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霞客遊記粵西遊日記二

丁丑(公元1637年)六月十二日晨餐後登舟,順流而南,曲折西轉,二十里,小江口,爲永福界。又二十里,過永福縣。

縣城在北岸,舟人小泊而市蔬。

又西南三十五里,下蘭麻灘。其灘懸涌殊甚,上有蘭麻嶺,行者亦甚逼仄焉。又二十里,下陟灘爲理定,其城在江北岸。又十五里而暮。又十五里,泊於新安鋪。

十三日昧爽行四十里,上午過舊街,已入柳州之洛容界矣,街在江北岸。又四十里,午過牛排。又四十里,下午抵洛容縣南門。

縣雖有城,而市肆荒落,城中草房數十家,縣門惟有老嫗居焉。

舊洛容縣在今城北八十里,其地抵柳州府一百三十里。

今爲新縣,西南抵柳州五十里。

〔水須三日溯柳江乃至。〕是晚宿於舟中。預定馬爲靜聞行計。

十四日昧爽起飯,覓擔夫肩筐囊,倩馬駝靜聞,由南門外繞城而西。靜聞甫登騎,輒滾而下。顧僕隨靜(聞)、擔夫先去,餘攜騎返換,再易而再不能行,計欲以車行,衆謂車之屼嵲甚於馬,且升降坡嶺,必須下車扶挽,益爲不便。

乃以重價覓肩輿三人,饜其欲儘量讓他們吃飽而後行,已上午矣。

餘先獨行,擬前鋪待之,慮轎速餘不能踵其後也。共一里,過西門,西越一橋而西,即升陟坡阪。四顧皆回岡復嶺,荒草連綿,惟路南隔岡有山尖聳,露石骨焉。

踄荒莽共十八里,逾高嶺,回望靜聞轎猶不至。下嶺又西南二里,爲高嶺鋪,始有茅舍數家,名孟村。時靜聞猶未至,姑憩鋪肆待之。久之乃來,則其憊彌甚。於是復西一里,乃南折而登嶺,迤邐南上,共四里,抵南寨山之西,則柳江逼其四崖矣。乃西向下,舟人艤舟以渡。

〔有小溪自南寨破壑,西注柳江,曰山門衝。〕江之東爲洛容界,江之西爲馬平界。登西岸,循山瀕江南向行,是爲馬鹿堡。東望隔江,石崖橫亙其上,南寨山分枝聳幹,亭亭露奇。共五里,乃西向逾坳入,則石峯森立,夾道如雙闕。其南峯曰羅山,山頂北向,有洞斜騫,側裂旁開兩門,而仰眺無躋攀路,西麓又有洞駢峙焉。其北峯曰李馮山,而南面峭削尤甚。又二里,雙闕之西,有小峯當央當中而立,曰獨秀峯。

行者共憩樹下,候靜聞輿不至。問後至者,言途中並無肩輿,心甚惶惑。然回眺羅山西麓之洞,心異之。同憩者言:“從其南麓轉山之東,有羅洞巖焉,東面有坊,可望而趨也。”

餘聞之益心異,仰視日色尚未令昃zè太陽西斜,遂從岐東南披宿草行。

一里,抵羅山西南角,山頭叢石疊架,側竇如圭,橫穴如樑。

從此轉而南,東循其南麓,北望山半亦有洞南向,高少遜於北巔,而面背正相值也。東南望一小山瀕江,山之南隅,石剖成罅,上至峯頂,復連而爲門。其時山雨忽來,草深沒肩,不虞上之傾注,而轉苦旁之淋漓矣。轉山之東,共約一里,遂逾坳北入,一坪中開,自成函蓋。右峯之北,有巨石斜疊而起,高數十丈,儼若一人北向端拱,衣褶古甚。

左崖之北,有雙門墜峽而下,內洞北向,深削成淵,底有伏流澄澈,兩旁俱峭壁數十丈,南進窅yǎo深遠然不知其宗。

北抵洞口,壁立斬絕,上有橫石〔高二尺,〕欄洞口如閾,可坐瞰其底,無能逾險下墜,亦無虞失足隕越也。閾之左壁,有懸綆數十丈,圈而系之壁間,餘疑好事者引端懸崖以遊洞底者。

惜餘獨行無偶,不能以身爲轆轤,汲此幽嬙也。既龍出峽門上,復西眺西峯,有道直上,果有石坊焉硯臺。

亟趨之,石坊之後,有洞東向,正遙臨端拱石人,坊上書“第一仙區”,而不署洞名。洞內則列門設鎖,門之上覆橫柵爲欄,從門隙內窺,洞甚崆峒,而路無由入。

乃攀柵踐壁逾門端入,則洞高而平,寬而朗,中無佛像,有匡牀、木幾,遺管城手筆、墨池焉。探其左,則北轉漸黑而隘;窮其右,則西上愈邃而昏。餘冀後有透明處,摸索久之不得。出,仍逾門上柵,至洞前。見洞右有路西上,撥草攀隙而登,上躡石崖數重,則徑窮莫前,乃洞中剪薪道也。山雨復大至,乃據危石倚穹崖而坐待之。忽下見洞北坪間翠碧茸茸,心訝此間草色獨異,豈新禾沐雨而然耶?未幾,則圓繞如規,五色交映,平鋪四壑,自上望之,如步帳回合,倏忽影滅。雨止乃下,仍從石坊逾南坳,共二里,轉是山西麓。先入一洞,其門西向,豎若合掌,內窪以下,左轉而西進,黑不可捫;右轉而東下,水不可窮,乃峻逼之崖,非窈窕之宮也。

出洞又北,即向時大道所望之洞。

洞門亦西向,連疊兩重。

洞外有大石,橫臥當門,若置閾焉,峻不可逾。北有隘,側身以入,即爲下洞。洞中有石中懸,復間爲兩門,南北並列。先從南門入,稍窪而下,其南壁峻裂斜騫,非攀躋可及;其北崖有隙,穿懸石之後,通北門之內焉。其內亦下墜,而東入洞底,水產汩汩,與南洞右轉之底,下穴潛通。由北門出,仰視上層,石如荷時,下覆虛懸,無從上躋。復從南門之側,左穿外竅,得一旁龕。龕外有峽對峙,相距尺五,其上南即龕頂盡處,北即覆葉之端。從峽中手攀足撐,遂從虛而凌其上。則上層之洞,東入不深,而返照逼之,不可向邇;惟洞北裂崖成竇,環柱通門,石質忽靈,乳然轉異;攀隙西透,崖轉南向,連開二楹,下跨重樓,上懸飛乳,內不深而宛轉有餘,上不屬而飛凌無礙。巖之以憑虛駕空爲奇者,陽朔珠明之外,此其最矣。

坐憩久之,仍以前法下。

出洞前橫閾,復西北入大道,一里抵獨秀峯下。又西向而馳五、六裏,遇來者,問無乘肩輿僧,止有一臥牛車僧。

始知輿人之故遲其行,窺靜聞可愚,欲私以牛車代易也。其處北望有兩尖峯亭亭夾立,南望則羣峯森繞,中有石綴出峯頭,纖幻殊甚,而不辨其名。

又西五、六裏,則柳江自南而北,即郡城東繞之濱矣。江東之南山,有樓閣高懸翠微,爲黃氏書館。即壬戌會魁〔會試第一名〕黃啓元。時急於追靜聞,遂西渡江,登涯即闤闠huānhuì市中商店連絡;從委巷二里入柳州城。東門以內,反寥寂焉。西過郡治,得顧僕所止寓,而靜聞莫可蹤跡。即出南門,隨途人輒問之,有見有不見者。仍過東門,繞城而北,由唐二賢祠躡之開元寺。

知由寺而出,不知何往,寺僧言:“此惟千佛樓、三官堂爲接衆之所,須從此覓。”乃出寺,由其東即北趨,裏餘而得千佛樓,已暮矣。問之僧,無有也。又西趨三官堂。入門,衆言有僧內入,餘以爲是矣;抵僧棲,則仍烏有。急出,復南抵開元東,再詢之途人,止一汲者言,曾遇之江邊。問:“江邊有何庵?”曰:“有天妃廟。”暗中東北行,又一里,則廟在焉。

入廟與靜聞遇。蓋輿人以牛車代輿,而車不渡江,止以一人隨攜行李,而又欲重索靜聞之資,惟恐與餘遇,故迂歷城外荒廟中,竟以囊被詒yì遺留僧抵錢付去。

靜聞雖病,何愚至此!

時廟僧以飯餉,餘、輿同臥廟北野室中,四壁俱竹籬零落,月明達旦。

十五日昧爽起,無梳具,乃亟趨入城寓,而靜聞猶臥廟中。

初擬令顧僕出候,並攜囊同入,而顧僕亦臥不能起,餘竟日坐樓頭俟之,顧僕復臥竟日,不及出遊焉。

是日暑甚,餘因兩病人僵臥兩處,憂心忡忡,進退未知所適從,聊追憶兩三日桂西程紀,迨晚而臥。

十六日顧僕未起,餘欲自往迎靜聞。顧僕強起行,餘並付錢贖靜聞囊被。迨上午歸,靜聞不至而廟僧至焉。言昨日靜聞病少瘥病癒,至夜愈甚,今奄奄垂斃,亟須以輿迎之。

餘謂病既甚,益不可移,勸僧少留,餘當出視,並攜醫就治也。僧怏怏去。餘不待午餐,出東門,過唐二賢祠,由其內西轉,爲柳侯廟,《柳侯碑》在其前,乃蘇子瞻書,韓文公詩。

其後則柳墓也。餘按《一統志》,柳州止有劉賁墓,而不及子厚,何也?容考之。急趨天妃視靜聞,則形變語譫,盡失常度。始問之,不能言,繼而詳訊,始知昨果少瘥,晚覓菖蒲、雄黃服之,遂大委頓極度疲睏,蓋蘊熱之極而又服此溫熱之藥,其性悍烈,宜其及此。餘數日前閱《西事珥》,載此中人有食飲端午菖蒲酒,一傢俱斃者,方以爲戒。而靜聞病中服此,其不即斃亦天幸也。

餘欲以益元散解之,恐其不信。乃二里入北門,覓醫董姓者出診之。醫言無傷,服藥即愈。

乃復隨之抵醫寓,見所治劑俱旁雜無要。

餘攜至城寓,另覓益元散,並藥劑令顧僕傳致之,諭以醫意,先服益元,隨煎劑以服。迨暮,顧僕返,知服益元后病勢少殺矣。

十七日中夜雷聲殷殷,迨曉而雨。晨餐後,令顧僕出探靜聞病,已漸解。既午雨止,溼蒸未己。匡坐寓中,倦於出焉。

柳郡三面距江,故曰壺城。江自北來,復折而北去,南環而寬,北夾而束,有壺之形焉,子厚所謂“江流曲似九迴腸”也。其城頗峻,而東郭之聚廬反密於城中,黃翰簡、龍天卿之第俱在焉。龍名文光。黃翰簡名啓元。壬戌進士,父名化。

由鄉科任廣東平遠令,平盜有功,進僉憲明代都察院。

母夫人許氏,以貞烈死平遠,有顓祠。餘昔聞之文相公湛持,言其夫人死於平遠城圍之上,而近閱《西事珥》,則言其死於會昌,其地既異,則事亦有分。此其所居,有祠在羅池東。

(缺)當俟考文。

翰簡二子俱鄉科。

十八日因顧僕病不能炊,餘就粥肆中,即出東門觀靜聞。一里,北過二賢祠,東過開元寺,又共一里,抵天妃廟,則靜聞病雖少痊,而形神猶非故吾也。

餘初意欲畀錢廟僧,令買綠豆雜米作糜粥,以芽菜鮮姜爲供。問前所畀,竟不買米,俱市粉餅食。餘恐蹈前轍,遂弗與,擬自買畀之,而靜聞與廟僧交以言侵餘。[奇書網Jar電子書下載樂園—QiSuu.Com]

此方病者不信藥而信鬼,僧不齋食而肉食,故僧以大餔惑靜聞,而靜聞信之。僧謂彼所恃不在藥而在食。靜聞謂予不惜其命而惜錢,蓋猶然病狂之言也。餘乃還,過開元寺入瞻焉。

寺爲唐古剎,雖大而無他勝。又西過唐二賢祠覓拓碑者家,市所拓蘇子瞻書韓辭二紙。更覓他拓,見有柳書《羅池題石》一方,筆勁而刻古,雖後已剝落,而先型宛然。餘囑再索幾紙,其人欣然曰:“此易耳。

即爲公發硎磨刀石出一石拓,乃新摹而才鐫之者。“問:”舊碑何在?“曰:”已碎裂。今番不似前之剝而不全矣。“餘甚惋惜,謝其新拓,只攜舊者一紙並韓辭二大紙去。詢羅池所在,曰:”從祠右大街北行,從委巷東入即是。然已在人家環堵中,未易覓也。“餘從之。北向大街行半里,不得;東入巷再詢之,土人初俱雲不知。最後有悟者,曰:”豈謂‘羅池夜月’耶?此景已久湮滅,不可見矣。“餘問何故,曰:”大江東南有燈臺山,魄懸臺上而影浸池中,爲此中絕景。土人苦官府遊宴之煩,拋石聚垢,池爲半塞,影遂不耀,覓之無可觀也。“餘求一見,其人引餘穿屋角垣隙,進一側門,則有池一灣,水甚污濁,其南有廢址兩重,尚餘峻垣半角,想即昔時亭館所託也。

東岸龍眼二株,極高大,鬱倩茂盛的樹枝垂實,正累累焉。度其地當即柳祠之後,祠即昔之羅池廟,柳侯之所神棲焉者。

今池已不能爲神有,況欲其以景存耶?

憑弔久之,還飯於寓。乃出小南門,問融縣舟,欲爲明日行計。始知府城北門明日爲墟期,墟散舟歸,沙弓便舟鱗次而待焉。乃循江東向大南門渡江。江之南,稍西爲馬鞍山,最高而兩端並聳,爲府之案山;稍東爲屏風山,形伏而端方,其東北爲燈臺山,則又高而扼江北轉者也。馬鞍之西,尖峯峭聳,爲立魚山。其山特起如魚之立,然南復有山映之,非近出其下不能辨。既渡,餘即詢仙奕巖,居人無知者。西南一里至立魚山,而後知其東之相對者,即仙奕巖也。巖在馬鞍之西麓,居人止知爲馬鞍,不知爲仙奕,實無二山也。立魚當賓州大道,在城之西南隅。由東北躡級盤崖而登,巖門東向,踞山之半。門外右上覆旁裂一龕,若懸窩綴閣,內置山神;門外左下拾級數層,又另裂一竅,若雙崖夾壁,高穹直入,內供大士。入巖之門,如張巨吻,其中寬平整朗,頂石倒書“南來茲穴”四大字,西蜀楊芳筆也。門外又有詩碑。內列神位甚多,後通兩竅,一南一北,穿腹西入,皆小若剜竇。

先由南竅進。內忽穹然,高盤豎裂。西復有門透山之西,其中崇徹窈窕,內列三清巨像。後門逾閾而出,西臨絕壑,遙瞻西南羣峯開繞,延攬甚擴。由門側右穿峽竅以下,復有洞,門西向。

其內不高而寬,有一石柱中懸,雜置神像環倚之,柱後有穴,即前洞所通之北竅也。乃知是山透腹環轉,中空外達,八面玲瓏,即桂林諸洞所不多見也。由門內左循巖壁而上,洞橫南北,勢愈高盤。洞頂五穴剜空,仰而望之,恍若明星共曜yào輝映、照耀。其下東開一峽,前達僧棲,置門下鍵門上的橫插,不通行焉。稍南,西轉下峽,復西透一門,前亦下臨西壑。由門左轉而入,其內下墜成峽,直迸東底,深峻不可下。由其上捫崖透腋,又南出一門。其門南向,前有一小峯枝起,與大峯駢六成坳。由其間攀崖梯石,直躡立魚之顛焉。蓋是洞透漏山腹,東開二門,西開三門,南開一門,其頂懸而側裂者,復十有餘穴,開夾而趣括無窮,曲折而境深莫閟,真異界矣。

復由諸洞宛轉出前洞,從門右歷級南上,少憩僧廬。東瞰山下,有塘匯水一方,中窪而內沁,不知何出;其東北所對者,即馬鞍山之西北麓,仙奕巖在焉;其東南所對者,乃馬鞍山西南枝峯,又有壽星巖焉。遙望其後重巖回覆,當馬鞍之奧境,非一覽可盡。

時日已下舂,雨復連綿,餘欲再候靜聞,並仙奕巖俱留爲後遊。

下山一里,復渡南門,又東北三裏,攜豆蔬抵天妃殿,而靜聞與僧相侵彌甚;欲以錢贖被。而主僧復避不即至。餘乃不顧而返,亟入城,已門將下鍵矣。昏黑抵寓,不得晚餐而臥。

十九日凌晨而起,雨勢甚沛,早出北門觀墟市,而街衢雨溢成渠,墟不全集。上午還飯於寓。計留錢米綠豆,令顧僕往送靜聞,而靜聞已至。其病猶未全脫,而被襆fú被單之屬俱棄之天妃廟,隻身而來。餘陰囑寓主人,同顧僕留棲焉。

餘乃挈囊出西南門,得沙弓小舟一艙,遂附之。而同舟者俱明晨行,竟宿沙際。

二十日候諸行者,上午始發舟。

循城西而北溯柳江,過西門,城稍遜而內,遂不濱江雲。江之西,鵝山亭亨,獨立曠野中,若爲標焉。再北,江東岸猶多編茅瞰水之家,其下水涯,稻舟鱗次,俱帶梗而束者,諸婦就水次稱而市焉,俱從柳城、融縣順流而下者也。又北二十里,晚泊古陵堡,在江西岸。

自柳州府西北,兩岸山土石間出,土山迤邐間,忽石峯數十,挺立成隊,峭削森羅,或隱或現。所異於陽朔、桂林者,彼則四顧皆石峯,無一土山相雜;此則如錐處囊中,猶覺有脫穎之異耳。

柳江西北上,兩涯多森削之石,雖石不當關,灘不倒壑,而芙蓉倩水之態,不若陽朔江中俱回崖突壑壁,亦不若洛容江中俱懸灘荒磧也。

此處餘所歷者,其江有三,俱不若建溪之險。陽朔之灕水,雖流有多灘,而中無一石,兩旁時時轟崖綴壁,扼掣江流,而羣峯逶迤夾之,此江行之最勝者;洛容之洛青,灘懸波涌,岸無凌波之石,山皆連茅之坡,此江行之最下者,柳城之柳江,灘既平流,涯多森石,危巒倒岫,時與土山相爲出沒,此界於陽朔、洛容之間,而爲江行之中者也。

二十一日昧爽行。二十里,上午過杉嶺,江右尖峯疊出。又三十里,下午抵柳城縣。自城北溯懷遠江而入,又十里,治於古舊縣。此古縣治也,在江北岸。是日暑甚,舟中如炙。

柳城縣在江東岸,孤城寥寂,有石崖在城南,西突瞰江,此地瀕流峭壁,所見惟此。

城西江道分而爲二。

自西來者,慶遠江也,〔其源一出天河縣爲龍江,一出貴州都勻司爲烏泥江,經忻城北入龍江,合流至此;〕自北來者,懷遠江也,〔其源一出貴州平越府,一出黎平府,流經懷遠、融縣至此。〕二江合而爲柳江,所謂黔江也。下流經柳州府,曆象州,而與鬱江合於潯。

今分潯州、南寧、太平三府爲左江道,以鬱江爲左也;分柳州、慶遠、思恩爲右江道,以黔江爲右也。然鬱江上流又有左、右二江,則以富州之南盤爲右,廣源之麗江爲左也,二江合於南寧西之合江鎮,古之左右二江指此,而今則以黔、鬱分耳。

南盤自富州徑田州,至南寧合江鎮合麗江,是爲右江。

北盤自普安經忻城,至慶遠合龍江,是爲烏泥江。

下爲黔江,經柳、象至潯州合鬱,亦爲右江。是南、北二盤在廣右俱爲右江,但合非一處耳。

《雲南志》以爲二盤分流千里,至合江鎮合焉,則誤以南寧之左、右二江俱爲盤江,而不知南盤之無關於麗江水,北盤之不出於合江鎮也。

二十二日平明發舟。西北二十里,午過大堡,在江東岸。是日暑雨時作,蒸燠殊甚,舟人鼓掉,時行時止,故竟日之力,所行無幾。下午又十五里,大雨傾盆,舟中水可掬,依野岸泊。既暮雨止,復行五里而歇。

二十三日昧爽,西北行十五里,過草墟,有山突立江右,上盤危巖,下亙峭壁。其地魚甚賤。十里,馬頭碼頭,江左山崖危亙,其內遙峯森列,攢簇天半。於是舟轉東行,十里復北,五里,下午抵沙弓,融縣南界也,江之西南即爲羅城縣東界。沙弓,水濱聚落,北至融五十里,西至羅城亦然,西望隔江羣峯攢處,皆羅城道中所由也。是晚即宿舟中。

二十四日昧爽,仍附原舟向和睦墟。先是沙弓人言:“明日爲和睦墟期,墟散有融縣歸舟,附之甚便。”而原舟亦欲往墟買米,故仍附之行。和睦去沙弓十里。水陸所共由也。

舟自沙弓西即轉而東北行,一里,有江自西北來,舞陽江也,〔內灘石甚險。〕又直東四里,始轉而北,又五里爲和睦墟。

荒墟無茅舍,就高蓷tuí蘆葦草,日初而聚,未午而散,問舟不得。

久之,得一荷鹽歸者,乃附行囊與之偕行。

始東北行一里,有小溪自西而東。越溪而北,上下陂陀,皆荒草靡靡,遠山四繞。又四里過黃花嶺,始有隨塢之田。直北行五里,過古營,其田皆營中所屯也。又北五里,越一小溪爲高橋,有秦姓者之居在岡中。

北下一里爲大溪,有水自西而東,有堰堰之,其深及膝,此中水之大者,第不通舟耳。又北五里,大道直北向縣,而荷行李者陸姓,家於東樑西北,遂由此岐而西北行。

二里,上雞籠嶺,其坳甚峻,西有大山突兀,曰古東山。山北東隅爲東樑,縣中大道所徑也。西北隅爲東陽,亦山中聚落也,而陸姓者聚居於其北塢對山之下,越雞籠共西北三裏,而抵其家。

〔去真仙岩尚十里,去縣十五里。〕時甫逾午,而溽盛夏又溼又熱的氣候暑疲極,遂止其處。

二十五日平明起飯,陸氏子仍爲肩囊送行。

先隔晚,望其北山,有巖洞剨huò然上下層疊。餘晚浴後欲獨往一探,而稻畦水溢,不便於行,及是導者欲取徑道行,路出於其下,餘乃從田間水道越畦而登之。

巖有二門,俱南向。

東西並列,相去數丈,土人名爲讀學巖。外幛駢崖,中通橫穴,〔若複道行空,蜃樓內朗,垂蓮倒柱,鉤連旁映,〕軒爽玲瓏,可廬可憩,不以隘迫爲病也。其西又有小石峯特起田間。旁無延附,亦有門東向,遂並越水畦入之。

初入覺峽逼無奇,穿門西進,罅迸“十”字,西既透明,南北俱裂竅,土人架木竅間,若欲爲懸閣以居者,但宛轉軒迥,不若前巖之遠可舒眺而近可退藏也。甫出洞,導者言:“西去一二里,有赤龍巖奇甚,勝當與老君洞等,惜無知者,君好奇,何不迓道觀之!”餘昨從和睦墟即屢問融中奇勝,自老君洞外更有何景,導者與諸土人俱雲無有,蓋彼皆以庵棲爲勝,而不復知有山石之異也。至是,其人見餘所好在此,始以其說進。餘獎勞之,令即趨赤龍。於是不北向山坳,而西循溪塍,裏餘遂抵巖下。其巖北向,高穹山半,所倚之山,即陸氏所居之後嶺,自西橫列至此,而東下陸村者也。洞前北突兩峯,若龍虎然,而洞當其中,高曠宏遠,底平而上穹,門之中有石臺兩重界其間,洞後列柱分楞,別成圭門璇室。洞中直入數丈,脊稍隆起,遂成仙田每每,中貯水焉。更入則漸窪漸黑,導者雲:“其內門束如竇,只平身入,既入乃復廓然透別竅焉。”恨不從家攜炬,得一窮其奧也。山前有溪自西來,分兩派,而東縈陸氏之居,又東抵東樑,而北匯安靈潭,爲靈壽溪之上流雲。下山,越溪而北向,望北山有洞剨然駢列。涉水蛙而攀其上,其洞門南向,雖高穹側裂,而中乃下旋如墜螺。由門外右躋,復飛嵌懸崖,憑踞則有餘,深棲則不足,乃下。蓋此山正與赤龍巖南北相向,其與讀學巖則東西肩列者也。

〔北趨間道,正由此山、讀學兩峯中。〕此山之東隅,復開兩巖,其門皆東向,名鍾洞巖:在北者,其巖不深峻,若豎鍾而剖其半,中列神像;在南者,峽門甚高,層竇疊見,而內入不深,上透無級。

所入下層之洞,當門即巨柱中懸,環轉而出,無餘地矣。乃下,直北趨,共二里,越一脊。脊之北爲百步塘,四面尖峯環列,中開平壑一圍,廣漠低窪,下有溺水。塘之西北爲古鼎,東北爲羊膈山,東南爲東樑,西南爲此脊。越脊,循巖轉又一里,其山分突三峯,北向百步而列。西一峯,山半洞門西向,有牧者憩歌於中,餘不及登;中與東二峯前抱中環,有陸氏冢焉,北向古鼎以爲案者也。中峯有洞東向,洞門層倚若重樓;東峯有洞西向,岩石下插如象鼻。餘先登東峯西向之洞。其洞北迸橫峽,南騫斜竇,而有石上自山巔,下嵌峽底,四面可繞而出,所云象鼻者也。但其內淺而不深,不堪爲棲託之所。次登中峯東向之洞。其洞北竅下裂,南牖上懸,有石飛架其間,外若垂楞,中可透扃,上牖有石臺前突,憩臥甚適,唯峻不如象鼻,而夾曲過之,所恨者亦不深廣耳。

既下,乃直北徑百步塘。二里越塘之北,先有一小溪自西而北,〔自古鼎來,〕橫涉而過;又有一大溪自南而北,〔即赤龍巖前水,東過東樑至北。〕二水合而北行,有石樑橫渡,於是東西俱駢峯成峽,溪流其中,是爲靈壽溪。又北一里,溪匯爲潭,是爲安靈潭,神龍之所窟也。又北一里,當面有山橫列,峯半剨然開張洞門,餘以爲真仙岩矣。

至則路轉西麓,遂東行環繞其北,則此山之後復有洞焉,不知與南向開張者中通否也?

時望真仙岩之山尚在其北,〔北即安靈溪水流入真仙后洞處。〕遂竭蹶東循其麓,姑留此洞以俟後探焉。東出山,又北轉一里,則與東樑之大道會。峯轉溪回,始見真仙洞門,穹然東北高懸,溪流從中北出,前有大石樑二道駢圈溪上。

越樑而西,乃南向入洞焉。洞門圓迥,如半月高穹,中剜一山之半。其內水陸平分,北半高崖平敞,南半迴流中貫。由北畔陸崖入數丈,崖疊而起,中壁橫拓,復分二道。壁之西有竅南入,而僧棲倚之;壁之東南,溯溪岸入其奧扃,則巨柱中懸,上綴珠旒寶絡,下環白象、青牛,稍後則老君危然,鬚眉皓潔,晏坐而對之,皆玉乳之所融結,而洞之所以得名也。

其後則堂皇忽嬙,曲戶旋分,千門萬牖,乳態愈極繽紛,以無炬未及入。其下則溪匯爲淵,前趨峽壁,激石轟雷。

〔其隔溪東崖,南與老君對者,溪上平聳爲臺,後倚危壁,爲下層;北與僧棲對者,層閣高懸,外復疏明,爲上層,但非鵲橋不能度。〕後覆重崖,穿雲逗日,疑其內別有天地。

方徘徊延佇,而僧棲中有二客見餘獨入而久不出,同僧參慧入而問焉。遂出憩其棲,將已過午,參慧以飯餉餘及陸。

既而二客與陸俱別去,參慧亦欲入市,餘乃隨之。

北一里,過下廓,少憩廣化寺。寺古而半圮。又北,則大江在東,自北而南,〔即潭江,北自懷遠、大融南來者;〕小江在西,自西而東,(即)

〔菜邕江,西自丹江橋繞老人巖,至此東入江。〕,二水交流下廓兩旁,道當其中。又一里,渡菜邕橋,又北半里,入融之南關焉。南關之外,與下廓猶居市相望,而城以內則寥落轉甚。

大江北來,繞城東而南,至下廓遂東南去。

其水不回拱,所以蕭條日甚邯?

既問老人巖道,復從下廓之北,循小江西南行。

既西抵一峯,見其石勢疊聳,遂披棘登之。

至石崖下,乃回削千仞,無池旁竇,乃下。路當北溯溪岸,餘誤而南入山峽,其峽乃老人巖之南枝,又與南山夾而成者。

南山北麓,有石磴盤山而上。其下有石竇一圓,瀦水泓然,有僧方汲。

急趨而問之,始知其上爲獨勝巖,而非老人巖也,去下廓西南一里矣。餘始上探獨勝。其巖北向,高綴峯頭,僧廬塞其門,入其下,不知爲巖也。時暑氣如灼,有三士人避暑其間,留餘少憩。覘其廬後有小穴焉,因穿穴入。其內復開竅一龕,稍窪而下,外列垂幛,亦有裂隙成楞者,但爲僧廬掩映,不得明光耳。

〔獨勝北有鯉魚巖,即古彈子巖。聞乳柱甚豐,不及往。〕下山,日色猶未薄崦嵫,乃復東北一里,出下廓,又西北溯小溪一里,抵老人巖山下。其下有洞東向,餘急於上躋,姑置之。遂西向拾級上,兩崖對束,磴懸其間,取道甚勝。已透入一隘門,上鐫“壽星巖”三字,甚古。門之上,轉而北上,則巖之前門也,蓋其巖一洞兩門,前門東南向,下瞰下廓,後門東北向,下瞰融城,乃石崖高跨而東突,洞透其下,前後相去不遙,亦穿巖之類,而前後俱置佛龕障之,遂令空明頓失。時前發僧方剖瓜,遂以相餉。急從廬側轉入後巖,始仰見盤空之頂,而後巖僧方樵而未返,門閉無由入。時日暮雷殷,姑與前巖僧期爲後遊,遂下山;則後巖僧亦歸,餘不能覆上矣。指小徑,仍從獨勝東峯披蔓草行,二里乃幕,抵真仙。夜雨適來,參慧爲炊粥以供。宿巖中,蚊聚如雷,與溪聲同徹夜焉。

二十六日憩息真汕洞中者竟日。參慧出市中。餘拂巖中題識讀之,爲錄其一二可備考者。

《真仙岩記遊》嘉熙戊戌正月二十有三日,零陵唐容約延平黃宜卿、建安田傳震等數人,早自平寨門出行。羣山杳藹間,夾道梅花盛開,清香襲人。二里許,至玉華巖。巖縱可十丈,橫半之,無他奇瑰,而明潔可愛。東南諸峯當其前,間見層出,不移席而可以遠眺望。乃具飯。飯已,循舊徑過香山,歷老人巖下。

稍折而西,渡舟江橋,頃之至彈子巖。

洞口平夷,坐百客不啻。少憩,酒三行,始秉炬以進,過若堂殿者三四。

火所照耀,上下四方,皆滴乳流注,千奇萬怪,恫心駭目,不可正視。有如人立,如獸蹲,如蛟蛇結蟠,如波濤洶涌,又有如仙佛之端嚴,鬼神之獰惡,如柱,如劍,如棋局,如鐘鼓鈴鐸,考擊之有聲。布地皆小石,正圓如彈丸,此巖之所以得名也。其間玲瓏穿穴,大率全山皆空,不可窮極,相與驚歎,得未曾有。

遂出至西峯巖,所見比彈子同,尤加奇而巖稍窄。盤薄久之,乃轉而東南,馳至真仙岩而體焉。

仰瞻蒼崖,上與雲氣接,劃熱天開,高朗軒豁,溪流貫其間,潺潺有聲,東西石壁峭拔,廣袤數十畝,彈子、西峯所見,往往皆具。老君晏坐其奧,鬚眉皓潔,如塑如畫,迨造物者之所設施,豈偶然也耶!

回視先所誇詡說大話者,恍然自失矣。

正如初入富商巨賈之家,珠璣寶貝,充棟盈室,把玩戀嫪lào留戀,殆不能去。而忽登王公大人之居,宮室廣大,位置森然,而珍臺異館,洞房曲戶,百好備足,而富商巨賈之所有。固亦在其間也。人之言曰:“觀於海者難爲水。”予亦曰:“遊於真仙者難爲巖。”於是書於巖口,以識茲遊之盛。

洞間勒記甚多,而此文紀諸勝爲詳,錄之。

宋紹興丁巳1137年融守胡邦用《真仙岩詩敘》融州真仙岩,耆舊相傳,老君(指道教所信奉的祖老子。)南遊至融嶺,語人曰:“此洞天之絕勝也。山石藿珮,溪流清邃,不復西度流沙,我當隱焉。”一夕身化爲石,匪雕匪鐫,太質具焉。

匪堊匪艧hùo彩色不刷泥土,不施彩飾,太素形成天然素質著焉。

丹竈履跡,炳然十分顯著在焉。霓旌雲幢,交相映焉。有泉湍激,空山(缺)嘗以金丹投於其中,使飲之者鹹得延壽,故號壽溪。東流十餘里,入一村曰靈壽,其民皆享高年,間有三見甲子活180歲者。

餘被命出守,窮文考古,詢訪土俗,遂得仙蹟之詳,皆非圖經所載,故作詩以紀之,書其始末,勒石以示來者。詩曰:嶺南地勢富山川,不似應改“誰似”。仙岩勝概全,石璞渾成塵外像,壽溪直徹洞中天,醮壇僧道爲祛除災禍而設的道場風細迎秋月,丹竈雲輕壓瘴煙;散步使人名利泯,欲求微妙養三田丹田。

荊南龔大器《春題真仙洞八景》天柱石星嵯峨盤地軸,錯落布瓊玖;風吹紫霞散,熒熒燦星斗。

龍泉珠月冰輪碾碧天,流光下丹井;驚起驪龍眼,騰驤弄塞影。

塞影。

鶴巖旭日仙人跨白鶴,飄颻下九垓;矯羽扶桑上,萬里日邊來。

牛渚暝煙朝發函關道,暮入湘水邊;一聲鐵笛起,吹落萬峯煙。

寒淙飛玉懸崖三千尺,寒泉漱玉飛;奔流下滄海,羣山斷翠微。

碧洞流虹丹洞連海門,流水數千裏;石樑臥波心,隱隱螮蝀dìdōng虹起。

羣峯來秀青山望不極,白雲渺何處;鬱郁秀色來,遙看峯頭樹。

萬象朝真真象兩無言,物情如影響;回看大始前,無真亦無象。

二十七日憩息真仙洞中。有拓碑者,以司道命來拓《黨籍碑》。午有邑佐同其鄉人來宴。餘摩拭諸碑不輒,得韓忠獻王所書《畫鶻行》,並黃山谷書二方,皆其後人室此而勒之者。

二十八日參慧束炬導遊真仙后暗洞。始由天柱老君像後入,皆溪西崖之陸洞也。洞至此千柱層列,百竇紛披,前之崇宏,忽爲窈窕,前之雄曠,忽爲玲瓏,宛轉奧隙,靡不窮搜。石下有巨蛇橫臥,以火燭之,不見首尾,然伏而不動。

逾而入,復逾而出,竟如故也。然此奧雖幽邃,猶溪西一隅,時時由其隙東瞰溪流,冀得一當,而終未能下涉。既出,回顧溪竇,內透天光,對崖旁通明穴,益覺神飛不能已。遂託參慧入市覓筏倩舟,以爲入洞計。

〔參慧復燕ruò點燃炬引予,由巖前左石下,北入深穴。穴雖幽深,無乳柱幻空,然下多龍脊,盤錯交伏,鱗爪宛然,亦一奇也,出洞,參慧即往覓舟。〕既而念參慧雖去,恐不能遽得,不若躬往圖之,且以了老人、香山諸勝。乃復出洞,北遵大道行。已而西望山峽間,峯巒聳異。適有老農至,詢知其內有劉公巖,以草深無導者,乃從下廓南先趨老人巖。共二里至其下,遂先入下巖。巖門東向,其內廣而不甚崇。時近午鬱蒸,入之即清涼心骨。其西北有竅,深入漸暗,不能竟。聞秉炬以進,其徑甚遠,然幽伏不必窮也。從門左仍躋石峽,上抵前巖,轉透後巖。其內結閣架廬,盡踞洞口,惟閣西則留餘地以爲焚爂cuàn之所,前有臺一方,上就石筍鐫象焉。

由此再西入,石竇漸隘而暗,爇炬探之,側身而入,懸級而墜,皆甚逼仄,無他奇也。出就閣前憑眺,則上下懸崖峭絕,菜邕江西來瀠其北麓,自分自合,抵巖下而北轉臨城,大江當其前,環城聚其下,〔渺然如天表飛仙;〕其直北即爲香山,爲八景之一。就窗中令道人指示所從道,遂下山。絕流渡菜邕江,水淺不及膝。遂溯江北行,望其西江所從來處,峯巒瑰異,〔內有雞場洞。〕幾隨路而西,一里,遇一僧荷薪來,問之,始知香山尚在東北也。

乃轉從草徑循北山之東麓,一里抵香山。於是向西登級,有廟在兩山坳間,其神爲樑、吳二侯。徑寂而殿森,赤暑中蕭蕭令人毛悚。

聞其神甚靈異,然廟無碑刻,不知其肇於何代,顯以何功也。始餘欲就飯香山,既至而後知廟虛無人。遂東北逾一橋,過演武場,南共一里,即入西門,寥寂殊甚,東抵縣前飯焉。

出南門,欲覓藥市紙,俱不能得。

遇醫者詢之,曰:“此中豬腰子、山豆根俱出羅城。所云不死草者,乃掛蘭,懸空不槁,乃草不死,非能不死人也。”爲之一笑。

又南過下廓,遇樵者,令其覓舟入真仙。二人慨然許之。先是,餘屢覓之居人,懼雲:“此地無筏,而舟爲陂阻,無由入洞,須數人負之以趨。”不意此二人獨漫許之,餘心不以爲然。然竊計巖中有遺構,可以結桴fú小筏浮水,但木巨不能自移,還將與參慧圖之。既抵巖,則參慧已歸,亦云覓舟不得,惟覓人結桴爲便。意與餘合,餘更幸入洞有機,欣然就臥。

二十九日晨起,餘促參慧覓結桴者,未行而昨所期樵者羣呼而至,謂予曰:“已入洞否?”餘應以待舟。樵者曰:“舟不能至。若聯木爲桴,餘輩從水中挾之以入,便與舟同。”

餘令參慧即以覓人錢畀之。

其人羣而負木入溪,伐竹爲筏。

頃間聯桴已就,復以巖中大梯架其上,上更置木盆。餘乃踞坐盆中,架足梯上。諸人前者纖引,旁者篙挾,後者肩聳,遇深淵輒浮水引之,遙不能引,輒浮水挾之。

始由洞口溯流,仰矚洞頂,益覺穹峻,兩崖石壁劈翠夾瓊,漸進漸異,前望洞內天光遙遙,層門復竇,交映左右。從澄瀾回涌中破空濛而入,誦謫仙李白“流水杳然,別有天地”句,若爲餘此日而親道之也。既入重門,崆峒上涵,淵黛下瀦,兩旁俱有層竇盤空上嵌,蕩映幌漾,回睇身之所入,與前之所向,明光皎然,彼此照耀,人耶仙耶,何以至此耶,俱不自知之矣!挾桴者欲認其中爇炬登崖,以窮旁竅,餘令先朔流出〔後〕洞,以窮明竇。乃復浮水引桴,遂抵洞門。其門西南向,吸川飲壑。

溪破石而下,桴抵石爲所格,不能入溪。乃舍桴踐石而出洞,又剨然一天也。溪石坎坷,不能置〔踵〕,望左崖有懸級在伏莽中,乃援莽蹠zhí腳底空而上。不數十步,輒得蹊徑。四望平疇中圍,衆峯環簇,即餘昔來橫道北巖之東北隅也,第來時大道尚在南耳。乃隨山左東過一小坳,計轉其前,即雙樑以東大道,從小徑北躋山椒,即老君座對崖旁透之穴,俱可按方而求。而挾桴者俱候餘仍遊洞內,乃返而登桴,順流入洞,仍抵中扃jiōng門戶。

視東西兩旁俱有穴可登,而西崖穴高難登,且前遊暗洞,已彷彿近之,而東崖則穴競門紛,曾未一歷,遂爇炬東入。其上垂乳成幄,環柱分門,與老君座後暗洞之勝絲毫無異。從其內穿隙透竅,多有旁穴,上引天光,外逗雲影,知其東透山膚甚薄,第穴小竇懸,不容人跡,漫爲出入耳。從其側宛轉而北出,已在老君對崖之下層,其處有金星石、龍田諸跡,因崖爲臺,下臨溪流。上有石閾圊qīng廁所池,豈昔亦有結榭以居,架飛樑以渡者耶?其後壁大鐫“壽山福(地)”四大字,法甚古異,不辨其爲何人筆。再出即爲對崖之上層,其上亦列柱縱橫,明竅外透,但石崖峻隔,與此層既不相通。仍引桴下浮,欲從溪中再上,而溪崖亦懸嵌,無由上躋。計其取道,當從洞前南轉,抵小坳之東北,躋山椒而後可入;洞中非架飛樑,不能上也。乃從桴更入洞,其下水口旁洞俱淺隘,無他異。始絕流引桴,還登東崖,諸人解桴撤木,運歸舊處。

餘急呼其中一黠xiá聰慧者,攜餘炬,令導爲劉公洞遊。

北遵大道半里,即西南轉入小岐,向山峽中,依前老農所指示行;導者雖屢樵其處,不識誰爲劉公巖也。

又二里,抵山下。望一洞在南山,東向而卑伏;一洞在南山,北向而高騫;一洞在北山中突之峯,東向而淺列。方莫知適從,忽聞牧者咳嗽聲,遙呼而詢之,則北向高騫者是。

亟披莽從之。

其人見餘所攜炬一束,哂曰:“入此洞須得炬數枚乃可竟。此一炬何濟?”餘始信此洞之深邃,而恨所攜之炬少也。伏莽中石磴隱隱,隨之而躋,洞門巨石前橫。從石隙入,崖石上大鐫“西峯之巖”四字,爲寶祐三年125年李桂高書。其前又有碑記二方,其一不可讀,其一爲紹定元年128太守劉繼祖重開此巖,而桂林司理參軍饒某記而並書者也。其記大約雲:桂西靈異之氣多鍾于山川,故真仙爲天下第一,而曰老人者次之,曰玉華、彈子者又次之,而西峯巖則與真仙相頡頏,而近始開之。

餘始知此洞之名爲劉公者以此,而更信此洞之始,其開道建閣,極一時之麗。而今乃荒塞至此,益慨融之昔何以盛,今何以衰耶!入洞,內甚寬敞,先爇炬由其後右畔入,則乳柱交絡,戶竇環轉,不數丈而出。

又從其後左畔入,則乳柱宏壯,門竇峻峽,數丈之後,愈轉愈廓,寶幢玉筍,左右森羅,升降曲折,杳不可窮,亦不可記。

其時恐火炬易盡,竭蹶前趨,嘗臠而出只嚐了切下來的一小塊肉,不知蔗境最後得到的佳境更當何如也。唐容《真仙鐫記》謂:“西峯巖比彈子同於加奇而稍窄。”所云“窄”者,豈以洞門巨石虧蔽目前,未悉其宮牆之宏邃耶?下山,西望北山中突東向之洞,其外雖淺而石態氤氳,門若雙列,中必相通。亟趨其下,則崖懸無路。時導者已先歸,見餘徘徊仰眺,復還至,引入南麓小洞。

其門南向而淺,與上巖不通。

蓋上巖危瞰峯半,遙望甚異,而近眺無奇,且路絕莫援,不得不爲卻步。既東行,回首再顧,則氤氳之狀,復脈脈系人。

仍強導者還圖攀躋,導者乃芟翳級石,猿攀以登,餘亦仿而隨之,遂歷其上。則削壁層懸,雖兩崖並列,而中不相通,外復淺甚,蓋徒有玲瓏之質,而未通窈窕之關,始興盡而返。仍東南二里,抵真仙岩。時適當午,遂憩巖中,搜覽諸碑於巨石間,而梯爲石滑,與之俱墜,眉膝皆損焉。

真仙岩中明夾可棲,寂靜無塵,惟泉聲轟轟不絕,幽處有蛇,不爲害,而蚊蚋甚多,令人不能寐。計八中夜,聞有聲甚宏,若老人謦咳咳嗽然,久而不絕。早起詢之,乃大蟲鳴也。頭大於身,夜潛穴中,然惟此夕作聲,餘寂然。

七月初一日早起,以跌傷故,姑暫憩巖中。而昨晚所捶山谷碑猶在石間,未上墨瀋,恐爲日爍,強攀崖拓之。甫竟而參慧呼赴晨餐,餘乃去而留碑候燥,亟餐而下,已爲人揭去。

先是,餘拓左崖上《老君像碑》,越宿候幹,亦遂烏有。

至是兩番失之,不勝悵悵。蓋此中無紙,前因司道檄縣屬僧道攜紙來巖拓《元祐黨籍》,餘轉市其連四陸張。拓者爲吏所監督,欲候《黨籍碑》完,方能爲餘拓韓忠獻大碑,故棲遲以待。餘先以餘閒取一紙分拓此碑,而屢成虛費。然碑可再拓,而紙不可再得,惟坐候拓者,完忠獻大碑而已。是日僧道期明日完道碑,初三日乃得爲餘拓,而韓碑大,兩側不能着腳,餘先運木橫架焉。

初二日是日爲縣城墟期,餘以候拓淹留停留,欲姑入市觀墟;出洞而後知天雨,洞中溪聲相溷,晴雨不辨。乃還洞,再拓黃碑。下午仍憩巖中。

初三日早霧,上午乃霽。

坐洞中候拓碑者。

久之至,則縣仍續發紙命拓,復既期初四焉。餘乃出洞,往覓對崖明竅之徑。東越洞前石樑,遂循山南轉而西,徑伏草中,時不能見;及抵後山過脊,竟不得西向登崖之徑;乃踐棘攀石,莽然躋山半覓之,皆石崖嵯峨,無竅可入。

度其處似過而南,乃懸崖復下。忽有二農過其前,亟趨詢之,則果尚在北也。依所指西北上,則莽棘中果有一竅,止容一身,然下墜甚深,俯而瞰之,下深三丈餘,即北崖僧棲所對望處也。已聞拓碑僧道笑語聲,但崖峻而下懸,不能投虛而墜。眺視久之,見左壁有豎隙,雖直上無容足攀指處,而隙兩旁相去尺五,可以臂繃而足撐。乃稍下,左轉向隙,而轉處石皆下垂,無上岐,圓滑不受攀踐,磨腹而過,若鳥之摩空像鳥兒擦天而飛,猿之踔虛猿猴跨溝澗,似非手足之靈所能及也。既至隙中,撐支其內,無指痕安能移足,無足銜安能懸身。兩臂兩足,如膠釘者然,一動將溜而下。然即欲不動,而撐久力竭,勢必自溜。不若乘其勢而蹲股以就之,迨溜將及地,輒猛力一撐,遂免顛頓。

此法亦勢窮而後得之,非可嘗試者也。既下,則巖寬四五丈,中平而下臨深溪,前列柱綴楞如勾欄然,恐人之失足深崖,而設以護之者。巖內四圍環壁,有卷舒活潑之意,似雕鏤而非雕鏤所能及者。前既與西崖罨映,後復得洞頂雙明,從其中遙顧溪之兩端,其出入處俱一望皎然,收一洞之大全,爲衆妙之獨擅。真仙爲天下第一,宋張孝祥題:“天下第一真仙之巖。”而此又真仙之第一也。

巖右崖前一石平突溪上,若跏趺之座,上有垂乳滴溜,正當其端,而端爲溜滴,白瑩如玉,少窪而承之,何啻仙掌之露盤也。由其側攀崖而北,又連門兩龕,內俱明潔無纖污,而右壁回嵌,色態交異,皆如初墜者。其前崖上,亦有一柱旁溪而起,中復纖圓若指,上抵洞頂,復結爲幢絡緊束的絲線,散爲蛟龍,繞纖指下垂,環而夭矯者數縷,皆有水滴其端。其內近龕處,復有一石圓起三尺,光瑩如瓶卣yǒu古代青銅酒器,以手拍之,聲若宏鍾,其旁倒懸之石,聲韻皆然,而此則以突豎而異耳。此三洞者,內不相通而外成聯璧,既有溪以間道,復有竅以疏明,既無散漫之滴亂灑洞中,又有垂空之乳恰當戶外,臥雲壑而枕溪流,無以逾此!此溪東上層之崖也。其入南與下層並峙之崖相隔無幾,而中有石壁下插溪根,無能外渡。

稍內有隙南入,門曲折而內宛轉,倒垂之龍,交繆膠着、粘附縱橫。

冀其中通南崖,而尚有片石之隔,若鑿而通之,取道於此,從下層臺畔結浮橋以渡老君座後,既可以兼上下兩崖之勝,而宛轉中通,無假道於外,以免投空之險,真濟勝之妙術也。

時餘雖隨下溜其中,計上躋無援,隔溪呼僧棲中拓碑者,乞其授索垂崖,庶可挽之而上。而拓者不識外轉之道,漫欲以長梯涉溪。而溪既難越,梯長不及崖之半,即越溪亦不能下。徬徨久之,擬候巖僧參慧歸,覓道授索,予過午猶未飯,反覆環眺,其下見豎隙,雖無可攀援,而其側覆崖反有凹孔,但上瞰不得見,而下躋或可因。遂聳身從之,若鳥斯翼,不覺已出阱而透井,其喜可知也。仍從莽中下山,一里,由石樑轉入巖而飯焉。下午,以衣褌kūn褲積垢,就溪浣濯,遂抵暮。

約厥明焉。餘待之甚悶。

〔聞西南十里古鼎山,有龍巖高懸,鐵旗新闢,且可從真仙后溯靈壽上流。〕欲以下午探古鼎鐵旗巖,新開者。而拓者既去,參慧未歸,姑守囊巖中,遂不得行。

初五日吳道與境禪之徒始至,爲拓韓碑。

其碑甚大,而石斜列,餘先列木橫架,然猶分三層拓,以橫架中礙,必拓一層解架,而後可再拓也。然所拓甚草率,而字大鐫淺,半爲漫漶模糊不清,餘爲之剜污補空,竟日潤色之,而終有數字不全。會拓者以餘紙拓《元祐黨籍》、此碑爲崖而大,此攜碑而整。

《老君洞圖》與像。下午,僧道乃去,餘潤色韓碑抵暮。

初六日洞中事完,餘欲一探鐵旗巖,遂爲行計。而是日雨復沛然,餘不顧,晨餐即行。一里,過來時橫列之北洞,又半里,抵橫列之南洞,雨勢彌大。餘猶欲一登南洞,乃攀叢披茅,冒雨而上,連抵二崖下,竟不得洞。

雨傾盆下注,乃倚崖避之。益不止,頂踵淋漓,崖不能久倚,遂去蓋拄傘爲杖,攀茅爲絙,覆冒雨下。蓋其洞尚東,餘所躋者在西,下望則瞭然,而近覓則茫不得見耳。又冒雨一里,南過安靈潭。

又半里,西渡溪,乃從岐西向山坳。半里,逾坳而西,路漸大,雨漸殺。透山峽而出,共一里,南逾小橋,〔即來時橫涉小溪上源也,〕則仰望橋南山半,有洞北向,有路可登,亟從之。洞入頗深,而無他岐,土人制紙於中,紙質甚粗,而池竈烘具皆依巖而備。中雖無人,知去古鼎不遠。乃就其中絞衣去水,下山,循麓再西,則村店鱗次,稱山中聚落之盛焉。

問所謂鐵旗巖者,居人指在西北峯半。又半里,抵其峯之東南,見峯腰巖罅層出,餘以爲是矣。左右覓路不得,爲往返者數四。既乃又西,始見山半洞懸於上,閣倚於前,而左右終不得路。復往返久之,得垂釣童子爲之前導。蓋其徑即在山下,入處爲水淹草覆,故茫無可辨。稍上即得層級,有大木橫偃級旁,上叢木耳,下結靈芝,時急於入巖,不及細簡。

及抵巖,則巖門雙掩,以繩綰扣,知僧人不在,而雨猶沛,爲之推扉以入。其巖南向,正與百步塘南之陸壠山相對。蓋巖前古鼎之推扉以入。

其巖南向,正與百步塘南之陸壠山相對。

蓋巖前古鼎村之山峙於左,沸水巖之山峙於右,巖懸山半,洞口圓通,而閣衙於內。其內不甚寬廣,叢列神像,右轉宏擴而闇然,數丈之內,亦迴環無他岐入矣。洞內之觀雖乏奇瑰,而洞之勝,頗饒罨映。

鐵旗之名,其以峯著,非以洞著耶!

環視僧之爂具,在右轉洞中,而臥帳設於前閣。因登其上,脫衣絞水而懸之窗間,取僧所留衣掩體以俟之。過午,望見山下一僧,戴笠撥茅而登,既久不至,則採耳盈筐,故遲遲耳。

初至,以餘擅啓其閉,辭色甚倨傲慢。餘告以遠來遇雨,不得不入以待餔. 初辭以無米且無薪,餘先窺其盎有夙儲指存餘的柴米等,不直折之而穿,強其必炊。既炊,餘就與語,語遂合,不特炊米供飯,且瀹耳爲蔬,更覓薪炙衣焉。

其僧好作禪語。

楚人。

既飯,酬以錢,復不納。時雨漸止,餘因問龍巖所在。僧初住山,誤以沸水巖爲龍巖,指餘西南入。

餘初不知,從之。

半里至其下,山下有水穴東北向,瀦水甚滿,而內聲崆峒,其東復然,蓋其下皆中空,而水滿瀦之。然餘所聞龍巖在山半,因望高而躋。其山上岐兩峯,中削千仞,西有淺穴在削崖之下,東有夾罅在側峯之側,踐棘披搜,終無危巖貯水。乃下,然猶不知其巖之爲沸水不爲龍巖也。東半里,趨古鼎村。望村後山南向洞開,一高峽上穹,一圓竅並峙。私念此奇不可失,即從岐東上。上穹者,如樓梯內升,而前有一垂石當門,東透爲臺,下從臺前南入並峙之竅;圓竅者,如圜室內剜,而內有一突石中踞。此時亦猶以沸水爲龍巖,不復知此地可別覓龍巖也。既下,仍由村北舊路過小橋,則溪水暴漲,橋沒水底者二尺餘,以傘拄測以渡。念此小溪如此,若靈壽石堰,漲高勢涌,必難東渡。適有土人取筍歸古鼎,問之,日:“大溪誠難涉,然亦不必涉。逾嶺抵溪,即隨溪北下,所涉者止一小溪,即可繞出老君洞左。”餘聞之喜甚。

蓋不特可以避涉,而且可以得安靈以北入洞源流,正餘意中事,遂從之。逾坳,抵來所涉安靈西堰,則水勢洶涌,洵非揭厲所及。乃即隨溪左北行,裏半,近隔溪橫列之南洞,溪遂西轉。又環西面一獨峯,從其西麓轉北,東向以趨老君後洞焉。路至是俱覆深茅間,莫測影響,惟望峯按向而趨。共二里,見靈壽大溪已東去,不能爲餘阻;而西山夾中,又有一小溪西來注之,其上有堰可涉。然挾漲勢驕,以投鞭可渡之區,不免有望洋濡足之嘆。躊躇半晌,既濟而日已西沉,遂循溪而東。蓋此處有徑,乃北經劉公巖出下廓大道者,按方計裏,迂曲甚多;時暮色已上,謂已在洞後,從其左越坳而下,即可達洞前,即無路,攀茅踐棘,不過裏許,乃竭蹶趨之,其坳皆懸石層嵌,藤刺交絡,陷身沒頂,手足莫施,如傾蕩洪濤中,汩汩終無出理。

計欲反輒劉公巖,已暝莫能及,此時無論虎狼蛇虺,凡飛走之簇,一能勝予。幸棘刺中翳,反似鴻蒙泥沌未鑿,或伏穿其跨下,或蹂踔其翳端,久之竟出坳脊。

俯而攀棘滾崖,益覺昏暗中下墜無恐。既乃出洞左蔬蛙中,始得達洞,則參慧已下楗支扉矣。呼而啓扉,再以入洞,反若更生焉。

初七日參慧早赴齋壇,餘以衣濡未乾,自炊自炙於巖中。而是日雨淋漓不止,將午稍間,乃趨城南訊舟,更入城補衣焉。是早有三舟已發,計須就其處俟等待之意之,蓋舟從懷遠來,非可預擬,而本地之舟則不時發也。薄暮乃返洞取囊,以就城南逆旅,而參慧猶未返巖,不及與別,爲留錢畀其徒而去。是日七夕,此方人即以當中元七月十五日,民間傳統節日,當晚追祀祖先,益不知乞巧,只知報先,亦一方之厚道也。

其時雨陣時作,江水暴漲,餘爲沽酒浸酌,迨夜擁芻chú草而臥,雨透茅滴瀝,臥具俱溼。

初八日雨勢愈急,江漲彌甚。早得一舟,亟攜囊下待;久之,其主者至,舟甚隘,勢難並處,餘乃復負囊還旅肆。

是午水勢垂垂,逾涯拍岸,市人見其略長刻增可能繼續上漲,多移棲高原以避之。餘坐對江流滔滔,大木連株蔽江而下,分陳漩渦,若戰艦之爭先。

土人多以小舟截其零枝,頃刻滿載;又以長索系其巨幹,隨其勢下至漩灣處,始掣入洄溜,泄之涯間。涯人謂:“廬且不保,何有於薪?”舟人謂:“餘因水爲利,不若汝之胥溺等待淹沒。”交相笑也。

初九日夜雨復間作,達旦少止,而水彌漲。餘仍得一小舟,坐其間,泊城南吊橋下。其橋高二丈,橋下水西北自演武場來,初涸不成流,至是倏而凌岸,倏而逾樑,人人有產蛙沉竈之慮。過午,主舟者至,則都司促表差也。又有本邑差以獨木舟四,綴其兩旁,以赴郡焉,乃郡徼取以載滷者攔截載鹽的舟。其舟雖小,得此四舟,若添兩翼。下午發舟,東南行,已轉西南,二十里,有山突立江石,乃西自古東山逾雞籠坳而東抵於此者,又二十里爲高街,有百家之聚在江右。

又五里,爲芙蓉山亙其東南,有百家之聚在江左。又西南五里爲和睦墟。又西十里過舞陽江口。晚泊於沙弓,水且及街衢,盡失來時之砂磧懸崖矣。

初十日昧爽放舟。一十五里,馬頭。五里,楊城,舟泊而待承差官署中的一般官史取供給於驛。

其江之西北有崖瀕江,蓋東與馬頭對者也。抵午始放舟。五里,草墟,十五里,羅巖。村在江左,巖在江右。其岩層突沓斑駁,五色燦然。南崖稍低,有石芝偃峯頂,有洞匏剜崖半,當亦有勝可尋,而來時以暑雨掩篷,去復僅隔江遙睇,崖間猿鶴,能不笑人耶!

又五里楊柳,又五里大堡,又十五里舊縣,又五里古城,又五里白沙灣。江北有尖峯,兩角分東西起,峭拔特甚,其南叢山即縣治所倚也。江至白沙又曲而南,又十里,下午抵柳城縣西門。龍江西至慶遠來會。按《志》,縣治西有穿山,而治西平臨江渚,地且無山,安得有“穿”?

又按,城北有筆架、文筆峯,而不得其據。遍詢土人,有識者指城西南隔江峭峯叢立者爲筆架、文筆,又言其巔有洞中透,穿山當亦即此。

然方隅與《志》不合,而《志》既各標,茲何以並萃耶?承差復往驛中,餘坐待甚久,泊多行少,不意順流之疾,淹留乃爾!既暮,差至,促舟人夜行,遂得補日之不足焉。南二里,江之左爲巒攔山,削崖截江,爲縣城南障;江之右即峭峯叢立,土人所指爲筆架、穿山者,而透明之穴終無從矚。棹月順流,瞬息十五里,轉而東北行。又五里,有山兀聳江東岸,排列而南,江亦隨之南折,灘聲轟轟,如殷雷不絕,是爲倒催灘。豈山反插而水逆流,故謂之“倒”,而交併逼促,故謂之“催”耶?其時波光山影,月色灘聲,爲之掩映,所云挾飛仙者非歟!又南十五里爲古陵,又二十里爲皇澤墟,西與鵝山隔山相向矣。又東南三裏抵柳州府,泊其南門,城鼓猶初下也。

十一日早入西南門,抵朱寓,則靜聞與顧僕病猶未瘥痊癒也。

往返二十日,冀俱有起色,而顧僕削弱尤其,爲之悵然。

十二日出東門,投刺名帖謁王翰簡之子羅源公,名唐國,以鄉薦任羅源令。其弟上春官下第,猶未知。以疾辭。還從北門入。下午出南門,沿江詢往潯州舡,以中元節無有行者。

十三日早,從南門渡江,循馬鞍山北麓西行,折而南,循其西麓,由西南塢中登山。石級草沒,溼滑不能投足。附郭名巖,其荒蕪乃爾,何怪深崖絕谷耶!仙奕巖在山半削崖下,其門西向,正與立魚山對,〔只隔山下平壑中一潭〕其巖內逼如合掌,深止丈餘,中坐仙像,兩崖鐫題滿壁。巖外右有石端聳,其上迸裂成紋,參差不齊,雖可登憩,而以爲黑肌赤脈,分十八道可弈,似未爲確;左有崖上削,大篆“釣臺”二字,江遙潭隘,何堪羨魚。蓋博不及魏叔卿之臺,釣不及嚴子陵之磯,惟登憩崖右石端,平揖立魚,巖中梵音磬qìng佛寺中的法器響,飄然天鈞,振溢山谷也。崖左有級東南上,又裂一巖,形與仙弈同,〔西南向〕。中砌石爲座,後有穴下墜,頗深而隘。右有兩圓穴,大僅如筒,而中外透漏,第隘不能入其下。東南抵坳中,又進一巖,亦淺隘不足觀。蓋仙弈三巖,齊列山半,俱相伯仲而已。既西下山麓還望,復得一巖,亦西向,正在中巖之下。其巖亦淺隘,中昔有碑,今止存其趺。巖上覆有三圓巖,若梅花之瓣,惜飄零其二,不成五。出巖前,有石平砥如枰,而赤紋縱橫,亦未之有。巖右有石窟如峽,北透通明,其中開朗可憩。而有病夫臥其前,已蠕蠕不能屈伸。

荒谷斷崖,樵牧不至,而斯人託命於此,可哀亦可敬也!出巖,西盤一山嘴,轉其東南,山半有洞西南向。乃踐棘而登,洞門岈然,其中高穹而上,深墜而下,縱橫成峽,層疊爲樓,不甚寬宏,而以危峻逼裂見奇者也。入門,有石突門右,蹲踞若牛而青其色,其背復高突一石,圓若老人之首。先是,立魚僧指其處有壽星巖,必即此矣。但所指尚在東南黃崖懸削處,蓋黃崖西面與立魚對,而此則側隱於北,當時未見耳。由突石之左懸級下墜,西出突石之下,則下墜淵削,而上級虛懸,皆峭裂不通行。東入峽道中,灣環而進,忽得天光上映,仰睇若層樓空架,而兩崖上覆下嵌,無由蹠虛上躋。

第遙見光映處,內門規列,高懸夾崖之端,外戶楞分,另透前山之上,其頂平若覆帷,恨不能牽綃一登,悵悵而出。

更下山而東,仰見北山之半,復有一門南向,計其處當即前洞光映所通也。見其下俱回崖層亙,乃稍東,循崖端西北而上,逾下崖,抵中崖,而上崖懸絕不得上。復從前道下,更東循崖角西北登上崖。

沿崖西陟,則洞前三面皆危壁倚空,惟此一線盤崖可通。前有平石如露臺,內旋室萬丈,四壁俱環柱駢枝,細若鏤絲垂絡,聯布密嵌,而頂平如幕,下平如砥。西北內通一門,下臨深峽,果即前所仰望透空處也。若斷塞所登一線盤崖,從峽中設梯以上,此巖高朗如閣,正巢棲穴處之妙境矣。坐憩久之,仍循崖端東南下,其南復有山鵲起。從兩山夾中取道而東,可出馬鞍之東隅,而中塞無路;循南山西麓取道而南,可抵上龍潭,乃往來大道也。從西麓仰眺山半,懸崖穹拓,黃斑赭影,轟然西向,欲一登無路。

循山南行,有微徑從草中東上,頃即翳沒。蠍蹶上登,得一門,外雖穹然,而內僅如合掌,無可深入。望黃赭轟削處,已在其北,而崖嘴間隔,不可盤陟。復下至山麓,再從莽中望崖而登,久之抵轟崖下。其崖危削數千尺,上覆下嵌,若垂空之雲,亙接天半。

每當平削處,時裂孔一方,〔中多紛綸奇詭,〕第瑣碎不能深入。循崖下北行,上有飛突之崖,下有累架之石,升降石罅中,雖無窈窕之門,如度凌虛之榭,亦足奇也。

時日已過午,下山欲南尋上龍潭,計無從得飯;而東向峽中,循馬鞍東麓,即傍郭循江,即易得食,而又可窺屏風、登臺,兼盡王氏山房諸勝,且取道兩山間,更愜所願也。乃披莽而東,見兩崖石皆巉chán山勢險峻嵌,叢翠翳之,神愈飛動。

既而得藝蔬之畦。又東一里,得北來大道。截大道橫過,東去一里得聚落,則郡東門之對江渡也。於是瀕江南岸倚屏風山北麓東行,其處村居連絡。

一里,抵登臺山,居聚愈稠。

江爲山扼,土人謂登臺山巔有三虎,夜輒下山啖豬犬。民居環山麓而崖峻,虎得負嵎,莫敢攖焉。轉而北去,路從山南繞其東麓而北。聞其處有楊文廣洞,甚深杳,從江底潛通府堂,今其洞已塞,土人莫能指導,僅人人言之而已。登臺之北又一里,有山橫列三峯,其陰即王氏山房所倚,餘昔從洛容來,從其北麓渡江者也。

茲從南至,望見南麓有洞駢列,路當出其東隅,而遙聞洞前人聲沸然,乃迂而西北至其下,則村氓之羣社於野廟者也。洞在廟北半里,南向岈然。其山倒石虛懸,內裂三峽,外通三門,宛轉回合而不甚深擴,然石青潤而穴旁通,亦不意中所難得者。

出洞,望西峯之陽,復有一巖南向,乃涉窪從之。

適有婦負芻自北坳來,問東西二洞何名,曰:“東洞名蠻王,西洞淺而無名,然中有蛇穴之。”問:“北坳可達王氏山房?”曰:“北坳樵徑,無岐可通;大路從東麓而遙,小徑緣西坡而近,然晚輒有虎,須急行。”餘乃上西洞。

洞門亦南向,而中果淺,皆赭赤之石,下無旁通之竅,何以穴蛇?內高五六尺,復有石板平庋,虛懸不能上。而石板中央有孔一圓,如井欄中剜,下適有突石,踐石透孔,頸項恰出孔上,如罪人之囊三木古代戴在犯人頸、手、腳上的木製刑具者,然聳肩束臂,可自此上躍也。

但其上亦不寬奧,不堪舒憩。遂下,從西坡小徑下山,循西麓而北逾一岡,竹塢蓊叢。裏餘而得一茅舍,東倚山麓,西臨江坡。坡上密箐蔽空,連麓交蔭,道出其下,如行空翠穴中,不復知有西爍之日也。一里,北抵姚埠,即東門渡也。其上村居數十家。由村後南向登,上即王氏山房。時日已昃太陽偏西。

餘先每入一巖,輒以所攜龍眼、餅餌箕踞啖之,故至此而後索餐,得粥四甌,飯與茶兼利之矣,遂南入竹塢中,憺簹萬個,森森俱碧玉翔煙,覺塵囂之氣俱盡。已而上山,石磴甚峻,西緣南折,穿榕樹根中,透其跨下。

其樹小於桂林之榕樹門,而一橫跨街衢,一側倚崖豐,穿根透隙則同也。

已又東上,過一庋石片下,〔石去地五六尺,崖旁平庋出,薄齊架板,〕則山房在焉。小樓三楹橫列洞前,北臨絕壑,西瞻市堞縱橫,北眺江流奔衍,東指馬鹿、羅洞諸山,分行突翠,一覽無遁形。

樓後即洞,洞高不爲樓掩,中置西方諸像,而僧則託棲樓中,若爲洞門鎖鑰者。

蓋王氏昔讀書於此,今則以爲僧廬,而名東林洞焉。

洞後西、東分兩竅:西竅從南入,稍轉而東,漸黑隘,不堪深入;東竅從南入,轉而東忽透明焉。逾東閾而出,巨石迸裂成兩罅:一罅北透則石叢,而平臺中懸,可以遠眺;一罅東下則崖削,而茅閣虛嵌,可以潛棲。四旁皆聳石雲噓慢慢地吐氣,飛翠鸞舞,幽幻險爍,壺中之透別有天,世外之棲杳無地,非若他山透腹而出,一覽即盡也。既而還至前洞,望渡舟甫去西岸。乃從洞東南躋嶺上,石磴危峻,所望愈擴,遂南瞰登臺焉。久之下山,則渡舟適至,遂由東門,共二里返寓。

十四日在柳寓。

十五日在柳寓。

十六日作一書與王翰簡之子羅源公。促靜聞往天妃廟贖所當被,竟不得。

十七日以書投王羅源,不俟其回書,即攜行李下舟。

過午,雨如注。既而復從南門入抵北門,市土藥於朱醫士,得山豆根、豬腰子、天竺黃、水蘿葡、兔金藤諸藥各少許,下舟已昏黑矣。

十八日晨餐後放舟。

十里,石狗灣。

有小山在江左,江稍曲而東北。小山之東爲龍船山,又西南爲夾道雙山,此北門陸路所出也。由石狗灣五里,爲油閘,江始轉而東。又東北十里爲羅溝。向正東行者五里,始轉而南,十里爲山門衝,即昔日洛容來渡江處也。

江東爲南寨山〔西麓,石崖回返,下嵌江流;〕江西岸爲馬鹿堡。又南十里爲羅峒。前有山突兀,坪中有罅南裂,上連下透〔如石門〕。其巔又有一圓石突綴於上,若一僧倚崖南向,肩與崖齊,而上路其頭顱,下透其腰背。餘昔在羅山南已東望而見之,今復西眺,蓋水陸兼收之矣。又南五里,諸峯森叢江右,石崖回亙,亦猶山門之列於江左者,而其上覆有石森列,若立而傴僂,若坐而箕踞者。

舟人謂此處有“八仙對奕”,豈即此耶?至此江稍轉西南,其東岸有聚落日雞臘,乃柳州東南陸路大道也。道側有溪自西來人,於是舟轉東行。五里,轉而南,有崖懸突江左,層累疊嵌,〔光采離奇。〕眺其東,有尖峯彎豎,形若牛角。既而東轉五里,江北聚落出焉,名曰犁衝。蓋山脈北自牛角尖直下,江流環其〔東、南、西〕三面,中成盤涯,若犁之尖,故名。

忽轉而北,又五里,直抵牛角山下。復轉東去。北山鬆檜森然,名曰羅墳。遙聞灘聲如雷,久之始至,則懸流回瀑,一瀉數裏,是曰橫旋灘。自犁衝北轉至此,破壁而出,建瓴而下,又共五里矣。東南下灘五里,山漸開伏,又十里,稍折而東北,又東十里,三江口。洛青〔江〕自東北來注,有聚落在柳江北、洛青西,昔有巡司並驛,今移霣江矣。時日已西銜山半,遂泊。

十九日舟人因蚊蚋甚多,乘月放舟中流,聽其隨波去。

五鼓抵賓江,市聚在東岸,其上連室頗盛,其下復有灘。下灘,舟稍泊,既曙乃行。二十里,象州,在江東巖。自犁衝來,石山漸隱,土山漸開,唯賓江之下有崖特立江左,江轉而西,山形下削上突,豈即《志》所謂“象臺”耶?象州城在江東岸,瀕江岸頗高,西門城垣因之,州即在其內。州廨內外,多茅舍蕭條,其東即窪而下,居民之廬託焉。西門外隔江即爲象山。山土而不高,土人曰:“春月有云氣,望若象形,紛走其上,即之則散,故名。”其北岸有石蹲伏山頭,謂“貓兒石”也,頗覺宛然。舟泊,市蔬米,瀕午乃發。十里,轉而西,有崖峙江左。

又西十里,過大容堡,轉而西南行,兩岸始擴然無山。又五里,轉而東南行。又十里,都泥江自西南來會,其水渾濁如黃河之流,既入而澄波爲之改色。江東北岸有小山,北面分聳兩岐,西突兀而東尖峭,正與都泥入江之口相對,若爲建標以識者。

又東南十五里,折而西北,旋轉西南。又十里,乃東下大灘,一瀉五里,曰菱角灘。下灘五里,日薄崦嵫,又十五里,泊於瀧村。在江北岸。

都泥江者,乃北盤之水,發源曲靖東山之北,經七星關抵普安之盤山,由泗城而下遷江,歷賓州、來賓而出於此。

溯流之舟,抵遷江而止。蓋上流即土司蠻峒,人不敢入;而水多懸流穿穴,不由地中,故人鮮諳熟悉其源流者。又按慶遠忻城有烏泥江,由縣西六裏北合龍江。詢之土人,鹹謂忻城無與龍江北合水口,疑即都泥南下遷江者。蓋遷江、忻城南北接壤,“烏泥”、“都泥”聲音相合,恐非二水。若烏泥果北出龍江,必亦貴州之流,惜未至忻城一勘其跡耳。若此江,則的爲北盤之委,《西事珥》指爲烏泥,似以二水爲混,未詳核之也。

二十日昧爽放舟,五里下一灘,曰大鷺灘,江右石峯復駢列而出。又南五里,爲武宣縣西門。縣城在江之左,亦猶象州之西臨江渚也。但隔江西岸之山,卓立岐分,引隊而南,〔巖皆奇詭,若垂首引項,傴僂比肩,種種怪異。

《志》謂“縣西有仙人山,南有仙岩山”,當即所望諸異峯也,〕不似象州西山以雲氣得名也。其附舟去五人,復更四人,舟人泊而待之,上午乃發。南五里,江折而東,又五里,乃東南折而去,〔兩岸復擴然。〕又十五里,有溪自西來注。又東南十里,爲勒馬堡,堡江左,過此即爲潯州之桂平界矣。又南十〔裏,兩岸山漸合,又〕五里爲橫石磯。有石自江右山麓橫突江中,急流倒涌,遂極澒hòng相連不斷洞之勢。

蓋兩崖皆連山逼束,至此爲入峽之始。又南五里,轉而東南二十里,江左涯闢一坪,是爲碧灘,設堡置戍,爲峽中之界,名鎮峽堡焉。又東南十里,兩岸山勢高聳,〔獨冠諸峯,〕時有石峯懸峙。江至是轉而東,其南迴東轉處,江左瞰流之石,有大書鐫石者,土人指爲韓都憲留題,然舟疾不能辨也。又東北二十里,有小溪自北破壁而出,其內深峻屈曲,如夾堵牆。

又東爲大藤峽,大江南北兩崖,俱有石突江中。雲昔有巨藤橫駕江上,故南北兩山之賊,此追彼竄,彼得籍爲津樑,而我不能施其威武。

自韓公雍破賊而斷之,易名斷藤峽。過斷藤五里,下弩灘,遂南出峽口。有水自東來注,曰小江口。其水由武靖州來,至此,合併西南下,勢甚涌急,蓋出峽而恣其放逸也。北自橫石磯入峽,南至弩灘而出,其中山勢回逼,正如道州之瀧江,嚴陵之七裏瀧。但此峽相去六、七十里,始入爲東西峽,中轉爲南北峽,中無居廬,叢木虧蔽,兩旁爲瑤、僮窟宅,故易於爲暴。使伐木開道,因泉置屯,則亦丹崖、釣臺,勝概所麗矣。今碧灘之上置鎮峽堡,聲勢甚孤,恐怠玩之後,不足以震懾戎心也。出峽,又西南循山下,十大藤峽東抵府約三百餘里,乃漓、柳二江之夾中也。兩江瑤賊昔甚猖獗,屢徵之後,今兩江晏然。當其猖獗時,賊東西相結,蓋其中有力山焉。東助府江,西援藤峽,互相竄伏,所謂狡兔之三窟也。王新建討定之後,當有佈置,俊考之。

二十一日隔晚泊潯州大北門稅廠下。

夜半風雨大作,五更雨止,而風勢震撼不休,晨餐後乃殺。

乃登涯入大北門。

南行半里,轉而東一里,過府前,又半里,抵四牌坊。折而南半里,出大南門,則鬱江自西南來,繞城而東北,至小北門與黔江合而東北去,下平南達梧州者。下定寓南門驛前。乃登小北門城埤城牆上的矮牆,望二江交合處,有洲當其中,其江雖北去,旋轉而東南下蒼梧也。循埤西行,望西山屼嶋出雲表,下瞰城隅,上有石縱橫,土人指其處有寺,當即《志》所稱三清巖也。

其後山即大藤峽。

時以舍館未定,不遑命屐,姑下舟覓夫,擔行囊置南門外逆旅。

靜聞從而後,遍覓不得,下午乃至。薄暮仍雨。

二十二日早,雨復淋漓不休。

〔留靜聞、顧僕寓潯之南門,〕覓擔夫爲勾漏、白石、都峽三山遊。

晨餐後雨止,乃發,即從驛前南渡鬱江。五里,灘頭村。又三裏爲車路江,下有石樑。樑外水發,〔小水自東南西北入鬱,〕舟得而至焉。南二里爲石橋村。

人家至此,惟灘頭及石橋二村,衆俱蒼莽矣。

從此南望,白石山與獨秀挺峙,若在三十里外,而土人云:“尚六十里而遙,竟日之力猶不能到。”蓋山路迂隔也。由石橋村而南,蒼莽中四高中窪,平地多伏莽突土之石,多分裂區匯之波。二里,得回石一壑,四面環叢,中瀦清流,有淵墜成潭,有迸裂成隙,水石容與閒暇自得的樣子,亦荒野中異景也。

按先潯城南十五里有潦水,曠野中天然怪石甃其旁,水泉深碧清澄,中有巨魚,人不敢捕,即此無疑。

更南,則匯潭更多。

疑即《志》所稱南湖。

上有岡爲橫南墟,或湖南之訛。

有一婦人結茅貫酒其上,去郡蓋十五里矣。

其東有山,自南而北垂抵此,從其西漸升而南,迸穴愈多,皆平地下陷,或長如峽,或圓如井,中皆叢石,玲瓏攢嵌,下則淵水澄澈。蓋其地中二三丈之下,皆伏流潛通,其上皆石骨噓結,偶骨裂土迸,則石出而穴陷焉。下,皆伏流潛通,其上皆石骨噓結,偶骨裂土迸,則石出而穴陷焉。於是升涉溝壠,又三裏,乃入山塢,則山皆純土,無復嶙峋之石,而塢中皆禾田曲蟠四麓矣。又二里,上湖塘嶺,坡陀相間,嶺壑重疊。

十里,抵容塘村,有潭匯水,數十家聚居山半。又南陟一嶺,共二里,渡一溪橋,上嶺爲官阪墟。墟有一婦結茅貫酒,與橫南同。郡中至此三十里,爲白石山行之中道,乃餐粥茅店中。從岐東南逾嶺,十里,爲姚村。村亦百家之聚,依山匯水,真山中之樂墅也。渡一小溪,又南逾嶺,五里,爲木角村。村在白石山之北麓,去山尚十里,日有餘照而山雨復來,謀止宿其處而村人無納者。村楊姓,俱閉門避客。徘徊抵暮,坐舂舍置放舂米石碓的小棚間擬度其夜。既而一舂傍主人啓扉納焉,爲之晚炊而宿。

二十三日早飯,別木角主人,授火錢,固辭不納。何前倨而後恭先前倨傲而後恭謙耶?由其東南越一嶺,由岐徑望白石白石山而趨。其山峯攢崖絕,東北特聳一峯爲獨秀,峭拔弧懸,直上與白石齊頂,而下則若傍若離,直剖其根。崖石多赭赤之色,謂之“白石”,豈不以色起耶?

五里,路漸沒草間。

渡一溪,嶺半得一出家,傍舍植芭蕉甚盛。亟投問路,始知大道尚在西南,而此乃岐中之岐也。由其左登山,東向而上,望周塘村在路右塢中,相隔坑阪已兩三重也。由土山之脊轉而南,五里,度一山坳。稍東而南折,直抵山之北麓,則獨秀已不可見,惟轟崖盤削,下多平突之石,石質雖不玲瓏,而盤亙疊出,又作一態也。直上一里,抵崖石下。轉而南,一里,爲三清巖。其巖西向,橫開大穴,闊十餘丈,高不過二丈,深不過五丈,石俱平燥,惟左後深入而東,然低庳bēi矮不逾尺,所云南通勾漏者即指此。

餘謂山脈自此與勾漏南接,若此洞高峙山半,而其山四面孤懸,謂穴道潛通,夫難入而誰試之耶?

右壁盡處有穴大如管,泉自中滴下,懸四五尺,僧布竹承之,清冷異常。下丈餘,匯爲一潭,不甚深澈,指爲“龍潭”雲。巖內有一石如舡,臥可爲榻,坐可爲幾。巖列三清像,故以“三清”爲名,即白石之下洞矣。又南半里,爲大寺。甚古,後倚崖壁,有觀音堂甚敞。其左峭壁下有圓珠池,亦水自半崖滴下者,下甃圓潭承之,無他異也。按《志》,山北有漱玉泉,而《西事珥》與《百粵鳳土記》俱謂其泉暮聞鐘鼓則沸溢而起,止則寂然,詫以爲異。餘謂泉之沸寂,自有常度,乃僧之候泉而鳴鐘鼓,非泉之聞聲而爲沸寂也。及抵白石,先詢之三清觀,再徵之白石寺並漱玉之名,不知何指,而聞鍾泉沸之說,山僧茫然。

洵皆好事之言也。

寺僧爲瀹茗,餘急於會仙之勝,即以行囊置僧舍,不候茗,由後寺南循崖壁行。

已東轉而上,入石峽中。

其峽兩峯中剖,上摩層霄,中裂駢隙,相距不及丈,而懸亙千餘尺,俱不即不離,若引繩墨墨線、墨汁而裁削之者,即俗所誇爲“一線天”,無以過也。磴懸其中,時有巨石當關,輒置梯以度,連躋六梯,始逾峽登坳。坳之南北,俱猶重崖摩夾。乃稍北轉,循坳左行,則虯木盤雲,叢篁蔭日,身度霄漢之上,而不知午日之中,真異境也。至是東嶂稍開,始見獨秀峯在東北,而東南塢中又起一峯,正與獨秀對峙,而高殺其三之一,〔宛然蓮蕊中擎,但四面爲諸峯所掩,惟此得睹全體耳。〕又北攀懸崖而上,木根交絡石間,爲梯爲絙gēng粗索,足躡手緣,無非此矣。

已轉一壑,有澗自頂西向墜峽,累潭搗穴。由峽右復懸梯上登,宛轉三梯,遂行平岡間。其外乃萬丈下削之崖,其內即絕頂漱根之峽,內外皆喬松叢木,一道深碧,間有日影下墜,如篩金颺yáng翠,閃映無定。出林則鑿石成磴,又植竹回關,躋磴轉關,而會仙之巖岈然南向矣。其巖皆黃赤之石,上下開窟,而內漸湊合,旁無氤氳之竅,上無滴瀝九乳,與下巖同;而地位高迥,境路幽去。五里之雲梯杳藹,自大寺來,約有五里。

千秋之鶴影縱橫,非有棲霞餐液之緣,誰得而至哉!時已過午,中有云寮,綰鑰已久,竈無宿火,囊乏黃粱,無從掃葉煮泉,惟是倚筇臥石,隨枕上之自寐自醒,看下界之雲來雲去。日既下舂,炎威少退,乃起,從巖右躡削崖,凌絕頂。崖雖危峭而層遙,盤隔處中有子石,圓如鵝卵,嵌突齒齒,上露其半,藉爲麗趾腳踩踏之級,援手之階。

不覺一里,已騰踊峯頭,東向與獨秀對揖矣。蓋此峯正從潯州來,所望獨秀峯西白石絕頂,而獨秀四面聳削如無柱,非羽輪不能翔其上。粵西三獨秀,而桂城最著,柳州面一罅,梯峽上躋,頗如太華三峯,上分仙掌,下懸尺峽,透險跖危。

此真青柯嫡冢zhǒng墳墓,他未見其比也。何者?桂、朔、柳、融諸峯非不亭亭如碧簪班筍,然石質青幻,片片如芙蓉攢合,竅受躡,痕受攀,無難直躋;而此則赤膚赭影,一劈萬仞,縱覆鍾列柱,連轟駢峙,非披隙導窾kuǎn,隨其腠理,不能排空插翅也。

〔獨秀、蓮蕊二峯,爲此峯門戶,其內環壑深塹,虧蔽日月,重岡間之,人無至者。〕坐眺久之,乃仍下會仙。別巖而下,歷三梯,三裏至峽坳上,見峽左一石,倚崖而起,上並崖端倚雲,下有線罅透日。急賈勇穿其中,則其隙不即不離,僅容側身而進,其上或連或缺。既而漸下,南轉出罅,則飛石上下懸嵌,危不可躋矣。返出峽坳,見倚石之側,復有一道上出石端,用懸殊甚,乃流沙滾溜而成者。心益不能已,復攀根引蔓而登。

躋其端,誘入石闕中,則倚石西盡處也,與前崖夾而成闕。

穿闕而南,則飛石南懸之上也,瞰前罅正在其下。遂攀登倚石之頂,則一臺中懸,四崖環峙,見上又或連或缺,參錯不齊。

正憑眺間,聞雷聲殷殷,仍下峽坳,歷六梯,一里西出峽,又一里,北返大寺。亟問餐於僧,濯足於泉,而雷雨適至。先是,餘下至上梯,遇寺中肄業即未完成學業諸生,見餘登巖久不下,亦乘興共登,至是未返,困於雨。而平南有鄉貢樑凌霄者,開繹帷寺中,見餘輒有傾蓋朋友相遇餘切交談之雅,爲之挑燈夜談。中夜雷雨大奮,臥室淋漓。

二十四日作詩與樑君別,各殷勤執手,訂後期焉。西向下山,望羅叢巖在三十里外,初欲從此而南趨鬱林。及一里,抵山下,渡小虆。又西二里,過周塘,則山谷回互,羅叢已不可見。問其道,多未諳者。雲鬚南至麻洞墟,始有路西行。又南三裏,路分爲二,大道由東南上山,岐徑由西南涉塢。餘強從西南者,一里,逾一嶺,漸不得道。二里,南行山莽間。

又一里南下山,始有路自西北來,隨之東南去,由塢塍出山夾中。二里,抵幹衝,始值北來大道,山始開。有小溪自東而西,又有自南向入之者。涉澗,隨南水而上,村落依焉。於是山分東西兩界,中則平疇南衍,深溪北流。西南二里,過一獨木橋。

又南三裏,山坡突處,麻洞墟在焉。

是日墟期,時已過一獨木橋。又南三裏,山坡突處,麻洞墟在焉。是日墟期,時已過午,乃就壚酒店而餐。其西有岐,西向逾山爲高塘路,覓高塘趁墟者問之,言:“由此至羅叢巖尚五十里,高塘未得其中火,欲西北渡鬱江乃至。”餘聞之悵然,姑留爲後遊,遂南隨散墟者循西界山而趨。五里,有村連聚於東界大山之下,猶麻洞之聚落也。

又南,山塢稍轉而西,仍南共五里,爲石馬村。村倚西麓,有石倚東麓,若馬之突焉。

西麓之後,其上石峯突兀,是爲穿石寨。

土人言其石中穿,可透出山後,餘望而未之見也。又南五里爲大沖,聚落環倚西麓。於是塢窮疇轉,截山爲池,回坡爲田,遂復向山坳矣。

由大沖上行,又五里,路出馬頭嶺之南,過山脊。其水北流者,經幹衝由車路江入潯;南流者,經都合入秀江,北轉高塘、羅行而入鬱。出坳,復東南得平疇,山仍兩開。五里,宿於中都峽。

二十五日由都峽南行,二里,渡一橋,有岐從東南隨水登坡,一里爲回龍墟,墟猶未全集也。

坡南水復西南去,渡板橋,更南三裏,則塢窮而上嶺。逾嶺南下,一里出山,則山塢復開。南行三裏,爲羅播村。東渡一溪,逾小嶺,又涉一溪,共一里,南向登山甚峻,曰大山坪,又曰六合嶺。從其上北眺潯州西山,遠在百里外,而東有大山屏列,西南亦有高峯,惟白石反爲東北近山所掩不得見。

平行其上二里,出南坳,嶺頭叢木蓊密。從其右行,又一里下山。又一里,山壑四交,中成奧谷,有小水自東而西。越其南,從中道復登嶺,一里,逾而東,入山峽。峽北麓堰水滿塢,瀠浸山谷。乃循峽沿水東入南轉,一里漸升,水亦漸涸。復逾山坳,路循嶺右升分嶺界。二里,復下渡山脊,路循嶺左一里,下核桃嶺,則有大溪自南而來,至此西折去。

〔即潯郡西繡江上流也,發源自平山墟,乃大容山西北水。大容東西有兩繡江:一南自廣東高州,北至北流縣,合大容東南水,經容縣注於鬱,此容縣繡江也;一即此水,爲潯上流之繡江。〕路循溪向東南逾二嶺,共三裏,涉流渡江。其水及腹,所謂橫塘渡也,潯州南界止此,江南即鬱林州屬,爲梧西北境焉。由江南岸復溯流逾嶺,四里始有聚落,時已過午,遂就炊村廬。

炊飯畢,山雨大作,坐待久之。逾小嶺而南,村聚益連絡,所謂白堤者是,亦深山之奧區也。過墟舍,取中道渡小橋,溯橋右南行八里,誤從路旁小岐西入,得大寨村,遂投宿主人李翁家。

翁具酒烹蛋,山家風味,與市邸迥別。

大寨諸村,山回谷轉,夾塢成塘,溪木連雲,堤篁夾翠,雞犬聲皆碧映室廬,杳出人間,分墟隔隴,宛然避秦處也。

二十六日主人以鮮鯽餉客,山中珍味,從新漲中所得也。及出山,復誤而西。二里,復得倚雲繞翠,修竹回塘之舍。問道於村婦,知誤,東出。

作《誤入山村詩》及《村婦留別》二絕句。二里,抵大板橋,始循大溪西岸南行。三裏,過馬祿山,越通明橋,遂西南折入山峽。兩山逼束,中惟一溪,無夾水之畦,俱瀠路之草。五里,有巨木橋橫架溪上,乃通東南山路之道。餘從橋右過,不從橋渡。其橋巨木兩接,江右有大樹,自崖底斜偃江中,巨木兩端俱橫架其杪,爲樑柱焉,是名橫江橋。又西南五里,過箬帽山,山峽稍開,南見大容焉。

又西南三裏,涉溪而右,又涉溪而左,共二里,逾岡而上,是爲平山村。由白堤至平山三十里,路隘草荒,隔絕人境,將出平山,則紛紛言前途多盜矣。由平山南行,路已開闢。過墟舍,越嶺畔行,東望大容在三十里外,猶有層峯間之。五里,下入山峽,過黃草塘。西南二里,抵都長廟。其處兩山開塢西去,而路橫塢而南,越嶺,所上無幾,南下甚遙。共三裏,峽轉西出,是爲勒菜口。於是山分兩界,大容峙東北,寒山峙西南,排闥而東南去,中夾成大塢,溪流南注,則羅望江之源矣。於是循寒山北麓東南行,又三裏,巨樹下有賣漿者,以過午將撤去,乃留之就炊而飯。

又五里,渡溪橋,是名崩江橋。橋南有廟,賣漿炊飯者羣託焉。又東南二里,過馮羅廟。廟爲馮、羅二姓所建。廟之南,山峽愈開,蓋寒山南盡,大容東轉,於是平疇擴然矣。

其南有岐,東涉羅望,循大容南麓而東,四十里抵北流;土人以羣盜方據南麓陸馬廟爲巢,俱勸餘由州而往。

〔予取鬱林道。〕由畦塍中南行七裏,復涉岡而南,見有鼓吹東去者,執途人問之,乃捕尉勒部過此也。又見有二騎甲冑而馳者,則州中探報之騎也。

又三裏,抵鬆城墟。

墟舍旁有逆旅一家,時日色尚高,而道多虞警候望的警戒,遂停宿焉。二鼓,聞騎聲驟而南,逆旅主人出視之,則麻兵已夜薄賊巢,斬一級,賊已連夜遁去。

夜半,復有探者扣扉,入與主人宿,言麻兵者,即土司汛守駐守盤查往來之人之兵,夙皆與賊相熟,今奉調而至,輒先以二騎往探,私語之曰:“今大兵已至,汝早爲計。”故羣賊縻遵者束縛,依從一人斬之,以首級畀麻兵爲功,而賊俱夜走入山,遂以“蕩平”入報。恐轉眼之後,將(以下缺)。

平山乃大容西來之脈,蓋瀾滄以東之山,南徑交趾北境,東轉過欽、廉、靈山,又東北至興業,由平山東度,始突爲大容,於是南北之流分焉。

寒山者,鬱林西北之望也。諸山俱環伏於大容,而此獨與之抗。蓋其脈分自興業,在羅望、定川二江之間。其脊至勒菜口而盡,故錚錚特起。

《九域志》:越王陀遣人入山採橘,十日方回,問其故,曰:“山中大寨,不得歸。”因名。

陸馬廟者,在大容南麓,乃土人以祀陸績、馬援者。流賊七八十人,夙往來劫掠村落,近與官兵遇,被殺者六人。

旋南入陸川境,掠平樂墟,又殺數十人。還過北流,巢此廟中,縻諸婦女富人,刻期索贖,不至者輒殺之。

二十七日早自鬆城墟,不待飯而行。四里,過谷山村,復行田塍中。又五里,望見一石樑甚高整,跨羅望江上,所謂“北橋”也。三洞連穹,下疊石爲堰。水漫堰而下,轉西向行,由鬱林城北轉而西南,與定川南流合而南去,經廉州入海者也。石樑之西,又有架木爲橋以渡下流者,行者就近不趨石樑而趨木橋焉。過橋,又南逾一嶺,共一里,入鬱林北門。北門外人居俱倚岡匯池,如村落然,既無街衢,不似城郭,然城垣高罄嚴整,粵西所僅見也。城中亦荒落。過鬱林道而西,即爲州治。乃炊飯旅肆,問此中兵道,已久駐蒼梧矣。先是蒼梧道顧東曙,名應暘. 餘錫邑人也,其乃郎以家訊寄來,過衡陽,爲盜劫去,餘獨行至此,即令其仍駐此地,亦將不及與通,況其遠在蒼梧耶!

流較羅望爲大。

涯下泊舟鱗次,涯上有堤,內環爲塘,堤上石碑駢立,堤下臥石片片,橫列涯間。餘視之有異,亟就碑讀之,則紫泉也。泉隙在涯堤之半〔石片中,石南北夾成橫罅,橫三尺,闊二尺,東迴環而西,缺其南,水從底上溢瀦其中,停泓者三尺,上從南缺處流瀉去,時見珠泡浮出水面。〕堤內塘水高丈餘,涯下江流低亦丈餘,水澄碧異常,其曰變“紫”者,乃宋淳熙間異兆,非泉之常也。泉上舊有濯纓亭,今已成烏有。泉之西有石樑曰南橋,亦三蛩góng水邊大石,高跨南流江上。橋北有文昌閣,當江流環轉之中,高架三層,虛敞可眺,爲此中勝覽。橋南爲廉州大道;橋南由岐溯江岸東行,則水月岩道也。溯江半里,江自東北來,路向東南去,乃舍江從路,始由田塍行,其路猶大,乃陸川、平樂墟道也。八里,陟岡,有村焉。由村左岐東北行,又二里,從岐而北,路益沒。又二里,北過一塘堤,始得西來路。循之東二里,經一村,覆上一嶺,路仍沒。乃逾山而東,從莽中躑躅東向,一里抵東山下,得南來之路。遂循之而北,二里,仍東轉入山塢。一里,渡一小石橋,又循東山而北,過一村,復東轉入山塢。其塢甚深,東入二里,路漸蕪沒。又望坳東登,一里至嶺,始得西來大道,則亦南向平樂墟路也。越嶺而東,仍舍南行大道,岐而東下山,徑塢中共一里,逾山峽東下,則峽東石峯森森,自北而南,如列旗整隊,別成一界矣。出峽,循西山東麓而北,一村倚山東向,前有大塘,餘以爲龍塘村矣,問之,則龍塘猶在北也。又北一里餘,轉而東,得龍塘村。村踞岡脊之中,〔其南水南流東去,其北水北入水月洞。〕由其東又北一里餘,直東抵石山中峯。渡石橋而北,則上巖西向,高穹峯半矣。

上巖者,水月洞南倚山憑虛之竅也;石山自東北來,南引而下,支分隊聳,而一支中出者。

西瞰平蕪,削崖懸竇,層級皆不甚深,而此層最下,亦最擴。環峯石皆青潤,獨裂巖處色變赭赤,然其質猶極靈幻,尋丈之間,層庋縷掛,竇穿蓋偃,無所不備,亦無所不奇。

巖前架廬當門,而敞其上,廬可以棲,而上不掩勝,結構亦自不惡。

由巖右腋穿竅而上,竅僅如管,歷級宛轉,復透一層,若偏閣焉。雲由巖右腋穿竅而上,竅僅如管,歷級宛轉,復透一層,若偏閣焉。雲牖騰空,星楞透影窗中可見雲在空中飛騰,而星光又從窗櫺邊透了進來,坐憩其內,又別一“小西天”矣。由巖左腋環柱而出,柱如龍旗下垂,從其側緣崖上躋,轉出巖端,復得一層。其巖亦西向,自分左右兩重,〔左重在下,垂柱裂竅,仰睇上即右重也,然歷磴無階。由外北躋,始入右重。閣綴絕壁,與左層翼對增妍,皆巖之中層也。〕其上削崖之頂,尚有一層虛懸,而躋之無級,〔惟供矯首耳。〕水月洞尚在其北而稍下。

龍塘之水,經山前石橋而北,過上巖之前,乃東向搗入洞中。洞門亦西向,路由其南,水由其北,相沿而入,透北而出。前後兩門,一望通明,是爲明洞。水貫其中,石蹲其旁,夾流突兀,俱作獅象形。

〔洞頂垂石夭矯,交龍舞螭,繽紛不一。〕其水平流洞中,無融州真仙岩之大,而兩崖亦無其深峭,可褰裳而涉溪。崖之右,又有一小水,南自支洞出,是爲陰洞。

〔左則沿溪筍乳回夾,上亦裂門綴穴。

層閣之上,又匯水一池爲奇。

此明洞以內勝也。

後門崖口,列大柱數條,自門頂合併倒懸,洞內望之,蜿蜒浮動。此明洞以外勝也。〕陰洞乃明洞旁穴,其中又分水陸。

〔流不甚大,東南自牛隴又開一門,穿山腹至此合明洞。溯流南入半里,洞漸沉黑,崖益陡,水益深,結筏積炬,曲屈約二里,出牛隴。此陰洞水中勝也。從陰洞溯流,始崖左嵌石下,竇甚隘,匍匐下穿,引炬而前,忽巋然上穹,上下垂聳盤柱,詭狀百出,升降其中,恫心駭目,邃曲莫盡。

此陰洞陸中勝也。〕餘欲爲水月遊,時已過午,尚未飯,抵上巖,道者方扃jiōng,關戶而出,餘坐崖下荔陰間。久之,道者罷釣歸,啓扉具炊,餘促其束炬游水月。既入明洞,篝火入陰洞,道人不隨支流入,由其側伏窪穿隙,遍觀陰洞陸崖之勝,其中崇宏幽奧,森羅諸詭,五易炬而後出。欲溯流窮水崖,道者以水深辭:“請別由側道以探其後崖,不必從中出也。”乃復出明洞,涉水窮左崖之勝,遂出後洞,仰睇垂虯舞龍之石。還飯於上巖,已日銜西山矣。

二十八日早坐上巖中。道者出龍塘爲予買米。餘曳杖窮其最上層,已下,憩石竅偏閣中。蓋是巖西向,下午則返照逼人,餘故以上午憩,而擬以下午搜近山諸洞。既午,道人以米至,午炊甫畢,遂循山而南,至昨來所渡石橋,由橋側東折入環峽中。

〔是山石峯三支,俱鋒棱巉削,由東北走西南。中支爲水月岩所託,是峽則中支、南支相夾者。南支多削崖裂竅,予來時循其西麓,〕以爲水月在其下。詢之土人,皆曰:“中不甚深,下無蹊徑。”從峽轉北,得中央平窪一圍,牛千百爲羣,散處其內,名爲牛隴。窮其西北,〔水匯成潭,〕遂入陰洞後門,〔即東南臨潭上,四旁皆陡石,無路人,必涉潭乃登。〕洞甚虛敞,分之則二,合之則一。

〔隨水西入,漸北轉,石崖成峽,水亦漸深昧,與水月陰洞所見等。雖未出其中,兩端源流悉見,可無煩暗中摸索也。洞門〕右崖,石痕叢沓繁多,俱作馬蹄形,《西事珥》所謂“天馬”,意即此矣。

出洞,益遵峽而北,仰矚東西兩界,峯翔石聳,隊合層分。

〔二支北盡處,北支又兀突起,與中支北麓對峙成峽。〕遙望其下,有三洞南向,其上轟霞流電,閃爍有異,亟歷莽趨之。

其左畔二門駢列,崖下雖懸乳繽紛,而內俱不深;其右畔一門,孤懸峯半,雖洞門嵌空,而中忽淵墜,其深數十丈,宛轉內透,極杳邈之勢。而兩崖峭削,無級下躋。踞崖端望之,其中飛鼠千百成羣,見人蓬蓬內竄,其聲甚遙,聞此中有蝙蝠洞,豈即此耶?出洞下山,望西北山嘴頗近,以爲由此奔水月後洞而入,抵上巖甚便。竭蹶一里趨之,其下既窪,乃攀陟山岡,則巨石飛聳,中俱蔓絡,下嵌澄淵,路斷徑絕。

〔遙探洞外諸奇石,杳不可見,即溪流破壑出者,亦盡沒其跡。〕乃循北麓,仍東趨一里,南向前來之峽。又經牛隴而南,共三裏,返上巖之前。見日有餘照,仍入水月,徜徉明洞之內。

復隨流出洞後,睇望所涉路斷處,猶隔一峯嘴,始知此中山形橫側倏變,不可以意擬如此。是夕仍宿上巖。

二十九日由上巖轉入東北峽,過牛隴,共三裏出峽,有岐焉。一直北循北支東麓者,爲北流大道;一轉東向逾嶺者,爲北流間道。乃東過田塍,更逾土嶺而東。又二里,過一村,又東抵小石峯下,是爲塘岸墟。時山雨自東北來,瀰漫山谷,墟無集者。

〔墟爲陸川北境,〕從此轉而北,冒雨循山,荒岡漫衍,已爲北流境矣。十里爲果子山,有數家倚岡而居。過坳,雨漸止。又十里爲橫林,有聚落在路右塢,數日前盜劫平樂墟,還宿於此,去北流只十里也。其北有石山一支,自北而南,叢尖簇翠。餘初望之,以爲勾漏在是,漸近而路出其東南,西望而行,秀色飛映。蓋此山在北流西十里,而勾漏尚在北流東十里也。由橫林東北五里,逾一土嶺,下行田塍中,有石橋跨小溪,溪流西北去。

又東行平岡上,五里,抵北流西門。西門閉不啓,以西當賊衝,故戒嚴也。循城由南門人,經縣前,出東門,則街市頗盛。一街循城而北者,爲街墟;一街隨江而東者,爲沙街。街墟由城北隅東轉,有溪自城北來,石橋跨之,曰登龍橋。其溪爲大容東流之水,由橋下而南注繡江者也。沙街由城南轉東,繡江南自粵東高州來,至此已勝巨舟,故闤闠依之,宋人名驛爲朝宗者,指此江而言也。

今驛名寶圭。

沙街東北過廣濟橋,則北溪之水至此入繡。

渡橋而與登龍之路合,路乃北出隘門,江乃東流而去。

餘於是飯於沙街。

出隘門,抵北山下,循其南麓東行,五里,渡一小溪橋,遂入石山夾中。

〔南爲望夫石,即黃婆巖西垂山也。北則石峯逶迤,愈東石骨益瘦,疑即獨秀巖所託,今已失其跡。峯東崖大書“勾漏洞”三字。此南北二石峯,俱東拱寶圭洞。〕又東五里,石山回合處,中復突一峯,則寶圭洞在其西隅,而勾漏庵在其南麓。時殷雷轟轟,先投庵中。庵頗整潔,乃萬曆間有司重構者。內堂三楹,中列金仙,東則關聖,西則葛令。而葛令葛洪之像,綸巾朱履,飄然如生。後軒則準堤大士在其中,西置炊而東設坐焉。前庭佛桑扶桑盛開,紅粉簇映;後庭粉牆中護,篁桂森繞其中,寂然無人。有老道之妻掩關於後,詢“遊洞何自?”對以“俟道者晚歸。”乃停囊軒中,令從去,就炊於中。既而雨止,時已暮,道入始歸。乃縣令攝以當道,欲索洞中遺丹及仙人米,故勾攝追捕而去。然葛令欲就丹砂,乃其一時乘興之言,其後蟬脫解脫羅浮,實未至此,此中久已無丹砂,安得有遺丹仙粒耶?

道者憂形於色,餘姑畀錢,令多覓竹束炬,爲明晨遊具。道者領命,願前馳焉。

北流縣當大容南面之中,其脈由大容南下,曰綠藍山。

水分東西流:東流者即北溪,循城東下,登龍橋而入繡江者也;西流者爲南流江之源,西南合水月洞之水,經鬱林南門而西合羅望、定川諸水,南下廉州入海。是北流〔縣〕實南流之源,其曰“北流”者,以繡江南來,至此始大,〔東過容縣界,合洛桑渡水,經容邑南門,下藤縣,北入鬱江去,〕非北流源此也。

舊有北流、南流二縣,南流即今之鬱林州,皆當南北二水勝舟之會,東西相距四十里焉。

北流山脈中脊,由縣而西南趨水月,南抵高州,散爲諸山。而北流之東十里,爲勾漏洞;北流之西十里,爲鬼門關。

二石山分支聳秀,東西對列,雖一爲洞天,一爲鬼窟,然而若排衙擁戟以衛縣城者,二山實相伯仲也。

鬼門關在北流西十里,顛崖邃谷,兩峯相對,路經其中,諺所謂:“鬼門關,十人去,九不還。”言多瘴也。

《輿地紀勝》以爲桂門關之訛,宣德中改爲天門關,粵西關隘所首稱者。

八月初一日晨餐畢,餘先作寶圭行,約道者肩矩篝火後至。

洞在庵北半里,庵後先有一巖南向,一巖西向,望之俱淺,而寶圭更在其北。

先有漫流自西北來,東向直漱山麓,涉其北登山,則洞門在矣。其門西向,左開巖而右深入。開巖處甃以列碑軒敞,平臨西峯;右窪嵌而下,有石柱當門,其端有石斜飛磴。道由其側下至洞底,交闢爲四岐:一由東入,一由南進,二岐俱深黑;一向西豁,一向北透,二岐俱虛明。

東岐之南,頂側忽倒垂一葉,平庋半空,外與當門之柱相對,〔上下憑虛,各數十丈,卷舒懸綴,薄齊蟬翅,〕葉間復有圓竅曲竇,透漏異常。由左崖攀級而上,抵平庋處,盤旋其間,踞葉而坐,真雲軿píng貴族婦女乘坐的車霞馭,不復人間也。

坐久之,覆盤葉而下,向北透之岐。岐中倒垂一乳,長數丈,其端空懸,水由端涓涓下。更北入峽中,其右則窪而北出,爲下門,其左則高而北渡,爲上疊,〔疊成上閣,閣前平臨西北,亦有乳柱界其中。〕此明洞之西北二岐也。探歷久之,道者負炬至,又攜伴持筐。餘詢其故,道者曰:“縣以司道命,取砂米二丹,適有癢士已爲我覓仙米,而砂從洞穴中可探而得,將攜筐就炬以覽之。”始知所爲砂者,非丹砂,乃砂粒如丹,其色以白爲上,而黃次之,故其北洞以白砂命名;所謂米者,乃山窪中菰gū茭瓜的果米,土人加以“仙人”之名耳。

洞外蕪莽中又有黃果如彈丸,土人謂之“顛茄”,雲採以爲末,置酒中,液能令人發枉迷悶,《嶠南瑣記》所載悶陀羅者是。

乃爇炬先入南穴,兩旁壁起如峽,高而不廣。入半里,左壁有痕橫亙,曰仙牀,懸地丈許。其側垂柱裂竅,皆短而隘。竅腹宕如臼,以手探之,中有磊磊之粒,方圓不計,姑掃置筐中。連探三四穴,不及升許,計出而淘濯其污,簡取其圓潔成粒者,又不及十之一也。然此亦砂粒之常,豈真九轉之餘哉?又少進,峽忽下墜成淵,由洞抵水,其深二丈,而水之深,更不知其幾也。兩崖俱危峭無可着足,南眺其內,窅黑無盡。始促道者涉淵,言:“水深,從無能徒涉者。”再促道者覓筏,言:“隘逼,曾無以筏進者。”

“然則何如可入?”曰:“冬月水涸,始可墜崖而涉。”

“入當何如?”曰:“其內甚深,能見明而不能升也。”餘聞之,爲之悵悵。捫石投水中,淵淵不遽jù急速及底。旁矚久之,仰見左壁之上,有隙旁通,亟入焉。隙柱透漏,漸入漸束,亦無餘竅。

乃下,返而仍出四達之中,更爇炬而入東穴。初,兩旁亦成峽壁,而其下漸高,既而中闢如堂皇,旁折如圭竇,皆暗窟也。稍北而東,其徑遂窮,比之南竅,雖有穴宛轉,而深不及其半。彼有穴而水阻,此無水而穴阻,轉覺東穴之無涯涘sì水邊矣。

復出至四達處,謀爲白砂洞遊。

按《志》,白砂在勾漏北,勾漏甲天下,而此洞復甲勾漏。

如玉虛、玉田諸洞,普照、獨秀諸巖,道者俱不言,而獨津津言此洞。餘急趣其前,道者復肩炬束火攜筐帚以導。從北透偏門之下層出,乃循其西北麓而行,始見其山前後兩峯,駢立而中連,峯之西南突者,爲寶圭所倚,峯之東北峙者,爲白砂所伏。白砂前後亦有兩門:前門北向而高敞,分爲三門,兩旁懸峻,而中可俯級而入;按《志》雲,玉田洞,洞前三門,中門明廣可通,似與此門合。遍詢土人,無知玉田洞者。

豈即以後洞爲白砂,以此門爲玉田洞耶?

後門南向,而高隘僅通一孔,前對寶圭之背,其左即中連之脊也。先過後門山坳,草沒無路,道者不入而北去。共一里,轉而東,繞山北麓而南躋前門。入門即窪下,數十級及底。仰視門左右,各有隙高懸旁啓,即所謂左、右門也。倒光流影,餘照四達,然虛嵌莫攀焉。從洞中右轉,頗崇宏,而漸暗漸窮。餘先遍探而四覓之,無深入路。出,促炬命導,仍由之入抵其中,以火四燭,旁無路也。道者忽從右壁下,投炬蛇伏而入,竇高不逾尺,而廣亦如之。

既入,忽廓然盤空,衆象羅列,如閶闔chānghé天門下啓,天地復通。方瞻顧不遑,而崇宏四際,復旁無餘隙。忽得竇如前,透而東,轉而南,倏開倏合,凡經四竇,皆隘若束管,〔薄僅透屏,故極隘忘窘,屢經不厭其煩也。〕既而見左崖之上,大書“丹砂”二字。其下有一龕,道者曰:“此丹穴也。”復伏而掃砂盈掬雙手一捧焉。其南稍有一岐,入之不深。

出向西轉,再折南行,則天光炯然,若明星內射,後洞門在望矣。是洞內窪而中甚平,惟壁竇閤hé闢,無溝陀升降,前後兩門,俱高懸於上。道者欲仍從前門返,餘欲逾後竇出。道者曰:“後門隘不可躋,而外復草深莫從。”餘曰:“前暗中之隘,尚不憚其煩,況此空明,正可宛轉,草之深淺,餘所不顧也。”遂穿竇出,則午日方中,始見寶圭後峯,君樹塞門焉。乃披茅踐棘,西南出山拗,仍過寶圭透北偏門,共二里,將及庵後,命夫同道者還炊於庵,餘挾寄宿庵中者東探清泉焉,〔即前所經南向巖也。〕洞不深而明潔可棲。洞前有宋碑,大書“清泉巖”三字。洞左右無泉,而獨得此名,無從徵其故實。還飯於庵。

下午,挾夫與寄宿庵中人此人不知何處人,先停庵中,身無半文,隨餘遊諸洞,餘與之飯,兩日後不知所往。

探近山諸巖,乃西南入黃婆巖焉。黃婆巖者,寶圭西南諸峯所裂之巖也。其山西自望夫石攢沓而東,巖當其東北隅,與寶圭東西相對,而茲稍南遜。

巖門甚高,中有黃崖疊綴。巖外石峯之頂,分岐聳異,有欹若婦人之首,鬃髻盤空,作回睇顧影之態。其北面亦有石峯叢突,南與此山並夾,東與寶圭對峙。東南石壁上,大書“勾漏山”三字,大與山齊,土人指爲仙蹟。此其下必昔時宮觀所託,而今不可徵矣。按《志》,勾漏有靈寶、韜真二觀,今皆不知其處。靈寶疑即庵基所因,韜真豈其在此耶?當時必多碑碣,而滄桑之後,斷礎〔柱子底的石墩〕無存矣。

徘徊其下。

又西抵望夫山西麓,眺望山崖,別無巖洞。惟見東南一面,巒岫攢簇,疑即所云巫山寨者,巫山寨一名石寨。山峯如樓櫓雉堞,週迴環繞,其數十二,故有巫山之名。而渺漠無徵,惟與山靈互相盼睞左右顧盼而已。

已乃循黃婆巖東麓,且盼且行,〔南抵東南隅,石崿懸峭,片片飛雲綴空。自外崖攀峭石上,歷豎隙,屢出層空,達峯頂,遂盡發其危嵌態。下山,〕轉循南麓,見峭崖穹然,〔石色雄赭。〕下雖有門,內入不深,無從穿扉透室。

乃東由營房在勾漏庵前東南坪上。草房數十間,營共居之,爲居停賣漿之所。

橫過勾漏庵,抵後峯東南角,(蓋寶圭所託之峯,南面駢立而中連,西立一峯,即庵後清泉巖所倚,東立者與之比肩南向,循峯東麓北行,路左得一東向巖,內頗深,漸縮如牛角。出洞又北,〕有清流一方,淙淙自亂石中流出,其上則草石蒙茸,其下則西南成小溪去,行道者俱從此渡崖,庵與營俱從此取汲,而無問其所從來者。餘正欲求其源委,忽一少年至,見之,語從夫曰:“汝輩欲尋洞乎?此其上有二洞,相距數十丈,路爲草翳,可探而入也。”又一人曰:“昨未晚,有二人攜犬自東來者,虎自崖上躍下攫犬去。

虎穴賓客不可往。“餘不顧,亟挾夫與寄宿者攀棘踐刺上躋,覓之深蔓中,則洞門果穹然東向,但外爲蔓擁石蔽,無從即見耳。人洞門,即隤tuí然下墜。俯瞰之,則有溪〔自北而南〕貫其底,水聲潺渓yuán,崖勢峻削,非攀緣可下,四矚其上,南崖有墜而未盡者,片石懸空,若棧道架壁,闊不盈咫,而長竟墜處直達西崖,但棧中有二柱駢立,若樹柵斷路者。

而外一柱已爲人截去,止下存尺餘,可跨而過。

但其處益狹,以雙手握內柱,而盤越外柱,臨深越險,莫此爲甚。過棧達西崖,已與洞門隔溪相向。乃明炬四燭:崖之下,深墜與外崖同,崖之上,內入則垂乳列柱,回錯開閤合,〔疏櫺窈窕,〕忽環而爲璇室,忽透而爲曲榭,中藏之祕,難以言罄。乃出崖臨溪,從深墜處溜險投空而下,遂抵溪中。

〔仰視洞頂高穹,延照內映,側棧凌虛,尤增飄渺。〕水深不及膝,南從崖下涌來,北從崖下墜去。

〔即由此東出,爲亂石泉源也。〕餘於是從南崖下溯流入。其穴甚低,垂覆水面,相距止尺。從夫暨寄宿者恐炬爲水溼,內深莫辨,共阻莫入。餘賈勇溯流,衝沫過顙sǎng額頭。

南入數丈,望前有流光熠熠,餘喜,更透一洞,益高聲呼二從人,雖伏水礙石,匍匐垂首,而瞻前顧後,火光與天光交通旁映,益前入不停。又南數丈,有洞穹然東西橫貫,其上東闢而爲外門,其內西入而成巨壑,〔門高聳與前所入門等勢。〕時二人已至,乃令其以炬更前。於是西向溯流,洞愈崇宏,流愈深闊。又數丈,有石砥中流。登石內望,洞闢如廣廈,淵水四際其下,以杖測水,不竟其底,以炬燭洞,洞甚深黑,〔不知更幾轉,得抵寶圭南穴前所望深墜處也。〕乃自砥石返步隨流;仍抵東闢外門之下。

二從者將垂首橫炬,匍匐向低穴北入。餘止之曰:“此門雖峻,與〔先〕所入者無異。若傴僂下涉而就所入之門,不若攀空躋危,竟登此門爲便。”二從者曰:“門外不通,奈何?”餘曰:“門以外總不出此山,即所入之門,其外豈坦途哉?”遂攀崖先登,二人亦棄炬從之,乃出洞口。

〔門亦東向,與所入門比肩,特翳於突石連曼,遂相顧不見。〕循左崖平行,還眺門上,又上闢一層,若懸閣當空,然無級以登。

〔蓋北洞奧室內羅,此洞外綴層樓,所異者此耳。〕於是北轉一曲,至前汲泉之穴,從容濯足,候從者至,〔遂一以北洞上登法而下。崖半石隙蔓影中,彷彿並北洞見之,迨極下仰眺,仍茫然失所睹矣。〕亟自東南山角轉過營房,共一里,入勾漏庵,大雨如注。是日,先西覓玉虛、玉田諸洞而不得,既而東得此二洞,尤爲奇絕。然此洞非異人忽指,則跬步之間,亦交臂而過,安知西峯大字巖之側無棘霾蔓鎖者?

安得峯峯手摩足抉,如黃婆巖東南諸峭石也耶!

初二日晨餐後,令從夫隨道者西向北流市蔬米於城,餘獨憩庵中。先是,寄宿者夜避蚊不知何往,至是至,曰:“已詢得獨勝巖在縣北。”餘知在縣北者或新開他巖,必非獨勝,而庵中無人,不能與即去,姑辭明日,而此人遂去不復來。

既午,從夫以蔬米返,餘急令其具餐,將攜硯載筆往錄寶圭洞中遺詩。忽道者馳至,曰:“兵道將至,恐治餐庵中。”欲攜餘囊暫入所棲處。餘不顧,竟趨寶圭。甫出庵,而使者旗旄至矣,非所轄鬱林道,乃廉州海北道也。乃漳浦張國徑印樑,餘昔在甘棠驛同黃石齋曾會之。茲駐廉州。時軍門熊文燦代荊溪盧象叔總督中州,追捕流寇,張往送之,回轅過此,故欲爲勾漏遊。

餘隱牆西,俟其入庵,即趨錄洞詩。錄未半而彼已至洞,餘趨避於北岐疊閣之上。回憶《梧志》所紀西小室,洞朗外矚,自然石榻,平輔疊架,可眠可踞,與東洞對,正如兩掖,其景宛然。彼入南穴,亦抵水而返;餘石臥片時,聽洞中人倏寂倏喧,亦一異趣。張出南穴,亦北趨偏門下,終不能攀上層而登,與縣官嘖嘖稱奇指盼,而不知有人臥其中也。俟其去,仍出錄諸詩。詩俱代,只有一宋碑而不佳,蓋爲兵燹xiǎn戰火蕩淨也。錄甫畢,日銜西山,乃返於庵。

初三日飯勾漏,即東北行。由營房轉山之東南角,過透石東出之泉,徑草坡而行。五里,越一坡,有塘衍水環浸山谷。渡橋,又二里,堰塘愈大,石峯至此東盡,其北有尖峯兀立若獨秀焉。山北隙中露大容,蜿蜒若列屏。又東十里,有水自西北容山來,東南入繡江,爲容、鬱分界,名洛桑渡。

其水頗急,以藤跨水橫系兩涯之上,而系舟於藤,令渡者緣藤引舟,不用篙楫。桃葉渡江,不若藤枝更妙矣。又東五里爲西山墟,有公館,客之所庭也。東南由嶺上行,已下渡小橋,共五里矣。又東出山十里,有荒鋪,有板橋。又東五里爲清景新橋,則大容東峯,巍然北臨〔若負扆yǐ屏風〕。

又東五里,入容縣西外門。又一里,入城西門,經縣治前,即南轉出城南門。

門外江水自西而東,即繡江。

自高州北經北流,又東合洛桑、渭龍二水,繞城南而東北,由藤縣入大江者也。

〔渭龍源出天塘山,北向石寨村,始入繡江。〕渡江而南,炊於肆。又南二里,逾岡阪,誤入東麓。二里,仍轉西向,又二里而得大道。西南行,又五里,宿於古樓村。一村皆李姓。

初四日飯於古樓村。

仍西南隨大路盤都嶠而過。

先是,餘按《志》言:“都嶠在城南二十里。”自城問之,皆曰:“南山去城七八里。”故餘喜其近,出南門渡江,即望山而趨,而不意其誤也。

蓋都嶠即南山,其北俱削崖懸亙,無級可階,必繞出其南,始可北向而登。

其曰七八里,乃北面抵山之數,而二十里者,並從南陟山而言也。共五里,過石寨村。又一里,抵石嘴鋪。

〔輔東南八里有黃土巖,不及登。〕東渡一橋,始從岐北向上山。

登山東轉,遂由山峽北向五里,抵南山寺,古所稱靈景寺也。大巖倚東崖,其門西向,中無覆架,而外有高垣,設蓮座於中,明敞平豁,雖雲“寺”,實巖也。蓋都嶠之形,其峯北穹高頂,南分兩腋,如垂臂直下,下兜成塢,而清塘一方當其中焉。兩腋石崖,皆重疊回亙,上飛下嵌,若張吻裂脣。一巖甫斷,復開一巖,層穴之巔,復環層穴,外有多門,中無旁竇,求如白石下巖所云“潛通勾漏”者,無可託矣,總而披之,靈景爲東腋之首,巖最高而大,〔高三丈五尺,深五丈,橫闊十餘丈,兩端稍低,中彎如半月。〕其北有三巖,皆西向而差小,亦有環堵爲門者,皆讀書者所託,而今無人焉。

三清當分腋之兜,巖最正而潔,〔高深橫闊同靈景。〕其東有二室,皆南向,亦有環堵倚之,與西向三巖易隅而齊列。其西有飛崖,則南轉東向,爲西腋之戶。高穹虛敞,第內不甚深,然迤邐而南,與靈景分門對峙,若兩廡wǔ廊屋焉。

此下層也。三清之上,又列重門爲中層,〔無緣陟道。〕其上又啓一巖爲上層,是名寶蓋。

〔高十五尺,深二丈,闊五六丈,後倚峯頂,地愈高上,獨當中幹,平臨兩腋巔。再上,即中盤頂。〕蓋是巖不以靈巧見奇,而以回疊取勝,故舍其北峭,就其南嵔山高低盤曲的樣子,信列仙望衡對宇之區矣。

〔上午,先抵靈景,門外竹光旁映,巖中霞幄高張。心樂其幽曠。〕時日已中,靈景僧留飯,見佛座下唐碑一通、宋幢一柱刻着佛號或經咒的石柱,刻鐫甚古,就僧覓紙,僧僅以黃色者應。遂磨墨沛於石,取拓月拓碑的工具於抽,以鐘敲爲錘,以裹足爲氈,洗碑而敲拓之。

各完兩通,而日色已暮。

問三清觀,道者他出,空寂無人,竟止巖中。

初五日早飯於靈景。由巖右北行,歷西向三巖,又盤磴而上,入南向二巖,共裏許,然後抵三清巖。巖空境寂,〔樹拂空明,〕甚堪憩足。又西曆東向虛巖,乃仍從來路一里,返三巖之間,取道之上,下視中巖嵌入足底,而下巖三清,樹杪衍翠鋪雲,若浮空而載之者。由巖左循崖躋石,其上層石回亙,如盤髻上突,而俱不中空,邑峭削無容足之級,而崖端子石嵌突,與白石之頂同一升法。約一里,遂凌峯頂。其間橫突之崖,旁插之峯,與夫環澗之田,傍溪之室,遐覽近觀,俱無非異境。

〔乃知是山東西駢列,惟三峯最高,皆北聳南俯,此其最西者也。回睇最東,層疊更多,但不及此峻耳。

北又橫突一峯,爲此峯北護,即縣南望之趨者。其北面峭削特甚,西則旁插一峯,頗尖銳,爲此峯附。西北兩附間,下開一門,內環爲峽,乃北護山與西高峯夾而成者。峯中又突嶂中盤,爲當門屏。由屏東進峽南轉,則東西二高峯交夾隙也,回合甚深曲。〕久之,乃從舊道下,三裏,村。東望峽門深窈,冀一入探,而從夫阻梗不前;眺峽右有巖岈然,強其姑往探,此夫倔強如故。有土人見而問之,餘以情告。土人曰:“此巖甚淺,不足入其內。山半有竹簡巖,山北之巖,惟此可入而遊也。”夫乃俯首從命。遂東向峽門入,過峽北,巖果淺,而中北不堪置足。一里,西抵一高峯東麓,見危崖獨展,內環成峽。

〔抵當門屏下,其南面裂垂罅,削爲三崖;西則下屬北護峯,與之並起;東面危崖獨展,與西高峯麓相對成峽。〕峽南堰水成塘,〔環匯南罅三崖下,西附小峯,即椎立於南。〕塘上一家結茅而居,環戶以竹,甚有幽致。由此渡峽,轉上西峯北麓。又一里,越嶺稍下,其處又成峽焉。細流南向。

〔直墜椎立小峯腋。〕餘乃溯流北入,澗壁陰森,藤竹交蔭,澗石磊落,菖蒲茸之,嵌水踐綠,足之所履,知菖蒲不知其爲石也。緣澗東上,復東南躋嶺,共一里,有飛石二丈當道,緣梯而上,則竹簡巖在其左夾。兩巖並列,門俱西北向,雖不甚深,高爽殊甚,南有飛泉外墜,北則燥潔中虛,有僧新結廬其間,故其道開闢。

〔巖下崖直達澗底。計巖後即西高峯絕頂,當與三清巖胸背值,若由此置磴,可先登峯頂,次第下諸巖也。〕既而下二里,仍至環塘結茅處,〔探南面裂罅。

罅相距五尺,兩罅並起,界崖爲三,但危懸絕峭。〕見東麓有徑北倚危崖,款茅而問罅並起,界崖爲三,俱危懸絕峭。〕見東麓有徑北倚危崖,款茅而問之,其人方牧,指曰:“此石背村路也。”先是,偕從夫循危崖北行,夾徑藤樹密蔭,深綠空濛,徑東澗聲唧唧,如寒蛩私語;徑西飛崖千尺,轟影流空,隔絕天地。若不有此行,只謂都嶠南魁北峭,一覽可盡,而誰覺其幽悄至此哉!時已下午,從夫頓捐除去倔強之色,並忘跋履之勞。二里,危崖北窮,與塢西轉,〔即當門屏北麓也,較南麓三裂崖稍遜其峻,亦環亙成塢焉。〕路乃東向,截塢登嶺。

〔嶺乃西高東北支,北走屬北護峯者。〕逾嶺,其塢自北而南。

〔復開南北塢。塢東乃中高盤亙,上亦有巖懸綴。下與西高夾爲此塢,北更有重崖間之,南則灣環以出,不知所極。既而南)

見兩三家倚西峯北麓而居,亟趨而問之,即石背村也。餘既得石背,因憶寶蓋道者所云:“山北有巖與之相近。”更詳詢其所在。村人曰:“此處東有婆婆巖,巖高路絕,可望而不可到;西有新巖,其巖新闢,有徑可別下石寨。”

乃引餘從屋右小徑,指而望之,即竹簡巖也。蓋北山之洞即爲竹簡。此中巖名、村界,詢之則彼此多錯,陟之則脈絡遞現,山靈與杖屨輻輳聚集,其無幽不抉如此!時日已下迫,問抵縣城尚二十里,亟逾嶺,循危崖而行。

三裏,未至石寨,見有路北去,遂隨之。

盤一嶺,路漸微,問之樵者,曰:“誤矣!”

指從蒼莽中橫去,曰“從此西南,可得大道。”從之,路益荒棘。久之,得微徑向西南,約共誤三四里,仍出石寨傍南來大道,日已逼虞淵矣。始北轉向大道行,五里,過古樓村西,已昏黑。念前所投宿處,酬錢不受,難再入,入他家又昏暮不便,從暗中歷大道北向而馳。四里,越一隘,又二里,轉一岣,復下一坡,渡一澗,共二里而抵繡江,則街鼓擊鼓報時既動,宿肆俱寂。乃叩南涯之肆,入炊而宿焉。即昨來炊飯家,故聞聲而即啓也。

初六日早,北渡江入南門,出西門,飯於肆,即從外垣牆內北向行。經演武場,有大塘瀦水甚富,堤行其間。堤北出古城門,此古州北城遺址也。有碑言:“天順間鄭果、嘉靖間吳顯宗二寇爲亂,皆因改州爲縣,城失其險。故崇禎初復門舊基爲外護”雲。餘疑改州爲縣,因人散城縮,非改縣而後失險也。出〔容縣北〕門即西行,已而北轉,循大容東麓十里,有水自西北來,〔東入繡。〕乃連渡其右,復渡其左,三渡遂循溪溯流而上,行夾谷間五里,爲石頭鋪。於是復亂流涉水,水勢愈縮,山勢愈夾。

西折入山峽行,透峽共五里,山勢復開,是爲李村。

已渡一橋,復漸入幽阻,盤旋山峽同,見溪流壑底,樹蔓空中,〔藤篝沉翳,舉首不見天日。〕五里,躋嶺,覆盤旋其上峽。又五里,忽山回谷轉,瀦水滿陂,環浸山麓,開處如湖,夾處如澗,皆平溢不流,左右回錯,上下幌漾,真深山中異境也。已而路向南山,水連東塢,乃築堤界其間,以通行者。再南山峽,水遂西流,是爲水源,蓋大容北下之脈所盤夾而成者。於是水分東西,夾路隨水西北出山。二里爲同山墟,山乃大開,原田每每,村落高下。轉而西行,仍南見大容西峯巍然穎出也。五里,有大溪自南,小溪自西,二溪會而東來之溪相併北去。

乃涉南溪,溯西溪,北循嶺過雞黍山,有村落在路左。越溪而北,日有餘照,途中人言,從此將北入深峽中,無居人,遂止於秦窯。

秦窯者,雞黍山北塢中懸小阜也。左右俱有峽,通狹徑,兩三家當阜而居,徑分其前,溪合其下。主人方裂竹爲構屋具,取大竹椎扁裂之,片太尺許,而長竟其節,以覆屋兼椽瓦之用。

迎客有山家風味,不若他方避客如虎也。

初七日晨餐畢,從秦窯北行。透峽二里,山復環而成塢,有聚落焉,是爲盧綠塘。

從此循壑西北行,山谷愈幽,徑路愈塞,山俱叢茅荒棘,求如水源一帶高樹深林,無復可得。

況草茅高者沒頂,不辨其上之或東或西,短者翳胸,不見其下之爲平爲坎。

如是者三裏,過大蟲塘。

又二里逾長嶺頂,始北望白石山在重峯之外。於是西北從嶺頭下二里,又從坑中下一里,爲石潭村。村北逾小橋,從東岐行五里,山塢大開,有江自南而東北注,是爲西羅江,乃發源大容西北,〔至此始勝舟,〕而東至頭家寨入繡江者。其流頗大,絕流而渡,沒股焉。北岸爲平地墟,有舟下達繡江。

由其埠西上嶺,二里,人一塢,爲板洞,聚落亦盛。

由洞後西上嶺,平行嶺半二里,轉而北,復平行嶺半二里,乃下。旋東北上躋,遂逾嶺頭,南望大容東西諸峯無不畢獻,惟北瞻白石,爲北峯所掩。復平行嶺上,一里而下嶺北,其水猶東行。

度峽西,稍逾一坳,水始分東西焉:東水俱入西羅江,屬梧;西水俱入大水河,屬潯,是爲分界。一里出塢,爲上週衝,山始開。五里抵羅秀,山乃大開。

飯於肆。

由羅秀北行三裏,爲盧塘。

四山開繞,千室鱗次,倚山爲塘,堤分坡疊,亦山居之再盛者也。

羅秀、盧塘之中,道旁有空樹一圓,出地尺五,圍大五尺,中貯水一泓,水面上〔不〕盈樹圍者五六寸,下浮出地面者幾及尺焉。

深碧澄瑩,以杖底之,深不可測,而珠炮亹亹wěi行進的樣子上溢。空樹雖高於地,若樹中之水,止可與地相平,乃地之左右俱有溪流就下,而水貯樹中者較地獨高,不溢不臧,此孰爲之斟酌其間耶?

樹若井欄,或人之剜空而植之地中者。

但水之浮地爲可異耳。盧塘北五里,過盧忘村,登一嶺夾。下而覆上,又二里,循山半行,始望白石雙尖如覿di相見面。

其嶺東西兩界夾持,而北下成深坑,布禾滿底坑。一里,輒有過脊橫斷兩崖間,凡渡三脊,約循崖上者共六裏焉。俯瞰坑中,或旁通,或中岐,所謂“十二岔塘”者是矣。渡脊後,遂西北逾嶺,一里稍下,復東度一脊,乃北向大路,直望白石山麓。北下一里,又隨夾西轉一里,下至坑底,即逾小嶺。一里西下,則大水河從南北注。隨之北下,又一里,水轉東折,又有一小水北自白石來,合併東向。乃既渡其大,復渡其小,上東北涯,已暮色逼人,投宿於嶺上之陳村。大水河者,自同衝、羅秀北流過此,下流至武林入潯江。

初八日自大水河登後山入潯,路當從山左循小水北行,餘誤從山右大水北去。一里,大水折而東,餘乃西逾嶺。三裏出羅捷,或作“插”,有村落在山半。

仍與北來小水遇,溯之行,始得大道。又二里,復逾水上嶺,從嶺上行二里,西瞻獨秀而行。下山二里,爲陳沖,已出獨秀東北,復見白石矣。自陳沖循塢中小水東北行,至是又以潘觀山爲西瞻矣。潘觀山與東界山排闥而北。十里,復西北陟岡,盤西界中垂之嘴,於是復循岡隴行。共十里,逾一嶺而下,是爲油麻墟。時值墟期,飯而後行。十里,連渡二橋,橋北爲周村,水北繞而去,路陟西嶺。五里;過上合村。又謂之麻合,居民二三家在嶺內。又十里,抵陳坊,陳坊之南,自周村來,山不甚高,水不成溪,然猶岡嶺間疊,陂陀盤繞;陳坊之北,則平野曠然,西山在望,聚落成市,始不作空山寂寞觀矣。

初九日自陳坊墟西行荒野之中,中窪如巖,巖中突石,盤錯蹲踞,但下無深墜之隙,中無淵涵之水,與前所過石橋村南窪陂突石無以異也。西行十里,直逼思靈山下,則鬱江自西南環城東北,而隔江山光雉堞,恍然在望矣。渡江,抵城東南隅,往南門,至驛前,〔返潯郡寓中,〕則二病者比前少有起色。詢橫州渡舡,以明晨早發,遂攜囊下舟以俟焉。

是行也,爲日十有六,所歷四縣、桂平、陸川、北流、容。一州鬱林。之境,得名巖四,而三爲洞天:白石名秀樂長真第二十一洞天,勾漏名玉闕寶圭第二十二洞天,都嶠名大上寶玄第二十洞天。惟水月洞不在洞天之列,而實容山之正脈。蓋餘所歷,俱四面環容山之麓。蓋大脊西南自欽州、靈山,東北經興業,由平山墟度脈而東,即高峙爲大容。其北出之支,發爲白石,而山脈盡焉;其南出之支,經北流縣東分爲勾漏,而山脈亦盡,南行正脈,自鬼門關又南爲水月洞,又南經高州、西寧之境,散爲粵東南界之脈,而北轉者始自羅面而北,結爲都嶠。是白石、勾漏、水月皆容山嫡冢,而都嶠則雲礽réng第八世孫之後矣。世謂容州三洞天俱潛穴相通,非也。白石之通於勾漏者,直指其山脈聯屬,而何必竅穴之相徹;都嶠之通於勾漏者,第泥其地界之接軫zhěn界限,而豈知脈絡之已分。故餘於都嶠而知跡之易混,於水月而知近之易遺也。

鬼門關在北流西十里,當橫林之北,望之石峯排列,東與勾漏並矣。

北流而縣中峙,乃東者名仙區,西者稱鬼域,何耶?餘初是橫林北望,心異山境,及抵北流而後知其爲“鬼門”,悔不能行其中,一破仙、鬼之關也。

初十日未明發舟,曉霞映江,從篷底窺之,如行紫絲步帳中,彩色繽紛,又是江行一異景也。隨西山南向溯流十里,外轉而東北行,迂曲者又十里,始轉而南又十里,望白石山亭峙東南,甚近。於是轉而西北,是爲大灣。又西十里過牛欄村。轉而南,復轉而西,又十五里而暮。又乘月行五里,宿於鎮門。是夕月明如晝,共行六十里。

十一日未曙而行。二十里,白沙,又五里登涯。由小路北行,一里得大路,稍折而東,渡雷衝橋。從橋東小岐北望石峯而行,涉一溪,行蒼莽中。四里抵小石峯下,復透一峯峽,又三裏抵羅叢巖,巖門南向。

邦人黎霄鸞,鄉貢進士,有記曰:“東南望白石洞天,西北接獅子、鳳巢之秀,艮案峙其前,太平擁其後。”既至,日猶未午,一面索炬同道者遊,一面令具餐焉。蓋茲巖前有東西兩門,內有東西兩洞。西洞之內,倏夾倏開,倏穹而高盤,倏垂而下覆,頂平若幕,裂隙成紋;至石形之異,有疊蓮盤空,挺筍森立者,亦隨處點綴,不顓以乳柱見奇也。西洞既窮,道者復攜炬遊東洞。

〔計裏許,北過一隘,西轉有峽,北透天光。〕其內夾而不寬,高而無岐,石紋水涌,流石形如劈翅,而蓮柱乳筍,亦復不汎一般。

〔時數炬更盡,不復能由內洞返。北躋後洞出,穴北向,僅中匍匐出洞。已下北麓,循麓東行,過東北隅,道者指其上列竇曰:“此東洞後穴也。”予即欲從之人。道者曰:“無炬。須仍由前洞攜炬出。”從之,環其東麓。麓東一峯圓峙,高逾此山,竅穴離披。道者謂都無深入竇。然其北有石一枝離立起,不由此不得睹也。復入東前洞,縛炬內遊。乳石奇變,與西內洞等,而深止得半,不若西屢轉愈擴也。東崖上穴駢迸,亟躋上,則有門三穴,聯翩北向,而下無階級臺階。道者謂:“從其內西向躋暗夾中,有道可出,然愈上愈隘,不若仍出前洞也。”〕遊畢,下洞底,循故道出。

飯於道者,復束炬爲水洞、龍洞遊。

水洞在山西南隅,其門南向,中寬數畝,潭水四際,瀦而不流,其深不測,而淵碧如黛;其外淺處,紫碧浮映,想爲日光所爍也。洞左右俱有重崖迴環潭上,可循行以入。及抵潭際,則崖插底而路旁絕,〔上無岐穴,不識水洞何所止。〕出洞,循西麓北轉而東,又得龍洞。洞在山西北隅,其門北向,中有水夾,其上片石東西交疊,成天生橋焉。

〔五丈以內,又度一樑,篝火入,西穿石柱,夾漸大。〕南入約半里,〔路窮下黑,乃多燃火炬照耀之。〕亦有深潭一泓,瀦水莫測,大更逾於水洞,〔投石沉沉,亦止而不流,〕洵神龍之淵宅也。

〔已而熄炬消焰,南望隔深,深處杳杳,光浮水面,道人神以爲怪光使然。予謂穴影旁透。道人曰:“昔村人結筏窮之,至其處,輒不得穴,安所得倒影?”予曰:“此地深伏,雖去洞頂甚遙,然由門南出,計去水洞不遠,或水洞之光,由水中深映,浮筏者但從上矚,不及悟光從水出耳。若系靈怪,豈有自古不一息者哉?”乃復明炬〕出龍洞。

〔別道人,〕即西逾石樑,西南望山坳行。

皆土山漫衍,三裏,輒不得路。乃漫向西南升陟壟阪,五里始得路。乃隨向西南一里,度一石樑,又一里得村聚,是爲厚祿,有公館焉。

厚祿西南,乃往貴縣大道;厚祿之北爲安祿營,乃潯州所從來者,餘從間道出厚祿後山,已過安祿,而南欲趨平碣,尚三十里,中無人煙可以託宿。土人勸餘返安祿宿鋪中,時日才下舂,餘不能違也。安碌營有營兵數十家,以宿客爲業。

羅叢巖西北有崇山橫亙,東北自潯之西山,西南自貴之北山,二山兩角高張,東西相距百四十里,中間峯巒橫亙,翠環雲繞,頗似大容。蓋大容爲鬱江南條之山,界於繡、鬱兩江之間;而此山爲鬱江北條之山,界於黔、鬱兩江之間。

其脈自東南曲靖東山至泗城州界,經思恩、賓州之境,而東盡於潯。貴縣之倚北山,猶鬱林之於大容西嶺;潯州之倚西山,猶容縣之於大容東峯:皆東西突聳兩角,而中則橫亙焉。第大容〔東西八十里,〕較近,而中有北流縣界其間;茲山較遠,而別無縣治,惟安祿營爲中界。

安祿東有土山,脈由大山東北分支南下。

第大山自西南趨東北,土山自東北轉西南,南抵潯、貴濱江諸山而止。

其中夾成大塢,映帶甚遙,平疇廣溪,迤邐西南矣。

十二日平明,自安祿西南行田塍間。四里,南越山岡,西下二里爲飄村,聚落不及厚祿三之一,而西望大山之下,則村落累累焉。又西南四里,過一小橋,於是皆沮洳之境,兩旁茅草彌望,不復黍苗芃芃péng茂密矣。

又一里,過臨徵橋,乃南逾岡隴。又西南三裏,有碑大書爲“貴縣東界”。又西南漸向岡隴,而草虆léi,蔓生植物一望如故。又八里,直抵石山下,是爲平碣營。先是,由飄村南望,右大山,左土嶺,兩界夾持,遙遙西南去,大山長後西突而起,土山短漸南殺焉。而兩界之中,有石山點點,青若綴螺,至是而道出其間。平碣亦在岡阜上,有營兵數家,墟舍一環。就飯於賣漿者,恐前路無人煙也。

平碣之東,石峯峭方,曰大巖山,有巖甚巨,中容數千人。其南又突小山,低而長,上有橫架之石,若平橋高懸,其下透明。小山之西,平碣之南,爲馬鞍山,亦峭聳而起,此皆平碣之近山也。

南望有駢若筆架、銳若卓錐者,在數裏之外。望之而趨,三裏,度石樑,爲石弄橋。又南十餘里,直抵南望諸峯之麓,有一第舍在路右突阜上,曰劈竹鋪。

眺路左諸峯,分岐競異,執途人而問之,始知即貴縣之東山也。其西北大山盡處高峙而起者,即貴縣之北山也。按《志》,貴縣有東、西、南、北四山,而東山在縣東二十里,爲二何隱處,《一統志》曰:唐時有何特進、履光二人隱此。

《風土記》謂特進乃官銜,分履、光爲二人,曰何履、何光。

《西事珥》載,開元中,何履光以兵定南詔,取安寧,立銅柱。

按此,則履光乃一人,其一名特進,非銜也。

明秀挺拔。

蓋四山惟北爲崇巒峻脊,而東、西、南三山俱石峯森立。東山亞於南而軼超過於西。西北一峯如婦人搭帔披肩簪花,俗呼爲新婦巖。

中峯石頂分裂,如仙掌舒空,又如二人並立,今人即指爲二何化名。然茲山聳撥自奇,何必摹形新婦,託跡化人也!其南支漸石化爲土,峯化爲岡,逶迤西南。循其右行,共九里,爲黃嶺。其南面土岡盡處,始見村聚倚岡,室廬高列。

其北隅平窪中,復立一小石峯,東望如屋脊橫列,兩端獨聳;西眺則擎芝偃蓋,怪狀紛錯。又西南一里。路右復突一石峯,高聳當關,如欲俯瞰行人者。從此東北,石峯遂盡,遙望南山數點,又青青前列矣。又二里,度一石樑,其水勢石狀與劈竹同。又五里,則路兩旁皆巨塘瀦水,漾山瀠郭。又一里,過接龍橋。疊石塘中,以通南北,乃堤而非橋也。於是居聚連絡。又西一里,由貴縣東門抵南門,則大江在其下矣。

〔靜聞與顧僕所附舟,已先泊南門久。〕下午下舡,蒲暮放舟,乘月西行,十五里而泊。

十三日未明而發。

十里,西抵西山之南,轉向南行。

五里,轉向東行,十里,是爲宋村。由貴縣南至南山十里,由南山至宋村十里,而舟行屈曲,水路倍之。先,餘擬一至貴縣,即往宿南山,留顧僕待舟,令其俟明晨發。及餘至;而舟且泊南門久矣。餘別欲覓舟南渡。舟人云:“舟且連夜發。”

阻餘毋往。餘謂:“舟行屈曲,當由南山間道相待於前,不知何地爲便?”舟人復辭不知,蓋恐遲速難期,先後有誤耳。及發舟,不過十餘里而泊。今過宋村,時猶上午,何不往宿南山,至此登舟也?至是,舟轉西南,掛帆十里,轉東南,仍纖十五里,復南掛帆行,五里,西轉,是爲瓦亭堡。其北涯有石突江若蹲虎,其南涯之內,有山橫列焉。又十五里,則夾江兩山並起,舟溯之人。又五里而暮,乘月行十里,泊於香江驛。

十四日五鼓掛帆行,晨過烏司堡,已一十里矣,是爲橫州界。東風甚利,午過龍山灘,又四十里矣。灘上即烏蠻灘,有馬伏波廟。灘高溜急,石壩橫截,其上甚艱。既上,舟人獻神廟下,少泊後行。

西北五里,爲烏蠻驛。

又南十里,則石山崢嶸立江右,爲鳳凰山。自過貴縣西山,山俱變土,至是石峯復突而出。

其雙崖壁立、南嵌江中者,即鳳凰巖也。

又南二里爲麻埠,日已西昃。餘欲留宿其處爲鳳凰遊,而村氓皆不肯停客,徘徊久之而去。又西十里,其處有山高突江左,其上有洞曰道君巖,下有村曰謝村。日色已暮,而其山去江尚遠,亦不及停。又南五里,曰白沙堡,又乘月行五里而泊,是夜月明如晝。

烏蠻灘在橫州東六十里,上有烏蠻山、馬伏波廟。

《志》謂:“昔有烏蠻人居此,故名。”餘按:烏滸蠻在貴縣北,與此不相及。而廟前有碑,乃嘉靖二十九年知南寧郡王貞吉所立。謂:“烏蠻非可以瀆前古名賢之祠,易名起敬灘。”大碑深刻,禁人舊稱,而呼者如故。餘遍觀廟中碑甚多,皆近時諸宦其地者;即王文成《上灘詩》亦不在。而廟外露立一碑,爲宋慶曆丙戌1046年知橫州任粹所撰,張居正所書。碑古字遒。碑言:“粹初授官時,奉常二卿劉公以詩見送,有‘烏巖積翠貫州圖’之句。抵任即覓之,不得也。遍詢之父老,知者曰:”今烏蠻山即烏巖山也,昔僞劉擅廣五代十國,劉隱在兩廣建立南漢權政,以諱易其稱,至今不改。

‘夫蠻乃一方醜彝,諱亦一時僭竊,遂令名賢千古廟貌,訛襲此名,亟宜改仍其舊。

聞者皆曰:“諾。

‘遂爲之修廟建碑,以正其訛。“其意與王南寧同。而王之易爲起敬,不若仍其舊更妙。

十五日五鼓掛帆,十五里,清江。有江自江左入大江。

又二十里,抵橫州南門,猶上午也。

橫州城在大江東北岸,大江自西來,抵城而東南去,橫城臨其左。其瀕江二門,雖南面瞰之,而實西南向也。近城有南、北兩界山:北七裏爲古鉢,在城西北隅;俗名娘娘山,以唐貞觀中,有婦陳氏買魚將烹,忽白衣人謂曰:“魚不可食,急擲水中,上山頂避之。”陳如其言。回望所居,己陷爲池矣。

其池今名龍池,山頂廟曰聖婆廟。南十五里曰寶華,在城東南隅。

寶華山有壽佛詩,乃建文君遁跡之地。

二山皆土山逶迤,而寶華最高,所謂“秀出城南”是也。

宋守徐安國詩。

時州守爲吾郡諸楚餘,名士翹。

有寄書者,與鬱林道顧東曙家書俱置篋中,過衡州時爲盜劫去。故前在鬱,今過橫,俱得掉頭而去。若造物者故藉手此盜,以全餘始終不見之義,非敢竊效殷洪喬也。

是日爲中秋節。

餘以行李及二病人入南寧舟。

餘入城,飯於市,乃循城傍江而東,二里,抵下渡。橫州有三渡:極西者在州門外,爲上渡;極東者在下流東轉處北極廟前,爲下渡;而中渡在其中。渡南岸,〔爲寶華山道,〕遂登山坡而入。其道甚大,共二里,透入嶺半,其內山環成峒。由峒東北行,有小徑,二十里可抵鳳凰山。已而復隨峽南行,共五里,乃由右岐南復登嶺。一里南下,又一里過蒙氏山莊,又一里,乃東向入山。又二里,過山下村居,予以爲即寶華寺也。披叢入之,而後知寺尚在山半。渡澗拾級,又半里,得寺。日才下午,而寺僧閉門,扣久之,乃得入。其寺西向,寺門頗整,題額曰“萬山第一”。

字甚古勁,初望之,餘憶爲建文君舊題,及趨視之,乃萬曆末年裏人施怡所立。蓋施恰建門而新其額,第書己名而並設建文之跡;後詢之僧,而知果建文手跡也。

餘謂“宜表章之。”

僧“唯唯。”寺中無他遺蹟,惟一僧守戶,而鐘磬無聲。問所謂山後瀑布,僧雲:“墜自後嶺,其高百丈。

而峽爲叢木所翳,行之無蹊,望之不見,惟從嶺而上,可聞其聲耳。“餘乃令僧炊於寺,而獨曳杖上嶺,直造其頂。而風聲瀑聲,交吼不止,瀑終不見。

〔嶺南下五十里,即靈山縣矣。〕乃下返寺。寺後岡上,見積磚累累。還問之,僧曰:“此里人楊姓者,將建建文帝廟,故庀pí備具材以待耳。”籲!

施怡最新而掩其跡,此人追遠而創其祠,裏閾之間,智愚之相去何霄壤哉!既而日落西陲,風吼不息,浮雲開合無定。頃之而云痕忽破,皓魄當空。參一出所儲醞酒醉客,佐以黃蕉丹柚。空山寂靜,玉宇無塵,一客一僧,漫然相對,洵可稱羣玉山頭,無負我一筇秋色矣。

十六日早飯於寶華。下山五里,出大路,又五里,出峒前嶺。望東北鳳凰諸石峯在三十里外,令人神飛。而屢詢路遠,不及往返,南寧舟定於明日早發,遂下山。西五里抵州門,由上渡渡江入舟。

十七日平明發舟,雨色悽悽,風時順時逆。舟西南行三十里,江口有小水自江南岸入,江名南江。舟轉北行,又十里抵陳步江,在江南岸,通小舟。

內有陳步江寺,亦建文君所棲。

〔欽州鹽俱從此出。〕泊於北岸。是日共行四十里。靜聞以病後成痢,堅守夙戒,恐污穢江流,任其積垢遍體,遺臭滿艙。不一烷濯,一舟交垢而不之顧。

十八日晨餐始發舟。初猶雨色霏霏,上午乃霽。舟至是多西北行,而風亦轉逆。山至是皆土山繚繞,無復石峯嶙峋矣。

〔蓋自入鬱江,惟鳳凰山石崖駢立瞰江,餘皆壤阜耳。〕二十里,飛龍堡,又十里,東隴堡,又五里,泊於江之左岸。

其處在火煙驛下流五里土山之上,有盤石平亙,若懸臺中天,擎是向空,亦一奇也。是日行三十五里。

十九日平明行。五里過火煙驛,是爲永淳縣界。於是舟轉北行,歷十二磯焉。磯在江右涯,盤石斜疊,橫突江畔。

蓋自橫以來,山石色皆赭黯,形俱盤突,無復玲瓏透削之狀矣。共十五里,綠村。舟轉東北,又十里,三洲頭。又五里,高村,轉而東南,乃掛帆焉。三裏,復轉東北,又五里,轉而東。又二里,抵永淳之南門而泊。是日行四十五里。

永淳踞掛榜山而城。鬱江自西北來,直抵山下,始東折而南,仍環南門西去。當城之西,只一脊過脈,脊北則來江,脊環則去江,相距甚近。脊之東北,石崖圓亙,峙爲掛榜山,而城冒覆蓋其上,江流四面環之,旁無餘地。

二十日舟泊而候人,上午始行。乃北繞永淳之東,旋西繞其北,幾環城之四隅,始西北行。十五里,鹿頸堡,已過午,始轉而西,乃掛帆焉。於是兩岸土山復出,江中有當流之石。五里,西南行。又十五里,伶俐水,有埠在江北岸,舟人泊而市薪。風雨驟至,迨暮而止。復行五里而泊。是日行四十里。

二十一日雞再鳴即行,五里而曙。西南二十里,過大蟲港,有港口在江北岸。轉而南五里,又西五里,午過留人峒,有石聳立江右,宛若婦人招手留房者。石當山回水曲處,故曰峒,又北曲而西,五里,過蓑衣灘,又十里,轉而北行,則八尺江自西來人。

〔江發源自欽州,通舟可抵上思州。〕八尺之北,大江之西,巡司名八尺,驛又名黃範。宿於左峯。

二十二日平明,由黃範北行五里,上烏洴灘。江流至灘分一支西出八尺。舟上灘,始轉而西,漸復西南。二十里,有土山兀出北岸,是爲清秀山,上有浮屠五級出青松間,乃南寧東南水口也:又西五里,爲私鹽渡。又西五里,上一灘,頗長,有石突江西岸小山之上,下有尖座,上戴一頂如帽,是爲豹子石。舟至是轉而北,又十里過白灣,山開天闊,夾江多聚落,始不似遐荒矣。轉而南三裏,爲坪南,江南岸村聚甚盛。又西三裏,泊於亭子渡。

二十三日昧爽行,五里,抵南寧之西南城下。

(自此至九月初八日紀俱缺。霞客自標簡端雲:“莊雜剡包根內。”遍搜遺帙,並無雜剡。計其時俱在南寧。嗟嗟!南寧一郡之名勝,霞客匝月之遊蹤,悉隨斷簡銷沉。繕寫至此,安得起九原而問之!夢良記。)

九月初九日西過鎮北橋關帝廟,西行三裏,抵橫塘,東望望仙坡東西相距,於是西折行五里,望羅秀已在東北,路漸微。稍前始得一溪,溪水小於武江,而急流過之。渡溪始北行,二里,西去爲申墟道,北去爲羅賴村,已直逼西山東麓矣。返轉東北又二里,過赤土村之西,有小水自西而東瀠山麓,繞赤土下中墟。

越澗登山,越小山一重,內成田峒。

又越峒過小橋而上,其路復大。路左有寺,殿閣兩重甚整,望之無人,遂賈餘勇先直北躋嶺。嶺西有澗,重山自西高峯來,即馬退山夾而成者。一里,登越山坳,蓋大山西北自思恩來,東西環繞如城,迤邐自西南走東北,而西南最高者爲馬退。

又東,駢峯雜突,皆無與爲並。

而羅秀在其東,聯絡若一山,而峯岫錯落,路亦因之。

路抵中峯,忽分爲二:左向西北者,爲武緣道;右走直北者,爲下山間道。二道界一峯於中,則羅秀絕頂也。時餘未識二道所從,坐鬆陰待行人,過下午而無一至者。以右道幽地,從之北出拗,而見其下嶺,乃謀返轅,念峯頂不可不一登,即從其處南向上。其頂西接馬退,東由黃範北走賓州。蓋其脈自曲靖東山而來,經永寧、泅城、思恩至此,東至於賓,乃南峙爲貴縣北山,又東峙爲潯州西山,而始盡焉,南寧之脈,自羅秀東分支南下,岡陀蜿蜒數裏,結爲望仙坡,郡城倚之。又東分支南下,結爲青山,爲一郡水口。青山與馬退東西對峙,後環爲大圍,中得平壤,相距三十里,邊境開洋,曾無此空闊者。從頂四望,惟北面重峯叢突,萬瓣並簇,直連武緣,然皆土山雜沓,無一石峯界其間,故青山豹子遂爲此巨擘。從頂西下武緣道,坳間北望,寥寂皆無可停宿處。乃還從岐約一里下,從路旁人羅秀寺,空無人,爲之登眺徘徊。

又一里,下至前田峒,由其左循大道,共二里,抵赤土村,宿於陸氏。

(是紀一則,於亂帙中偶得之,胡塗之甚,不知其紀何日,觀《獨登羅秀詩》,知爲重陽日記。錄之以志此日之遊蹤。不與前後俱沒。若雲登高作賦,不負芳辰,則霞客無日非重九矣。夢良又記。)

(以下九月初十日至二十一日遊南寧日記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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