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都拉曼查志士





严格的说,我开始有了为自己的死亡预作准备的念头,是从那一日开始的。


事情可能得从那一日的前夜说起。


为了次日中午必须缴的一篇根本不重要的短稿,循例,我的脑子不听使唤的管自开动起,无视于梦境的引诱,失眠到天亮。


几个小时后,赶着尚有早餐供应的时间,我到三家日式连锁咖啡馆上工,不花力气的把那篇不重要的短稿写毕,我这也才有暇感觉到,为了抵抗过冷的空调冷气,我已经喝下五六杯滚烫的续杯咖啡,咖啡仿佛被下了毒似的使我手脚末端麻痹起来,我只得在窄小的座位上暗暗的伸个懒腰,却发现嘴唇也麻得无法张开打呵欠,更怪异的是,那些个跟了我三十几年而我从来不觉其存在的内脏皮囊,也个个冻缩得如小拳头似的紧紧悬吊在体腔中……,我望着殷殷前来倒咖啡的女孩儿,其围裙浆熨洁净如护士制服,几乎想向她求救。


我正焦急的琢磨该如何向这样一位陌生人──尽管这位笑容可掬的陌生人绝对不会拒绝我诸如“请多给我一个奶油球。”“MENU再给我一下。”“哪里可以打电话?”之类的请求──向一位陌生人求救的修辞……救命?请帮我叫一辆救护车?请扶我站起来?……


然而显然有人来不及了!我听到店里时刻播放的某电台正播着午间头条新闻:前王朝的末代王孙某,清晨被人发现死在医院体检病房,正值盛年,死因不明,死状安详……,也就是说,他根本没来得及挣扎求援。


这令我当下立时决定拿了文稿和随身包就结账离去。


我在路边等待公车或计程车随便谁先来这样两三分钟都不肯晕倒,心里清楚明白只要愿意,随时就可缓缓倒下并沉沉的长酣,然后四周会陆续响起尖叫声、杂杂私语声、会有很多人头逆着光俯视着出现在我瞳孔放大中的视网膜上,就像所有电影处理这种场面所用的镜位画面一样。


这样的死法说什么都太庸俗了,尽管此时内脏的冰冷已往皮肉森森侵袭,我没有纵容自己就此倒下歇息,我勉力向不远处一家又老又小的诊所挪移着,脑子曝白了因此不知费时有多久,我告诉迎上前来、年纪和咖啡馆服务生一般大的五专打工小护士说:“我快要晕倒了,请帮忙。”


稍有意识时,我躺在一张窄窄的诊疗床上,国台语混杂的白发老医生声音好大好远好慢的在回答我满眼的困惑疑问:“心脏缺氧啦,现在给你打点滴,你躺一下再走,想打电话通知家人就拜托护士小姐,免熬夜,免吃刺激性的东西,心律不整很严重喔。”


警告完,他去看下一个病人。


言简意赅完全被他说中,失眠、喝太多咖啡、心律不整……,奇怪我眼角为什么含着两滴非常非常冰冷的泪水呢?


我仍然觉得冷,但仅仅只是老旧日式建筑诊疗室里的清冷,不再是不过几分钟前生命现象逐渐流失中的死寂的麻冷,然而,我犹豫着,魂魄浮离于大气似的,仿佛觉得不必然必须选择回到这个躯体,我想念着那具几分钟前缓缓在路边倒下来的身体,倒的地方在麦当劳前的公车站牌群旁,因此一定有一些也在等车的带着孩子的年轻妈妈或爷孙们,眼尖的小孩一定最先发觉,然后妈妈们马上警觉的把孩子本能的拉开或蔽翼在其翅膀底下,直觉认定那不是乞丐游民就是神经病要不鼠疫霍乱癫痫患者病发了……,但会有较见过场面的爷爷们趋前探察,然后依我尚称公民化的衣装把我从前述的嫌疑名单除去,决定救助我。


他们望着我睁着但扩大了许多的瞳孔大声吼问:“你谁?要通知谁?电话号码?”并指派围观上来的某年轻妈妈:“你们负责打电话叫救护车!”


我谁?要通知谁?电话号码呢?……


我思索着寻常匆忙的早晨,亲人告诉我而我循例当场忘记的行踪,仿佛类似这样:“十点半会去老×的公司,中午得去××银对保,有没有什么费要缴?下午我会去……,要不要帮你带……,不然决定了到时再叩我……”


于是我放弃了搜索追忆他的行踪。


爷爷说:“没办法,看看它的包包吧。”


便在众目睽睽因此不需要避嫌下,翻开我的随身包,……让我想想,钞票铜板各若干,数条收银机发票、一两根干净未用的牙线、一张冲洗相片的收据单和同一家赠送的免费放大券,有,有一张名片,……是朋友昨天给的,伦敦一家超级便宜的小旅店址,一宿一餐只收费十六英镑,地址是45号Lupton Street,电话和传真是(07)4854075,尽管地址电话清清楚楚,这张名片当然无法提供与我有关的任何线索,爷爷只好掏我的贴身口袋,找出了一小包面纸,另一边的口袋,他命令围观者某协助抬动我的身躯,找出的,是餐纸一小叠,边角印着我刚刚待过的日式咖啡馆店名,有别于他们口袋中未印任何文字符号的麦当劳纸巾。


这时有人取出并展读我的一点也不重要的短稿,从我一点也不重要的笔名得不到任何可资说明我身分的讯息……


终于有一名心软胆小的年轻妈妈掩泣叫喊起来:“赶快谁来把它送医院吧!”


这是我最害怕的了,……就这样,我可能会以无名植物人的身分在医院躺不知多久,当然更可能会以路倒无名尸在市立殡仪馆的冷藏库等候经年……


这一切,只因为我的资料不备吗?


从那一刻起,就从那一刻起,我开始有了预为自己的死亡,或该说,为一种不可逆料的死亡状态做准备的念头。


也许你会觉得这再简单不过,只消日后随身携带一份证照或名片,或如同一些有严重心脏疾病患者片刻不离身的字条,上面写着拜托发现者把它送往哪家医院,并依条列电话号码优先通知哪几位亲人,更重要的是请取出它衣袋中小瓶内的硝化甘油药丸塞于舌下……,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或该说,原本我的担心也许源本于此,但一发展下去,便早就远远超过于此了。


我试着以一两个例子解释一下。


并不很久以前,我曾在一个公共电话亭捡到一只皮夹,皮夹的式样明显仿冒某名牌的款式图案,但质料却差得很,因此我不存好奇的打开它,纯粹仅想找到皮夹主人的通讯地址,以便能日行一善的寄给他或她──在打开它之前,我尚且觉不出这个中性味道的皮夹的主人是男是女──


皮夹很厚,尽管钱钞好可怜的只有四百元,除了一张刘德华的彩照,煞有介事的大约有十来张卡,电话卡、某KTV的会员折扣卡、某连锁发廊的学生卡、某面包店的消费集点卡、等待抽奖揭晓的存根卡、电视游乐器卡带的会员交换卡、某家泡沫红茶店店长的名片、宣誓不抽烟的荣誉卡……


我大概才看到第三张,就已经能清楚勾描出皮夹主人:一个(在我看来)好生贫乏的十六七岁女学生……,事实也的确如此,稍后我随便从一张游泳证上看到相去不多的资料,包括她所念的学校级别,便得以抽空把皮夹还给她。


再说另一个例子。


不知道你有没有读过西班牙导演布纽尔的自传,我记得他说过他年过六十以后,便不愿再离乡出远门,只因为害怕客死异乡,害怕会像电影画面似的被摊开散落一地的行李证件、蝇蝇闪响的救护车警车、旅馆老板、地方警察、小镇记者、看热闹的……,零乱,狼狈不堪。


最重要的,他大概害怕百口莫辩的就这样被辨识并认定,不管这辈子活得认不认真、复不复杂、值不值得。


相关的另一个但不关死亡的例子,某篇小说精采描述一段婉约少妇的出轨情事,在一个与情人偶遇但应该可以偷情的成熟时机,少妇却却步了,拦阻她的当然不是道德,不是深情善待她的丈夫,不是杀风景的来不及避孕……,而是,那日她仅仅只是一时兴起外出走走买菜,物质匮乏的年代,她着的底杉是已洗得破烂姜黄的家常棉布内衣……


若是你呢?


这么说好了,这些例子都加速使我坚信,如果死亡是猝不及防而至,有谁可以依照他的本意“虎死留皮”呢?


因此我竟打心底羡慕起那些慢性病患者,或走近人生尽头的老人如布纽尔,他们可以因死亡的指日可期,而有足够的时间缓缓预做准备──我说的当然不只是立遗嘱或精心安排自己的丧礼之类的,我是说,他们可以有充分的时间决定,一生视若珍宝保存下来的日记、信件、相片或奇异的收藏癖好,该烧毁哪些又或该留下哪些──


例如曾经我应伤心欲绝的师母之请,去替猝逝的老师整理研究室的遗物,我在他堆积成山的周代城邦研究资料中,发现一本他记载着结婚三十年来与师母燕好的日期,其上并做着绝对是密码的复杂记号,大概说明他对该次表现的满意程度──,我就不知道该为长者讳的烧毁它,或将之视若珍宝的交给师母。


其实不只销毁,甚至可以伪造或布置成我想要别人以为的那样,小自弄几张慈善捐款的收据,抄写一些可堪阅读甚至亲人愿意自费出版的随身札记,甚至,更细腻如我曾在报上医药保健版看到的,一名年过七十装置了人工阴茎的爷爷读者询问,他该不该在去大陆定居前将之取出,因为害怕日后火葬,子孙会从烧镕不去的奇怪零件中发现他的秘密。


所以,你该明了我所说的预作准备,早就超过避免成为无名植物人或无名尸的消极处置,而发展到非常主动出击甚至堪称精致的境界了。


我决定先从我的皮夹整肃起。


我把显得邋遢的牙线第一个丢掉,此外丢掉的还有几张别人给我而我基于礼貌收下却已不记得物主了的名片、几枚莫名其妙的彩色回纹针、一个某罐装饮料“再来一罐”的兑换拉环、一张图书礼券……总之都是些除了显示寒酸毫无他意的垃圾。


那么,什么才是别具意义、充满说明性、而又可以极其自然的出现在皮夹里的东西呢?


首先,我的工作无需印制名片,自然也没有什么服务证工作证之类的,我没有驾照,我没有加入任何严肃或休闲的会员组织,因此我没有会员证卡,我甚至没有任何信用卡!


──说起这个信用卡,实在是让人大感不平与不解的一桩事,你一定也有这样的经验,你在百货公司或大型商店餐厅消费付款时,店员常会问一句:“请问付现?还是刷卡?”


根据我的观察,尽管店员的语气通常很中性很单纯,但付现者总是嗫嚅以对,刷卡者则大声干脆的应答。这不很奇怪吗?刷卡者,简单说,不是欠债者吗?起码当下的意义是:我虽然可以有钱付费,但这一会儿或数十日内,透过银行信用担保体系,我可以欠你债不还。


而付现的人呢?现在就可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两不相欠,人我不负。那为什么必须心虚?刷卡的,又在理直气壮什么?


难道,只因为后者的曾经被征信,被证明现在有、未来也有生产能力,遂而得以进入体制,所以可被信任不疑;而前者,不欠人的人,为什么会有挥之不去的心虚怯懦,难道只因为他的生产方式或生产力被视同如农业社会的以物易物,是如此的不文明不科学、不可预期,因此无法纳入工商社会暨其统治机制里,简单说,当你不是体制里一枚用途明确而必要的螺丝钉,他们对你的信任因此必得眼前为凭,而且一次的银货两讫,并无法保证下一次、下下次的交易信用……,你是这样的不被信任,不被庞大逼人的体制信任并接纳,所以你心虚,所以你怯懦,尽管你可能颇有能力、也不懒惰、甚至不一定贫穷,起码不是不缴税的乞丐或流浪汉。


反之,皮夹一打开,有厚厚一串各种卡的人,是意味着被各种众多的大组织小组织所信任,所争相接纳,所不可或缺……,那样的顾盼自信,原来是来自于“我有卡,故我在”啊!


人子在世上是没有名字、没有栖身之地?


我的皮夹空空,无可填充,无能伪装,但总总我不愿意打开它的人第一眼就断定这一定是属于一名生活失败者的,于是我放入千元钞数张并长久不动用,好像它们生成是此皮夹的一部分。


皮夹虽空,但也不至于塞得进护照,我挣扎着不放进可以清楚简单说明我身分的身分证──当两千一百万人里有两千一百万张的身分证时,你看,意义又流失了──我甚至无法依你所建议我的,假做不经心的放一张写了我的姓名和电话地址的小纸条,那也就是说,不要说什么无名植物人无名路倒尸了,这早晚根本就会是一个就算好心人捡到了也无法寄还给我的无名皮夹啊。


……唉,一个多么无滋无味无色无嗅的皮夹啊,偶尔,我假作陌生人一般的审视玩味着它,揣测捡到的好心人一定会略为感伤的对之喟叹:你的主人是个多么无趣无谓的人呀……


疏淡了皮夹的伪装与经营之后,曾经一段时间,我转而小心留神起自己的衣装来。尤其是内衣裤,以随时待命猝不及防的偷情──不不,死亡的突然到访。


内衣裤是很重要的,不只是不能破旧姜黄而已,在心理学社会学乃至政治层面,它比太多东西都要能生动说明它的主人,柯林顿不是就面带羞涩的回答,他的内裤并非现下流行的宽松四角格子纹的,而是紧身接近丁字裤型的。


看看他的外交政策!


然而我的勤于换洗更替甚至重新购置新的内衣裤──这又费了我不少心思,比如我放弃淘汰了可能使我迭遭揣测的黑色、紫色或柯林顿式的紧身小底裤,几经思量,我索性在没有热心店员骚扰的屈臣氏开架式内衣柜,选购了几套纯白全棉的卡文克莱内衣,虽然它的雅痞风格并不适合我的非社会况味──这些差点引发我的亲人的怀疑,以为我有若何新的感情对象,我们甚至大吵一架,我没有说出真相,若有那样一日我先他而去,届时一身洁净的内衣裤将会使得悲痛的他想起很多个夜晚沐浴后的我,那不少美好的回忆,该能多少抚慰他吧。


但是我的准备工作并未因此终止。


必须出门工作的日子,我偶尔会经过当初我险些倒下的地点,清楚明白当时撑持我不肯倒下的那一股力量,完全靠著「不愿意此生就这样随随便便被发现并就此认定”的心情。


随随便便被发现,除了意味着状态、皮夹、衣装,还有地点。


是的,地点,我细细回想着自己平日外出的动线,发现尽管有随兴游荡的习惯,其实倒也乱中有序,起码一个训练有素的情治人员或征信社小弟就不难跟监掌控。


虽然如此,我仍努力尽可能单纯化自己的日常动线,不去那些会费人猜解的地方,哪怕只是仅仅走过。


这么说好了,我曾有一位非常正直纯真、宗教信仰虔诚、律己甚严的大学同学,结果去年他在一场有名的色情三温暖大火中丧命。他被清理火场的消防人员发现衣装整齐的熏死在该楼层走廊上。我们去吊慰同样是我们同学的他的妻子,在温馨的一起追忆他生前的种种善良行径故一定能进天国的同时,总无法完全摆脱去那一丝丝微妙隐约的尴尬……,好人同学到底去那里干嘛?


我们问不出口,她也不能答。


因此我决计不走过香烟缭绕、丑怪恶俗的社区小庙,我不愿死在那样一个神坛之前,让我的亲人以为我改变了宗教信仰。


我不愿意去大学毕业以后就几乎没再去过的西门町一带,怕遍布的老旧色情暗巷使我遭到如同我的好人同学一样的被怀疑下场,并永远百口莫辩。


从此我匆匆走过一些原本我很喜欢的宁静的、时间停格冻结的、有日式房子的幽绿巷道,不再驻足漫步,避免届时我的亲人猜测我是否在此暗藏了私生小孩、或幽会一名老情人。


我甚至不敢再像年轻时候一样随兴漫游,以免万一被发现在某个可欣赏日落潮汐的海滩,我的有卡的亲人会如何的终生大惑不解,并因此哀痛良深。


……


毕竟,死的造访这一生不过一次,所以,当为它的来临预作准备。


数百年前的拉曼查志士如此望空疾呼──


随风追逐


求情于铁石


用礼于野人


而我,害怕字迹蠹蚀,不可复辨,故铭之。


──一九九四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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