看进里边,他想住入里内──那该是个最最美丽的地境:直像前几天他爬在妈妈熨衣服的餐桌上,望进头上未扭亮的青青色灯泡,想居住到蓝色玻璃中,他害惧夹着欢乐──他更不敢不吹,不吹也要爆──突然爆得点滴不剩。


之后他复试着再去造个一样大的,但是数试不能,只有一次可得!


他遥望着前方,想忆着那美丽的圆状。他惜黯自己无能再制造出那个样的。然之在他不经意举头时─出他意料的─上空皆是五彩绚丽的小圆球──刚才没有爆的。


他遂不停的吹。一个多小时里他吹了千百余圆,时时跟杨花一般。


他觉得累了,就停勒下来,把笔套放进杯子。他觉得十分疲倦,而且感到完了后的索枯。他觉得唇里有道肥皂气味。


72


他平时在家里喜欢吃的菜有这些:葱蛋水炒牡蛎,豆芽菜炒肉丝,红糟咸鳗块。平日他不喜吃的菜有:蕃茄煮菜花,炒雪里红,煎荷包蛋,蒸鲨鱼肝。


73


雨势稍减,陆络降了两个多礼拜的雨现在才了。泥泞地显著黄黄底。雨漏从黑体的树头滴下。竹篱显著雨过毕的酒红色。


74


空气温暖而甜馨,像熟软的苹果核心。天界的星光显的扩晕;如雾中的路灯灯昏。那边桥灯则清楚可判,且其灯影像金黄的尖钻子插进水里。从堤上得以听及在另一个尽头春田灌水后的田里里蛙唱。


他走下含白底水泥阶陛,经过一片乱草芜衍的废地。而后步过一座小木桥,桥下底小溪发出激淙的响声,游向河里。过了小桥后他行过一片竹树,从迎面来了个认识的邻居妈妈,刚刚采下野菜供喂鸭子返还,与他行招呼。继之他又遇到好些个持手电筒,挑载钓竿,围挂渔篓的夜钓人。他随后走出林子,见到菜圃里有个人在拉便。他继续向下走,行过一家农房,方窗漏出灯景──是地已经寥然没人。他复向下走下,抵达前面一片浓黯的泥烂春畴。这里他听到了响亮彻洪的众蛙唱,从各个方面传来,宏苗扬抑不同,然而一一可以分清。而却不知这些青蛙在那里。看不见它们。这片蛙声像是大地的大合唱。对着上边的熌闪星点,其唱声一声声恍似银星数目一般的多。他更走入田中的仄道,此地更显荒凉;离开有灯的农家已颇远;离开他的家遂更远。他回头探看,长桥灯光甚么都看不见了,这四周是一片黑闇。一股阴风渡传,觉得一阵抖战。继之听到田里一举干燥的老年人呛喀声。恐惧捕抓住他。是某种大蛙的叫声,还是鹭鸶底欧叫?还是田蛇的嗥叫?然而都不像,不定是某种xx的声音,也许是个人的吧,也许是他自己的幻觉。他再仔细的听。没有又响。祇有晚风一阵阵拂过。他突然大惧起来,拔脚向后飞离掉。(原书:“欧”有口旁)


75


乳色的晨雾迷漫了整个院落,清晨六点钟的时节。爸爸一早已经将户窗开敞,让鲜净的清氛进来。这刻忽的嗅见一股沉重的水肥味,但并不难闻,反则,倒有种催眠般的温呼之感。爸爸连忙命道把户窗阖关。因为舀粪的来腊。把户窗掩上后,臭息自门窗隙中泌入,舍房中漫腾着微臭,门窗外担夫肩负扁担速走着。(原书:“腊”有口旁)


76


在他们家后廊窗牕所对的堤路上,十二号公共汽车经过这里,并在窗之外立个车牌。此处是土尘路。稀有人走。车牌旁树着两挺土灰色的瘦槟榔。每逢一次经过,则听到一阵女车掌开车清澈的铃鸣。继之闻获一片土尘芬芳。


77


房子外头的日光至凶。他从烈日下进内。


“毛毛ㄧㄚ,”他爸爸说,“去拿冷开水格罗一下嘴腔。嘴里带有暑气,格罗之后才不会中暑。”(原书:“格”“罗”皆有氵旁)


他站至开启的木门前把凉水吐出。


78


他忽然开始对旧体诗发生兴趣了。一口气的背咏下去。并拿他最喜看的数首另抄白纸之上。这些诗所给他最大的愉快是音韵的愉快。当然,诗的画界他也喜欢,但那也还是音韵所促成。他目前对旧诗的喜欢就像他前不久之对军队之军乐一样底喜好。


他在这些诗中最受他热爱的一首是:


月落乌啼霜满天


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


他还爱喜的一首是:


红豆生南国


春来发几枝


劝君多采撷


此物最相思


有的诗他不能看懂,但他觉得非常美,像“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有的句子的音乐尤其更是不可摆脱,从晨至暮迥绕在他脑门,像


秦时明月汉时关 万里长征人未还


另外像:“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中的后一句:“呼儿将出换美酒”。


令他觉得困恼的是有些他丝毫都念不懂的诗。像


凤尾香罗薄几重 碧罗圆顶夜深缝


扇裁月魄羞难掩 车走雷声语未通


79


……他走下微有晨露之草堤,停止于似长戟般的草茎与羊齿叶之内,远瞩遥遥的青草广场。晨雾似草地上发冒的毵毵白毛。近一个月以来,他开始注意到了许多好看的景象:僻如天边恍如国画山岭的重重的山峦,黄昏时落日的霞火,深夜内闇天中闪烁的无计星斗。他都感到至大的战动。他继续朝右步行,看到一株草上叶面内含沾四五晶莹珍珠。在那边有一株美人蕉,冒出鲜黄的花,像一条罩下的黄手绢!是后他再向前走,见到何其雅悠的河水,(便践上陛石对下方看),但见该河水并不忧伤,而乃新清,闲静。桥在过去之右方,不似白日似大算盘上横行黑珠滑动着人马,而今都没的,在眠睡中。


陡间黄日自山背冒升,芒金乱放,照得大地一片金色!在东方的天穹上有彩霞伴丽。欧,多妙!每样景物都是金镀的,金岸,金岛,金树,甚而是金水。“讴──”某一个处所出一声呼叫,不知来自大地,还是从水中。他再倾耳细听已得不着。这时一队白鸟振翼飞上高空。是时有一条摆船漂出,船上站一个船夫摇船──整只船是闪金的,上面的那人也是发金的。这金船和金人向上游摇去,天穹更加发煌。(原书:“鸥”有口旁)


80


秋深的时节到了。现时处在霏霏的绵雨之连续底当中。他在他家后的河堤之上看见一些着蓝裳白碗帽的小女学生,她们要便道下堤坡返去。其中首一个于前边勾着项要行下,后面的看着。前一个前倾的步下,后边的也跟着走。前面的霍的滑下,后面的也接二连三的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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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要出去,我去买完菜就回家,门户要随时细心,”出门时他妈妈这样说。在和静中时有许多没意义的事和言语重复呈显著。妈妈把壁橱合得很拢,这是她的习惯─出门时必如是;妈妈平日出门买菜时她都把门锁上,家屋里没有人──今天学校秋季旅行,老师带他们去乌来远足,他没去─妈妈说恐怕他跌到山脚下。妈妈今日早上便叫他抄小楷。而今小楷停置隔间书桌上,池台还未干,只写了几行,竟不想再写。反正待明天星期日还可写。须等星期一方缴。不过我应该还是现在来写好嚒?免得不时出来这里,翘望墙挂的照片镜框,无大意思。


但是他还是没有去,他注浏了一会镜框,望着他的孩儿时的一张旧片,已都转黄,然后,转去屈腰照镜子。在镜里他见到他自个的容貌。也见得不远处光线白亮底纸门及一些前廊。他蓦然感觉可能会有一个人脸在白纸门后泄出。一阵簌凉升上。他随而想到大门开的,隔壁中洞窗大放的,后沿廊边的窗牖也大张着。他以是觉得一种四周无论何时皆会受攻袭的感觉。他感到一种无安全感。于是他便去把外边的玻璃木门拉上。随之又去把隔壁的窗子和后廊的窗子拉上。他还是直觉不得安全。便上去把门的搭子安上,把窗子的也安上。可是他又想起前几阵听到的传言,传闻四近有户邻屋白天被窃,又听及报纸谓有家人家白天被抢!──强盗先行敲扉,然后直接冲进入。他乃也惧也会有人来强抢及他。他便去把几张椅子搬来重叠堆予门后,这样可以充作防御,强盗如破门进来还可以藉椅子挡一番,守防工事仿佛得少固一些。他又转去为邻室的窗子和后廊的户牕顶上木凳子,又加上饼干厅,水果篮,斜抵的竹蒿子,一些“机关”。


然而在闭封的静肃中,时钟的滴哒之声清晰可判。他更是害怕起来。他顿时怀疑是不已经有人进内,他在镜前独顾之时候。他现在他爸爸妈妈和他的房中,实不知道隔房二哥那里有没有人。他因是专神谛听──听见隔室恍彿有声响,一阵咇啪之响,宛似有个人把脚轻轻踏到他他密上面。他想惟一解除惊恐的办法是过去看下。他就奋起他之胆气过去看个仔细。祇见甚末也没得,祇有那只写毛笔小字底书桌,和那张周尾他二哥困用底睡床。不过他还是觉得一种已有人侵进的感应,时房中有一种失阙安意的知觉。他遂怀疑予他走到这间时那个人溜向后廊去了。他便再振起勇气到后廊去看看,他跑过去,大喊一声!──那里没有他人。那人可能已闪到前廊了,说不定正在窥探之,使他都不敢回头,恐怕看到那张冷笑的白面。他感觉房中已受到确切的侵略。他祇有退到他爸爸妈妈和他住的那间去。他便退了进去。而同时把房门关起嘞。他退坐到墙落,一只手里抓着一只竹棍棍。适时,一阵猛烈的敲门声,听见他的妈妈在喊他的名字。他急忙跃了起来,开了门出外。但见他妈妈的凶愤的脸闪在玻璃外界,听她骂着:“你在干什嘛!快拿掉!看我进来好好敲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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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五六点时蝙蝠在屋子前乱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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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寒冬的初晚,他到一个同学之家去瞅一只新钢琴,以是没及时返家。他的父亲乃出去觅寻之。父亲因着向他学校去的路走上,意以可以在道上遇到他。天色已乌墨,他的父亲走过了一门路灯,灯的光线的形状像一把灰扇。他没于幽暗之里,下不远还有一盏路灯,灯的电线杆下有两只三轮车,两个车夫在打瞌睡。他的父亲怀疑可能已经错过,他底儿子可能已走另一条道回归,他便折返。抵得家后,父亲又决心再去寻觅,便又走原来的路找寻。他走过了刚才路过的第一盏路灯,经行第二盏路灯,但见灯光下的车夫只有单独一员。他再继续寻下去,眼见一座齿科医院的张着口腔露出牙床的门灯,再步下去见到一车馄饨小担,又下去是在一根电灯杆下更有几辆三轮车停置。他在路过的每个孩童底脸上寻觅,想历认出他的孩子来。最后这个父亲走到他孩子的小学,但见校房都空了,窗户也幽乌了。他心都虚无地走回去,路上他见到壹只空的三轮车行过。出于他一时的愚騃,他选摘了那另一归路回归,心中相信可不定他的孩子还在这一路边耍乐,这条路他刚刚没有走过。未知甚么时候他迷路了,他发觉走到一条铁轨旁侧。他转了几转,转到一座垃圾山旁旁。他不知道该怎样行出这些凌芜的巷子。有条伶瘦的狗在他前面行过。他又进入另一条巷子,然后发现走出来了,看见远远那门齿科医院的牌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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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常常从壁橱里拿出他父亲的一付皮手套来套带。这是一付已很老久的手套子,皮均有点长霉洛,但是他觉得却很神气,像飞行员戴底。他总把他的小手探进那大套套里,伸曲着,甚至在七月大暑日。(原书:“洛”有口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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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园春半踏青时,风和闻马嘶,


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长蝴蝶飞,”


他忘嘞下面该怎么唱,联调子和歌辞都忘了,他决定再唱一遍。也许这遍可以记上。但仍记不得。“日长蝴蝶飞”的后面是甚么?他重头又再唱一遍:“南园春半踏青时,风和闻马嘶,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长蝴蝶飞,花露重,草烟低,人家帘幕垂,秋千慵悃解罗衣,画堂双燕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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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脸他发觉十分漂亮,他很喜欢她这张面颜。她底脸上有只坚固高高的挺然鼻子,她的眉毛很稀,而且全都被拔光了,拿坚硬铅笔再新画过,她的脸上布着几颗雀点(她叫它们“苍蝇屎”。而他也有,她说:“因为你是我的儿子”),她的耳肉上双只都有一洞已封的耳钩穿贯处。她均常都穿一双旧黑毛质拖鞋,壹件松软的细小红棕相间格子布旧便袍。她的脑勺后贴着绻缠短短的烫修头发,像块圆型的面饼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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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近每个星期日的下午他们一家(二哥除外)都去上街玩。他们三人走排一横排,他在他爸爸和他妈妈之中间,因为但怕他被汽车撞伤。他们手牵联手像奔命似地跑过马路间。俟日末即将暗的时候,他们一家一定三人一排经过小南门,那儿他看到一个高高铁塔之上一点红灯一眨一眨,他爸爸说:“无线电台,无线电台……”


逛完街了后他们的目的乃是“山东饺子馆”。在他妈妈买完旗袍料子和化妆品之后,去吃一餐红烧牛肉面。


距离“山东饺子馆”(从西门町到台北车站前)还有挺长底壹程路径,他们用行走走去。早在上星期起他妈妈即已不断地称美说:“‘山东饺子馆’的牛肉面真真好食,‘山东饺子馆’的牛肉面真是好吃呀。”虽而他觉不出来那牛肉面是有多少好吃。


在“山东饺子馆”的店门口坐有那个肥大,黑油黑油,像颗密汁黑枣似的老板娘,填在管帐枱儿后面。在她后面有三架保险箱围起,她前面桌上围着一盒小钱箱。所有进出的钱钞一律由她手里经过,她的腰间挂着一串铜钥匙。他觉得她似乎全日彻夜都在铁盒铁箱圈圈之中,似乎她是四面铁物的一部份。妈妈对她是羡艳极勒。她一回家就不断的道:“那老板娘的命真好,要是能像她那样整日拏保险箱围起来,那人生该多幸福。人生应是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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