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都匈牙利之水





这是一个两杯老酒下肚、与我差不多年纪、样貌、职业的中年男子告诉我的事情。


自然,循例必须交代一下时间和场合。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我们共同的朋友──我的大学同学、他的高中同学暨同乡──所邀请的聚会上。聚会在一家大型违建街上的小型啤酒屋,受邀者陆陆续续的来和离去,但大约始终保持十来个。当晚的主客是我们共同好友的好友,据说十数年来没回过台湾,此次返国大约也不是赶现在爱台湾之类的流行,因为听说他要把公司或他要被公司、移往调往大陆什么的。


就在那时候──该发酒疯的正high、不肯喝的正百无聊赖偷偷看表如我──,我并不认识的他,接下去就叫他A吧,A酒鬼似的抓着个空酒杯,晃荡着向我走来,笑咪咪的先为自己的鲁莽抱歉一声,随后真正非常鲁莽的问我:“你怎么会有这种味道?”


待我明白了他所说的味道真的就是字面上的那个意思,我假意礼貌的嗅嗅自己凉爽羊毛西装的两袖,然后双手一摊,表示碍难嗅出。


A放下酒杯,热心的协助我,抬起我的手肘凑近我的脸孔,敦促我再闻,满脸的期待。


我只好再嗅,不慎嗅到刚刚沾到的烧酒蚬仔的蒜汁腥臭、湿纸巾努力抹过的廉价、比××花露水还廉价的、简直不该说它是香味的味儿,还有……


他看出了我的“还有”,快乐的说出答案:“香茅油!我有三十年没闻过了……”A深深吸着气。


想起来了,梅雨季开始没多久,妻苦恼的发现又疑似有大白蚁的踪迹,放弃了连用了好几年的樟脑油加酒精,不晓得哪里弄了一瓶其上只写了香茅油三个大字的维大力黄的液体,擦遍衣柜内外,其味道足以薰毙包括人蚁在内的所有生物。当然,我的衣物,尤其吸味良好的毛质西装都在其中,不过,那是梅雨季的事,其后西装少说也送洗过三四次以上了吧。


A不顾我的证实和夸赞他的好鼻子、只管自顾自的说:──那时候,整条街上、事实上整个镇也就只有那么一条街,整条街上日日夜夜都是香茅油的味道,我到大了才知道是熬了外销到日本去的,我大舅妈牵着我的手,先去办什么事忘了,然后去最大的一家百货店,我现在想大概不超过十坪大吧,去给我选衣服,选好久,和店老板娘交谈用的是日本话。我之所以耐得住性子,是因为一会儿还会去买那时候我想得要命的玩具,可能是一把塑胶枪或关刀吧,……我已经三十年没有想起我大舅妈,根本忘了有这人,因为那不久他们就离婚了,可是有一段时间我是和她一起过的,她跟我一起睡,替我洗澡,妈妈一样的洗拭逗弄我的小鸡鸡,我爸妈哪去了……,我想她这样日夜黏我是因为怕面对我大舅的关系,我大舅在外地工作,周末才回来,回来前,她一定陪我睡得死死的,起码我是睡得死死的,也有一次被很可怕的吵声给惊醒,我大舅正在又踹又踩我大舅妈,榻榻米上他看起太高太大了,我舅妈好像在哭,唯一的反抗声好像就是制止大舅踩到我或别惊醒我……,现在想,到底是单纯的夫妻打架吵架,还是狂暴的性行为呢?……他们始终没有孩子,把我当成是自己的孩子是不用说的,她常用日语叫我“宝将”(少爷),和我说话时会压低着身子、或蹲下来,一面对话一面替我整整衣服,就像我们在日本电影看到的那种妻子对待一家之主的样子……,我真的有三十年没再想起她了,虽然她好像一直就住在镇外不远的娘家,可是你知道那时代离了婚的双方就跟仇家一样,我外婆甚至不准任何人提到跟那个女人有任何关联的事,我舅妈身上有一种好闻的粉香,不是香茅油,可是现在和香茅油一起想起来了,她身材很苗条,不过也许是捆捆扎扎出来的,我看过她穿内衣,和现在那种调整型内衣差不多,勒得很辛苦,胃压得平平的,奶奶就显得尖尖的,她可能很爱美,常常拿日文书刊去街上剪布要裁缝照着做,可是做来做去好像都一个样,跟我太太去年开始买的很像,就是那种贾桂琳、刚死掉的那个、欧纳西斯、甘乃迪的那个贾桂琳穿的样子,她们那时候的流行很奇怪,我现在全给想起来了,她们外出时都爱持一个小藤篮,上了粉嫩颜色的亮漆,例如我舅妈就有一个奶油色的,好像扣锁被我玩坏了,就干脆让我拿去玩,装弹珠或装小虫子折磨时当监牢用,不过也有几次是当那种还没长毛的黄嘴麻雀的育婴室……


我忍耐着听,拜托千万他酒醒后就忘了有我这个人,我一点都没意思要在这样的基础上发展哪怕只是哈啦打屁的友谊。


当晚,洗完澡出来,见妻正微皱着眉在边挂我的西装边嗅,她通常都用嗅来决定衣服该不该洗,那真使我窘迫极了,不只一次我阻止她嗅我当日换下的贴身内衣甚至袜子,表示那不花脑筋(鼻子)谁都知道该洗,为什么还要去闻它?


妻不止一次回答我,“我只是要证明一下它确实值得一洗。”心情好的时候她就这么答。


为了阻止她抱怨我袖口腥臭的蒜汁,我问她我们那香茅油哪儿来的,她说是朋友从乡下的娘家带来的,可以防蚊,很怕小孩得登革热或日本脑炎,于是她想同理应该也可以防白蚁,就讨了一瓶来,问我怎么样,我说那味儿很奇怪不觉得吗,妻看我一眼,“不早说!”


不多久后,我又遇到了A,在一家、该怎么说、台北现在有很多这样的地方、原意只是一道吧台几张小桌、专业卖咖啡的,后来愈来愈多像我这种下了班为躲过交通拥挤只好在这里打发时间的人口,顺带卖起调理餐包、一些轻食、又研发出一些奇奇怪怪名字和口味的三明治我都不敢试,更后来,干脆也卖起几品调酒。


A和我,就正隔着几张桌子各看各的晚报,我们曾在同时翻折报纸边打呵欠时互扫过一眼,冷冷的,我暗自庆幸果真酒醒他不记得我了。你难道不是吗,年过四十以后,我完全不愿、似乎也无力聆听别人的心事,这个别人包括妻子,和我自己。


很多时候,我试图说服自己,这个世界不过是许多地狱中的一个。


BB叩响,是妻,在娘家,她也常以包括逛街购物或陪老爸老妈一起看连续剧等等方式来打发过交通拥挤时间,而后再叩我去哪里哪里接她,好开车一道回我们尖峰时间得两小时才能回到的市郊的家。


我以饮酒之姿仰头喝尽了残冷的咖啡,起身去吧台对正在做果汁的妹妹、要她在我的咖啡卡上涂销一格。


“香茅油!”


我竟闻声回身,什么跟什么,这难道是我的名字吗?


当然是A,笑咪咪的,大异于数分钟前我们曾经的冷冷互扫一眼。


A坚持留我再坐一会儿。我无法拒绝,可能以为自己是他那个帮他洗澡陪他睡觉的大舅妈。


A点了两杯长岛冰茶,我阻止他,说我是不饮的。他也不取消,未有时间阻隔的继续那晚的话题──我后来打电话找她,我大舅妈,她去年退休的,一直没变是她以前教的小学,我有一次硬要跟她去教书,坐在教室里,教室可能是日据时代盖的,破损的墙壁露出黄泥混着稻草梗,怪哉倒也硬得很,得用指甲用力抠,才抠得掉一点灰泥,那时候是夏天,教室前面落了一地的缅栀花,你一定看过,枝桠很粗很稀,就是那种黄心白瓣有人叫鸡蛋花的,花味很淡,但只要谁给我一朵闻闻,我一定能脑筋不花的叫出起码当时她班上的十个学生,要是再给我随便哪个学生腿上的脓疤味和紫药水味,我可以把班上的男生模样全都想起来──


长岛冰茶来了,他拿起一杯来,也不喝,嗅了又嗅,“4711,××”,对我而言,他喃喃说了一个数字、一个可能是人名的两个密码。


A短暂的出神了一阵,直到我相信有一阵气流穿过我们(可能又是我身上散发的香茅油味儿),他重新回复一脸较之刚刚要显得熟悉多的表情继续说──结果她的家人,也是我小时候跟她回娘家时喊过的亲戚说,她不久前死了,跟我外婆差没几天,我想,搞不好她们暗中一直在较劲,拚谁比较晚死,像慈禧和光绪那样,像蒋介石和毛泽东,结果一样两个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结成生命共同体,一个没了,另一个的生存意志也顿时丧失,我想我舅妈一定很怨怪我外婆,觉得她的婚姻完全是被她破坏掉的,你知道她,我舅妈,是个很矜持的女人,矜持到无能捍卫她和她的婚姻,就算我外婆真的有意无意在侵扰她。我记得她很爱生闷气,常常吃饭时间还在楼上,不开灯,不知在哭还是在生闷气还是在睡觉,反正就是不肯下来吃饭,我外婆就会差我捧个托盘上去送饭给她,常常有干煎的赤鯮,有一次我在楼梯间突然发起贱,抠了一颗鱼眼珠吃,好腥喔──


你要以为他说的只是有关两个死去的老太婆和一颗好腥的赤鯮鱼眼珠的事情,你可也就错了,不过我也差不多就在那时与你此刻的反应差不多,我清楚强烈的看着手表,表示时间真的到了(天啊我宁可在岳父母家一起看《东京爱情故事》)。


他放我走前,卑微的恳求我,能否在下次的自然见面时(他说他的公司离此不远),能否不情之请的给他有关香茅油──,我赶快打断他,保证尽快弄到一大瓶香茅油,快递到他的公司或家(总之顶好不需再见面)。


A闻言非常不好意思,但仍一鼓余勇要求,能不能给他一件我衣柜里随便什么不要的东西,比方说旧手帕或松掉袜口可丢的袜子──我拜托他可别说到什么太小的内衣裤──他急急解释,不只是香茅油,还有一些复杂的粉香味,加起来是那时候舅妈的味道,“我很想保存。”


除了妻子,多年来我已没听过泛着水光的大人的声音。


我答应了A。


我在衣柜里找到了一件某厂商庆祝地球日所送的环保T恤,我还担心因为塑胶袋未拆封的关系会使得味道有损,便要他鉴定。A接过去嗅了嗅,笑看我,“谢谢了,配得正正好。”


配得正正好,仿佛我是香水师,或该说,妻是香水师。妻喜欢在衣柜的每一个抽屉里放上即将用罄只剩几滴的各种香水瓶子,乱中有序作法似的,我始终不以为异,因为并不知道那会使我带有气味,即使有,也早该被公司那些女孩们所散发的不同品牌不同调的香水味给浓浓盖住了,天啊它们造成的空气污染往往比烟味儿更甚。


像是为了答谢我,他说了一个比两个老太婆和一颗腥鱼眼珠要有趣得多的事。


──严格说起来,这场灾难大概起自于一九九○年──


九○年?民国七十九年?先让我想想该年可有什么大事……,年初,元首跌破全国人眼镜的挑了一个没有声音的人做副总统……,国大恐怖的山中传奇……,愚蠢难看的政争……,年中,元首又在全国皆曰不可的情形下擅以军头为行政首长……


A的灾难,不知起自前列者何?毕竟依他的省籍,肯定那批陆续被斗垮的张账房李院长王军头都不是他老子或祖上。


──一九九○年,关税货物税大降,台币暴升,香水大量进口,不再是什么奢侈品了──


噢,我恍然大悟,所以A的老婆大概和我妻一样,一定不免花了一些在我们看来实在不怎么理性的钱购买香水……,不过,这如何都不足以称之为灾难吧。


──你知道有所谓的十年一度这个说法吗?


我老实的摇头,愿闻其详。


──我忘了这是不是日本人的说法,就是指那种很了不起、令人深刻难忘的性爱经验,因缘际会十年才可能有一次的,不管我们这辈子做过多少次,从十几岁开始,能者天天、不行的或缺伴侣的一生也有个百来次……,总之就是在你临终之际,你还能清楚强烈记得的,一生不会有几次的──


……是的,一生不会有几次的。


其实一切是那么样的重复,若勉强把每次都做下记录,可能不出三百字就辞穷,或重复抄袭上一次、上上次的字句……,上上次是什么时辰?清晨?临睡?灯下?或烟蓝灰的晨曦里?……哪张CD乐声里?她穿哪件睡衣?怎么开始的?有没有异于平常的任何细节?……


不过才上上次,就已经记不清了。


当然,这可能是规律忠贞的婚姻生活之必然。


我等待着眼前这名才见过三次面的男人告诉我他的十年一度。


──关键不在十年一度的难遇难求……


他有些不知该从何说起的样子,我不禁猜想会不会是我身上的香茅油加粉味儿正干扰着他。


──嗯,我老婆……


自然我有点吃惊,他十年一度的对象是他妻子。


──嗯,我那老婆……


显然他那老婆较之我这名大舅妈,要难以描述得多。


──我老婆,很疯狂的,我们有两个小孩,都还念小学,她都不怕吵醒他们,不过这不是重点,你知道吗,只要一有什么新品牌的香水进来,来台湾,她一定第一个去买,然后真的是“穿”香水,全身上下抹得浓浓的,整个人都在烟雾里我简直无从分辨她。那样的夜晚,我的天,她简直拿出她学生时代期末考的精力功夫,做得之认真之执着,有点像那种狐啊妖啊什么的,必须在天亮之前把你的魂魄精气给吸个光光……,所以那些香水史,大概可以说就是我的十年一度史,好比随便说你身上有(他笑起来),可能是内衣部分有KENZO的味道,水果味已经没了,还有一点点木头香,和东方香料的辛辣味──


A以手势阻止我的其实也不知想辩驳什么,滔滔不绝的继续,──那次在浴室里,我把她头发给弄湿了,原先的一些淡妆也给我洗掉了,好像谈恋爱时有次在郊外遇到雷雨时一样。她还没四十,洗干净的皮肤凝着水珠,她自己都知道,浴室到处不是都硬硬的,我们连做了两次,折腾得一把骨头第二天起不了床──


这倒提醒我想起类似的某一次……,我微笑着,脸肯定有些红,忍不住解嘲:这怎么能算是灾难呢!


──你还记得Red Door那支香水吗?进台湾时号称花了几千万台币的广告宣传费,你一定看过它的平面广告,我老婆紧张得不得了,上市第一天就赶快买了来,还是照样全身上下抹得浓浓的,其实她对那种乙醛调的香水会过敏,直接碰到皮肤会起疹子,又红又痒──


当然他接着又简单描述了一番较之前者尤有过之的性爱场面,其微妙、其灵动令我快无法卒听,我再次打断他,不明白这又算哪门子的灾难。


──你知道Red Door的广告词和设定诉求的对象吗?


我当然一无印象。


──Red Door的诉求对象是从二十五到三十五岁、大胆、充满自信、个性化的现代办公室女郎──


所以……


──所以我老婆害怕我们公司里的那些女孩们万一都听信了广告人人都买一瓶Red Door不就完了!


人人一瓶那又怎么样?


──重点你不懂吗?她先用了,日后即使我们办公室每一个自认是大胆自信现代的呆瓜都用,我闻了会想起的还是我老婆,甚至这想念还必定伴随新香水必有的十年一度,你知道吗,那常常让我窘迫透了,你知道,并不是每一次的人事地都那么适合的,好比有一次跟厂商午餐谈生意,他的特别助理竟然用的是我老婆蜜月期常用的那一种,而且好像是绝版香水,她大学毕业时在国外念书的二哥寄给她的礼物。十几年来再没闻过,我简直心乱如麻,险些爱上那特别助理,整个下午发情的公狗一样好想找我老婆上床,你难道从来没有过像这样的经验?


我勉强想起来,一名短暂在公司待过半年就出国念书的女孩,我连她名字都记不得,当时对她也并无特殊之感,她好像就稳定的用一种淡雅微甜的香水,天天不断,在那种香水还不普遍且昂贵的时代,我还猜想她可能有严重的体味才必须如此。


好几年后,一次与妻一道出门参加亲戚的婚宴,忽然同样的香味让我想起那女孩,她浓密及肩的发因低头专心做事而掩住整张脸而只露出鼻尖下巴、一两次被我看到隐隐的乳沟……、她不甘心被男同事的无聊笑话逗笑、边笑边怨“好无聊!”的神情……


──你看看,这就是我老婆最怕会发生的事:闻她身上的香却挡不住的想别的女人。所以她要率先用遍所有香水,日后不管我在哪个女人身上闻到香水,都只能立即想到她,而且这百分之百是人力不能控制的,就算哪次我想偷偷冒险出出轨,除非那女孩没有任何的香水脂粉味(这不大可能),或用的是我老婆从没用过的香水(这更不可能),不然你想想,那简直就等于我老婆如影随形无时无刻不在我身边嘛,比方说,不是花×花酒廊的妹妹们全都用她们老板从巴黎直接大量进口的香奈儿五号吗,后来虽然总公司知道了还下过指令以后不接台湾的这类大宗订单、免得香水身价因此大跌,你看,当我面前坐个台北身价一等一的年轻貌美的妹妹,而脑子里全是我老婆穿着紫锻内衣(看我记得多清楚)的身影,我还有什么搞头,根本当场就不行了,还有什么戏唱……


A拿起第二杯的长岛冰茶,嗅嗅,说出结论──当然我也不是非要干嘛干嘛不可,只是一想到漫长未来的人生,这种可能性一旦不存在了,非常绝望。


所以,要想有外遇,还得先外遇一种老婆所没有的香水?


A沉吟着,终于饮尽几度举杯、却又保留着以备不时嗅嗅的冰茶。


──这,还不能算是一场灾难吗?


我无法及时否认,一阵浓烈的异味霎时密密的笼罩住我们,我发现来源是前来收空杯换烟皿的妹妹,我们所处的高度恰及于她的腋下。


我和A蚂蚁一样的交换了一眼,也不说话,直至动作俐落的妹妹离去。


──你想到什么?A问。


……咖哩饭。小学考完月考放半天假的中午回家,我妈会做番茄汁炒饭或咖哩饭,用饭碗装好倒扣在平盘子上,圆圆的,像蛋糕一样,用调羹挖着吃,我和我妹边吃边学美国人说话,天啊那时候可真热,走在路上都得小心别被柏油黏住鞋子……,再多几秒那个气味,我一定能想起更多……,你呢?


──裁缝店。梅的裁缝店,那时候叫洋裁店,我大舅妈常带我去,我外婆偶尔也会去,因为大多是梅来替外婆量身的,外婆只要有日本人送的或比较年轻花色或进口的料子,她会亲自去店里,因为梅有最新的服装杂志。奇怪梅店里的布料应该都是全新的,为什么会有那么强烈、简直好像蒸馏浓缩了几百个狐臭人的汗液的那种气味,你知道,她有一个废料笼,所有裁剩的零碎布头都堆在那里面,我那时五六岁,准我窝在里面玩,有时玩玩就睡着,那些所有没用的新布汇合起来就是这个味道,我外婆还和我舅妈玩间谍战,外婆会假装不经意的问梅我舅妈这个夏天做了几套新衣,我舅妈也常去架上好好摸一摸外婆那些待裁的衣料,大部分都是日本人送的,有钱都买不到,我舅妈羡慕得很,外婆从来没转送过她一块衣料……


她怎么死的?什么病?


A眼神茫茫然,显然还待在洋裁店。


你大舅妈,怎么死的?


──没问。她很瘦,很紧张,我想不是癌症就一定是心脏方面的。……我永远也不懂死,就像这一刻,现在,我还可以栩栩如生描述出她三十几岁某一段时间的所有细节,这样到底有没有意义呢?之于她的死亡,之于她的不在。我记得国外有个作家说过:死亡,就是我加上这个世界再减去我。有一个时期,这个说法可以说服我,因为我对死始终耿耿于怀,有一个犹太人、可能是先知之类的说过:死亡不过是推一扇门,从现在的世界通往另一个世界,不过唯一担心被卡在那儿……,我害怕又好奇有关死的每一个细节,例如我这样清楚记得我舅妈是什么意思呢?跟器官捐赠、好比她的眼角膜或肾脏仍活在某个活人的体内是同一个意思吗?若是同个意思,那么她的死,不就不再是她加上这个世界再减去她了吗──


我并无言以对,距离上一次听人谈及类似的这种话题,大概是大学时期一个好读书的女朋友吧……,年过四十,当下想不起的事情,给再多的时间也不会想起,我承认,我想不起那个女孩儿的名字了,虽然我们的恋爱不成功,但也应该不致如此。我迷信的想,给我一种气味吧,我一定可以想起她,起码想起名字和长相。


──所以,死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要是有比器官捐赠还能生动的留在这活人的世界上的东西的话──


但是,要寻找一种与她相关的气味,可能比寻找她的名字和长相要渺茫得多,毕竟,想办法找到那年的毕业纪念册也就做得到。


──就好比我刚刚说的那种活生生的记忆,甚至非常官能的、气味的,与艺术家文学家身后遗下的抽象的文字、作品什么的完完全全不同的──


什么样的气味可以让我重新想起她呢?活生生的、官能的、比文字图像、纪念册完完全全不同的,如同A所说的。


──你呢?你怎么看待死这件事?


不会是香水,那个年代台湾鲜少香水。那么学校外的自助餐店?有一个时期,我们常一起约了共进午餐;要不,去一趟图书馆前的草坪,如果碰巧校工在修剪草坪,那割过的草鲜绿味儿也许可以雷击醒我的记忆;不然去淋一次夏日午后的雷阵雨吧,我们共打一把雨伞却全身湿透的在她家附近走过不知有多少圈。


她叫什么呀……?


那日,在浓郁自然的咖啡香中与A分手后,这个简单的问题不时嗡嗡在脑中。我尝试着摘一片桌上观叶盆景的叶子,揉捏出汁,凑在鼻下玩味,但并无任何可资记忆的相关事物。偶尔假日在家开伙的日子,我也会顺便在菜蔬中找寻可有解谜的线索,只可惜妻正迷着做各式义大利通心粉和汤,我在一瓶瓶标示着荷兰芹、鼠尾草、百里香、罗勒草……中,收集了不少完全陌生的元素,勉强熟悉的是它们的名字,令我想起一首老歌,考完联考的那年暑假正流行的,还特为了这些个陌生怪异的字查了字典,好记忆力的年纪,从此牢牢记住。


我百无聊赖的到阳台上探访妻的那些盆栽们。全都是观叶植物,没有花,没有果,尽管有二三十盆二三十种,之于我,就全都一样了,……她叫什么名字呢?


下一次的见面里,我有些不好意思的告诉了A我简单的问题,因为较之他的死亡大问题,我的仅仅无法想起一个昔日女友的名字显得太不努力了。


于是他邀我一起离开小咖啡店。


夏日晚上的七点,什么都还看得清清楚楚。


我们像电影里的一对智者与徒弟、或福尔摩斯与助手华生似的走在一条停满了车的巷道里,没有停车的地方也摆满了用来占车位的盆裁,A顺手连叶带花摘了某盆栽上一朵肥白的花,手臂伸得长长的远远示我,不让我嗅到,问,会想到什么?它的叶子绿得黑亮,妻那二三十盆里仿佛有它……。我迟疑的描述着。


A把它递到我鼻下,晃动出香味。


不等他问,啊,小学一年级的教室隔座共桌的女生朱梅君铅笔盒里每天都放一朵这种花(A插嘴说是栀子花),因为朱梅君人长得漂亮功课又很好,很快的全班起而仿效她,想办法上学途中这家那家偷一朵帽子花来放在铅笔盒里,而且朱梅君还把月光牌香水铅笔刨下来又香又美丽的木皮也放在铅笔盒里,同学有这种铅笔的也照着学,总之什么宝贝都放笔盒里,人人桌上一个宝藏盒,时而秘密不准看时而开放任人自由参观。除了栀子花和香水铅笔皮,有一个时期放的第三多的是牙齿,刚脱落的奶牙,小孩以为洗得再干净的蛀奶牙其实臭烘烘的,与花香笔香混合在一起好令人神往呀……,朱梅君,三十年来想都没想过的名字,后来唯一一次是联考看榜单,她好像是考上东吴。


花香味儿支持到此,我回过神来,非常不好意思,仿佛面对的是催眠师或心理医生。


──所以其实我并不怕老年痴呆症或万一有个意外变成植物人什么的,我相信到时候光从护士小姐们身上的香味,我就都可以不花力气、看电影似的看尽自己的过去,而且这个过去非常诚实,绝对没有被长大以后的我们给狡猾的修改过。我建议,要是你太太没有用香水的习惯,你可以刻意的一段时间用一种香水,有人说这是一种液体的记忆,当然不一定用在身上,如果你介意的话,反正你可以想办法让它在生活里自然的出现,好比你的衣服放在香茅衣柜里就不坏──,一段时间,刻意用一种香水,便于保存记忆、或保存记忆中的女人,若是你觉得记得过去对你来说是有趣、是有意义的──


眷念过去、眷念记忆,与眷念现在、未来、生命应该没有不同吧?是因为眷念生命,使得A害怕死亡在意死亡吗?


A虽然没能帮我想起昔日女友的名字,但他毕竟居然让我更不可能的想起小学一年级时偷偷喜欢的朱梅君。我不免有义务说说看上次他问我的问题。


我想,我勉为其难的想,反正人都一定会死,不只是人,我们看看四周,什么都会死,你手上的这朵花、白蚁、乌龟、抹香鲸、青苔、阿里山红桧、病菌……,其实我不知道科学家们是怎么想的,若是医学、生物学上的一切努力是为了让我们晚年好过点、死得平缓不痛苦点,逻辑上是通的,但要是他们以为阻止了所有疾病的发生,死亡就因此可以避免,我们就可以一直这样活下去,就未免天真得有点恐怖,我记得有个念医学的科学家说过,昆虫不会对造成它们死亡的疾病一一发展防卫,它们就是它们,老了便死去。


我说不下去了,一来是向来我对死亡关心太少,二来怎么会用昆虫来说明人与死亡,感觉怪怪的。


──我真高兴听到你说人是一定会死的,也许这是常识,可是听起来满新鲜的,你说昆虫,真是非常好的例子,我们地球上随时少说有超过所有人口几亿倍的昆虫,它们的生命又大多短暂过我们,简单说,它们发生死亡的次数密度几乎可说是无时无刻不在死,可也没见它们因此发展出什么哲学,我是说好比有例外的挣扎偷生,你知道十七年蝉,我小时候常爱闻声找寻它们所停的枝桠,看看罢了,不捕,隔几日看它们仰脸躺在地上,要不是有时是蚂蚁为了搬运方便在肢解它们,它们简直完好无缺到你不明白为什么它们肯于就死,以前我总是大惑不解,现在呢,我真打从心底羡慕它们的肯于乖乖就死──


也不是肯不肯乖乖就死的问题,那也许是一种死亡机制吧,我记得有人说过,动物身上就具有一种保护性的生理机构,在濒临死亡时才会瞬间打开开关,带领他们在没有痛苦的平静中通过死亡,有宗教信仰的人可能就把它具象成各自信仰的神明或神的使者对他们的拥抱接引,不是有那种心脏病死了几小时的人,救回来以后说,曾经过一个隧道,看到非常和善、温暖、慈悲的光亮吗?


我想办法安慰A,以为他是我鲜少见过怕死之人。


──我是说,不管有没有大型的战争或超级的天灾,我们现存的五十几亿人都会在一百年内陆续自然死光,即使不跟昆虫的无时无刻不在死相比,平均一年也有五千万人次的死,可是我们一生可能并目睹不了几次人的死亡,好比你(我插嘴承认,我唯一的一次是当兵时连上一个预官自杀,我甚至还没有亲人亡故),可是我们都会把这几次的死亡与每一年必然会死的那五千万人分隔开来,我们忍着伤痛去参加他们的丧礼、我们含泪低声追思他们,好像他们的死是个非自然的例外,好像说,要不是因为这场意外或这种病或这把年纪,不然其实他们可以免于一死的。这一切让我非常害怕,更加深了死是灾祸、是可恨、是可以避免的、是陌生怪异的事……


──所以与其说我在意死、害怕死,不如说是我在意、害怕人们对死的那种避而不谈、讳莫如深的态度──


他未免太多事了,还有暇管人家怎么看待死亡,不过这我也才发现世上有两种人,一种是不怕死、或该说从来不去想与死有关的任何事,尽管他们通常规规矩矩的买保险,另一种,就是A这种了,不过他们奇怪的反倒是不投保的。


天暗了,我们走到巷子尽头的社区小公园,公园里坐着几名发愣的精神病患(我这么觉得),虽然公园入口的告示牌上很不人道的标示着禁止精神病患入内,禁止的对象另外还有脚踏车、摊贩、小动物等。


我们选一段石砖花坛短缘坐下,我可能当场压死了一簇花叶,我闻到蟛蜞菊的味道,小学三年级,亲手在后院埋一只麻疹死掉的小狗熊熊,掘破了蟛蜞菊的草坪,最后在土坟上放上一小束蟛蜞菊的小黄花……


不知道A可也有亟待想起而找寻不到的气味,如同我肯定再也想不起名字的昔日女友。


黑暗里,A也不回答我的问题,迳自哼唱起歌来,除了好几段重复旋律的句首有“雷梦娜”三个字以外,他大概不记得歌词,我也记不得,但是小时候好像听过,被改成流行歌唱的,现在被A还其原貌的可能原来是一首外国民谣。


──我舅妈,大舅妈用唱机放给我听过,说这是“倒楣歌”,我问她为什么,她老不肯说,有一次我威胁她不跟我说我就要自己去问大舅,她才简单的说,大舅初中时有个好朋友,也住在镇上,只要知道大舅又有新书新唱片就会上门来,在台中念商专的大舅这位好友最爱听的就是这首〈雷梦娜〉后来,后来那同学就被枪毙了,不同的案件,大舅坐了六年牢,大舅坐过牢的事是我大了以后才知道,舅妈只说,那个同学被“乒”掉了,所以大舅每次听到这首歌都会说这是一首倒楣歌……


晚风中,我嗅着周围,找寻是什么引起他回忆的。


──是樟脑树落叶,被竹枝扫把刮着黄泥地给扫成一堆……


A主动解释。


──我外公爱修树,每年不分什么树都要修一番,很心狠手辣每种都给理了光头一样,那些锯下来的树,就全堆在后院杨桃树和芒果树间的空地上,晒到干透了,再一把火给烧掉。我很喜欢每天在树堆边玩,头几天,我还会躺在上面,叶子绿绿的,很冰凉,像死掉的动物失了体温,可是很香,各种,不过樟树和油加利、玉兰最多,玉兰好香哪,比它的花要香得多,有时也不是一把火就给烧掉,早几年外公家还没接瓦斯管,除了买炭买柴,也用这些干木头,我陪我外公和烧饭的阿姨在杨桃树下整理那些枯木。外公负责把枝干部分剥下来,阿姨把枝叶细扎成一小把一小把,做为生灶火时点火用,那些干树枝子,死了那么久,被劈、被撕、被折断,还是香得很……,我外公那时候的年纪,不会比我现在大多少。


樟脑树,油加利,玉兰,芒果,杨桃,我会想起什么呢?


荷兰芹,鼠尾草,迷迭香,百里香。


紫罗兰,洛神,桔橙,黄花……,仿佛,从字面上,我还比较可以嗅到气味,勾起回忆,它们常常出现在我打发黄昏塞车时光的小咖啡馆桌上的特别推荐菜单上,是一种取名为“沙漠之星”的加味茶的成分标示,妹妹们调配并命名香水一样的对待茶品们。


──我很想能想起我当兵时分手的女朋友,跟你一样一看就是外省人,我们是临毕业前才认识的,热恋才开始我就当兵去了,哪个是因哪个是果我不知道,我的意思是,到底是因为要去当兵的时日无多之感、才逼得我们加速热恋──我当兵时她每天给我寄一封信,让我在部队里有面子极了──还是本来那种缺乏基础的激情,藉当兵的分隔正好下台阶结束,我不知道,大概在我快退伍前几个月,她出国念书,把我寄放在她那里的一些书、所有通信、所有我们不多的合照相片全都带走了,也许是烧掉了也不一定……


所以想不起她了?


但是,应该可以有一种配方、好比樟脑落叶加上油加利加竹枝扫把刮过黄泥地给扫成一堆,可以想起〈雷梦娜〉……


──有的,我后来在龙泉、就是屏东内埔再乡下一点的地方、我在那里当兵时,她来看过我几次,都住在营区对面最好的一家小旅舍。我晚上想办法溜出营去陪她,怕她害怕,因为对她那种台北女孩来说想起来是满可怕的,你知道吗,称为浴室的地方连个门都没有,只有一挂花布跟房间隔着,很像我外公家山上佃农住的四合院外搭的柴房兼毛坑,我去吃拜拜时都不敢上的,没有纱窗,铁条窗外大概是菜园和猪舍,整晚听到猪的骚动声和水肥味。因为日光灯管太丑了,她坚持只开小灯泡,就是那种三十年前农人家只舍得点的可能只有五烛光的黄灯泡;还有棉被花色连我们男生都看得出土得半死,潮乎乎的不知道积了多少人的汗水体液,她哪里肯用。


──白天她都不肯出去,我怕她无聊,帮她租了几十本日本小叮当漫画,有一次傍晚我提早去看她,不知道是不是太热,她只穿了内衣内裤、扎着两条麻花辫在床上看漫画,那个画面非常刺激我,有点像法国电影里那些妖精型的小女孩,又有点像传说里金门八三么的味道,不是说她们常一面办事一面看武侠小说解闷什么的吗,……那是我们第一次上床,我经验不那么丰富那时候,不知道是不是她的第一次,不过奇怪她也不怎么在乎,后来,后来屋里太热,我牵着她去逛那个小镇,那两年我朝夕过活的小镇,告诉她哪一家怎么样哪一家怎么样,像有一家西药店在高雄念商专的女儿周末会回来帮忙看店,长得满清秀的,大家就把一星期以来好不容易努力想出来的小毛病请她判断该买什么药,另外还有一家小吃店里的价目表是我替老板用毛笔写的,也指给她看。


──雷雨过后的所有植物都生绿生绿的饱含着水,我心情好极了,都忘记她是怎么样的状况,后来我们走到小镇大路的尽头,一家荣民医院,它外头的庭园全是芒果树,她坚持想吃芒果青,要我替她偷摘小芒果,我摘了一堆,手被它乳汁给染得几天都洗不掉,我们去杂货店买了一斤砂糖,一把削铅笔的小钢刀,在旅舍房间做芒果青,洗净、削皮、切片、放软了去酸去水,最后再撒上糖,这样忙一整黄昏晚上,被她一口气吃个精光。后来我记得她回台北以后来信说起她上厕所时发现胃或肠出血,大概是芒果青吃的,我那时还突然神经很细的疑心,以为她可能藉此婉转暗示那流血是她的第一次……


猪肥的气味,芒果青,五月的南方雷雨午后,潮乎乎租来的漫画书,小钢刀……,还得加上自己霉汗的军服……,我们你一句我一句互相提醒补充着不可或缺的元素,如同配方着一种神秘的香水。


岩兰草,橡树苔,白松香,风信子,佛手柑,罗勒草……


据说,做为人的我们,可以辨别一万种以上的气味,出乎意料的多?还是少?


牧羊犬有两亿两千万个嗅觉细胞,四十四倍于我们,我不免好奇,我们有没有因此错失掉了些什么?或其实这根本就是我们有意错失的?例如我在遇见A之前。我的意思是,会不会百万年来我们的祖祖宗宗遗传给我们的只是他们认为有用的器官和功能,不多不少适度的记忆,只消提供何者于我们的生存有利何者不利,就够用了。于是我们的嗅觉细胞只剩现今那么多,就如同在遇见A之前,我从来没要想起那些可谓永远深藏或根本已逝去的记忆。


不只这样,我们甚至隐隐害怕,尽管在那些记忆里,我们啥个伤天害理的事也没干!


我依稀记得一位国外男小说家说过:文学无关乎教化,并非我主张文学是无关道德的,而是说,文学呈现的是个人的道德,任何人的个人道德和他身属的团体道德很少是一致的。


把道德二字替换成记忆,我们会发现我们多么害怕那些有意无意被唤醒的真实的记忆,天啊它是与集体修改过并可示人的记忆是多么捍格、捍格到仿佛自己是一个叛徒似的。


最好,只留下有用的记忆,不然会很危险的。


第一次,我不再觉得与A的这场游戏是好玩有趣的。


我换了一家小咖啡馆打发塞车时光以等待老婆叩我。


我且在书店找了一本谈及嗅觉的科普书,冀望它相对的理性,可以化解掉这阵子以来我与A相处的神秘氛围。


──整体而言,气味是一种微小的斯巴达式化合物。


──在一座玫瑰园里,玫瑰之所以成其为玫瑰,全是一种十个碳分子的化合物──香草醇的关系,而且它是由原子的几何构成,和这些原子的键角来决定其独特的芳香。原子或原子群在气味分子内的特殊振动,或整个分子的振动曲调,都曾被人拿来作为几种理论的基础,此基础即假定“锇频率”是气味的来源。


──任何一组原子,如果排列的外形完全一样,那么不管称为什么化学名称,闻起来可能都是相同的。


──我们不知道气味是怎么刺激嗅觉细胞的,有个看法是:气味在受体膜上刺个小洞,而产生去极化,但其他研究者却相信,这个物质也许受了拥有特殊受体的细胞所约束,固定在那里,用某种方法老远地展示它的信号,就如同免疫细胞上的抗原那样。


──


葡萄、洛神、玫瑰、果肉……,是为Martinique咖啡馆桌上当店店长特别推荐的加味花茶。


我笑起来。


猪肥、芒果青、五月的南方雷雨午后、租书店的漫画书、小钢刀……,不可能配方出来的气味,注定再也想不起长相的A的法国小女友。


我不免好奇,这一段日子,非人力所能控制和选择的,我将会以哪样的气味──生动的、官能的──记住A,如果有一天像他所说的,当他加上这世界再减去他的时候。


我独自漫步在我们走过好几回的巷道里,摘了一朵开了八分的雪白帽子花,急欲知道它会使我想起什么,──啊,还是朱梅君,中山国小一年孝班的教室,月光牌香水铅笔皮,蛀奶牙……还有吴正英老师。


天啊,吴正英老师……,大概有近四十年了,我都没再想起她来,美丽的吴正英老师,正在热恋中的吴正英老师,每次男朋友来学校宿舍看她,她总是召唤我去,男朋友占坐她临窗的书桌,我只好和老师坐床沿,她会拿男友带来的吃食给我吃,我边吃边忍住敌意的看着他,他从来不察觉,因为只管满脸笑的盯着老师看,老师则全心全意看我、照顾我吃东西、夸奖我:“头这么大,聪明相。”我隐约觉得他们暂时把我当成未来理想中的小家庭里的儿子角色,只好忍耐扮演,心里同时痛惜不已分秒逝去的宝贵下课时光。


那样甜蜜幸福气氛中的年轻的、长发披肩的吴正英老师,男友、或该说后来一定是她丈夫的那人、有善待她吗?


我顿时热泪盈眶,感伤得不得了。


最好,只留下有用的记忆,不然会好危险的。


……


但是大脑怎么能辨别、并记录下这么多种气味呢?


J. E. Amoore在一九四九年所提出的立体化学理论中说及:分子的几何形状与其产生之气味有关联,当正确形状的分子出现时,能够嵌入神经细胞的空格内,引发神经冲动,向大脑发出讯号──


麝香气味的分子是圆盘形的,能嵌入神经细胞中椭圆如碗的空格内;


薄荷气味有楔形分子,能嵌入V形空格内;


樟脑的气味有球形分子,能嵌入比麝香分子更小的椭圆内;


醚类的气味有杆状分子,可吻合槽状的空格;


花香味则有圆盘附尾状的分子,配合碗及槽状的空格;


腐败的臭味有负电,会被吸引至带正电的位置;


刺激性的气味则带有正电,会被吸引至带负电之处;


有些气味同时能配合数个缺口,因此有多种气味或是呈现其混合味道;


……


似谶似诗,当然也很像一首古怪的饶舌歌歌词。


我拣出妻规定我吃的一串葡萄中的一粒未长成的生绿幼果,不知它的分子该如何归类,肯定不是圆盘形,不是球形,不是杆状,不是圆盘附尾,尽管即将死亡却来不及长大的生幼果是本可能带有腐败的负电,那么它将嵌入我的大脑皱褶中的哪一道缺口呢?


我参禅似的面对它良久,确定可以管理的意识部分确实没有与它相关的资料,我掐破它,挤压搓揉它,像阿拉丁摩挲神灯以企待灯奴现身。


烟雾果然随之弥漫,妇联一村……,我一嗅再嗅,念出几名好几百年前的玩伴──这我也才懂A在饮啜一口长岛冰茶时不由自主吐露的、可能对他而言也如密码一样的符号──,水灾过后的大迁村,我们日日处在无政府状态的快乐里,每天一觉醒来又有消息传来哪几家搬了,偌大院子的花木搬不走,以前每被我们得冒生命危险去打劫的谁家葡萄谁家桂圆,现在可大大方方的任我们悠闲的蹂躏终日。但我们也不因此就愿意等它成熟,还是老样子生绿生绿才碗豆一样大就摘了吃,酸得口水掉的比吞入肚里的还多。


宝心她哥个儿小灵巧,攀上竹篱芭墙摘得快又多,跳下地时一支裂开的竹片倒插进小腿,他龇牙咧嘴的使力拔出来,脚下抓把灰土捂在伤口上阻止血流,看得人头皮发麻,但都没人怕他会死掉。


我们一家一家的去探险,偶尔撞到疑似鬼的谁家大哥谁家大姊在干炮(我们这么修辞,现在想想不过是拥抱亲吻之类),悠长没底的夏天,伙伴一日少过一日,迁往的新村子不尽相同,有的道别:“我们家去ㄋㄢˊㄕˋㄐㄧㄠˇ。”有的炫耀:“我家去ㄕㄢㄓㄤㄌㄧˊ,有坟墓山喔。”都不知道是哪里耶,都没有离愁,也不约定写信,好像四海兄弟以后理当会再相聚,例如廖霸就坐在搬家的军用大卡车前座上,威风豪气的对我们挥手大喊:“反攻大陆以后,南京再见!”


没有一个我再见到或想起,……只除了几年前报纸社会版上看到绑架日侨小孩失风被处死刑的刘××。


刘××与我一样是最后离村的几家,有次我们逮到搬走的谁家遗弃下的小狗,宰杀烤了吃,刘××负责操刀,小胖狗见人就摇尾巴猛笑,天啊我和毛五本来还打算瞒着家里偷偷养下它的。刘××不会宰,弄得到处鲜血狼藉很可怕,而且狗血来得个腥,我和毛五怕被笑胆小没种不敢不吃,像在参加什么秘密入会仪式似的被刘××瞪着吃,一嘴血。我好希望不会和刘××迁往同个村子。


刘××除了杀狗,还杀老鼠,杀蛇,杀猫……,各种虫子早杀光了,夏天就要过完了,一到夜晚,几百户的大村子只剩十来点分不清远近人家的灯火;远远沿半个村子外缘的纵贯公路久久才会有车灯无声的闪一下而过,是我们唯一知道外头世界还在着的证明。我不知道爸爸到底在犹疑什么,为什么迟迟决定不了要搬去ㄋㄢˊㄕˋㄐㄧㄠˇ、ㄕㄢㄓㄤㄌㄧˊ、还是ㄉㄚˋㄊㄧㄥˊ新村或ㄋㄟˋㄏㄨˊ?我害怕来不及转学没学校可读,虽然天知道我真希望暑假永远放下去不必上学,可是这样早晚下去,刘××会弄个人来杀杀并且烤了一定会逼我和毛五吃他的鸡巴。


最好,只留下有用的记忆,不然会好危险的……


我丢掉被揉捏得稀烂的生绿葡萄,唯不知为何它带有正电的气味牢牢吸附不肯离开,……到底,我们杀了人没?


逃难一样的大迁村中,丢失了一些人口。有七个兄弟姊妹的孙家,搬到新家安顿好的晚上才发现不见倒数第二的囡囡,连夜回村找一夜,不死心,又回新家整村搜巡,好几天以后村外的公厕死老鼠臭翻天,孙囡囡被鬼给抓走好几天了,因为公厕鬼故事太多,我们不大意外;也有盼盼的哥哥没上搬家车,第二天在大汉溪浮出来,鸡巴耳朵都给鱼咬光了,就是刘××说的,他有跑去看,还有单身负责掏垃圾箱的老士官ㄅㄟˇㄅㄟˊ,几年后有联络的大人们才确定他也遗失了,原先互相都以为他迁往对方的村子;当然还有常出没在广场边和公厕旁的荒草场的流浪汉,也没人知道下落,……我看过刘××奉母命拿剩饭菜给流浪汉时趁机捉弄他,……难不成,他是被我们给宰杀了?流浪汉?老士官ㄅㄟˇㄅㄟˊ?孙囡囡?……


我赶忙在葡萄串中重新找寻一颗早衰不长的生绿果粒,认为它一定能够解开我的宇宙大秘密,我摩挲它,烟雾再度弥漫,……但它只肯给我一阵微风就足以吹断的线索:我必须回到一个夕阳里的荒草场上,围绕公厕三方、比我们三年级个儿高的草丛,可能是蓬类的长草齐齐放出一种强烈的攻击味儿,抵御我们地毯式的蹂躏摧折,常常,我们只是在其中比赛捕捉七星瓢虫,好多只小瓢虫给握拢在汗湿的脏手心,它们因恐惧而一起拉的屎也有一种气味;有时我们发了疯找宝藏,因为总有大一点的哥哥们会发誓谁谁谁前天在其中出野恭时拾获了一枚金戒指,我们相信透了,因为包括我们父母都警告我们少去荒草场里野,常有偷儿们在那儿聚赌分赃,撞到的话会给杀了灭口很危险的。


会给杀了灭口很危险的……


正电带一些圆盘附尾状的分子不肯再多告诉我什么,除非回到那样一个荒草野地的晚风中──晚风中,有你我的梦,梦中借来一点时间紧紧拥,拥的那个梦,像一阵风,像一阵风──


梦中借来一点时间……,我一定被催眠了,无法醒来,我很想再见到A,相信他能像催眠大师那样轻松一弹指,就可以把我自不醒之梦中给唤醒。


下班后,我重新再去原先我们常去的那家小咖啡店,那自动门一开、所有汇集涌上的味道,好像我从来不曾离开过似的。


但不见A来……


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等待他的时日,我像一个不问目的在读经的信徒,静静不疑的摊一本科普书念。


──气味,人与人之间非本愿的信号交换──


──据说,精神分裂病患因为错解了他自己和别人的信号,所以才会不辨人我和真实──


──传说精神分裂病患的身上有一种常人所没有的气味,最近科学才证实他们的汗液中含有逆3─甲基己酸──


──作为各种生物之间的沟通之用的嗅觉受体,对于建立共生的关系非常重要,如螃蟹和海葵──


如A和我。


A说过,虽然香水广告大多把香水的调制过程譬喻成作曲,例如某些香料、某组香料等于音符、和弦或乐器;前味如同易听到的高音部,酒精散尽后,便可以察觉中音部的香料,通常是花类;最后才是低音部,有时它们钉着肌肤能长达两三天之久。


A于是说,其实香水更像性爱过程,前戏、过程、高潮、抚慰,最终钉着肌肤久久不散能达两三天之久的,几乎总是源自动物──可不是指欢爱的对方──,通常是龙涎香、海狸香、麝猫香、麝香……,古老的气味使者,伴我们越过林地与大草原,有人诗意的如此描述过。更有人说,如果我们把香水给某人,就等于给了他液体的记忆。


拉丁文中的Perfumum明白的告诉我们它的由来,per(透过)fumum(冒烟),焚烧动物尸体以献祭给诸神的贡品,就像圣经创世纪第四章所描述夏娃亚当之次子亚伯:亚伯是牧羊的,亚伯将他羊群中头生的羊的脂油献上,耶和华看中了亚伯和他的贡物……。此外它也用在驱魔仪式中,也用来治疗病人,也在性交后使用。


薰香在古埃及、美索不达米亚、印度、中国的古文或遗物中都有记载,起初只限诸神使用,后来允许祭司使用,再后来及于神圣的领袖、世俗一般的领袖……,香水起初以薰香、膏油的形式存在,一三七○年代,香水加入酒精,当时称为“匈牙利之水”,十字军东征,带回东方香料和阿拉伯人炼金蒸馏的化学知识技术,香水于路易十四时代大为流行。


路易十四自己雇用大批仆人专司四处喷洒玫瑰露和薄荷,并以丁香、豆蔻、芦荟、橙水、麝香清洗其衣物,他且坚持要求香水师每天为他发明一种新香水。


路易十五,仆役常奉命把鸽子浸在不同的香味中,在晚宴时放出来,让它们飞到宾客四周。


王朝末代的拿破仑三世,以皮耶.GUERLAIN调制的香水成功追求到西班牙美女尤琴妮。GUERLAIN一族从此获颁诏被加封为皇家香水化妆品专家。


──尽管我们不需像动物用气味标记领土范围、建立阶级、辨识个体、或者知道女性何时发情,但只要看看我们大量的使用香水,以及它在我们心理上产生的效果,就可以清楚的看出,气味其实是进化中的老战马,我们梳理它,喂饲它,就是不能放它走……


我梳理着我的老战马,喂饲它,不肯放它走,以待A的出现。


我点了A常饮的长岛冰茶,冀能想起他、或想起其实初识时他可能曾向我介绍过的名字,我一再梳理它,想起的却是有一年独自出国旅游回来的妻那时所用的一种冰清味儿的香皂,忘了我们为了什么事情冷战两三个月,日日,我嗅着浴罢的她只能远观不能近玩。


我刻意在那位腋下有着浓郁体味的妹妹来换烟碟时深吸一口大气,仍然想起小学考完月考的中午回家所吃的咖哩饭。


究竟我想藉A帮我唤起或遮盖住什么呢?


我深深想着那位我和刘××可能杀掉了的流浪汉,伴随一种暴力美学似的诡异幻变的晚霞中继续反覆那首歌──今夜的风,和明天的梦,到底在你心里有多少影踪,可否这个晚上,借来时间,借来晚风,把我的爱传到你心中──长久以来第一次,终于未藉鼻子,想起这是电影《上海之夜》里的主题曲,电影里,穷困不得意的青年作曲家在楼顶用小提琴拉他新作的歌曲,琴声随着晚风游走整个城市,老远桥下纷纷惊起一挂破衣烂帽的乞丐伤兵游民,闻风而出引颈远望,其后一两年,大约他们其中甚多人随国府渡台,莫名其妙在ㄋㄢˊㄕˋㄐㄧㄠˇ、ㄕㄢㄓㄤㄌㄧˊ、ㄋㄟˋㄏㄨˊ落脚,并被宰食告终?


今夜的风,和明天的梦,到底在你心里有多少影踪?……天啊多少年来第一次我多么想念那些妈妈们,那些哼唱着类似此等白光周璇小曲的各省妈妈们,你相信吗,她们连下厨、做家务也穿着旗袍(想想我们那些一身休闲短打却花费不赀的妻子们),有一阵子,小妹为了要收集金银财宝,一定要我带她去玩伴家串门子,那时候家家的妈妈们都在做绣珠绣线的女红,有人定期来发材料和工钱,贴补家用。她们很多人连我那时都看得出根本不会绣,几个大小姐似的在努力模仿记忆中老家的女红丫头老妈子的娴熟样子吧,珠子亮片因此常常散落地上,我妹就不动声色的捡拾它们,充满了耐心,她完全相信有一天聚拢到某个数量,我们家就会“发财喽”!


那些妈妈们,有时吹起鸟窝头来,美过《南国电影》画报里邵氏、国泰公司的女明星,她们叫来三轮车,盛妆进城参加丈夫们单位里的劳军晚会,我们路边不禁玩得歇手,看得呆呆的。


第三段歌词是:我心的爱,是否你心的梦,可否借一条桥让我俩相通?在这借来的桥中,明天的我,明天的你,会不会像今夜再相拥。


有些妈妈苦练着歌,希望因此能得到晚会的第一大奖,大同风扇或美军毛毯,我清楚记得她们垂着眼听边绣边唱、一心二用的样子,那时散落在地上的碎布料、废线头里,仿佛混着很多口水味和最小的小孩的尿骚味,我无法想像她们曾经更年轻过,也无法想像她们后来曾经老过,她们早已不被家乡的亲人记得,她们也不被在此落地生根的后代所了解并感同其情……,借来的时间,借来的晚风,她们至今应该死了大半了吧。


A说过,大约二千五百年前的希腊作家曾如此推荐:用薄荷涂在手背上,迷迭香用在膝盖,肉桂、玫瑰或棕榈油则用于下颚和胸部,杏仁油用在手和脚,墨角兰用在发和眉上……,不厌其烦以之扩大他们的存在,伸张他们的势力范围……,然而A自己始终不来这些,以致我无法藉由任何(例如我身上自己始终嗅不到的香茅油味儿)味道记得他──原来这么简单!一团温暖让人立时好心情的咖啡浓雾中、如丝如缕的──A在身后喊我:“哈啰香茅油。”


因为发现原来他也是有气味的,我急得不得了的质问他,从头就一直有在用这种东方调的香水吗,我边思索边追问:“有胡椒、蜂蜜、安息香、东加豆、肉桂、杉木……,没有动物香。”


──是樟木,我老婆喜欢把衣服放在樟木箱里。


我们没来得及追问并交代彼此这一阵子以来各自的失踪原由。


──我去了一趟屏东龙泉──


雄剑挂壁,时时龙吟。


或许,我该去一趟ㄈㄨˊㄓㄡㄌㄧˇ(我仍然不知道是哪几个字,三十年来我从来没在任何文字上再看过有关它的回忆或报导),如果我真的想破案我们有没有宰食刘××、不、流浪汉……


──我故意选了差不多的季节,故意不开车,跟那时一样从屏东火车站前搭客运经过内埔到龙泉,当兵时几乎每星期都要来回一次的路,有一半以上的景色不认得了,盖满了丑得很完蛋的新房子,可是只要闭上眼,车窗完全打开,那种所有植物汇集着夏天夜晚的各种虫鸣,有没有,就像台风过后第二天的空气味,被吹折的枝叶香、干净的水气……,潮水一样全涌上来,浓得快变成固体,堵着你的眼耳鼻口不能呼吸,会窒息的──


我怎么会不知道那种夏日深夜的风,就是那种和女友在校园或电影院缠绵得一身大汗一身欲念、数度勃起数度掩熄,而后得赶女孩宿舍或家里门禁前的最末一班公车送她回去,几乎只有你们两人的公车上,车窗开得大大的,吹干了裤裆的黏腻,吹跑了欲望,吹醒了感情,你忍不住喃喃在她耳边说着真心的誓言,只是那誓言也被同样的那风给吹走个精光,不能怪我们。


但是终于该想起了那个法国小女友了吧?我问A。


──我甚至勉为其难去住了那家旅社,老板很防备我,一直叫老板娘一会儿来送卫生纸、点蚊香什么的,以为我可能要服毒自杀,旅社变不多,只除了多装了电视,一堆第四台可看,所以不会有人再去租漫画书来看了吧……,香茅油啊我想不起她了──


他妈的因为少了又湿又脏的漫画书嘛!我近乎指责的怨怪他,比他还怕会想不起那个法国小女友。


──怎么没有,我当然还是想办法去找了一叠,我还去摘了几颗芒果,老天那家荣民医院生意比以前还好,树下坐一堆老年痴呆的,我还去买了黄砂糖、小钢刀,都齐了,你记得那个药店西施──


可是旅社房间外还有菜园还养猪吗?这个年头我不相信还有人会做这种蠢事!


──是没有了,起了一栋三四层的透天厝,整晚都在唱卡拉OK男女老小一家子。可是空气里一样还都是农村味,菜园水肥味,我想是军队阿兵哥在养猪种菜,我们那时就是这样,可以加菜,而且真的太无聊,你知不知道,那时在我们营房旁看守弹药库的宪兵连弟兄最常和我们电话联络的内容就是:喂喂喂搜索连,你们的猪又跳墙出来啦──


那是哪儿出错了?我分神想着那好令人怀念、充满着春情骚动的年少时的夏日晚风,十几二十年不曾有了吧,一来难得再有机会搭公车客运什么的,二来改成冷气车后的车窗完全被禁开,此外,现在的台北,怎么可能还有可以车行时速七八十公里的时候?……借我一样的晚风,也许我会多想起两三个我曾经为之疯狂的女孩儿。


──香茅油,我前不久读到一个很恐怖的资料,研究报告说,阿滋海默症患者通常在失去记忆时,同时也失去嗅觉──


天啊,那不是表示……


──是的,那表示死亡会提早到来──


而且不只是我们自己的死,那些藏着的、眠着的、未及发现的、将会如蜜蜂一样的嗡嗡飞涌而去,当他们不再被记得,就真的得沉酣不醒的永远不在了。


我为了他们早晚将面临的再次的、正式的死亡而感到不安。我真不知道是他们弃我们而去,还是我们彻底的弃绝了他们。


──我已经想了好一阵子,包括其实老年人并非不怕死,你以前不是说过那是因为开动了死亡机制吗,我想,他们不怕死,不怕一年以后的死、五年以后的死、猝不及防夜晚随时可能到访的死……,他们不怕,是因为在那一边,死人的世界里,熟人、亲人比较多,甚至远远多过现存的亲友,你不觉得,那样未知却熟人较多的死掉以后的世界,可能反而充满着吸引力,搞不好他们扪心颇暗自欢迎呢──


毕竟,死,除了没有生命又怎么样?它至多不过如此。


──香茅油,要是死前还有一点点时间,还有一点点嗅觉,自然也还有一点点记忆,你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我最想做的是……


──我是说第一感,不是出于理性的交代遗嘱处理财产什么的──


我最想,我最想集合我们那群最后一个夏天一起玩的伙伴,不计前嫌,不好奇叙旧,不批评彼此的老相,回到我们那块秘密荒草场,你不知道,我们除了找野番茄吃、找金银财宝之外,我们还挖地道,我们相信只要方向正确无误,只要大家别装病偷懒,很快我们可以在迁村之前挖成功一条遇到美国的快速通道──,我好想他们,不骗你,我好想能再见到廖霸、毛五、刘××……


我竟像一名老酒鬼似的呜咽起来。


我不知道大家为什么一心想去美国,那时候。


──龙泉回来以后,我顺道回外公家了一趟,因为有好几年的暑假我多少都会回去住一段时间。我外公有收藏癖,所有我们孙辈的任何信件、毕业证书、奖状、学费单据有用没用的、包括二十几年前的邮局包裹回单,他都收得很好。……我找到了当兵时写回去的几封信,还有当时的应该也不算日记的笔记本,记朋友地址,记人家欠我我欠人家的钱数,偶尔记一点想法,你知道我发现了什么吗?


毫无疑问!发现了法国小女友的相片或信件!


──笔记本上我写着:A好香(记东西时我都习惯给女朋友用个代号以防后患),我写,A好香,问她用什么洗头或洗澡,她说她擦了jaiose香水,A家真的大概很有钱──


不用说了,那么只要赶紧找到jaiose就成了,毕竟那时A那个占有欲太强的疯狂老婆还没出现,这个叫什么的jaiose香水携带的纯纯粹粹就该是法国小女生的记忆,也就是说,只要掀开或喷抹一点jaiose香水,简直、简直就像阿拉丁神灯一样,法国小女生必将乖乖听命、灯奴一样的不能不现身了。


──问题是,我找遍了台北的香水店、百货公司、真品平行输入店、精品店、委托行……,没听过这牌子的没听过,好些年没卖过的没卖,香茅油,它可能绝版了。


……


多日后的今天,九月四日,我和A如常在腋下散发着浓郁咖哩味儿的妹妹的咖啡店里见面,我们一齐细细读着两大日报的分类广告版上的一方文字:“诚征jaiose香水一瓶,拆封与否均可,如有仁人君子肯予割爱,必定重金酬谢,请电话联络(02)29321832”。


确定并无一字再需校正或更动,我们打算一直刊登下去,不用说,直到jaiose出现。


等待的时日,我们并不虚度,每天一人准备至少三件不同的东西,例如我闭上眼,A将今日的第一件在我鼻前一晃,“任文蔚老师,”眼睛睁开,是一条小学生写毛笔字用的墨条,五年级的书法课堂上,高大、美丽、独身、那时我们觉得很老,现在想来至多四十岁的沈阳籍的任文蔚老师。


A阖上眼,我把一朵妻昨晚置在水晶碗里清水养着的夜合花搁在A面前,半天,A睁开泛着水光的眼睛:“阿婆,”“黄昏厨房阿姨在生火做饭时,我外婆总喜欢到庭园里摘一朵夜合花或含笑,插在上衣钮扣眼里。”


轮到我。坟墓山,钓鱼,鲇鱼,可怜的蚯蚓。是月桃花姜科辛怪的叶子。


──玫瑰,茉莉……,Joy香水,××酒店,维多利亚港──,A有些不好意思,但准确无比的说出想必是他老婆精心炮制的一次十年一度。


“办公室,”我叹口气,很疲惫的感觉,张开眼睛,是传真纸。


当然也有并无记忆可资陪伴的气味。


我把一粒又硬又绿的果子给刮破,A半天只说得出“反正是植物就对了”。


是一粒苦楝树树子,夏天的时候,村中大路两旁的苦楝树会开满一整树的雪青紫花,花多到一种地步,就可以有一种毒毒的气味,我们在树荫下看流浪汉在吃一小盏天霸王冰淇淋,羡慕透顶。其时,我们以苦楝树子当子弹,人人腰上各插一把自制弹弓,正打算出发前往隔一条纵贯公路的妇联二村探险。


我们另外准备了一式二份的分类广告稿各自小心收藏,以防我有不测时能及时刊登,上书:“葛乐礼台风时住在妇联一村的中山国小男生们,请于□月□日□时在ㄈㄨˊㄓㄡㄌㄧˇ公车站牌集合,不见不散。仔仔。”


自然,我其实很想能在属于我的这份分类广告稿上加进一段《晚风》的歌词,歌词是:


我心的爱,是否你心的梦,


可否借一条桥让我们相通,


在这借来的桥中,


明天的我,明天的你,


能不能像今天再相拥──


有此万全之准备,我和A可以放心等待,结伴以终,等到地老天荒,等到天下黄雨,直到不见不散。


──一九九五年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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