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圣马可广场,看到天使飞翔的特技,摩尔人跳舞,但没有你,亲爱的,我孤独难耐。 ──I. V. Foscarini
难道,你的记忆都不算数……
那时候的天空蓝多了,蓝得让人老念着那大海就在不远处好想去,因此夏天的积乱云堡雪砌成般的显得格外白,阳光穿过未有阻拦的干净空气特强烈,奇怪并不觉其热,起码傻傻的站在无遮荫处,不知何去何从一下午,也从没半点中暑迹象。
那时候的体液和泪水清新如花露,人们比较愿意随它要落就落。
那时候的人们非常单纯天真,不分党派的往往为了单一的信念或爱人,肯于舍身或赴死。
那时候的树,也因土地尚未商品化,没大肆开路竞建炒地皮,而得以存活得特别高大特别绿,像赤道雨林的国家。
那时候鲜有公共场所,咖啡馆非常少,速食店泡沫红茶KTV、PUB更是不用说,少年的只好四处游荡猛走,但路上也不见人潮汹涌白老鼠一般。
那时候的夏天夜晚通常都看得到银河和流星,望之久久便会生出人世存亡朝代兴衰之感,其中比较傻的就有立誓将来要做番大事绝不虚度此生。
那时候的背景音乐,若你有个念大学的哥哥或姊姊,你可能多少还在听披头四。要是七○年代的第一年,那么不分时地得听Candida,以及第二年同一个合唱团的敲三下,若是六九年末,你就一定听过Aquarius,电视节目《欢乐宫》里每播三次准会出现一次的那个黑人合唱团The 5th Dimension。再早一点的话,你一定听过学士合唱团的〈Can`t take my eyes off you〉,错过这首的人,十年之后可以再在《越战猎鹿人》里的那场酒吧戏听到。
虽然你喜欢的是Don McLean的〈Vincent〉和〈American Pie〉,为此我们只好把时间延后两年──且让我确定一下资料,《Vincent》是七二年五月十三日登上排行榜,那么,这就是七二年的夏天吧,你充耳不闻舞会里的热场第一名三犬夜的〈Joy to the world〉,自然也不理夏天过后三犬夜会更红的〈Black & White〉,你专心一意地翻查刚买不久的东华英文字典,找寻歌词中的生字意义。
Starry starry night……,同样一个星星的夜晚,你和A躺在一张木床上,你还记得月光透过窗上的藤花、窗纱、连光带影落在你们身上,前文忘了,只记得自己说:“反正将来我是不结婚的。”A黑里笑起来:“那×××不惨了。”×××是那时正勤写信给你的男校同年级男生,一张大鼻大眼温和的脸浮在你眼前,半天,A说:“不知道同性恋好不好玩。”你没回答,可能白天玩得太疯了,没再来得及交换一句话就沉沉睡去,猫咪打呼一般,两具十七岁年轻的身体。
※咸丰七年春正月、淡水大雪
你们从来没机会知道同性恋好不好玩,太忙了,一两年间的事儿,所动用的情感和不一定是伤心才掉的眼泪远远超过其后二十年的总和。
你们总是说出城就出城,坐那世纪第一年就完工的铁路的话,有座位不坐的一定坐在车门阶梯上,迎风高唱刚又背好歌词的歌,次年夏天的话,你们一定会唱系条黄丝带在老橡树上。有时搭客运,那时的北门尚未被任何高架路凌虐,你们轻松行经它旁边,便像百年前的先民一般有出城的感觉,经铁道部门口,在泉町一丁目搭车,一刻钟不到就到差不多十五年后飙车扬名的大度路。
车速以时速一百公里冲越关渡宫隘口,大江就横现眼前,每次你们都会非常感动或深深吸口河海空气对初次来的游伴说:“看像不像长江?”
车过竹围,若值黄昏,落日从观音山那头连着江面波光直射照眼,那长满了黄槿和红树林的沙洲,以及栖于其间的小白鹭牛背鹭夜鹭,便就让人想起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你们并不每一次都是去找A的男孩子朋友们。尽管那些男生为数不少,但都颇难找到,他们有些人民公社似的同寝同饮在田野间的四合院农舍,只差没有自耕自食。也有一人住在镇郊的油车口,就理直气壮不用去上课,但因此更难找,据说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山服社,有空的时候就在兴化店一带写生梯田或在重建街上素描一间间的老街屋。也有一人住在镇里寻常的弹子房楼上,昼伏夜出邋遢得费解,他屋里的四墙挂满了他拍的照片,大部分是风霜的没有性别的老人的脸,但你也看过A裸着肩,胸前只围了什么织品的相片,不知道A什么时候给拍的等等……
不管找不找得到他们,你们最终一定会走到清水街,穿越你们那时非常害怕的传统市场,不去龙山寺,尽管A的其中一名建筑系男友最喜欢请你们在庙前廊柱下边吃盐水带壳花生边讲该庙的历史和建筑给你们听;既好奇又同情地走过老鸨们坐镇的小旅社,就是清水岩了。你们从不求签,也对庙里的善男信女毫无兴趣,你们只管走过终年白烟弥漫的金炉,横过山丘腰的窄窄小径,右手边是生满了野草青苔的石壁或民房的砖墙,另一边,就又是大江海口了,你们都故意忽视脚下单脊两屋坡的闽南式斜屋顶不看,彼此一致同意眼前景色很像旧金山,虽然你们谁也没去过。
山腰小路的尽头,得穿过别人家的厨房,回到重建街,然而你们走避不及离开这条最老的街道,忍受着重回现实穿过鱼鲜摊猪肉铺、终年炸鱼酥的大油锅、雍正年间建庙的福佑宫,小心别被客运撞到的走在窄小的中正路上,不会太远,你们像回到家似的熟门熟路拾级而上。渡船口正对的窄巷,石阶缝里永远长着润青应时的野草,只差没向二号和四号的人家喊一声:“!”回来啦。
你们回家的红楼的围墙和铁栅门时锁时开,不管如何你们都进得去,两人在庭前临江的短垣坐定,头上有一株苦楝、凤凰、一丛乱竹,都挡不了任何阳光海风,有时那凤凰像着了火一样爆开一树花海,你们又觉得像在西班牙或某些地中海小镇了。
红楼是幢米白色殖民风的建筑,是上个世纪末的某名大船商的宅邸,后人不知如何处理的,其中也像人民公社似的住有一窝男生,都是附近大学和工专的,有些不去上课睡到下午才起床,裸着上身站在阳台上愣愣的看着你们,有刚做完春梦的就向你们吹声口哨或语带威胁:“喂你们没看到大门上的牌子闲人勿进!”
你冷冷的看回那男生,阳台上晒晾着他们的内衣裤,迎风猎猎作响旗帜一样。
你们坐在短墙上,像坐在一艘即将出航的船,你仿佛看到船长在航海日志上写道:AM6:30,N34°26〝E17°28〝,二十节强劲西风,抓三三○度航向……
同样心情的A永远比手划脚讲着话,你多想和A一样的身裁,高一米七,游泳选手的平肩,长手长脚,虽然也有胸脯,但更像运动员的结实胸肌;你不满意自己,窄窄的腰,如何都藏不住的圆润的胸,女孩子气极了的手脚……。很矛盾的你有时又更想像宋,A口里常常提到国中时期最要好的宋,宋最爱哪本书、哪科老师、哪部电影,宋最怕什么食物、最讨厌哪种男生,宋是独生女,宋和A约定了一起得考上同一个高中,宋考前病了整个月,只考上城南的女中……,没见过宋,却没有一人比她还清楚分明的存在这世上。
一次你和A跷课去青康看二十元两部的电影,因其中一部是A那时最迷的乔治却克里斯。散场时你听到有人喊A的名字,声音很小却异常清晰,你直觉是宋,果然是宋,穿着莱姆黄的学校制服,个子纤小到A可以很戏剧化的轻易一把抱起凌空转两圈。A向宋介绍你的时候,你只觉得宋的眼睛正注视着你,好大好黑好空洞。
A随后毫不犹豫的便陪宋去搭车送她回家。
你不能独自一人走在没有球赛又寂静又灰色的棒球场外,怕会想到啊那些与你年纪相仿的球员英雄们都老了,便只好穿过马路到对岸,对岸不料也荒草长长,五年后这里会竖立起巨大广告看板,号称将在此建盖全东南亚最大的旅馆商场,鬼才相信。再五年后旅馆商场建成,你随后的婚礼竟就在那鬼才相信的五星级旅馆某宴会厅举行的。
你一人走在荒草长长的路上,看着通红的晚霞,心里宁静的微小声音唱着学校合唱团正练习的〈当晚霞满天〉,唱到我爱、我爱,让我祝福你……,眼前哗哗哗的降起漫天大雪。
※可憎的绿,湿滑的城,总督垂垂老矣,有着远古的双眼。 ──D.H.劳伦斯
然而百花历里言及农历七月是这样:七月葵倾赤、玉簪搔头、紫薇浸月、木槿朝荣、寥花红、菱花乃实。
总之为了衬那阳历九月格外才有的Wedgwood蓝的天空,所有红色系的花都开了,南美紫茉莉、珊瑚刺桐、大花紫薇、仙丹、凤仙、朱槿、美人蕉……,尤其那总从墙头檐角探出头来的朱槿,四九年来的那批青壮汉子和三百多年前为了解救灵魂和取得胡椒而来的葡萄牙人西班牙人,都因此印象良深,尤以离乡多时的后者,忍着发狂的回想真是何其相似的蓝天、白墙、绿树、红花、黑发、黑眉睫、以及类此情歌:让我注视着你,利马来的女孩,让我向你叙述梦的荣耀,那些唤醒古老桥梁、河流与树林记忆的梦……,歌名很可能叫〈肉桂花〉之类。
其实也有并非红色的白瓣黄心俗名鸡蛋花的缅栀花盛开(例如四条通基督长老教会庭院和泰安街三巷二号……),那略带药味儿的幽甜,屡屡勾起好多清晨匆匆赶着通勤和送小孩上学的妈妈们的惆怅,好想能像曾经的好些年的九月一样有学可上噢,新制服、新同学、新教室、新老师……,一切都是新的未知的因此充满了无限可能,尽管有人规定你必须这样不许那样,但是规定之外却全都可以全都自由,真正的自由,不是你目前以为的可以选择月薪四万二或四万五的工作的那种自由,也绝非是替孩子选择蒙特梭利或福禄贝尔幼稚园或奥福美式学园的那种自由。
你们就充分使用着这种自由──二十年后有政治正确意识的作者若言及此段时日,必得让你们加入钓运及退出联合国后续发展的百万小时奉献运动或山服社,要不,得为你安排有个当年事变受难者的父祖辈、或去偷偷帮康宁祥发传单、或认真阅读《自由中国》、《大学杂志》并因而启蒙、或至不济该为年底即将登场的中日断交而摩拳擦掌──,你们与周遭大多数的人一样对上述种种一无所知,西元四百年左右,人们停止信仰宙斯,一六五○年左右,不再相信巫师术士,一七○○年,始对神的启示产生普遍的怀疑,不也如此吗,每一个时代的光彩和苦难老是只属于那少数几名先知先觉、巫师术士。
才不管开学了,你们像每一代死爱玩的那些个一样,总有办法离开上学中的学校,学校在文武町,出门就是总督府,总督府大你们不到四十岁,却给人垂垂老矣之感,你们从不考虑的以为它起码有一两百年历史,有时又以为它是父辈随来的国府盖的。
走过时而停满了交通车黑头车、时而空旷的府前广场,就是本町书街了,通常你们都无暇一顾,尤其幽黯阴凉如中药行的老书局毋宁更像你们才逃脱的国文课、历史课。
你们通常坐火车,坐在门口梯阶上,毫无所觉的挡人路,上上下下的怎么那么多买菜的妇人。火车走的是城市最丑陋的一面,家家都说好了似的赌气把后门、违建、公厕、菜园、垃圾堆面朝它,起着浓浓的农村味,尽管行经的是旧日最繁华的建成町、御成町、蓬莱町。
你们有时在宫下下车,话若说过头了便在土林下,宫下驿的小车站类同于沿线的其他小站。十年后没拆建的大约都多少被用来拍过咖啡广告和政府宣扬经济成果的短片,它们通常在月台和站房前的空地上铺满有异香的朝鲜草坪,其上植着南国印象的冶艳小花,例如各种颜色的马齿苋、马缨丹、有毒的射干和长春花,有时还试图种着根本不可能开花的芍药、牡丹,同样勉强的还有南洋杉、罗汉松,当这类温带植物被衬着粉白墙和上了沥青的杉木站房时,便能抚慰很多想念故国的征人。
为了同样的理由,他们曾在战争期间发起种植一万棵樱花运动,希望岛国人民能跟他们一样爱上那花特有的绝美惨烈,他们在草山、雾社、南方澳大量种植吉野樱、大岛樱、八重樱、绯寒樱,这车站照例便有一棵绯寒樱,除了农历年左右草草开花一星期,平日都苍白瑟索缺乏自信的自闭在一排船桅似的槟榔树下,是的,一定有槟榔树,如同征人们上个世纪末的一帧照片:几株剪影般迎风招摇的树姿间,一辆缓缓行经的牛车,照片角上的题字是“南国印象”,叫人好想黄昏浴罢穿着浴衣木屐纳凉其中。
不能不有槟榔,凡是在大正、昭和初期建造的公学校、邮局、公家机关、教会都有槟榔,或起码也有树态风情相近的蒲葵、大王椰、海枣类,不是吗,你曾念过的世纪初第五年就建校的小学,危楼教室前就种着十来棵蒲葵,你隐约也感觉学校的古老,不然何以一下课就跑到榕树下凭灵感择一空地挖掘,相信挖到古物宝藏后一定能让避难海隅家无长物的父母发财。你非常有毅力的持续挖掘整个三年级,成果却不怎么令你满意,只有几片看不出年代的青花陶碗碎片,你陆续交给母亲央她保管──那被几十年的光脚丫踩磨出的黄泥土地好冰凉结实、那看来再美丽饱满的榕树子剥开都有虫,你只得用舌尖小心舔舔它无虫部位的甜味、那用来做蒲扇的蒲葵树刷刷刷的涌动声好困人、那亮绿光硬的蒲葵子太结实了,你用瓦片切它、用砖头砸它、用牙齿啃它,急欲知道它珍藏着什么──也不能不有海枣、台湾海枣,否则三百多年前那些汉子们如何得以遥望着长满台湾海枣的海岸而喊出:“Ilha Formosa”虽然据说这是他们东行以来所命名的第十二个美丽之岛。
婆娑之洋,美丽之岛。
你多么想念在那即将待拆的幽黯红砖大礼堂里,数百名小学生大声喊唱校歌“白露山、内湖陂是我们的好屏壁!”因为用喊的,失去旋律,那时你并不知道大正七年欧战告终后,接任的第七任校长小堀吉平对这个七星郡内湖陂的公学校除了白露山以外一无所知,你也不知道更早的校长赤羽操后来如此描述过“山紫水明内湖”,你只耿耿在意最要好的班上两个朋友放学都不跟你同路队,没办法走出纠察队的势力范围就一路玩回家,冬天出太阳的下午,比赛从田埂跃身纵入农人堆妥的稻草堆里。你的一个好朋友在港墘路队,一个在十四分,十四分路队本来有差不多十个人,可是随着高年级得留下课后补习,低年级中午就走人,十四分路队竟只剩她一人!她告诉你从家到学校要走两小时的山路,冬天时,天没亮就得出门,两小时,不都可以走到台北城了吗?
后来你渐会看大人报纸,她晚来的日子,你都无心听课,好害怕她是在白露山里遇到坏人被强奸了,天啊十四分是哪里!同样天啊的还有东湖,听说东湖走来也要两小时以上,还有东湖的都是班上最晚缴学费的,往往学期一半了,每天因此被老师一顿好打的才缴,但是校庆运动大会时便不能没有东湖的,你读过的班级不时就有东湖的男生,他们都牛似的又黑又沉默,被老师大力打时都不流泪不叫痛,早晚会被老师这样骂:“你吃哑巴药了!”你同情极了他们,却从没跟其中一人恋爱过。
二十年内他们的田地没卖掉的话,现在大约都是亿万富翁了。
※穿过林投与黄槿,便是海
二十几年后的一场忘了原因的大醉里,你趴在黑暗无声的卧室里,两眼失焦却神志再不可能清明的看着你们十七岁、穿着校服背著书包的身影,惊险的横过一个农家养满了鸡鸭的后院丝瓜棚(因为都不会说台语,害怕届时无法向屋主辩解你们的瓜田李下只是借路),脚下这时已是黄软的细沙地,缓坡显得难走,开满了大花的脏兮兮黄槿挡掉了飘了一会儿的冷毛雨,还没换季的短袖校服也不觉冷,那时候不都是这样吗,也不觉冷,也不觉热,也不觉饿,也不觉累,只要心满满的。
你们便心满满的穿过黄槿,行过林投与琼麻间,有时被它们锯子一样的刃叶给划伤,也不觉痛,其中的琼麻有的从心中抽出一柱高有两三公尺、缀满大白咕嘟花的花柱,海平面隐约不远,因此那花柱也给衬得船桅一样,与整整一百年前的加拿大安大略省人马偕初抵此时所看到的情景无异。
穿过林投与黄槿便是海,你们谨记着A的某名男友第一次带你们走那秘密通道时再三重复的口诀,只因夏日结束的海边重又被海防驻军管制,只有那么走才能躲过守军碉堡的瞭望,你们并不知道八十八年前的同一天同一个时辰、法军在同一地点发动攻击,以船炮掩护八百名陆战队登陆沙仑,守军在沿岸临时堆砌的城岸上以射击诱敌深入,法军果然进入长满林投与黄槿的密林,无法施展机枪火炮的优势,只得与守军挥刀白刃。你们熟读有清历史为了考试,你们知道道光年间开始的每一大小战役和条约,唯不记得这场林投黄槿密林的生死恶斗及输赢。
并不像八十八年前的法军亡魂们迷失于此,你们在他们充满羡慕的注视下轻易地穿过林投与黄槿。
大多时候只有你们两人同来,开着紫花平铺于地的马鞍藤尽头便是海,明灰色的海,海天交接处因水气显得迷离,你们早已淋湿透了,并肩走在沙滩上,心里各唱着心爱的歌,各自跌入喜爱的某部电影中的类似场景,因此你们言语激楚全无交集,谁叫你们一直以为眼前的大海是全世界第一大洋,因此和数百年前那些海寇冒险家一样对之充满无限想像。
压到眉睫的云天通常让人想到《雷恩的女儿》,再晚十年,就得想的是《法国中尉的女人》,是沉郁、压抑、内里却波涛汹涌的英国,与夏天的海滩完全不同。
夏天的海滩,尤其是日落之后,充满了盐分的海风吹得人着魔似的无法离开,余热的沙地温存着你,四周流荡着乐声,有时是真的,是尚未离去的游人带着手提录音机的乐声被海风吹得有一下没一下懒极了,若不巧放的是Frankie Avalon唱的〈Why〉就再好不过,当年错过的人二十年后可以在电影《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中反覆听到,总之,这些个因素加一起,若再有勤快的拾了浮木生了野火一堆,便好叫人想有个男孩在身边,两人不顾形迹地躺在沙滩上,他把你拥抱得好温暖好安全,于是你甘心如此甜蜜的变成一个女人,不管他是谁。
你看看身畔的A,奇怪这一类的幻想对象从来没有过是她。
海天一色的让你们不辨方向的往往不知不觉就走到公司田溪口,被阻拦了,才回头,于是照眼便会看到观音山了。天气再好时,山顶常常有云叆,风强的时候,云走得疾,就很像观音静静的在练吐纳。那时的山上没什么人家,只山腰上一户农家夜黯了上灯,像观音盈盈的一滴珠泪寂寞的流至腮颊,如同你忘了原因的一场大醉的那个夜晚。
你冷静自持地听A说这说那,说她那些男孩子们,毫不在意,只除了宋,不能说宋,一说你就立时感觉到那湿冷的衣衫直透脊梁,然后一颗心,小拳头似的紧缩成小小小小一颗孤悬在那儿,谁也解救不了。
秋天的海滩上一个人影也没有,你对往来络绎的亡魂们都视而不见,包括早一两年冬泳被鲨鱼吞噬的,包括几年后在兴化店救人丧生的,包括你自己的。
※清人得台、廷议欲墟其地
感觉有一点秋天味道的时候,你们便只乘到宫下驿下车,搭公车的话便到剑潭──剑潭在北淡大浪泵社二里许,番划艋舺以入,水甚阔,有树名茄冬,高耸障天,大可数抱,崎于潭岸,相传荷兰人插剑于树,生皮合剑在其内,因以为名──
当然你对剑潭所知全非如此,你五岁时,穿戴整齐的由父母第一次带你去动物园儿童乐园,下了公共汽车,你哪儿都不想去,眼前现成一个又大又繁华的嘉年华广场,其欢乐气氛胜过三十年后你带女儿去过的迪斯耐乐园所全力营造的,只觉满天都是五彩气球和吹泡泡和音乐,各式各样小吃摊的香味和叫卖,几个大看板遮住了整个圆山山头,看板想来挺素朴,没什么图案只有大字几枚,做广告的是当时仅有的几家民族工业如大同电扇或白花油或达新牌雨衣或政府的一些砥砺口号之类,几个票亭似的小屋挂满了现在想来廉价难看的玩具,难怪当时父母不愿意买给你。
其后两三年,山上清除神社遗迹,建起中国宫殿饭店,专门用来接待国宾,山下的违建因此被清除一空,好像马戏团班子表演结束一夕迁移他地,要到二十年后你旅行开罗,坐在冷气充足的观光巴士里,发现塞车的街头有好多贩卖丑透了的零食、塑胶玩具、不明物、简直不知什么人会去买的亭子,你看到一对深肤巨眼的年轻父母牵着小孩在认真的喂老板这个多少钱,你又骇异又恍然大悟,原来他们迁徙到这儿来了,你脸贴在窗玻璃上,流恋不已。
一点点秋天的味道,你们那时谁也没离开过这冬天也不肯下雪的小岛,如何知道秋天该是什么味道。
农历九月菊有英、芙蓉冷、汉宫秋毛、菱荷化为衣、橙橘登、山药乳,不,不,绝不是菊花木樨(如果你父亲是外省人),不是芙蓉树兰(如果你父亲是本省人),不是紫藤萝汉松(若你祖上是国语家庭),不是油加利面包树(若祖上曾代表皇军出征南洋甚至澳洲)……秋天的时候,你们一站在十川嘉太郎设计的明治桥上就知道,只觉那风从很远很远不知哪里长长的吹过来,真真愁煞人也,晴天的话,天就显得格外旷远,灰色的时候,便有人会想起日前刚读过的诗句或某个哲人的聪明语,你们便因此言语凿空,足可证明海岛确有秋天。
此外还能证明的便是夹道而去的枫香,尽管它们只肯焦黄绝不嫣红,可以了,你们走在世纪初便建成的敕使街道上,幻想置身在新英格兰十三州,谁叫前行不远便是美军顾问团宿舍,五○年代好莱坞电影里典型的白墙大窗烟囱绿草坪,谁叫路上三不五时就有休假中的美军,看到你们还会绅士风度的寒暄两句,谁叫你们有几人正着迷于电视影集《Peyton Place》小城风雨,不闲荡的放学日子,回家准时可以收看得到,漏看几集也不打紧,因为已经播了两年多,剧情毫无进展的你从十四五岁都长到十七岁了,你并不着迷稍后才走红的雷恩欧尼尔,你隐约觉得自己比较像剧中那个一心想离开小城到波士顿、到纽约去圆作家梦的米亚法萝所饰名叫艾莉的女孩,你觉得自己毫无道理一意想离开生长地方的心情与她像透了。
尽管枫香不红,你们依然怀着秋天的心情走到乐马饭店,就得过对角线的街了,乐马饭店门前往往站着好多在等计程车的美国大兵,你不好多看饭店的立面为什么浮雕着两个小贝比在吃狗奶,差不多要到二十年后,你念希腊罗马神话给女儿听时,才恍然那是罗马城源起的神话故事,所以乐马的原名是罗马。
乐马的对角线是敦煌书店,你们都不进去,不仅仅它,另还有金山书店、林口图书公司也都是只卖原文书,你们只觉那是租借区,华人与狗不得进入,租借区还有圣多福教堂旁的那几家明显专卖给老外的东方艺品店,租借区还有晴光市场,还有福利面包,还有美而廉,还有美琪饭店,还有梦咖啡,还有飞虎遗孀陈香梅的CAT,还有圆桌,还有嘉新大楼前的喷水池。
有次A为了买一条据说是PX流出的真正的Levis牛仔裤而进过晴光市场,里面迷宫一样,你觉得所见到的每一个女人都是酒吧女,便来不及赋予同情地睁大眼睛研究她们,吃惊她们长得如此平凡,而且都好爱吃米粉汤和大肠肝连肉。你们也一定进福利面包店,翻译小说里才能看到的糕点糖果,让你们有置身异国之感,例如年末时的圣诞布丁、加了奇怪香料的面包、丰盛的肉类制品和牛油、各种果酱、红茶……,足供你们幻想一种十倍于你们国民所得的生活,虽然你们的零用钱往往在买了一颗含坚果的巧克力便告倾家荡产,难怪你们其中一人会说,发誓我将来赚了第一笔薪水要来买个够。
奇怪这一切,完全无涉于民族主义。
该年底,日本就快与你们断交了,政府各种为图安定人心的口号纷纷出笼,你们被说动了,决定在一次班会上发起捐献,你捐出了一颗巧克力糖的钱,你们还发动捐血写血书,做公共服务例如从学校门口起扫街并协助指挥交通,不过后两样都被导师阻止打消了。
只捐出了一颗巧克力着实让你们的精力和爱国心无处发泄,于是你随A去大学里找她的男朋友们,轻易的也割破手指头贡献了一大幅白布血书中的某个字的一勾,你们且热血澎湃的随他们聚集在学校的福利社,那老旧阴凉可能是日治时代留下的仓库建筑给你一种好想赶快长大的感觉,可能是窗上爬满了你以为叫长春藤的爬墙虎,可能是四周高大似温带国家的白千层树,空气也温带国家似的又凉又干,你注意到其中一名有点像雷恩欧尼尔的男生不时偷偷打量你,你静静的一笑,没来由的同情他。
但奇怪这些与真实的生活全不冲突,你们仍然走在租借区,看著白肤高鼻的人继续以鸦片战争之后的列强姿态抄着一名你们的女同胞,边走边搔得她怪叫连连,你们未有异样之感,似乎忘了曾贡献一些血的那幅血书上所控诉抗议的。
不冲突的大大不只这些。
二十年后,同一个日子同一个晚上,你和丈夫参加一个号称十万人的聚会,你完全想不起来这么好大一个足球场是哪来的,未建之前原是哪里?困惑的不只这些,你本来只是想去捐些款,略尽能否把执政党藉此拉下台的棉薄之力,像血书上的那一字的那一勾,后来当然你们出不去了,最重要的,你结婚近二十年的丈夫决计不会走了,你看到他与周遭几万张模糊但表情一致的群众的脸,随着聚光灯下的演说者一阵呼喊一阵鼓掌,陌生极了,终于有名助讲员说了类似你这种省籍的人应该赶快离开这里去中国之类的话,你丈夫乱中匆忙望你一眼,好像担心你会被周围的人认出并被驱离似的。
当晚,你丈夫亢奋未歇的积极向你,用异于平常的动作和节奏,你被拨弄着,黑里仍然不肯掉眼泪,好多年了你都不肯掉眼泪,因为眼泪太咸了,汗也好咸,从什么时候开始,身上逐渐酿成一股陌生但不好闻的气味,起初以为是生过小孩的缘故,从医院住了一星期回家,带着医院里清爽干净的消毒水、Baby oil、药香、奶香混成的好味道,好味道没多久就不再有了,初次你发现了陌生的味道紧钉你不去,你赶忙努力重拾以前的洗发精、香皂、洗衣粉……,二十几年的味道再也没有了,跟了二十几年你不知道的体味却在消失之后你才知道,只剩下可以轻易结晶成盐的咸味,肯定与海的盐分不同分子结构的脏兮兮咸味,别的无法避免无法改变例如体液和汗水,但泪,是绝不肯流了。
不得不令人想到天人五衰,耳不聪,目不明,嗅觉不灵,神色枯槁,连华美的衣裳也蒙尘埃。
因为不肯承认耳不聪目不明,于是投票日次日的那个额外假日,你决定独自去一趟白天的足球场,因为非常惊恸如何可能想不起原先那是哪里,尽管你长年居住城东,二十年来未曾须臾离开过此海岛。
你像十七岁时的寻常一个冬日下午在剑潭下车,除了缺了一起跷课的友伴,不然那扑面而来的空气和深秋的味道真动人呢,你几乎对那更高更绿的树们说,好久不见,随即忍住惊骇不去看那丑怪庞大到极点的捷运车站,它彻底破坏了天际线!你十七岁时的天空,与四千多年前沿着淡水河来此渔猎农耕的先民所看到的相去不大,与三百三十年前某暗夜溯河而上并首次发现凯达格兰人的西班牙人所见无异。它和它新建好的铁路们破坏了所有可能的想像,原址那条世纪初建妥的铁路,好一长段与红砖人行道平行不远,你做行人时,老忍着想挥手的冲动目送火车而去,羡慕其中的旅人好像他们正要远行,没车时,寂静的铁轨也好平易近人,随时可跨越,随时可卧轨,铁道那一头平畴四野,与一百二十年前郊拚落败逃来的同安人所见差不多,虽然看不到河,但知道河就在那不远处,随时可以顺流出海,叫人心生远意。
你简直不明白为什么打那时候起就从不停止的老有远意、老想远行、远走高飞,其实你不会有超过一个月以上时间的离开过这海岛,像岛夷海寇们常干的事。好些年了,你甚至得时时把这个城市的某一部分、某一段路、某一街景幻想成某些个你去过或从未去过的城市,你才过得下去,就像很多男人,必须把不管感情好坏的妻子幻想成某个女人,才能做得了男女之事。
你从未试图整理过这种感觉,你也不敢对任何人说,尤其在这动不动老有人要检查你们爱不爱这里,甚至要你们不喜欢这里的就要走快走的时候。
要走快走,或滚回哪哪哪,仿佛你们大有地方可去大有地方可住,只是死皮赖脸不去似的。
……
有那样一个地方吗?
※不必登岸,不必剃发,不必易衣冠,称臣入贡可也
──秀男曾在四条大桥上见过不知是“千重子化身的苗子”,还是“苗子化身的千重子”,因此他想到四条大桥走走,于是就朝那边走去。烈日当头,十分炎热,秀男凭依在桥栏杆上,闭上眼睛,想倾听那几乎听不见的潺潺流水声,而不是人潮或电车的轰轰作响──
与秀男不同的,你站在附近大楼顶电子萤幕显示4℃寒风中的四条桥上,俯望着鸭川畔一对对不怕冻的情侣,仿佛从未离开过。
唯令人难以决定的是,你的下午茶要到高岛屋地下一楼的Fauchon,还是高台寺参道口旁的洛匠。Fauchon的午茶,一块英式松饼和一盅当店的热咖啡或红茶,五百yen,其间无论日圆暴走或暴跌,数年不变,你非常想念那没几个座位因此常得排长龙的咖啡座,常有穿戴考究少说七十岁以上的老夫妻在那儿进行某种仪式般的庄严用餐,低声交谈,表情举止不像一般日本老人,你几乎肯定他们大约是青年邓小平的留法同学们。
但你更想念洛匠的蕨凉糕,只好往祇园走去。桥头化缘的行脚僧仍凝立着,不知是不是同一人,穿得与夏天时的装束一样,你都不给他钱,从来不。
南座的戏码仍是坂东玉三郎,因此不用看,绿灯已闪了几下,你突然决定赶过街,看看上回正铺石板路的白川南通。白川南通平行四条,是你和女儿一次尾随出客的艺妓时行过,白川流过家家户户的后门,在台湾的话,一定正好用来倾倒垃圾废水,眼前宽不过两公尺深不及半尺的川里却养着锦鲤,两岸植柳和垂樱,店家于是把景观调到这一头,随阳光强弱打起或放下竹帘,你告诉女儿,江南就是这个样子。你哪儿去过江南。
石板路铺好了,要不是上次你亲眼见它正施工中,会以为这条路与东山那些清水三年坂二年坂一样有百年历史。你曾经把与女儿在白川某小桥上的合照寄给A,回应她几年前给你而你未回的圣诞卡。
和很多人一样,发誓永不分开永不嫁娶的你和A,离开大学再没见过,最后一次见到A是在大学毕业典礼结束后的游园,你们身边各有家人和男伴,A向男伴介绍你,边匆匆扫过你男伴一眼,你不知A想的和你一不一样:噢,原来你离开了就是为了这么一个人。
寄行李的时候,旅店经理会告诉你今年反常的冷,花期可能会延后一星期,难怪石板小路显得如此凄冷,垂樱杨柳矿灰色的枝条毫无生意,尽管如此,社区店家己献了灯献了大瓮的酒,路灯杆上也斜插了桃红柳绿,几株较老较大的垂樱下也已牵来了电线照明灯且摆妥了角度。
你不知A在想什么,二十年没回过台湾,研究的却是台湾,这回为了交一篇论文要跑一趟日本,辗转听人说起你此段时间会来,便托人传真给你,简单交代要你替她订旅馆,而且顶好能与高中时一样共寝一室抵足而眠,其余见面再聊。
为此,你没带女儿,也未邀丈夫同行。
走在通往清本町的巽桥上,马上你就后悔了,因为阴冷而提早上灯的地灯把清澈的水面照得极清楚,鱼们逆水停着,一动都不动,爱鱼的女儿在的话,一定会细心地掏出早餐预留的面包喂鱼吧。你清楚记得第一次带女儿来此时,女儿才会说话不久,不解鱼事,看到鱼儿争食便大为紧张的摇着手掌大声喝止:“鱼儿,ㄅㄞˋㄅㄞˋ打架!”ㄅㄞˋㄅㄞˋ本是台语“不要”的发音,丈夫教她的台语只剩这一句。洗把脸吧,“ㄅㄞˋㄅㄞˋ!”强迫她孔融让梨,“ㄅㄞˋㄅㄞˋ!”该睡觉了,“ㄅㄞˋㄅㄞˋ!”女儿就要小学毕业了,这些年与洛匠庭园里的数只大锦鲤们结成好友,要你这次代她摸摸日本国旗那只,日本国旗锦鲤通身雪白,只大头上一丸红,争食特慢,女儿注意到,每想办法把其他鱼用手拨开,另手喂它,摸摸鱼头,它也不走。
你好几次坐在室内喝咖啡,隔窗看她蹲踞在池边,因太过热心喂鱼,整个人俯身水面只剩个穿着小花内裤的屁股蹶朝天。
你不由加紧脚步并决定走捷径,仿佛只要夜黯前赶到洛匠,你仍可以看到五岁时、蹲踞池边喂鱼摸鱼的女儿。
拾级上八坂神社,神社境内幽黯无人,树潮森森涌动,你提醒自己并非在台湾,便放心穿越,不忘神前匆匆参拜祈福,掷一枚铜板,拍拍手,神明请醒来听你心事,你合掌闭目,但愿此行不致是一场灾难。
──春天和煦的斜阳柔和地照在古老招牌的旧金字上,反而给人一种寂寞的感觉,店铺那幅厚布门帘,也已经褪色发白,露出了粗缝线。唉,平安神宫的绯色垂樱正竞相吐艳,我的心却如此寂寞……千重子暗想。──
为什么会想到“灾难”这个词呢?
除了鲁莽和以往一样,你简直不知A在想什么,最后一次接到A的信息是她寄来的一张西式婚礼卡,上印着与某某某(你试图拼出可能的中文名字)于某月某日在新泽西州的某郡某教堂结婚,那是A在法律上的第一次与人共同生活。你甚至不知道她目前是否还在婚姻状态,当然这些都与隐约的灾难感无关。
那不然是什么呢?你把咖啡趁凉前喝完,仍打呵欠,早上的一场折腾、中午三小时的飞行、傍晚低温加上低血压,不须照镜子,你清楚看到自己的模样,冰风造出的细纹在原本上妆甚佳的白瓷脸上冰纹一样的展开,发丝瑟干蓬乱,眼下晕黑,嘴唇发白或发绀,你没有精力再疯狂,你每天得睡饱九小时,服三种维他命丸和深海鱼油和贝塔胡萝卜素,你且勤于洗澡洗头,害怕日复一日加深的咸味被人嗅出,你不知道A变成什么模样,她足有发胖的条件,一米七平肩的骨架加上二十年的美式饮食习惯,可以挂上好多斤肉。
你无法再如十七岁时一样,结伴出游外宿数日甚至可以不带任何行李盥洗用具,你们常常约了在公路局东站或西站见,两手空空只拿一本诗集或其实读不懂的叔本华,少少的盘缠塞在牛仔裤臀袋里。奇怪那时好像不用洗脸刷牙,甚至不用洗澡,一觉起来好汉一条,眼睛发亮,口气清新,如何乱吃都无法长肉。
尽管因此你犹豫了好久该不该照A要求的共寝一室预订一间twin,你不能想像必须在仅容旋马的狭小日式商务旅馆里与A相对好些个夜晚,你不能面对必定会留在浴室里的咸味和毛发,当然更没办法接受肯定A也已出现的体味,你一定会背对着她睡,梦里也要小心睡着,不可呓语不可乱作梦,以往的猫咪呼噜也许不见增大,但比较像是松了某颗螺丝钉零件欠修理的机器,松松的震动,内含金属声。
A的鼾声一定变得好大。
你从来没再存念头与A还有见面的一天。A出国之后的读书就业一直不脱Peyton Place艾莉来来去去的那些小城,头几年,她给你寄过枫叶,辣椒红玫瑰红的美丽枫叶,可是真大,大到必须用十六开的封套邮寄,你竟有些失望,因为真的太大了,与你曾随意的幻想非常不同,但你仍收藏好,一直到女儿上小学有收集标本的功课时,你大方的全捐给她,十年了,鲜丽依旧,塑料或缎带做的一样。女儿也很惊讶怎么叶子那么大,可以遮住她整个脸,和她好些个秋天来此捡拾收藏的纤致的高雄枫不同,也和她在岛上捡过的枫香不同。
女儿忽大忽小、残疾之姿的字迹在标本下写着,枫香,金镂梅科……
你懊悔非常,为什么会在宝贵的假期选择与A见面而舍弃女儿?
──路程很远,但是千重子和真一决定躲开电车道,从南禅寺那边绕远路走,穿越知恩院后面,通过圆山公园,踏着幽雅的小路,来到清水寺前,这时,恰好天空披上了一层春天的晚霞──
你结了帐,老板娘姊妹俩提醒你穿妥外套再出门,好冷呀,亲切得不知道是否记得你。你都没有替女儿摸国旗鱼,因为门窗紧阖且下了厚帘子。斜对不远的文助茶屋的大黑天灯笼已上灯,门前仍有几名不怕冷的游人在排队待位。你从没进去过,可能因为每次行此都必定想起蹲踮洛匠池畔热心喂鱼喂得屁股朝天的五岁女儿吧,尽管每思念女儿的同时,女儿根本就在身边。
你决定与真一和千重子逆向而行,从西行庵、菊溪亭的巷子左转东大谷祖庙前拦腰进圆山公园,那条路上的大猫咪最多。
与女儿不同的是,你第一次来圆山公园时很惊讶他们怎么公然用了你们圆山的名字。女儿却在一次幼稚园户外教学去圆山河滨公园回家后问你,奇怪怎么学人家日本人的地名呢。你突然迷惑起来不能回答,丈夫笑女儿数典忘祖。
公园中心的那百年枝垂樱仍在蓓蕾坚硬的阶段,因此你像很多不死心的夜游人一样,买了一罐滚烫的饮料握着取暖,不忍离去。
大垂樱像一株未抽芽的垂柳,聚光灯早已打好,只等它醒来。曾经某一年春天,你和女儿在靠坂本龙马和中冈慎太郎雕像那隅的樱花树下席地宴饮,那盛开的百年老垂樱远远仍望得见,被聚光灯烘托得浮在高空中、烟火停格一般,也像剧毒美丽的水母,不敢多看,害怕成精怪的它会摄人魂魄。
你边吃喝边讲坂本龙马和中冈慎太郎的事迹给女儿听,白日里,你们且曾寻着龙马在京城里的活动路线例如三年坂近清水坂巷口的茶屋,昔年龙马与幕末志士们秘密开会的地点,高居东山三十六峰之一,可遥望二条的将军幕府城门一开警备组要来逮人了,志士们情急常翻窗跳走;行经三条河原町,路边有石碑上刻字:坂本龙马、中冈慎太郎遭难之地;而龙马的墓在二年坂临灵山观音上坡不远处,女儿在那儿捡拾过一枚摩斯拉也似的大虫茧,印象太深了,后来每回走在三年二年坂就开始催促你要去龙马墓前看看可有大虫茧,因为你老爱立在二年坂口竹久梦二寓居旧迹门前眺望脚下的市井吕闾弄,迟迟不舍离开。
其实你对坂本龙马哪有什么特殊情感,就如同有次要回那政争惨烈丑陋的海岛的前一天,你有感而发跟女儿讲起西乡隆盛的事迹,明治天皇与西乡隆盛,政敌可如此相待,像康熙皇帝的理解郑成功:明室遗臣,非朕之乱臣贼子。
小学三年级的女儿,听了好动容。
……
土番狉榛,未知耕稼,射飞逐走,以养以生,犹是图腾之人尔。
首先西班牙人荷兰人如此描述台北:草茀瘴浓,居者多病。
康熙台北湖。
其后,来采硫磺的郁永河在《稗海纪游》形容台北:非人所居。但那早在一六九七年,不能怪它,同时期的嘉南平原乘牛车行经其间,如在地底(多令人神往!)。
康熙末年,随军来台平朱一贵乱的蓝鼎元说:台人平居好乱,既平复起。
连沈葆桢也说:台北瘴疠地。
李鸿章:鸟不语,花不香,男无情,女无义。
……
不满那地方的,不自你始。
你真不想回去呀。
──“千重子,咱们干脆把这家批发店卖掉,搬到西阵去好啦,再不然,就到寂静的南禅寺或冈崎一带找间小屋住下,咱俩设计一张和服和腰带图案好不好?”──
你想起那趟大选日后的未竟之旅,你走到圆山,只见空中地底条条是路,你迷失其间,不知该如何走到你十七岁时走过百遍的路。明治桥──你后来知道它原来叫明治桥,桥上的铜灯早在一场拆建时给李梅树买了放置在三峡的祖师庙了。平直美丽的桥被一座新桥压着待拆毁,批评以往是外来政权的新统治者人马已执政四年,所作所为与外来政权一样,只打算暂时落脚随时走人似的,不然他们何以去掉那两排在你们所有现存的人出生前就已在着的枫香呢?难怪你几乎忘了原本浓荫中若隐若现的招牌:Fortuneteller,那是当时初中学生的你所学会二十六个字母后所学的第一个长单字,你曾经立过小小的心愿,长大的有一天要去那儿算命,从不加思索的固执以为围墙里是个神秘美艳的吉甫赛女人,会用水晶球为你解开宇宙大秘密。
儿童乐园居然还在,深秋的萧条之感不知尚有营运否,你很想入园,假使那充满了尿骚和腐烂朽木的龙船还在,你一定能看到船上那一个为了倾身触水而内裤朝天的五岁时的自己,你不知道去过多次迪斯耐乐园的女儿肯不肯跟你来这里,来这个你与她同样年纪时的乐园,你试着告诉她,在你们幼年的时代里,它真的和迪斯耐乐园一样好玩,不只如此,你曾经带她试图搜寻你小时候住过的村子,不远,在城北郊区,结果你在连幢的改建国宅中依远远的山势定位,大约估算出原先的家可能在哪儿,在一家便利超商的门前花坛;你带女儿去你们童年疯野的山里,吃惊它被连绵的五六幢丑公寓给吞噬到仅剩一小山巅,几步路就可轻易跨越它;你站在山丘岗径上,指着高速公路的涵洞告诉女儿那是你们的埋狗之地。你想办法重建那个秋日里五节芒淹没的原野和农人们焚草木的荒烟直上,和你惆怅极了的心境,奇怪狗都死在秋天。
消逝了的不只这些……
有一次你和友伴们在秋收后的田里烤地瓜,地瓜偷挖自农家,引火的火柴轮流每人不辞劳苦地跑回村子偷自家里,技术太差了,五、六盒自由牌火柴点光了,只烧掉一堆枯草,红烁烁的地瓜仍好好的在坑底,百无聊赖起来,长日漫漫,你们决定往村子反方向无目的的乱走,越走发现凌空而过的飞机异常的大,你们兴奋极了,判断田野尽头应该是飞机场,一致决定要走去那里,走到那一百零一个飞机场,就等于出国了。出国,什么意思?那隐约表示比起你们不时想挖条地道到美国去,飞机场是条捷径多了。
你们走到后来都不再说话了,因为怎么会那么远,有时要经过个大粪坑,有时得穿过有狗儿叫的农家,有时甚至必须走钢索似的通过丝瓜棚旁的半朽独木桥……,要不是久久一架简直快压到你们头上的飞机飞过因而鼓舞你们,你们简直要放弃了,这时有那最小的跟屁虫从说话发出哭包声,你们不准他哭,害怕士气从此瓦解,哭声到底引来远处几名小孩,其中有一人竟是你的同班同学,坐倒数第二排,你们从没说过一句话,路队排在什么鬼地方的北势湖──天啊,难道走到北势湖了?
同学家及其亲族们家都开砖窑厂,野风旷地里一堵堵已烧未烧的蟹红灰青的砖墙堆,大好现成的杀手刀场地,你们当场兵分两国,北势湖国和精忠新村国,杀到天黑北势湖国被骂回去吃饭才散。
你们回村后异口同声向父母和大孩子说你们走到飞机场边了。描述所看到的庞然大物,要不是基隆河的阻断,你们就都出国了,真的,就差一米米,就差一滴滴,反覆强调,因为猜想他们可能都不相信。
北势湖其后三十年,你在协助小学三年级的女儿做乡土报告时,才又见到这个地名,北势湖事关清末台北建城的材料,有说石材部分采掘大直北势湖山的岩块,砖瓦系北势湖和枋寮庄的砖窑,石灰来自大稻埕河沟头的石灰窑;但另一说是石材来自唭哩岸的安山岩,砖向厦门采购,黏石用红毛土,就是精米蒸混红糖石灰,如同赤崁和其他古城的构成。
其后十年,日人拆城。
梦境一样的北势湖,再也没去过的北势湖。
日人跟清人一样,不是“廷议欲墟其地”就是“一亿元台湾卖却论”。他们拆了北势湖辛苦烧成的砖瓦,辟成三线道路,植上一五○株(爱国西路)一○○株(信义路)南岛遍见的茄冬和代表南国风情的槟榔椰子树。
茄冬半世纪后长成绿色城墙,是你们女校与男校最常议和的楚河汉界,你和A就常跟他们约在那里见,开阔的安全岛上铺着红砖,有绕树一匝的白铁椅,再亮的路灯也穿透不了浓密的树荫,便于男生们抽烟,便于你们躲过跟踪而来的好事教官,大多时候是男生拿书或新出的校刊给你们或相反,你们以高出对待教科书数倍的热情背诵着艰涩的句子并甘之如饴,告别时候不忘敲定该月末的班与班的郊游。
那时候的车真少,整个晚上男孩把你热情拥抱并试着探索你的身体都不虞被车灯曝光,你没意见的合作着,希望男孩赶快告一段落恢复正常,你好回夜读教室把第二天要考的历史给背完。汗水体热和茄冬树的树味儿鲜烈一致,当场你不知神游到哪儿去,男孩整好你的衣衫,替你肩起书包,眼里闪着星芒,这一场,一定会被传到A那里,于是你放心了。
──千重子受到莫大的冲击。她那么喜欢到村子去,又那么喜欢仰望那美丽的杉山。说不定是被父亲的灵魂召唤的吧。另外据这位山村姑娘说,她是孪生儿。那么,难道这位亲生父亲在杉树梢上还牵挂着被遗弃的双生儿千重子,才不慎摔下来的?──
动过一亿元卖台念头的日人不只在北杉山植满了树,在南岛上也努力遍植,不只是一年生的小花小草,还安然笃定的植下注定一世纪以后才会有点样子的树种,奇怪他们并没打算吃干抹净就走人的样子。
吃干抹净,你想起那个因反抗集权政府去国海外三十年不能回来的异议人士,时移势易,他一旦当上县长以后,照样把南岛最后一块湿地挪做高污染高耗能源的重工业用地。
他跟他以往批判甚而欲推翻的外来政权做的一模一样。不然何以他们敢如此做呢,当有一日你路过你们的绿色城墙,发现天啊那些百年茄冬又因为理直气壮的开路理由一夕不见,你忽然大恸沮丧如同失了好友。
你简直无法告诉女儿你们曾经在这城市生活过的痕迹,你住过的村子、你的埋狗之地、你练舞的舞蹈社、充满了无限记忆的那些一票两片的郊区电影院们、你和她爸爸第一次约会的地方、你和好友最喜欢去的咖啡馆、你学生时常出没的书店、你们刚结婚时租赁的新家……,甚至才不久前,女儿先后念过的两家幼稚园(园址易主频频,目前是“鹅之乡小吃店”),都不存在了……
这一切,一定和进步有势不两立的关系吗?
太冷了,你回旅馆正式办Check in手续,当下决定先住进单人房,等A真到了,再决定一起迁入双人房或她另住单人房。
这个极其简单的决定一扫你几日来的犹豫焦虑,行李放进住房里,饿意立时涌上。
你依往常的习惯,先到新京极通的锦天满宫合掌祈福,宫前挂满了酒缸大的灯笼,不知供的什么神。循宫正对着的锦小路,此时的锦小路,九成的店家都打佯了,尚亮灯的几家鱼铺子正忙冲洗台面走廊,见你行经仍口上响亮的喊声“!!”招呼着。
你握紧钱夹加紧脚步显得行色匆匆,仿佛是商社下班赶回家做晚餐的职业妇女。一直走到武田市小店,买两双过季名牌厚袜,天气比往常冷,店里仍点着煤油暖炉,漫着柴鱼汤的香味。老板夫妇的孙女好大了,挤在收银台边看电视边做功课。当然令你想到女儿。
后半段的锦市场此时已寂静无声,你只好从柳马场通穿回四条大街。很多地方可以吃饭,但你选了对街通常用来吃早餐的Doutor咖啡。
你点了一杯当日热咖啡和一份高原热狗三明治,临窗的位置给占满了,你只好到里间的大圆桌去。暖气和烟雾使你心跳加快,不过也可能是以为会看到女儿做功课的背影。
女儿学期里来的时候得带功课以保持进度。旅馆里太挤了,常到这里的大圆桌写功课,你教她算术,教到三年级就不会了。你们不同的语言并没引起同圆桌人的注意,或该说,并未引起他们任何异样的表情,他们都练就一副见怪不怪、不动声色的面膜,因为人太多,空间太小,挤通勤电车,挤百货公司,挤咖啡馆,时时超过人与人之间堪忍受的距离界限,便都得练就漠无表情的面膜,面膜出门时与衣帽一起穿戴上,不然何以自处?
但你十分喜欢这种人不理我我不理人的状态,其中想必有不少的精神病患也不让你觉得危险,你技巧的打量衣冠楚楚的中年欧几桑,严重烟瘾一身香奈儿的两名年轻女子,金城武兄弟的上班族帅哥……,你啜口热咖啡,莫名所以的暗暗说声:“。”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