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霞客遊記滇遊日記二

戊寅(公元1638年)八月初七日餘作書投署府何別駕,求《廣西府志》。是日其誕辰,不出堂,書不得達。入堂閱其四境圖,見盤江自其南界西半入境,東北從東界之北而去,不標地名,無從知其何界也。

初八日何收書欲相見,以雨不往。

初九日餘令顧僕辭何,不見;促其《志》,彼言即送至,而終不來。是日,復大雨不止。

初十日何言覓《志》無印就者,己覆命殺青矣。是日午霽,始見黃菊大開。菊惟黃色,不大。又有西番菊。

廣西府西界大山,高列如屏,直亙南去,曰草子山。西界即大麻子嶺,從大龜來者。東界峻逼,而西界層疊,北有一石山,森羅於中,連絡兩界,曰發果山。東支南下者結爲郡治;西支橫屬西界者,有水從穴涌出,甚巨,是爲瀘源,經西門大橋而爲矣邦池之源者也。

通海從穴涌出,此海亦從穴涌出。

然此海南山復橫截,仍入太守塘山穴中,尤爲異也。廣福僧言,此水入穴即從竹園村北龍潭出,未知果否?

恐龍潭自是錫岡業塢水,此未必合出也。

矣邦池俗名海子,又曰龍甸。

此瀘江非廣中瀘江也。

瀘江在南,而此水亦竊其名,不知何故。矣邦池之南,復有遠山東西橫屬,則此中亦一南北中窪之坑,而水則去來皆透於穴矣。此郡山之最遠者也。

發果山圓若貫珠,橫列郡後。東下一支曰奇鶴峯,則學宮所託,西下一支曰鐵龍峯,則萬壽寺所倚;而郡城當其中環處。城之東北,亦有一小石峯在其中,曰秀山,上多突石,前可瞰湖,後可攬翠。城南瀕湖,復突三峯:東即廣福,曰靈龜山;中峯最小,曰文筆峯,建塔於上;而西峯橫若翠焉。

即名翠屏。

此郡山之近者也。

秀山前有伏波將軍廟,後殿爲伏波像,前殿爲郡守張繼孟祠。

張,扶風人,以甲科守此。壬申爲普酋困,城岌岌矣。張奮不顧身,固保城隍,普莫能破,城得僅存。先是張夢馬伏波示以方略,後遂退賊。

二月終,親蒞息宰河招撫焉。

州人服其膽略,賊稱爲“捨命王”雲。

新寺即萬壽寺當發果西垂之南,其後山石嶙峋,爲滇中所無。其寺南向,後倚峭峯,前臨遙海,亦此中勝處。前有玉皇閣,東爲城隍廟,但在城外。

瀘源洞在城西北四里。新寺後山西盡,環塢而北,其中亂峯雜沓,綴以小石岫,皆削瓣駢枝,標青點翠。北環西轉,而瀘源之水,涌於下穴,瀘源之洞,闢於層崖,有三洞焉。

上洞東南向,前有亭;下洞南向,在上洞西五十步,皆在前山之南崖。後洞在後山之北岡,其上如眢yuān乾枯井。從井北墜穴而下二十步,底界而成脊,一穴東北下而小,一穴東南下而廓。此三洞之分向也。其中所入皆甚深,秉炬穿隘,屢起屢伏,乳柱紛錯,不可窮詰焉。

十一日大霽。

上午出西門,過城隍廟、玉皇閣前。

西一里,轉新寺西峯之嘴而北。

又北一里,見西壑漲水盈盈,而上洞在其西北矣。由岐路一里抵山下,歷級游上洞。望洞西有寺,殿兩重,入憩而瀹水爲餐。餘因由寺西觀水洞。還寺中索炬,始知爲洞有三,洞皆須火深入。

下午,強索得炬,而火爲顧僕所滅,遍覓不可得。遙望一村,在隔水之南,漲莫能達,遂不得爲深入計。聊一趨後洞之內,披其外扃jiōng門,還入下洞之底,探其中門而已。仍從舊路歸,北入新寺,抵暮而返。

十二日早促何君《志》,猶曰即送至;坐寓待之,擬一至即行;已而竟日復不可得。

晚謂顧僕曰:“《志》現裝釘,俟釘成帙,即來候也。”

餘初以爲廣西郡人必悉盤江所出,遍徵之,終無諳者。

其不知者,反謂西轉彌勒,既屬顛倒。其知者,第謂東北注羅平,經黃草壩下,即莫解所從矣。間有謂東南下廣南,出田州,亦似揣摩之言,靡有確據也。此地至黃草壩,又東北四五日程。餘欲從之,以此中淹留日久,迤西之行不可遲,姑留爲歸途之便。

廣西府鸚鵡最多,皆三鄉縣所出,然止翠毛丹喙huì嘴,無五色之異。

三鄉縣,乃甲寅蕭守所城。

維摩州,州有流官,只居郡城,不往州治。二處皆藉何天衢守之,以與普拒。

廣福寺在郡城東二里,吉雙鄉在矣邦池之東南,與之對。

而彌勒州在郡西九十里。

《一統志》乃注寺在彌勒東九十里,鄉爲彌勒屬,何耶?

豈當時郡無附郭,三州各抵其前爲界,故以屬之彌勒耶?然今大麻子哨西,何以又有分界之址也?

十三日中夜聞雷聲,達旦而雨。初餘欲行屢矣,而日復一日,待之若河清焉!

自省至臨安,皆南行。自臨安抵石屏州,皆西北。自臨安抵阿迷,皆東北。自阿迷抵彌勒,皆北行。自彌勒抵廣西府,皆東北。

十四日再令顧僕往促《志》,餘束裝寓中以待。乍雨乍霽。上午得迴音,仍欲留至明晨雲。乃攜行李出西門,入玉皇閣。閣頗宏麗,中乃銅像,而兩廡塑羣仙像,極有生氣,正殿四壁,畫亦精工。遂過萬壽寺,停行李於其右廡。飯後登寺左鐵龍峯之脊,石骨棱棱,皆龍鱗象角也。

《志》又稱爲天馬峯,以其形似也。既下,還寺中,見右廡之北有停樞焉,詢之,乃吾鄉徽郡遊公柩也。遊諱大勳,任廣西三府。徵普時,遊率兵屯郡南海梢,以防寇之衝突。四年四月,普兵忽乘之,遊竟沒於陣。今其子現居其地,不得歸,故停柩寺中。餘爲慨然。是晚,遇李如玉、楊善居諸君作醮jiào道場寺中,屢承齋餉。僧千鬆亦少解人意。是晚月頗朗。

十五日餘入城探遊君之子,令顧僕往促何君。

上午,出西門,遊城隍廟。既返寺,寺中男婦進香者接踵。有吳錫爾者,亦以進香至,同楊善居索余文,各攜之去,約抵暮馳還。抵午,顧僕回言:“何君以吏釘《志》久遲,撲數板,限下午即備,料不過期矣。”下午,何命堂書送《志》及程儀至,餘作書謝之。

是晚爲中秋,而晚雲密佈,既暮而大風怒吼。

僧設茶於正殿,遂餔餟búchùo吃喝而臥十六日雨意霏霏,不能阻餘行色。而吳、楊文未至,令顧僕往索之。既飯,楊君攜酒一樽,侑yoù佐吃以油餅薰鳧,乃酌酒而攜鳧餅以行。從玉皇閣後循鐵龍東麓而北,一里,登北山而上。一里逾其坳,即發果山之脊也,《志》又謂之九華山。蓋東峯之南下者爲奇鶴,爲學宮所倚;西峯之南下者爲鐵龍,爲萬壽寺之脈;中環而南突於城中者,爲鍾秀山;其實一山也。

從嶺上平行,又北三裏,始見瀘源洞在西,而山脊則自東界大山橫度而西,屬於西界,爲郡城後倚。然瀘源之水,穿其西穴而出,亦不得爲過脈也。從嶺北行,又五里而稍下,有哨在塢之南岡,曰平沙哨,郡城北之鎖鑰也。其東即紫微之後脈,猶屏列未盡;其西則連峯蜿蜒,北自師宗南下爲阿盧山;界塢中之水,而中透瀘源者也。由哨前北行塢中,六裏,有溪自北而南,小石樑跨之,是爲矣各橋。溪水發源於東西界分支處,由樑下西注南轉,塢窮而南入穴,出於瀘源之上流也。

又北六裏,有村在西山之半,溪峽自東北來,路由西北上山。一里,躡嶺而上,二里,遂逾西界之脊,於是瞰西塢行。塢中水浸成壑,有村在其下;其西復有連山自北而南,與此界又相持成峽焉。

從嶺上又北四里,乃西北下西峽中,一里抵麓。復循東麓北行十五里,復有連岡屬兩界之間,有數家倚其上,是爲中火鋪,有公館焉,按《志》,師宗南四十里有額勒哨,當即此矣。飯,仍北行峽中。其內石峯四五,離立崢崢。峽西似有溪北下,路從峽東行,兩界山復相持而北。塢中皆荒茅沮洳jùrù沼沼,直抵師宗,寂無片椽矣。

聞昔亦有村落,自普與諸彝出沒莫禁,民皆避去,遂成荒徑。廣西李翁爲餘言:“師宗南四十里,寂無一人,皆因普亂,民不安居。

龜山督府今亦有普兵出沒。路南之道亦梗不通。

一城之外,皆危境雲。“龜山爲秦土官寨。

其山最高,爲彌勒東西山分脈處。

其西即北屬陸涼,西屬路南,爲兩州間道。向設督捕城,中漸廢弛。秦土官爲吊土官所殺,昂復爲普所擄。今普兵不時出沒其地,人不敢行,往路南澂chéng江者,反南迂彌勒,從北而向革泥關焉。益自廣西郡城外,皆普氏所懾服。即城北諸村,小民稍溫飽,輒坐派其貲以供,如違,即全家擄掠而去。故小民寧流離四方,不敢一鳴之有司,以有司不能保其命,而普之生殺立見也。北行二十里,經塢而西,從塢中度一橋,有小水自南而北,涉之,轉而西北行。瞑色已合,顧僕後,餘從一老人、一童子前行,躑躅昏黑中。餘高聲呼顧僕,老人輒搖手禁止,蓋恐匪人聞聲而出也。循坡陟坳十里,有一尖峯當坳中,穿其腋,復西北行。

其處路甚濘,蹊水交流,路幾不辨。後不知顧僕趨何所,前不知師宗在何處,莽然隨老人行,而老人究不識師宗之遠近也。

老人初言不能抵城,隨路有村可止。餘不信。至是不得村,並不得師宗,餘還叩之。

老人曰:“餘昔過此,已經十四年。

前此隨處有村,不意競滄桑莫辯!“久之,漸聞犬吠聲隱隱,真如空谷之音,知去人境不遠。過尖山,共五里,下涉一小溪,登坡,遂得師宗城焉。抵東門,門已閉,而外無人家。

循城東北隅,有草茅數家,俱已熟寢。

老人仍同童子去。餘止而謀宿,莫啓戶者。心惶惶念顧僕負囊,山荒路寂,泥濘天黑,不知何以行?

且不知從何行?

久之,見暗中一影,亟呼而得之,而後喜可知也!

既而見前一家有火,趨叩其門。始固辭,餘候久之,乃啓戶人。瀹湯煮楊君所貽粉糕啖之,甘如飴也。濯尼藉草而臥,中夜復聞雨聲。主人爲餘言:“今早有人自府來,言平沙有沙人截道。君何以行?”餘曰:“無之。”曰:“可徵君之福也。土人與之相識,猶被索肥始放,君之不遇,豈偶然哉!

即此地外五里尖山之下,時有賊出沒。土人未晚即不敢行,何幸而昏夜過之!“師宗在兩山峽間,東北與西南俱有山環夾。其塢縱橫而開洋,不整亦不大。水從東南環其北而西去,亦不大也。城雖磚甃而甚卑。城外民居寥寥,皆草廬而不見一瓦。其地哨守之兵,亦俱何天衢所轄。

城西有通玄洞,去城二里,又有透石靈泉,俱不及遊。

十七日晨起,雨色霏霏。飯而行,泥深及膝,出門即僕向前摔倒。北行一里,有水自東南塢來,西向注峽而去,石橋跨之。爲綠生橋。過橋,行塢中一里,北上坡。遵坡行八里,東山始北斷成峽,水自峽中西出,有寨當峽而峙,不知何名。餘從西坡北下,則峽水西流所經也。坡下亦有茅舍數家,爲往來居停之所,是曰大河口。河不甚巨,而兩旁沮洳特甚,有石樑跨之,與綠生同,其水勢亦與綠生相似。過橋北行,度塢。

塢北復有山自東北橫亙西南,一里陟其坡,循之東向行。三裏,越坡東下。塢中沮洳,有小水自北而南入大河。溪上流有四五人索哨錢於此,因架木爲小橋以渡。見餘,不索哨而乞造橋之犒,餘畀以二文,各交口稱謝。既渡,半里,餘隨車路東行,諸人鬨然大呼,餘還顧,則以羅平大道宜向東北,餘東行爲誤故也。亟還從東北半里,覆上坡東行,於是皆荒坡遙隴,夙霧遠迷,重茅四塞。十五里,東逾岡,始望見東北岡上有寨一屯,其前即環山成窪,中有盤壑,水繞其底而成田塍,四顧皆高,不知水從所出。從岡東下一里,越塢中細流。

其塢與流,皆自南而北,即東通盤壑者。

又東上一里,循壑之南脊行,與所望北岡之寨正隔塢相對矣。

又逾東岡稍下一里,則盤壑之東,有峽穿隴中而至,其峽自東南大山破壁而至者。峽兩崖皆亙壁,其上或中剖而成峽,或上覆而成樑,一塢之中,倏斷倏續,水亦自東南流穿盤壑,但壑中不知何泄。時餘從石樑而度,水流其下,不知其爲樑也。

望南北峽中水,一從樑洞出,一從樑洞入。乃從樑東選石踞勝,瞰峽而坐。睇其下,如連環夾壁,明暗不一,曲折透空,但峽峭壁削,無從下穿其穴耳。於是又東,愈岡塢相錯,再上再下。

八里,盤嶺再上,至是夙霧盡開,北有削崖近峙,南有崇嶺遙穹。

取道其間,橫陟嶺脊,始逼北崖,旋向南嶺。

二里,復逾高脊,北轉東下。二里,有茅當兩峯峽間,前植哨竿,空而無人,是曰張飛哨,山中之最幽險處也。又東下三裏,懸壑深闃qù沉寂無聲,草木蒙密,泥濘及膝,是名偏頭哨。

哨不見居廬,路口止有一人,懸刀植槍而索錢,餘不之與而過。此哨之南即南穹崇嶺,羅平賊首阿吉所窟處,爲中道最險,故何兵哨守焉;又名新哨,而師宗界止此矣。過哨,又東上嶺。嶺更峻,石骨棱厲。二里躋其巔,是爲羅平、師宗之分界,亦東西二山之分界也。

嶺重山復,上下六十里,險峻爲迤東之冠。其山蓋南自額勒度脈,分支北下,結成崇嶺,北度此脊而爲白臘、束龍,而東盡於河底、盤江交會處者也。從嶺上東向平行,其間多墜壑成穽jǐng同“阱”,小者爲眢井即枯井,大者爲盤窪,皆叢木其中,密不可窺,而峯頭亦多樹多石,不若師宗皆土山茅脊也。

平行嶺上五里,路左有場,宿火樹間,是爲中火鋪,乃羅平、師宗適中之地。當午,有土人擔具攜炊,賣飯於此,而既過時輒去,餘不及矣,乃冷餐所攜飯。又東一里,漸下。又一里,南向下叢中。其路在箐石間,泥濘彌甚。一里,遂架木爲棧,嵌石隙中,非懸崖沿壁,而或斷或續,每每平鋪當道,想其下皆石孔眢井,故用木補填之也。

又東下一里,始出峽口。

回顧四壑,崇嶺高懇,皆叢箐密翳,中有人聲,想有彝人之居,而外不能見。東眺則南界山岡平亙,北界則崇峯屏立,相持而東。於是循北坡東行。三裏,復北上坡,直抵北界峯腰,緣之。三裏,峯盡東下,有塢縱橫,一塢從北峽來,一塢從東峽來,一塢從西峽來,一塢向東南去。

時雨色復來,路復泥濘,計至羅平尚四十里,行不能及,聞此中有營房一所可宿,欲投之。四顧茫無所見,只從大道北轉入峽,遂緣峽東小嶺而上。一里,忽遇五六人持矛挾刃而至,顧餘曰:“行不及州矣。”予問:“營房何在?”曰:“已過。”“可宿乎?”曰:“可。”遂挾餘還。蓋此輩即營兵。乃送地方巡官過嶺而返者。仍一里,下山抵塢中,乃向東塢入。半里,抵小峯之下,南向攀峯而上,峻滑不可着足。

半里登其巔,則營房在焉。營中茅舍如蝸,上漏下溼,人畜雜處。其人猶沾沾謂予:“公貴人,使不遇餘輩,而前無可託宿,奈何?雖營房卑隘,猶勝彝居十倍也。”彝謂黑、白彝與儸儸。餘頷之。索水炊粥。峯頭水甚艱,以一掬濯足而已。

十八日平明,雨色霏霏。餘謂:“自初一漾田晴後,半月無雨。恰中秋之夕,在萬壽寺,狂風釀雨,當復有半月之陰。”營兵曰:“不然。予羅平自月初即雨,並無一日之晴。

蓋與師宗隔一山,而山之西今始雨,山之東雨已久甚。乃此地之常,非偶然也。“餘不信。飯後下山。

飯以筍爲菜。筍出山箐深處,八月正其時也。濘滑更甚於昨,而濃霧充塞,較昨亦更甚。一里,抵昨所入塢中,東北上一里,過昨所返轅處。

又一里,逾山之岡,於是或東或北,盤旋嶺上。

八里稍下,有泉一縷,出路左石穴中。其石高四尺,形如虎頭,下層若舌之吐,而上有一孔如喉,水從喉中溢出,垂石端而下墜。

喉孔圓而平,僅容一拳,盡臂探之,大小如一,亦石穴之最奇者。餘時右足爲污泥所染,以足向舌下就下墜水濯之。行未幾,右足忽痛不止。

餘思其故而不得,曰:“此靈泉而以濯足,山靈罪我矣。

請以佛氏懺法解之。如果神之所爲,祈十步內痛止。“及十步而痛忽止。

餘行山中,不喜語怪,此事餘所親驗而識之者,不敢自諱以沒山靈也。從此漸東下,五里抵一盤壑中,有小水自北而南,四圍山如環堵,此中窪之底也,豈南流亦透穴而去者耶?又上東岡,二里逾岡。又東下一里,行塢中者三裏,有小水自西北向東南,至是始遇明流之澗,有小橋跨之。既度,澗從東南去,路復東上岡。三裏,逾岡之東,始見東塢大辟,自南而北。東界則遙峯森峭,《志》稱羅莊山。駢立東南;西界則崇巚巍峨,《志》稱白蠟山。屏峙西北。東北又有一山,土人稱爲束龍山。橫排於兩界缺處,而猶遠不睹羅平城,近莫見興哆囉也。

興哆囉即在山下,以嶺峻不能下瞰耳。

又東,稍下者二里,峻下者一里,遂抵塢中,則興哆羅茅舍數間,倚西山東麓焉。

從此遂轉而北行塢中。

其塢西傍白蠟,東瞻羅莊,南去甚遙,則羅莊自西界老脊分枝而東環處也。

塢中時有土岡自西界東走,又有石峯自東界西突。路依西界北行,遙望東界遙峯下,峭峯離立,分行競穎,復見粵西面目。蓋此叢立之峯,西南始於此,東北盡於道州,磅礡數千裏,爲西南奇勝,而此又其西南之極雲。過興哆囉北,一重土岡東走,即有一重小水隨之。想土岡之東,有溪北注,以受此諸水。數涉水逾岡,北五里,望西山高處有寨,聚居頗衆,此儸儸寨也。又北二里,有池在東岡之下,又北二里,有池在西岡之下,皆岡塢環轉,中窪而成者。

又北三裏,有水成溪,自西而東向注,甚急,一石粱跨之,是爲魯彝橋,橋下水東南數裏入穴中。

越橋北,始有夾路之居。又北半里,有水自西而東注,其水不及魯彝之半,即從上流分來,亦東里餘而滅,亦一石樑跨之。二水同出於西門外白蠟山麓龍潭中,分流城東南而各墜地穴,亦一奇也。橋之南,始有盈禾之塍。又北半里,入羅平南門。半里,轉東,一里,出東門,停憩於楊店。是日爲東門之市。既至而日影中露,市猶未散,因飯於肆,觀於市。

市新榛子、薰雞葼還楊店,而雨濛濛復至。

時有楊婿姜渭濱者,荊州人,贅此三載矣,頗讀書,知青烏術,詢以盤江曲折,能隨口而對,似有可據者。先是餘過南門橋,有老者巾服而踞橋坐,見餘過,拉之俱坐。予知其爲土人,因訊以盤江,彼茫然也。彼又執一人代訊,其人謂由澂江返天上,可笑也。渭濱言:“盤江南自廣西府流東北師宗界,入羅平之東南隅羅莊山外,抵八達彝寨會江底河,經巴澤、河格、巴吉、興龍、那貢,至壩樓爲壩樓江,遂東南下田州。不北至黃土壩,亦不至普安州。”第壩樓諸處與普安界亦相交錯,是南盤亦經普安之東南界,特未嘗與東北之北盤合耳。

羅平在曲靖府東南二百餘里,舊名羅雄,亦土州也。萬曆十三年,土酋者繼榮作亂,都御史劉世曾奉命征討,臨元道文作率萬人由師宗進,夾攻平之,改爲羅平。明年,繼榮目把董仲文等復叛,羈知州何倓。文作以計出之,復率兵由師宗進,討平之。今逐爲迤東要地。

羅平州城西倚白蠟山下,東南六十里爲羅莊山,東北四十里爲束龍山。

有水自白蠟麓龍潭出,名魯彝河,東環城,南出魯彝橋,而東入地穴。其北有分流小水亦如之。此內界之水也。其西有蛇場河,自州西南環州東北,抵江底河,俱在白蠟、束龍二山外。其東南有盤江,自師宗東北入境,東南抵八達,俱在羅莊山外。此外界之水也。

州城磚甃頗整。州治在東門內,俱民,惟東門外頗成闤闠. 西南二門,爲賊首官霸、仲家巢,在正南八十里烏魯河師宗界。阿吉儸儸,在州西南七十里偏頭南大山下。二寇不時劫掠,民不能居。

白蠟山,在城西南十餘里,頂高十餘里,其麓即在西門外二里。上有尖峯,南自偏頭寨,北抵州西北,爲磨盤山過脈,而東又起爲束龍山者也。此山雖晴霽之極,亦有白雲一縷,橫亙其腰如帶圍,爲州中一景。

束龍山,在城東北四十里。者繼榮叛時,結營其上爲巢窟,官兵攻圍久之,內潰而破。今其上尚有二隘門。

羅莊山,在城東南六十里。其山參差森列,下多卓錐拔筍之岫,粵西石山之發軔開始也。

羅平州東至廣南八達界二百里,西南至師宗州偏頭哨六十里,南至師宗州烏魯河界八十五里,西南至陸涼蛇場河界一百里,西北至舊越州界發郎九十里,北至亦佐縣桃源界一百二十里,東北至亦佐縣、黃草壩二百里。

羅平州正西與滇省對,正東與廣西思恩府對,正北與平彝衛對,正南與廣西府永安哨對。

十九日坐雨逆旅,閱《廣西府志》。

下午,有伍、左、李三生來拜。

二十日雨阻逆旅。

二十一日亦雨阻逆旅。

二十二日早猶雨霏霏,將午乃霽。浣濯污衣,且補紉之。下午入東門,仍出南門,登門外二橋,觀魯彝河。詢之土人,始知其西出白蠟山麓龍潭,仍東入地穴者也。還入南門,上城行,抵西門。望白蠟山麓,相去僅三裏,外有土岡一層;回之,魯彝發源,即從其麓透穴而西出者也。稍北,即東轉經北門。其西北則磨盤山峙焉,爲州城來脈。城東北隅匯水一塘,其下始有禾畦,即東門接壤矣。其城乃東西長而南北狹者也。

二十三日晨起,陰雲四布。飯而後行。其街從北去,居民頗盛。

一里,出北隘門,有岐直北過嶺者,爲發郎道,其嶺即自西界磨盤山轉而東行者。板橋大道,從嶺南東轉東北向行。

十里,有村在北山之下,曰發近德。

其處南開大塢,西南即白蠟,東南即大堡營山。大堡營之南,一支西轉,卓起一峯,特立於是村之南,爲正案。其南則石峯參差遙列,即昨興哆囉所望東南界山也。又東,屢有小水南去,渡之。東五里,有石峯突兀當關。北界即磨盤東轉之山,南界即大堡山諸石峯,相湊成峽,而石峯當其中,若蹲虎然。由其東南腋行,南界石山森森成隊南去,而路漸東北上。五里出當關峯之東,其東垂有石特立,上有斜騫向旁斜出高高伸展之勢,是曰金雞山,所謂“金雞獨立”也。又東一里,一洞在南小峯下,時雨陣復來,避入其中,飯。又東三裏,東上峽脊。其脊即磨盤山東走脈,至此又度而南,爲大堡營東山者也。一里,逾脊之東,其上有岐南去,不知往何彝寨。脊東環窪成塢,有小水北下,注東南塢中,稻禾盈塍。有數家倚北峯下,曰沒奈德。東峯下有古殿二重,時雨勢大至,趨避久之。乃隨水下東南峽,峽逼路下,兩旁山勢,仍覺當人面而起。東行峽中二里,有水自峽南洞穴出,與峽水同東注。

又一里,有小石樑跨溪,逾之。從溪南東行,一里,溪北注峽,路東逾岡。一里餘,有塢自西北來,環而南,其中田禾芃彧péngyù茂盛,村落高下。東二里,有數十家夾路,曰山馬彝,亦重山中一聚落也。於是又東北一里,石峯高亙,逾其南坡,抵峯下。又東南一里,有塘在山塢,五六家傍塢而棲,曰挨澤村。

又東北二里,爲三板橋。數家踞山之岡,其橋尚在岡下。時雷雨大至,遂止於岡頭上寨。

二十四日主人炊飯甚早,平明即行。雨色霏霏,路滑殊甚。下坡即有小石樑,其下水亦不大,自西而東注,乃出於西北石穴,而復入東北穴中者。其橋非板而石,而猶仍其舊名。

橋南復過一寨,乃東向行坡間。

二里,有歧當峽:從東北者,乃入寨道;從直東者,爲大道,從之。直東一里,登岡上。

其北有塢在北大山下,即寨聚所託,中有禾芃芃焉。

岡南小石峯排立岡頭,自東而西,遂與北山環峙爲峽。

入峽,東行四里,逾脊北上,半里入其坳。其北四峯環合,中有平塢,經之而北,西峯尤突兀焉。北半里,又穿坳半里,復由峽中上一里,直抵北巨峯下。其峯聳亙危削,如屏北障。其西有塢下墜北去,其中箐深霧黑,望之杳然。路從峯南東轉,遂與南峯湊峽甚逼。披隙而東半里,其東四山攢沓,峯高峽逼,叢木蒙密,亦幽險之境也。遂循南峯之東,南向入塢,半里,乃東南上。半里,逾岡脊而東,其東有塢東下,路從岡頭南向行。一里,復出南坳。其坳東西兩峯,從岡脊起,路出其側,復東向行。三裏,始稍降而覆上。於是升降曲折,多循北嶺行,與南山相持成塢。六裏,路從塢而東。又五里,稍上逾坳,南北峽始開。再東盤北嶺之南三裏,始見路旁餘薪爂灰,知爲中火之地。從其東一里下峽,始得石路,迤邐南向。平行下二里,俯見南塢甚沓。循北嶺東向行一里,忽聞溪聲沸然。又南下抵塢中,一溪自東而西,有石樑跨之,溪中水頗大而甚急。四顧山回谷密,毫無片隙,不知東北之從何來,不知西南之從何泄,當亦是出入於竅穴中者。欲候行人問之,因坐飯橋上。久之不得過者,乃南越橋行。仰見橋南有歧躡峯直上,有大道則溯溪而東。

時溪漲路渰yān掩蓋,攀南峯之麓行。念自金雞山東上,一路所上者多,而下者無幾,此溪雖流塢中,猶是山巔之水也。東一里,循南峯東麓,轉而南。隔塢東望,溪自東北峽中破崖而出,其內甚逼。路舍之南,半里,復循南峯南麓,轉而西向入塢。一里,塢窮,遂西上嶺。一里,逾嶺頭,始見有路自北來。合併由嶺上南去;此即橋南直上之岐,逾高嶺而下者,較此爲逕直雲。由嶺南行,西瞰塢甚深,而箐密泉沸,亦不辨其從何流也。又南二里,轉而東,循北嶺南崖東向行,亦與南山下夾成塢,下瞰深密,與西塢同。東五里,其塢漸與西塢並,始知山從東環,塢乃西下者。又東向逾岡,東北一里,度一脊,其脊東西度。

從其東覆上嶺,一里,則嶺東有塢南北闢。乃北轉循西山行塢上,一里,塢窮。從塢北平轉,逾東嶺之東,共二里,有數家在路北坡間,是曰界頭寨,以羅平村落東止於此也。又東行岡上二里,再上嶺一里,逾而東,則有深峽下嵌,惟聞水聲洶涌,而不見水。從嶺上轉而南行,東瞰東界山麓,石崖懸削,時突於鬆梢箐影中,而不知西界所行之下,其崖更聳也。南行一里,始沿崖南下。又一里,仰見路西之峯,亦變而爲穹崖峭壁,極危峻之勢焉。從此瞰東崖之下,江流轉曲,西南破壁去;隔江有茅兩三點,倚崖而居。乃東向拾級直下,一里,瞰江甚近,而猶未至也。轉而北,始見西崖矗立插天,與東崖隔江對峙。其崖乃上下二層,向行其上,止見上崖而不得下見,亦不得下達,故必迂而南,乃得拾級雲。

北經矗崖下半里,下瀕江流,則破崖急涌,勢若萬馬之奔馳,蓋當暴漲時也。其水發源於師宗西南龍擴北,合陸涼諸水爲蛇場河,由龍甸及羅平舊州,乃東北至伊澤,過束龍山後,轉東南抵此,即西南入峽,又二百里而會八達盤江者也。羅平、普安以此江爲界,亦遂爲滇東、黔西分界焉。

有舟在江東,頻呼之,莫爲出渡者。薄暮雨止,始有一人出曰:“江漲難渡,須多人操舟乃可。”不過乘急爲索錢計耳。又久之,始以五人劃舟來,復不近涯,以一人涉水而上,索錢盈壑,乃以舟受,已昏黑矣。雨復淋漓,截流東渡,登涯入旅店。店主人他出,其妻黠而惡,見渡舟者乘急取盈,亦尤而效之,先索錢而後授餐,餐又惡而鮮xiǎn少,且嫚褻輕慢餘,蓋與諸少狎而笑餘之老也。此婦奸腸毒手,必是馮文所所記地羊寨中一流人,幸餘老,不爲所中耳!

江底寨乃儸儸;只此一家歇客,爲漢人。

其人皆不良,如儸儸之要渡,漢婦之索客,俱南中諸彝境所無者。其地爲步雄屬,乃普安十二營長官所轄也。土酋龍姓。據土人曰:“今爲儂姓者所奪。”步雄之界,東抵黃草壩二十里,西抵此江六十里,南抵河格爲廣南界一百餘里,北至本司十二營界亦不下三四十里,亦平原中一小邑也。

二十五日其婦平明始覓炊,遲遲得餐。

雨時作時止。

出門即東上嶺。蓋其江自北而南,兩崖夾壁,惟此西崖有一線可下,東崖有片隙可廬,其南有山橫列,江折而西向入峽,有小水自東峽來注,故西崖之南,江勒而無餘地,東崖之南,曲轉而存小塍。過此江,乃知布雄之地,西南隨此江,其界更遠;南抵廣南,其界即盤江,此《統志》所云東入普安州境也。

步雄屬貴州普安州。盤旋東北共三裏,逾嶺頭,遂與南山成南北兩界。峽中深逼,自東而西;路循北山嶺南行,自西而東。又五里,則北山忽斷如中剖者,下陷如深坑,底有細流,沿石底自北而瀉於南峽。路乃轉北而下,歷懸石,披仄崿獲窄的山崖,下抵石底,踐流稍南,復攀石隙,上躋東崖。由石底北望,斷崖中剖,對夾如一線,並起各千仞,叢翠披雲,飛流濺沫,真幽險之極觀,逼仄之異境也。既上,復循北嶺東行。五里稍降,行塢中二里,於是路南復有峯突起,不沿南塢,忽穿北坳矣。

時零雨間作,路無行人。

既而風馳雨驟,山深路僻,兩人者勃窣sū匍匐而行其間,覺樹影溪聲,俱有靈幻之氣。又二里,度東脊,稍轉而南,復逾岡而上。二里,一岐東南,一岐直北,顧奴前馳從東南者。穿山腋間二里,忽見數十家倚北塢間,餘覺有異,趨問之,則大路尚在北大山後,此乃山中別聚,皆儸儸也。見人倀倀,間有解語者,問其名,曰坡頭甸。問去黃草壩,曰尚五十里。問北出大路若干裏,曰不一里。

蓋其後有大山,北列最高,抱此甸而南,若隔絕人境者。隨其指,逾嶺之西北腋,果一里而得大道。遂從之,緣大山之北而上。直擠者一里,望北塢甚深而闢,霾開樹杪樹枝間的霧氣散去,每佇視之,惟見其中叢茅盤谷,闃qù寂靜無片塍半椽也。盤大山之東,又上半里,忽見有峽東墜。稍東南降半里,平行大山東南支,又見其西復有峽南墜,已與大山東西隔隴矣。

於是降陟嶺塢十里,有兩三家居北岡之上,是曰柳樹。

止而炊湯以飯;而雨勢不止,訊去黃草壩不及,遂留止焉。其人皆漢語,非儸儸。居停之老陳姓,甚貧而能重客,一見輒煨榾柮gǔduò短小的木頭以燎溼衣。

餘浣污而炙之。

雖食無鹽,臥無草,甚樂也。

二十六日平明起,炊飯。風霾飄雨,餘仍就火,久之乃行。降坡循塢,其塢猶西下者。東三裏塢窮,有小水自北塢來,橫渡之。復東上坡,宛轉嶺坳,五里,有場在北坡下。由其東又五里,逾岡而下,塢忽東西大開。其西南岡脊甚平,而東北若深墜;南北皆巨山,而南山勢尤崇,黑霧間時露巖巖高峻的樣子氣色。

塢中無巨流,亦無田塍居人,一里皆深茅充塞。路本正東去,有岐南向崇山之腋,顧奴前馳,從之。一里,南竟塢,將陟山坡上,餘覺其誤,復返轍而北,從大路東行。披茅履溼,三裏,東竟塢。有峯中峙塢東,塢從東北墜而下,路從東南陟而上。二里,南穿山腋。又東半里,逾其東坳,俯見東山南向列,下界爲峽,其中泉聲轟轟,想爲南流者。從嶺上轉南半里,逾其南拗,又俯見西山南向列,下界爲峽,其中泉聲轟轟,想亦南流者。蓋其東北皆有層巒夾谷,而是山中懸其間。遂從其西沿嶺南下,二里,有小水自東崖橫注西谷,遂踞其上,濯足而飯。既飯,從塢上南行。

隔塢見西峯高柯叢蔓,蒙密無纖隙。南二里,塢將盡,聞伐木聲,則掄材取薪者,從其南漸北焉。又南一里,下至塢中,則塢乃度脊,雖不甚中高,而北面反下。脊南峽,南下甚逼,中滿田禾。透峽而出,遂盤一壑,豐禾成塍。有小水自東北峽下注,南有尖峯中突,水從其西南墜去,路從其東北逾嶺。

一里半涉壑,一里半登嶺。又東俯,有峽南下,其中水聲甚急。拾級直下,一里抵塢底,東峽水西南注,遂橫涉之。稍南,又東峽一水,自東而西注,復橫涉之,二水遂合流南行。

路隨澗東而南,二里出峽,有巨石峯突立東南,水從塢中直南去。塢中田塍鱗次,黃雲被隴,西瞰步雄,止隔一嶺。路從塢東上嶺,轉突峯之南,一里,有數家倚北岡上,是曰沙澗村,始知前所出塢爲沙澗也。由其前東下而覆上,又東南逾一岡而下,共一里餘,有溪自北而南,較前諸流爲大,其上有石樑跨之。過樑,復東上坡一里,岡頭石齒縈泥,滑濘廉利,備諸艱楚。一里東下,又東南轉逾一岡,一里透峽出,始見東小山南懸塢中,其上室廬累累,是爲黃草壩。乃東行田塍間一里,遂經塢而東,有水自北塢來,石坡橫截之,坡東隙則疊石齊坡,水冒其上,南瀉而下。其水小於西石樑之水,然皆自北而南,抵巴吉而入盤江者也。自沙澗至此,諸水俱清澈可愛,非復潢污渾濁之比,豈滇、黔分界,而水即殊狀耶?此處有石瀨,而復甃堰以補其缺,東上即爲黃草壩營聚,壩之得名,豈以此耶?時樵者俱浣濯壩上,亦就濯之,污衣垢膝,爲之頓易。乃東上坡,循堵垣而東,有街橫縈岡南,然皆草房卑舍,不甚整闢。

土人言,前年爲步雄龍土司挾其戚沙土司兵攻毀,故非復舊觀。

然龍氏又爲儂氏所攻而代之矣。其北峯頂,即土司黃氏之居在焉。乃人息於吳氏。吳,漢人,男婦俱重客,蔬醴俱備雲。

二十七日晨起雨猶不止。即而霽,泥濘猶甚。姑少憩一日,詢盤江曲折,爲明日行計。乃匡坐作記。薄暮復雨,中夜彌甚,衣被俱沾透焉。

二十八日晨雨不止。衣溼難行。俟炙衣而起。終日雨涔涔雨水不斷地往下流也。是日此處馬場,人集頗盛。市中無他異物,惟黃蠟與細筍爲多。乃煨筍煮肉,竟日守雨。

黃草壩土司黃姓,加都司銜。乃普安十二營長官司之屬。

十二營以歸順爲首,而錢賦之數則推黃草壩,土地之遠則推步雄焉。

黃草壩東十五里爲馬鼻河,又東五十里抵龍光,乃廣西右江分界;西二十里爲步雄,又西五十里抵江底,乃雲南羅平州分界;南三十里爲安障,又南四十里抵巴吉,乃雲南廣南府分界;北三十里爲豐塘,又北二十里抵碧洞,乃雲南亦佐縣分界。

東西南三面與兩異省錯壤,北去普安二百二十里。

其地田塍中闢,道路四達,人民頗集,可建一縣;而土司恐奪其權,州官恐分其利,故莫爲舉者。

黃草壩東南,由龍光、箐口、者恐、板屯、壩樓、以上俱安隆土司地。

其土官自天啓初爲部人所殺,泗城以孫代署之。八臘、者香、俱泗城州地。下田州,乃昔年大道。自安隆無土官,泗城代署,廣南以兵爭之,據其大半,道路不能,實由於此。

按盤江自八達、與羅平分界。

巴澤、河格、巴吉、興隆、那貢,以上俱安隆土司地,今俱爲廣南有。抵壩樓,遂下八蜡、者香。又有一水自東北來合,土人以爲即安南衛北盤江,恐非是。安南北盤,合膽寒、羅運、白水河之流,已東南下都泥,由泗城東北界,經那地、永順,出羅木渡,下遷江。則此東北來之水,自是泗城西北界山箐所出,其非北盤可知也。於是遂爲右江。再下又有廣南、富州之水,自者格、亦安隆土司屬,今爲廣南據者。葛閬、歷裏俱泗城州地。來合,而下田州,此水即志所稱南旺諸溪也。二水一出灑城西北,一出廣南之東,皆右江之支,而非右江之源;其源惟南盤足以當之。膽寒、羅運出於白水河,乃都泥江之支,而非都泥江之源;其源惟北盤足以當之。各不相紊也。

按雲南抵廣西間道有三。

一在臨安府之東,由阿迷州、維摩州本州昔置乾溝、倒馬坡、石天井、阿九、抹甲等哨,東通廣南。每哨撥陸涼衛百戶一員、軍兵十五名、民兵十五名把守。後州治湮沒,哨悉廢弛。抵廣南富州,入廣西歸順、下雷,而出馱伏,下南寧。此餘初從左江取道至歸順,而卒阻於交彝者也,是爲南路。一在平越府之南,由獨山州豐寧上下司,入廣西南丹河池州,出慶遠。

此餘後從羅木渡取道而入黔、滇者也,是爲北路。一在普安之南、羅平之東,由黃草壩,即安隆壩樓之下田州,出南寧者。

此餘初徘徊於田州界上,人皆以爲不可行,而久候無同侶,竟不得行者也,是爲中路。中路爲南盤入粵出黔之交;南路爲南盤縈滇之始,與下粵之末;北路爲北盤經黔環粵之會。然此三路今皆阻塞。南阻於阿迷之普,富州之李、沈,見《廣西小紀》。

歸順之交彝:中阻於廣南之蠶食,田州之狂狺yín狗狂叫;北阻於下司之草竊,八寨之伏莽。既宦轍之不敢入,亦商旅之莫能從。惟東路由沅、靖而越沙泥恐州,爲今人C所趨。然懷遠沙泥,亦多黎人之恐,且迂陟湖南,又多歷一省矣。

黃草壩東一百五十里爲安籠所,又東爲新城所,皆南與粵西之安隆、泗城接壤。然在黔曰“籠”,在粵曰“隆”,一音而各異字,一處而各異名、何也?豈兩名本同一字,傳寫之異耶?按安莊之東,大路所經,亦有安籠箐山,與安籠所相距四百里,乃遠者同而近者異,又何耶?大抵黔中多用“籠”字,粵中多用“隆”字,如隆安縣之類。故各從其地,而不知其地之相近,其取名必非二也。

黃草壩著名黔西,而居聚闤闠俱不及羅平州;羅平著名迤東,而居聚闤闠又不及廣西府。此府、州、營、堡之異也。

聞澂江府湖山最勝,而居聚闤闠亦讓廣西府。臨安府爲滇中首郡,而今爲普氏所殘,凋敞未復,人民雖多,居聚雖遠,而光景止與廣西府同也。

迤東之縣,通海爲最盛;迤東之州,石屏爲最盛;迤東之堡聚,寶秀爲最盛:皆以免於普禍也。

縣以江川爲最凋,州以師宗爲最敝,堡聚以南莊諸處爲最慘,皆爲普所蹂躪也。

若步雄之龍、儂爭代,黃草壩之被閧hòng相鬥於龍、沙,沙乃步雄龍氏之婦翁。安隆土司之紛爭於岑、儂。

岑爲廣西泗城,儂爲廣南府。

今廣南勢大,安隆之地,爲佔去八九矣。土司糜爛人民,乃其本性,而紊及朝廷之封疆,不可長也。

諸彝種之苦於土司糜爛,真是痛心疾首,第勢爲所壓,生死惟命耳,非真有戀主思舊之心,牢不可破也。其所以樂於反側者,不過是遺孽煽動。其人不習漢語,而素暱彝風,故勾引爲易。而遺孽亦非果有殷之頑、田橫之客也,第跳梁伏莽之奸,藉口愚衆,以行其狡猾耳。

所度諸山之險,遠以羅平、師宗界偏頭哨爲最;其次則通海之建通關,其險峻雖同,而無此荒寂;再次則阿迷之中道嶺,沈家墳處。其深杳雖同,而無此崇隘;又次則步雄之江底東嶺,其曲折雖同,而無此逼削。若溪渡之險,莫如江底,崖削九天,塹嵌九地,盤江朋圃之渡,皆莫及焉。

粵西之山,有純石者,有間石者,各自分行獨挺,不相混雜。滇南之山,皆土峯繚繞,間有綴石,亦十不一二,故環窪爲多。黔南之山,則界於二者之間,獨以逼聳見奇,滇山惟多土,故多壅流成海,而流多渾濁。惟撫仙湖最清。粵山惟石,故多穿穴之流,而水悉澄清。而黔流亦界於二者之間。

二十九日晨雨霏霏。既飯,辭主人行。從街東南出,半里,繞東峯之南而北,入其塢。佇而回睇,始見其前大塢開於南,羣山叢突,小石峯或朝或拱,參立前塢中。而遙望塢外,南山橫亙最雄,猶半與雲氣相氤氳,此即巴吉之東,障盤江而南趨者也。

塢中復四面開塢:西則沙澗所從來之道,東則馬鼻河所從出之峽,而南則東西諸水所下巴吉之區,北則今所入豐塘之路也。計其地,北與爲對,南與富州爲C對,西與楊林爲對,東與安籠所爲對。其遙對者,直東則粵西之慶遠,直北則四川之重慶矣。入北塢又半里,其西峯盤崖削石,巖巖獨異,其中有小水南來。溯之北又二里,循東峯北上,逾脊稍降,陟塢覆上,始見東塢焉。共二里,再上北坳,轉而西,坳中有水自西來,出坳下墜東塢,坳上豐禾被隴即禾苗茂盛遮蓋了田隴。透之而西,沿北嶺上西向行。二里稍降,陟北塢。

一里復西北上,二里逾北坳,從嶺脊西北行。

途中忽雨忽霽,大抵雨多於日也。

稍降,覆盤陟其西北坡岡,左右時有大窪旋峽,共五里,逾西坳而下。又三裏抵塢中,聞水聲淙淙,然四山回合,方疑水從何出。又西北一里,忽見塢中有坑,中墜如井,蓋此水之所入者矣。從塢右半里,又西北陟嶺半里,透脊夾而出,於是稍降,從長峽中行。西北三裏,復稍上,始知此峽亦中窪而無下泄之道者也。飯於路旁石上。出嶺之西,始見西塢中盤,內皆嘉禾芃芃. 北有小山綰塢口,廬舍懸其上,是曰豐塘。東西南皆回峯環之,水從西南二塢交注其間,北向墜峽。由塢東南降嶺,循塢南盤南山北麓,共二里,北與綰口廬舍隔塢相對。

見路旁有歧,南向入山,疑爲分歧之處,過而復還。

始登,見其內道頗大,以爲是;再上,路分爲二,西者既漸小,南者又盤南山,又疑爲非。往算數四,莫可從問。而塢北居廬相距二里餘,往返既遙;見南山有牧者,急趨就之,而隔峯間壑,不能即至。

忽有負木三人從前嶺下,問之,乃知其非。隨之二里,北出大路。其人言:“分岐之處尚在嶺西。此處南岐,乃南塢小路之入山者,大路在西塢入也。然此去已不及黃泥河,正可從碧峒託宿矣。”乃西向入塢。有小水自西來,路逾坡西上,下而復陟,三裏逾坳。

坳不高而接兩山之間,爲南山過北之脊;東水下豐塘,西水復西北流,俱入馬鼻者;脊西遙開塢直去。

循北嶺又西二里,歧始兩分:沿北嶺西向出塢,爲普安州道;橫度塢南,陟嶺南上,爲亦佐道。遂南度塢,路漸微,深茅覆水,曲磴欹坡石級盤曲隨坡迴轉,無非行潦小水塘。緣之南上坡,一里,西南盤嶺角,始望見北界遙山橫亙,蜿蜒天末。此即亦字孔西南東轉之脊,從丹霞山東南,迤邐環狗場、歸順二營以走安籠所,北界普安南北板橋諸水入北盤,南界黃草壩馬鼻河諸水入南盤者也。又西南入峽一里餘,復南躋嶺巔。一里,得石磴,由脊南轉。其脊茅深路曲,非此石道,復疑其誤矣。循磴西下,復轉而南,曲折一里,抵山麓。其麓復開大塢西去。塢雖大,皆荒茅盤錯,絕無禾塍人煙。於是隨山麓西行,三裏,塢直西去,路西南截塢行。塢南北界,巨嶺森削,中環一壑,圓匝合沓重重疊疊聚集在一起,令人有四面芙蓉之想。惟瞑色慾合,山雨復來,而路絕茅深,不知人煙何處,不勝惴惴。

又西南一里,穿峽脊而過,其脊中平而夾甚逼。

出其西,長峽西去,南北兩界夾之甚遙,其中一望荒茅,而路復若斷若續,上則重茅偃雨,下則停潦盈蹊滿路上都是小水塘。

時昏黑逼人,惟向暗中躑躅。三裏,忽聞犬聲,繼聞人語在路南,計已出峽口,然已不辨爲峽爲坡,亦不辨南向從何入。

又半里,大道似從西北,而人聲在南,從莽中橫赴之,遂陷棘刺中。久之,又半里,乃得石徑。入寨門,則門閉久矣。聽其舂聲甚遙,號呼之,有應者;久之,有詢者;又久之,見有火影出;又久之,聞啓內隘門聲,始得啓外門入。即隨火入舂者家,炊粥浣足。雖擁青茅而臥,猶幸得其所矣。既定,問其地名,即碧峒也,爲亦佐東北界。問紅板橋何在?即在此北峯之麓。爲黃草壩西界,與此蓋南北隔一塢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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