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变第一部(续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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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 父亲,您出走已半月余,一切问


父 题当照尊意寻索解决。  子晔


他走下一条在高雄近傍区域的芭娜果树长街上,睛目前遮着两片黑墨镜。他刚刚步出一家天主教会。他的心已淆乱,当中充满了无望。他业已寻过许许多多的庙寺跟教堂,但是一定很多的寺庙和教会他业都遗漏掉,还有无数的庙寺和教会还没曾去过。他这些的寻索不过是叫他自个的内心稍安而已。他每天都寄限时信回家,如今在高雄已经第三天。他妈妈今天上半午寄来限时信中说:“晔儿,汝父尚未归。”他仿佛感觉到他的爸爸永远再也不会回家了。一阵哽泣升上胸臆。所幸他戴得有太阳眼镜。他想把步子歇下,但是怕会激起他人的注视,这儿没有汽车站什么的,或是小冰店。前面是个安全岛,在绿林之间有身孙总理模铜。四条马路由此分开,过去右向横出一横大字蓝色标语小学校墙。他的面前来往着交叉如垂吊电线一样的自行车。一个着草绿军装的台籍士兵走过。在那蓝色字墙的一角竖有一株爆发火红球焰之凤凰树。每间寺观和教会,他都留下他的住址,他爸爸如后来到那儿他们会寄信告他。也许不久还有希望。更其有希望的是也许他爸爸在今天业都已回去,或者明天(明天他启程返回)他归程上的时候他爸爸已返归。他走向那棵凤凰红树。──哦,不要想得太多,不要希望得过高,过高会失掉,上帝,请祢保佑我保住这一线可能吧……


88


一个夏天的下午,他爸爸跟他们一起去草山游玩。他哥哥这次也齐去。爸爸当日他着的是一套淡黄中山装,他妈妈着的是新的布旗袍,手拿新皮包,足踏新皮鞋。他衣一袭童军短衫裤,脚穿黑白橡胶球鞋。他二哥著白衬衫黑长裤。


他们一家分趁二部三轮车去火车站。他们要到火车站坐汽车。他爸爸和他二哥哥趁前面一架,他则和他妈妈坐后头一架。他一直均能看到上部他爸爸跟他二哥的脑后。


车拉至车站广场。他们往一处木头盒状车牌那儿去站队。他觉得这一片广场好大,他抬首看及一塔高高的有位荷枪军人站在堡垒上的裁边画牌。等车的接衔他们排队的已很长。不久他们要趁的旅行客车来了,是一架亮耀蓝蓝釉色的宏大旅行车,而且是新样子没车鼻的。在后头的人都一嗡嗡去,他们被挤迫至后面去。很久以后他们才硬挤上车,可是车里已无有位空。他看到司机高高置踞车前平璃之后。他一幅骄矜不羁的样子。车中人已很挤,他只手攥着他妈妈的衣服中间,他妈妈圈围着在前头的一根铜柱。他爸爸不停的自某向远唤他们──他和他妈妈──咨询他们在那里。他妈妈回答着,并叫他(毛毛)好好抓紧。他遭挤在人众之间,除四面人的腹部旁者一切均看不到。许久而后,他一头大汗,聆听及马达易音,发现这车望上陡倾,知道开始上山了。这时他爸爸觅到两个空座,遂叫他和他妈妈都来坐。他寻声过去,面前围到很多人,他以手蛮暴地猛推开每个个人,他们举眼叫咒着,给他挤了出来。他和他妈妈坐下来之后他妈妈问他道:


“你怎么挤了进来的,满额满脸的汗。”


“我把他们全部排开进来的,”他骄傲地说。


“这孩子,”妈妈称赞的说。


他父亲站在他们旁边,因为他攀不到上面的横棍,因而两只手因此抓紧他们的椅背。他二哥悬吊着胳臂立在傍边,颜貌严冷。


他所坐的座位看出去惟见呎尺前疾箭飞过的野蒿壁石,以及一些草地……


到了草山了。他方下了车便闻到一股息熏臭──像担粪的一样。他爸爸说这是硫磺的臭息,是温泉底气息。那洁净的路面(是柏油的)朝上渐倾。他二哥和他爸爸走在后面,他爸爸在和他哥哥说着什么。再向前两步他看见道侧林阴底里显有一宅红柱子的旅邸,褐潮色粗砖墙上写著白色大字“温泉大旅馆”,还有那么一枚三毛似的图模。再往前去他看到一座圆状馒头形的小山,上面密丛许多圆树,看来这山像是一颗菜花。他继而跑到一处沟渠地方,弯折看沟里的水,那沟水是滚热的,有云烟的;渠床的石头显朱锈色,有几块沮石仿佛盖了块烂抹布块,丝丝缕缕的。他急急飞跑到爸爸那里对他爸爸嗥道:“爸爸,你看那里有热的水。”


他爸爸望着他一下,说:“是的,那是温泉的热水。”


他拉他爸爸一块到沟边去看。


“这温泉的水可以用来洗汤,可以治皮肤痒,没有病的人洗了也会很健康。所以有很多人都到这里的旅馆来洗汤,”爸爸朝着路傍另一座旅馆说。


“那我们也去,”他说,拉着他父亲向那里去。


“不,下次再去,今天不行,”爸爸勒住脚足谓。


再向下走下去,有个细瘦不堪的人上来,肩膀上悬着一个大箱盒,作躬地眯笑对他爸爸说:“要照像吧,照一张留作纪念,算便宜一点。”


“不要,”他爸爸板着脸孔说,手掌一撂。


他们继而走到一处有翠绿矮树篱围的别墅住宅前面。他看到篱树上有艳红朵朵垂吊吐绶的花朵。在房前篱围旁边的细沙小径上有一只蓝色小轿车。那住宅为石面盖的,在它的房顶上是淡淡红的。“有钱人住的,”他妈妈睨看他爸爸轻低涵笑说。突的一只巨狗狰忿大嚣,他被吓得朝后倒退一尺,一个像佣人一样的男人出现在短篱后面恶意朝他们注望。“我们走吧,”这父亲说。他看见一个银白头发的老人在该屋里一现。


他们继续向公园走去。他的妈妈在前面几步呼叫他,“快来,毛毛。”他便跟了上去。爸爸和他二哥走在后面。他不时转身问道:“爸爸,这里走下去对不对?”爸爸正和他二哥说着话,抬首挥肱呼道:“对,走下去!”


不多久他们到了公园了。这公园里长满细杆尖针小叶的松树,地上是泥巴的秃土色。他听到树蝉吱吱底嘶吟,他不知道那叫的蝉在那里,但他看见一张孤叶吊在一条蜘蛛丝下滴溜打转,便总以之为蝉声即是从那转叶出来。他爸爸站在树影下说:“ㄏㄡ,这里凉快,”他把中山服的扣儿全部解开。他妈妈和他坐到一张水门汀位凳上。一个兜卖有壳的熟煮花生的小贩坐踞在那边,以一筐竹枝篓筐贮满了花生。他爸爸自动去买花生仁予他吃。俟买来后爸爸问二哥要不要。二哥说不要。爸爸和二哥就坐到过去一点的一张水泥位凳上。这里他的母亲和他一起剥花生食。他们把食过的花生壳都丢在地上。吃完花生,他忽然跑了出去──他妈妈急忙喊他道:“毛毛回来!”“我就在那里玩!”他妈妈说:“不要走远了,就在那里。”他跑去看的是一处汩水从蔓草高处汩下到平平草地上,并看到有一条竹子把这水引到其他x地去。然后他看到那一向还有好玩的。有个水池子。他喊他妈妈一道过去。他妈妈喊曰她的脚痛(她正抛去了皮鞋,正拏手摩着一只伤足)叫他自己去,“不过不要跑得太远,不要掉到池子里!”他就跑到池子那边去。他到了池子周沿才发现予池子里边游显著无数底金鱼。它们恰若挥着纱袖的小小跳舞的女孩一若游来游去。当中还有一条最胖的巨号金鱼,像一尾鲤鱼一般。他呵铃大笑。水里宛彿有什么受了一惊。他再细致一看,原来池水里还有许许多多小如蚊蚋底小鱼。也就像那飘飞的蚊蚋给风一吹一样,它们会陡的全部调转被吹向另一方向。他两颗眼睛来来回回跟着小鱼流动。未几他看到那边有几道喷水的水线涌起,他就过去看看,水泉喷水从黑色密麻布洒如海绵孔孔的假山礁石中喷出,其内有一条水线的铅嘴被扭歪了,水线喷射到池缘缘外面。一些水点点被风吹来麻麻痒痒的洒上脸上,他把两条手胳膀张开伸了进内,觉到手膀冷冷凉凉的,继而他把脸伸了进内,浇得满脸满额都是水,水淹入眼里,但一点都不痛,他哈呵大笑,水都流进嘴里。


他又看到那边池边有几个小孩子正在放小船玩,便走了过去,然而就在这时他爸爸喊他回去,说是要回家了,要他快点回来。他想怎么那么快,便跑向父亲那里。父亲说因为怕等下车挤,以是要早点走。然后爸爸朝向他二哥说:“你再想一想,我这两日说的都是同然一句话。等我们事业打好了基础以后,我们不愁没有女朋友。她又是个本省人,真是有点……”


二哥没有说话。


“你看怎样,老二。”


“好吧。我不理她就是!”二哥就没好气地回答。


“好,”爸爸高兴地说,“我们回家去了,毛毛,去妈妈那里。”


妈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而后妈妈看到他一头一衣都是水,便死劲在他的背部猛敲几记,骂道:“怎么搞得一头一脸都是水!”是时太阳业已偏西,斜映得树林里一片朱红色。方才知了的吟声现在已经停止,那片独叶也已经停息转动。他们便走向车站。现在等车的人不多。未几车子立时来了。他们就进入车里。车儿一溜,他就又兴奋起来了。他便从车窗户望出去,看见草地,疾箭飞越的蒲草壁石,以及前顷看见的那类矮树上点点却绶艳红的篱花。车一弯他又看到那座像颗菜花儿似的小丘,渐渐移远。爸爸妈妈和他同坐一处,他二哥独自一人坐在车后望着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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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他们家走道上那条木面柱之上刻划的高度又增高一些了。他爸爸现在都用指甲端来为他划痕,这次比一个月前要长出爸爸的一枚大拇指指甲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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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夜晚合目睡觉以前(他现在睡底是他爸妈的房中的一片附墙的木荐),在黑浓中他时时想起他的父与母的将就及临的死──他父亲今年已都五十一了,他的母亲也已四十九,他在黑暗中怕惧得张大了恐极的眼神。由予迷信的缘故,他想他若严行惩处自身,庶几可使他父母的去世不致太近生发,由是猛掌自己的两颊,劈劈拍拍的批着,以示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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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小学校的体育课之中,他学会一点点摔跤。然而在家里他觅不到别人和他相练习。他和他爸爸曾经商量及,欲请他爸爸和他共相练习,但是他爸爸不肯。而现在他看见他爸爸,比起他看来显的庞大甚多,穿着汗背心和短汗裤,停站在房内的他他米的中间。他想这可是一个上好之机会,他可以用偷巧的办法将他父亲摔倒。他就上去拦腰一抱,用尽了力要把父亲摔倒地席面。但而父亲竟而丝毫不摇,巍巍不动。父亲莞然大哈,面部苛生谑神地谓:“来,来和你比一合。”父亲就将他心口一推推得他一跌跌到他他米上面。他一条脚腿都跌的很痛。他的爸爸举头大声嗥笑。他说这不应算,因才阵他以为尚未开始,他要求再来一度。他父亲答应他,于是他就由地上爬起,再侵了上去。他的父亲和他俩人各施力能的会格在一撕,他底心中斥满了愤火,他想把他爸爸斗倒,但是他爸爸再度又把他摔出丈许圈外。他爸爸再度朝空呵笑。他又再飞踪上去,他虽然带着笑声,但他实在在心间恨达了其父亲。然而他四番几次都战不倒他,父亲有如不可以征服之相,俟后父亲人累了,说道:“彀了,彀了,毛毛,可以停了。”但他还伏首试着去撼动他,这次,出乎意测,居地有点儿动移了。“ㄏㄟ”,爸爸说,身干真的偏趄了,爸爸就一脚踏于他的腹部上,那么一蹴,嘴中说声:“去!”像一只马弹踢掉一只小狗儿一个样,踢的他老老好多步远。爸爸他仰口大笑,双手叉着腰,只脚光光的落实在他胸口上,说道:“你还敢再来和你的父亲摔跤了伯?你还想摔翻你父亲!你也不看看你自个儿仅有多大?你还敢不敢来跟我来摔了?”(原书:“伯”有口旁)


“不敢了,”他睡在地上纾纾笑答。


“那么这次饶你,”爸爸说,把脚拿开。爸爸移转离开时他伸腿一勾,他父亲一绊栽向地上去矣。他跳了起身团团转欢呼:“胜利,胜利!”


“怎可以对你爸爸这样,”他爸爸跌坐地上忿斥。


他还在边欢边跃着。


然而他看审到他父亲仍仍坐赖地席上,好几次都无法子起身,他因是感到一腔怜然,他遂伸出手援协帮起父亲。


“怎么可以对你父亲那付样,”爸爸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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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营白蚁绕飞进屋室里,爸爸向着房火举起一面洗脸盆,影逗白蚂蚁俯刺入水,父亲一蓬蓬密的大发。(原书:“营”有口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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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在一点都不错。这孩子不孝,实在不孝。别人都说积谷防饥,养儿防老,我看我同你两个一总没有指望了。我们白白养培了他。他竟然连新为他选买的上等橡皮鞋都不欢喜要。”


“是喎,他是生来就有反心性根子,同他父母作对──不听他父母的话。没有可指望的呕─”妈妈她说。


“没的指望,没的指望,我和你两个看看将来独独的路单有一个上和尚庙,一个住尼姑庵哦。”


听得这些话言他便感及心内如刀戟相刺一样的难过,感到有种深重重大罪错的感想。原端是为了双新球鞋子,他爸爸为之买来双漆黑的,他不乐于穿,他企望穿上一双米黄的色泽,或乃交间墨白的。他为此和他父母蹩扰了一霎。他们责酷得他愿意去穿了。而父亲母亲还在继接历责他的不顺与反念。他深然为自个儿的罪错感到异常自疚,咎罪地勾下了下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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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七月末秋季新伊的夜央,从枕上常可听得远处黑风一道道渡来空其空气的铁路机车车轮轮响,时响时遥,宛似秋风吹来一张一张的乐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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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之里迷渡着一味轻芬,他的母亲走过弥渡出外的,是她右发上扮结的新洁茉莉花香。茉莉花!像一粒粒米黄大豆一个样,他妈妈先都把它们溺浸在壹只酱油碟子间的水内,以不致谢合掉。等要戴时妈妈把一枝发针从头上拿下,拿以刺穿一粒粒的茉莉蕾,刺成一串,插向傍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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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嘘──嘘──这话可不能乱讲。你这话千万可不能拏出去乱说的,替我千万得记得欧,毛毛,”他爸爸惊怕无端地曰。(原书:“欧”有口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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侧开的窗外跃进来一只斑彩的丽绚飞蝶。妈妈把它猎获起来钉穿它钉死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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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倚对面的墨陶栉甃叫烈日晒成浅灰调。窗洞外的重沉乌檐影坠掉地面上,像拿一柄小刀切过一样。他妈妈予去到那外附宿舍外的水龙栓前去洗衣袜前和他说约:“现在太阳恶,已经到秋晚秋老虎的时候。你不准跑出门去晒太阳,知道不?”不知道为什么不准。他妈妈这样子关他会把他关成白漂漂的,似一绽洋白蕈一般。他本拟缘此机会向外面去炙一炙太阳,便晒得黑些,免教同学谑笑他。上个周末在路上遇见沈雁汀,沈雁汀即曾笑他说:“你好白鸥,白得像白雪公主一样,你平常都不大晒太阳。”日常在他学校之间其最最害怕底是他的晰白。殊不知为什嚒他的皮肤可就是无法晒黑,余外的同学祇须晒晒一两小时便好,但他则需有好几礼拜方晒得上,而且过几天便复退尽。孱白遂乃变演为他日日的痛楚。尤其当“白老鼠”的绰号传遍全校时──他现在耳根想到这遂血红起了。学校里男同学都常取笑他,乃竟有时联到他的最最要好的友朋都讽笑他,而更其令他痛髓的是即如那拥女孩子也讥笑他的晰白,至若最难教他忘落的是有回即连他所喜欢的音乐女老师也都笑耻他:“你怎么这么白ㄚ,跟女孩子一样的,应该多晒晒太阳,一个男孩子就应该晒得黑油油的才教好看。”不错,不错,有许多男同学就特爱指着其自己炙黑的手前臂说:“你看,多黑,多勇敢!”或者反过短裤腿管,手指着膝盖,说:“这里,你看这里,连这里都比你黑。”沿是他旦日一有机会即出去曝炙。一年中有好几次他都把两臂晒得红肌肌,他喜欢浏观他那通红若红壳蟹一样的细臂,中心觉感万分的骄傲。晒过日头他的眼颗干涩,从两枚鼻孔传出之鼻呼热乎乎的。但是假如其不复再继续暴晒下去的话,是红色便不见哩。时时他常想傍的地方。头、腿、身子,一律都不重要,祇要他的两臂能晒黑就好诺,祇用有一个地域能晒黑得使人注见得着就成。他真希望有一种药此时已发明成功,只需搽上皮肤立时就能黝黑。只可惜,天,没有这种药。没有这样的好,就像没有一种药他吃了可以长胖一个样──他也为他的身量单细深觉自卑……(原书:“鸥”有口旁)


日炙之下棕榈高椰树躯裂干得像棵烟草砖,树影下的沙土地上几只母鸡导着几只小鸡啾啾挖穴。在面向的这个窗口之斜对面正看到阿方刚沾完高蝉回来,背着好长好长一条竹篙,皮肤晒得棕褐褐的,像一枚成熟的褐橄榄,看看人家多么行动自在,来去自由。他转而弯颈看自己的身躯,相形感到一股厌恨之憎,独见他的光腿细白得像洁白的豆腐一样,膝骨滑上丝丝青络错织,他的脚面更白得像得透明一样。他遂刻恨他底母亲。她时常说,“你这样的身体还能出去曝晒呀?快跟我别去呕。你忘了你一晒就立刻生病。”然则他祇有多晒晒太阳才能使身体强康,不致生病。他的妈妈联冬天没太阳的季候都不许他出去打篮球去。她是多么无知愚蠢!她居不知这样做祇会使他身体越弱,越没炼锻越弱。是他妈妈使他今尔这么白,使他天天感觉低耻。他现刻就要出去给她看一看,要到河岸边去走走,去晒个半个点日阳。他以是便出去洛。(原书:“裂”“洛”皆有口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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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妈妈总爱在星期天上城去的时候打扮得万分俗艳。一定的她在面上上许多白雪一然的白粉,而且还搽上浓胭脂,且还穿上(丝毫不必要的)玻璃丝袜,而后并且在该鹅蛋镜子前头揽镜细画她的拔光的眉迹,画好几时刻,她自己并对镜里的自己微笑。完了她又拉闭纸门到房间里边换衣衫,她换了一件之后复行换一件衫,使他在花纸门外厌烦而忿激地等伫着她。他的爸爸和他一起等伫着。过会他的妈妈推开纸门出显了,披挂得闪金烁银地!“妈妈,请你换一件颜色浅一点的,这件太难看嘞,”他羞臊到极限,捶楚到极界地说,有次甚至突口说:“和狐狸精一样!”──那一次他妈妈穿件大红大红的旗袍。“放你的屁!”她勃发大恚,骂称,“你管我桠,我自己爱穿什么我自己就有自由穿什么。你没有资格多嘴,你最近相当荒唐你知不知道?你快给我‘定’‘定’的,你小辈的人在长辈面前要有礼数。”她的词句的“猛烈”使他大吃一惊。并且他妈妈讲话的句气好像是指对大人们而发的漫骂。他听了感觉恨透了她。他也打算用恶字回骂她。但是彼之凶貌使他觫哆,怯抖。有几次他也答了一答,他妈妈听了立顿把手提包掷掉,聘地关上扉门,说她如今不去了。他楞楞地騃住。至后还是他爸爸来劝她。爸爸并约制他还嘴。爸爸逢此每回好像均不大则声。好像他似乎还赞成母亲似的。嗣后母亲还是穿嘞那件红旗袍子出去,酷像一只庆节的披红大母猪一样,走路的人都照她注望,但是她倒把头翘的高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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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有十多辑以濡墨羊毛笔写入零零碎碎成语辞根的信笺纸册子,父亲说这是他非常洋洋得意的撰作,并说将来他要把这搜成传给他这个小儿子。他对父亲的这个工作感到它十分高亢,他感觉他自己一定没能力办得,以后成大人也未必办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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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喜欢画画水彩画。x一天上午他画了一付静物水果;画了一架家中色白的枱钟,一条麻点的黄蕉,同一圆红蕃茄。他以湛蓝的色泽加涮该幅的主调。他非常喜欢这幅暗蓝的水画。他把它置在远远的距离狎赏。俟后并把它黏到一处高高的壁龛之上的白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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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的钢笔笔头把手的乌壳虫的部份泄泌墨水,于是中间指节上污湿了一大云黯。他仍用透明玻璃纸绕起来再用了几天。但是伺后那卷透明纸褪掉下来了。泄墨流了一大面。他便去和他的爸爸说,他的爸爸许应他替他再添一枝钢笔。今天上午他父亲给他了一枝新笔。新的这枝日本笔含有青杏绿的长杆杆,重有一重耀金闪亮的套套,行写起来觉得笔顶太细,刮纸。由此其后他要永永底看不着这枝老笔。他遂对这杆笔发生无尽惜别之情。笔杆是枣之红黯,长干尾端衔有一一齿斑,这杆笔陪了他有两年之长。宛如对待一个行将离行的友伴一样,他惜惜地抚转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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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妈妈首先想起来去买一块冰返来加西瓜吃。他们常看及街上有人以粗麻绳子陲一块冰,踩到自行车摇摇而归。他们家里没有冰箱,也没有木头冰柜,不过如今倒可采用这办法领略到冰味。他们遂差遣他出去买冰块回来,他妈妈将把它冲冻一大碗面鲜红西瓜,冲不完的还可以剩留晚上再做一次吃,他便到离他们家数十分时的一家冰店去买冰,冰店主人从大木冰柜里攥出一钜型长积大冰块,上面披着一身麻布布袋,就像一条大母猪一样,体旁还蒸放着烟气,其体积中间还含一块花白色。这小店主人拏一只老大锯片,若锯一条木头一样的,切锯下去,切得残白四射。终末切了一块下了,找一股麻绳拴了,给他吊回去。在大太阳底下他吊着冰方回去,冰边放着灰灰冷烟。这块冰中间十分好看,露得有直直横横的纤划。吊着冰他行到一处黯影下驻下擦汗,那块冰察觉已经有点化了,其表面已滑溜的如皮肉一样。他提着冰快快跑回,恐怕冰块化掉,而该冰块于烈日下一滴滴的洋掉。他得常常择一块电线杆的后面趴蹲了去把勒在冰块上的麻绳抽紧。须臾以后那块清冰越变越小洛,他赶赶跑以求全这块冰,后来那根捆冰的绳子宽松得系不来了。他只有用手抓住那块冰。到了家后他把手打开,里面祇有一块小乎又小的冰了。他的妈妈拿之调了两小碗口西瓜吃,他们每个都觉得失望。(原书:“洛”有口旁)


两个礼拜之前他得获一枝新的笔,他时常一阵阵有欲取出来使用的热望,但他每次都因惜舍不得而抑控,受着苦楚。后来他嚯然想通了:如今他“想”用就应该“用”,并不能叫“浪”“费”。倒反而使这枝笔增多一项作用:令人快乐。而若是不用它不仅没有快乐,还平平另添一层痛苦。再守两天他就会很自然地使用新笔,那时没有了欲望,凭空损失掉一个快乐。他乃明白他提冰的经验的意涵和他的自来水笔的意涵相像:握住是刻的快愉。那年他十一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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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常在灯影下他望见他妈妈在为他爸爸补袜子,或者在弄他的。她经常都取一张截成脚掌形的马粪纸板,套进一只袜里,少后以一片同通大小的漂白色布片一针针沿边缀密。予是乃成一只垫上白袜底底袜子。他非常的不乐意穿它,他觉得穿它是一种“重耻”!偶时他妈妈亦把他的童军裤送到小弄弄口的家庭洋裁工那里去弥整,那个裁缝总均在他的短衭的背股勾勒上一面情人心状的紧密线圈,那线一圈复一圈地,彷若在他之屁股上背了一张靶牌。自然他不肯穿它,而他妈妈谩声骂说:“真会糟蹋天物ㄧㄚ,化了‘拾’块之多替你抱到外面裁缝缝的。”但是他还是一直都没有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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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后期暑期的过午,他的爸爸在其房中他他米以上展席睡个午睡。在他合眼以前,他偃侧着览读一手薄薄小书,叫“花国艳史”。他爸爸拏书对他说这本书读来很有趣,很好看,拿给他叫他也看看,之后他便倒头睡去。他在他爸爸的旁边屈踞着览翻这本书。他忽然身体紧旋激悸的了不得。因为这本书内充满男女性爱的描写。他的手颤战着,他的胸口的心脏跳动得砰聘直响。书里的色欲描写接二连三。他只挑着含有描影的段处看下去,页子紧疾着拨。他激亢得几要昏去的行状。终于,他无敢再忍持支续。他把这本书轻轻还回他父亲旁边。父亲犹呼噜大睡,他要睡到午后四时才能醒。


这一下午他都在东向窗后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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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他兴致奋扬的要去找他哥哥有的书出来察,看看有没有和情色有关的描形。他哥哥的藏书都存在一个小书桌的小抽屉里,还有别的放在壁橱(近天板的小型者)的禁封里。他以是在书桌抽屉之内找着四五藏书,但都是一撮翻译著品,如“二次世界大战传真”,“温莎公爵回忆”等等,当下倒发现一本青绿皮套,上注香艳社会言情文艺小说字体的薄卷,套面之上并另绘一帧女人着旗袍梳长发的肖影。乃是他立即翻去,但可惜展露在眉前的是他不会的“文言体”。他只好悻悻归回。他又去把壁上的小扃扉溜开,他在这门里得到六本存书,这回六册都是小说,而且是爱情小说。他又一本连一本地看下看下,──但所找到最为有关的句子祇有这种:“他抱住她紧紧地热吻她,她全身溶化在肉身的热流里。”他觉得一种火干未雨的企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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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的年终他启俱了一本日记簿。这一本本子是他二哥去年大年初正同乐晚会中摸得的小奖,因的他,二哥,业已有了一簿,故以这一部给了他。尔今是为了其表姊姊前三日到他家,使他不能忘怀,激念了他想写日记的欲思。他的表姐现是一个念高中的女生,体高还比彼长超一个头,然则她那净清的眼蓝,她那从当中分垂的短垂发,与及她的一口嫩白如细石的牙齿,教他回想起来犹觉心中蜜蜜的。他便把斯日的过程一五一十的录进日记本内。他不息的记了八页之长,接联了三个多钟点。他又怕他的录记的内含被他的爸爸搜得,(他母亲大约都不可能去动他的抽屉)由是他打算以一勾锁锁上抽屉面,他遂跟他的爸爸说出这条要求,他的父亲眇了他一下,脸态不大愉悦,没应允。他复又苦苦要求着,至下一日,他的爸爸,蓦地出其不意的,把一勾小锁付给了。他遂把他的抽屉锁扣上一把轻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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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发觉他的舅母好久都未来他家了。他实则是为了他表姊许久不来他家而引起的关心。他等了约一个月,仍不见她们过来,他乃去问他的妈妈,问她为什么他的舅母和表姊姊近近都没来,他的母亲,支吾的回答,称言他舅母和他表姊弥近可能事忙,不能来。再过一阵,还不见她们到来,他遂去同他妈妈建议应由他们先去看她们。这时母亲才与他作答称:“你听了千万不要‘让’你爸爸知道。你爸爸三个月前跟舅母借了五百块钱。你爸爸本来说一个月就还的,但是到这一礼拜都还没还。你爸爸就这样‘漂’走了。你舅母大概就是因为这个生气了。你爸爸害得我在亲戚前面‘失’尽面颜。害得现在连这么好的一线亲戚都断路了。”


他聆听后刺击得满面通红,眶眼里储满泪光,大声疾呼道:


“妈妈,你去还她!妈妈你立刻去还她!”


“妈妈也没啥办法。呜,乖孩子,别的不要,只要你乖就好嘞。”


“不行,爸爸要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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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有个洗衣服的佣人。这个佣人是一个台湾籍的中年女人,是一个孀妇,清瘦的臞容于其后卷一个妪状的软髻,每天清早天还没亮,屋里还点着亮灯的时候,她就已经进来来把衣物,大洗澡盆,和搓板由家中走道廊头拿到外面大宿舍的水头那块去洗。她之衣衫洗的比以前几个洗衣妇都要洗的干净。


这一个月来他的妈妈似乎脾气很坏,常常看见她,腊油油黄疸疸的一张貌相,头上撒着干干的乱发丝,也经常朝他说话粗声相斥。这一天早上他在床上听见其母亲斥骂的声音。他遂起床到外方去看看她在吵的甚么。他发现他的母亲正在责骂他们所用的那个洗衣衫佣人,责备她洗没了她的一样衣物,控她说当必是她窃偷了的。他妈妈所丢的物品是一条浅绿色的普常手帕。他的妈妈此当正在用着她那发音蹩脚的台湾话责斥着洗衣妇,他妈妈手里执着一角湿肥皂,邋遢着一上一下腌臜的睡衣睡裤,嚷道:“偷我东西鸦!…你知道一条手帕值多少多少钱你知否知道,──你这样手头不清气我不敢再用你。你明天开始与我不要来了。我替你把工资算到这个月的月底。”


这洗衣妇站在那里脸容起愁。她辩称她近两日洗衣时初本就没看到过这一条手帕。她不会去拿她这个东西底。然而他妈妈立顿去把月薪拿出来,硬塞给于她,她放着两肢手没撑去接,但是妈妈硬把该银统进她的肩襟里,她只好呆呆地持受下。他妈妈说,“我这里算给你满一个月的薪水,超出三天的钱我一起都算给了你。我们这里待家下佣仆是向来不苛刻的。我的的确确是宁可多花几个钱予你,要你快一点给我走,快快一点给我走。我家里的东西‘样’‘样’都是顶顶值得的。要随手被你拿走一样那还得了。”


洗衣佣人赌嘴起诅说,“如果我偷了你的手帕我的手指就会长疮烂掉!如果我实没偷,那你──”


这话刺怒了他的妈妈──“你还诅咒ㄚ,你给我滚!你还死不要脸的站在我这屋里干什么,你以为我还会再用你这个样儿的坏‘人’坏贼是菠是。你快给我‘死’了这一条‘心’的好。怎么了,你犹不想走是唛?不肯走我就去叫警察来‘捉’你。我现在就去叫,叫他来把你拿去‘关’!”


洗衣服的佣人就真的这样让她给恐跑了。他看见她进来把洗衣板竖回廊尾墙旁,而后看见她掩眼在廊上饮饮印泪。


这洗衣服的女佣还没有走出他们家的院子,他的母亲已经到宿舍那里去宣出她是个善偷东西的恶人。但是好像没有什么人相信之。她又回到她家里来和他细然述言:“这个洗衣佣人洗得一点都不干净。而且手心又重,所有的衣服本来好好的都会被她几次就全件洗破。而且她的工价又辣,一身要廿块钱!她还贪得不够,上个礼拜还要我下月起再加她薪金。说什么吴太太,家洗衣服都已都加了价洛什么的。可是她不想想看我这里的衣服比比别人的衣衫要数少得多多了,而且我们家里渡年的时候还可以休假三个天数,有时甚至于还可以随她的意想拖延到第四天。我这里待她手头又宽,平常洗涤一条被单或是一床铺面我都额外给她参块钱。我这次还多给她三天的钱,哪里还找得到如我这样好的东家去。可就是这种的人顶无情无义!她还会诅嘴赌咒呢,你看坏不坏!待我虎起了脸来,喝她走!她乃开始怕了,这个贱骨头,接着老不害臊地哭ㄌㄜ。有什么好哭的,成个啥么样子!她勿以为我会就为她这付哭哭啼啼妖妖蝎蝎的样子心痛,她想补欧!姆妈其实本来已是用不起她,所以现在趁这个机会把她开走,”她噗哧一声笑出来洛。他于是气愤激勃地说:(原书:“洛”“欧”“姆”皆有口旁)


“那你是有意的编派她偷窃来辞掉她是伯是?”


“其实也不是,是我一时说溜了嘴。我本来就不敢再教她洗,把衣服再洗掉了怎么办?正在斟酌时突然间想到索性不用洗衣的这一挡每月返可节省下一大笔钱!近几个月来我们这里的开销情况十分急重,你父亲的薪水又被裁掉了几百块,所以我就因此决定了辞掉了她。”


“谁会相信你说的话?”


他母亲睁睇了他一霎,恶声破面骂叱:“她这个小偷偷我的东西难道还不应该叫她走吗?你难道要在我们家里奉养一个小偷不成,你等着看她把你的每样东西都让她搬走。”


“但是她甚么时候偷你的东西,她要偷你的一小条手帕干吗?”


“可是这亦已不是第一次了,她以前也有过!”


“但是她不能‘洗’掉了ㄇㄜ?”


“洗掉也不应该!也得叫她走!”


她似乎气急非常,他则可能较她更为愤忿,兀自转身回到他睡眠的房间里去。他的爸爸则由起始就如若没发生什么事一样,容脸极其随宁。他不解他父亲何以可以这样置身事外。


这天晚夜,当他赴向厨房去洗澡之前时,就在他们家的壁柜里寻找他的内衣裤时,在无意间他翻见了那一平绿的手帕。的确就是那一件,方方正正的躺在那里。他促地把该手帕拿在手中冲出去追盘他的母亲。他的母亲正在灯下甬廊内小洗脸盆里洗衣裤。他就抢了上去将手帕摔到他母亲的下颏下,叫道:“看!这是什么?”他妈妈抬头集目看着这一条手绢,“噢─ ─都是你爸爸说掉了掉了……管它的!就这样赶走她尤其更好!反正我本来就打算自己来洗ㄉㄜ─。看,像现在这样,我一个月好省下快一百块钱不好。”


母亲就去竹支上风晾衣什,她的面容萎黄,头发狮蓬,她的下撇的嘴顶写的是毒蝎两个字。是夜他的爸爸仍旧好像没事发生一样,甚至假如没有更快活──他在唔哼着京戏!他便明白了他的父亲为什么这样不干预,这样的快活,因为他今后可以省下一大笔开销!对,正义价值几个钱,但能每月省下几十块钱,就是把正义卖掉也不可惜。


以后有几回在附近小弄内看见这洗衣佣人行步,看见她的面容伤感,现刻在巷近别的人家洗衣服。她特特垂头不看他,他也忭忭低头不敢去看探。


110


那天实是他父亲五十三岁生日,他母亲照旧在前廊端壁橱里的案上并设许多碗肴,在壁墙上贴有一张父亲写的“范门祖宗神位”的红纸,复燃着两枝蜡烛,把个壁橱里照得明明晶晶。他于学校里已听到灭除迷信的话,因此他心中已都是个反神鬼论的人。方在上一个中秋节时,就为了这一件事,他犹和他母亲发生过一场激辩。以是他现在一人守候在其二哥的房间中,阴望他可能避辟掉受吩出去祭拜的可能发生。在上个中秋节时他曾在相同这个壁橱中的供案旁捡取一颗肉丸子来吃,但却为他妈妈所阻。致是他们发生了见下的这一幕争吵。


“为什么我不能吃?”他问。


“因为祖宗还没有动,所以你不能吃,”妈妈说。


“但是我为什么看到你在厨房里时已经先吃了几块?”


“那没放在这片盆子里。”


“在这片盆子里就会转成不一样的东西是么?如果你现在把它分到另一个盆子里去,分出给我吃,那可不可以呐?”


他妈妈想了一刹,“那样可以。”


“那这样和我刚才摘一球吃又有什么不同呐?”


“……就有不同。”


“那么你分给我!”


“早一点来还行,现在已经祭都开始祭了,怎么可以?”


“哈哈哈,我说的吧?我跟你说,根本没有神!完全都没有!假如有神的话神是什么样状?我怎么没看见过?你好像见过他,请你讲讲我听他是个什么样子?你叫他出来给我看看!”


“闭嘴,闭嘴!神这下要惩罚你了!”她几几生着觫战地说。


“好好,我不讲,不过我要问你一问,祖宗又为什么不把桌上的这几个菜吃掉!怎么这几个菜仍然还在!”


“不要在这里讲讲,我们到这个房间里来再辩。”


“好好,到这个房间里来再辩。”


“祖宗只要闻一闻就行了,”妈妈到了房间里说。


“是嘛?那祖宗真是倒霉,他连想吃什么都吃不到,祇能闻一闻。既是你这些个菜是为了祖宗做的,那么你为什么昨天还要问我喜欢吃什么菜,你应当问祖宗喜欢吃,不,喜欢‘闻’,什么菜伊鸦?”


“…”


“哈哈,可见一切祭神的酒肴都是人众自己想好好吃一吃,假托着祭神的名号,好把这个‘吃’的责任推到他‘祖宗’身上。因是自己既有得吃,又可以获得敬祖敬神的美名,虚伪!假道学!虚伪!虚伪!”


“……”


“再说这一张破破烂烂的红纸贴笺,你想写上后祖宗就住在里里了ㄇㄜ?”


妈妈苦苦想着,但她仍无词以应。


这条红纸条是由父亲所写,他父亲之所以肯听他母亲的意思写之,一定是因的他父亲心里也惧怕鬼神。他是乃心里遂夷轻他的父亲,原来他也“迷信”。亏他还是个欧洲留学生!


那天他和他妈妈争辩过后,他的妈妈犹要他对祖宗的红纸鞠躬。他不肯。他母亲遂强令他,于是接到发生了一场恶吵,末终犹是他忍屈地鞠了一个躬。


现在他妈妈恐怕又要他出去给神位鞠躬去了。他凝闭地缩在他之二哥的房间里等着。


在燃烧金纸箔的时候,他的妈妈在廊上宣声叫他称:“毛毛,来。”


“嗯,”他漫漫回声应答。


“出来,来这里和神位鞠上一个躬!”她的声音里有着弦张。


他便祇得悻悻然的走了出去。头抬得高高的,一付岸傲不驯的样子,拖拖踏踏的蹓起拖鞋出来。跅到神位之前,他抬眸看一看。他迟疑了一片。然后他遂硬硬地少少鞠了一个躬。


“怎么的这样敷敷衍衍。正正派派的给我好好鞠一个躬。重新再来一个!”


“我已经作过一个了,为什么还要再要我去作一个──”


“你听不听!给我鞠下!”


于是在熊凶的纸钞的光焰之中,他僵僵挺挺的身躯照对祖宗名牌而屹,他亭亭了片刻,而后僵僵硬硬地低了一个卅度鞠躬。


鞠了他旋即反回房间里去──可就是他底妈妈拦住他:“等等,等会儿。还有呢?你忘了给你爸爸敬礼拜寿呢?”


“还要拜寿?”


“当然。你忘了?每年都是这样。”


他喑默。


“你怎嘛了!我告诉你。你今天非要给我鞠这一鞠躬不可。快点去!”


自是他祇得走到他父亲底面前,极度委腹地矮蹙着面,低平着眼睛,指向他父亲稍稍俯一俯头。他的父亲也就露泄不忻地点了一点头。


“还有呢。还有要说爸爸拜寿,爸爸拜寿!”


“…”


“算了,算了,”他父亲大不愉地说。他就迅快底蹿回房间里。


在烛照的烛光旁,他的母亲厉词地说:“今天是你父亲的生日你知不知道,你竟然遮么样糟蹋这一个日子。我告诉你,你如若不‘孝’‘顺’的话,你的祖宗不会轻容你。一切不孝的人一定天诛地除!你给我可要当心!你不‘孝’你的列祖列宗都要严罚你,叫你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退踞在这房间里,他遂深深为着刚才的两次鞠躬感觉受到极大的伤辱。这一种的迷信根本不应当存在!这一种的孝道也更更不应当存在!一个念头亮向他脑际。适逢是时走廊上没有人,他们两个都到厨房里了。他就出去到橱枱上把二枝蜡烛吹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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