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都古都(下)





※那儿有像树一样高大的亚述国王、色彩鲜丽的埃及浮雕、巨大的国王雕像、真正的狮身人面像,就像个梦幻世界。  ──佛洛伊德


有一种天气是你喜欢的,草木鲜烈,天空蔚蓝,阳光眩目,而你恰巧在空调凉飕飕的室内、车内或咖啡馆或临窗的屋里,便容易让人失去现实感,以为外面也是如此的气温,冷,再加上反差极大的光影,就以为自己置身在某个你想去或曾去过的国度。


例如搭乘你曾誓死不搭的捷运,三层楼的车行高度,所有丑怪的五楼老旧公寓当场被削去大半,立时变回了平房的那个时代,天空因此大量的露出来,竟有旷远之意,令你好久不曾有的想起原来这是一个海洋国家,而海就在那天际不远处令人神往;有时车行拦腰穿过几座盆地边缘的小丘陵,你若成功的没被其下的废料场乱葬岗干扰,而只管被阳光翻飞的相思树林,会叫你立时想起深秋时的某地中海植满橄榄树的小岛;有时车停某站,正凌驾于某失势权贵但仍占住不走的深宅大院,想办法忽视赤道雨林味道的第伦桃丛不看,那衬着海洋色天空的小笠原松会召唤起好多人少年时必定有过的金山海滨露营;但十几层的大厦仍旧挡去天空遮住你的视野,阴郁的天气,车行在更显灰败无色的大楼与低矮违建之间穿梭而过时,你心底、你甚至以为别人心底也都会自然响起一段小喇叭乐声,伍迪艾伦在《安妮霍尔》中回忆他幼年住在高架桥下时的配乐,〈Sleeping lagoon〉,情调相反于它的歌词,赤道的月亮,沉睡的珊瑚礁,和你……,奇怪为什么会是一首描述热带岛屿的歌?


这样的经验,愈来愈珍稀了,除了平日不得不的生活动线之外,你变得不愿意乱跑,害怕发现类似整排百年茄冬不见的事,害怕发现一年到头住满了麻雀和绿绣眼的三十尺高的老槭树一夕不见,立了好大看板,卖起一坪六十万以上的名门宅第,它正对的金华街二四三巷一列五十年以上的桉树也给口口声声爱这岛爱这城的市长大人给砍了,并很讽刺的当场建了个种满小树的社区小公园。


你再也不愿走过这些陌生的街巷道,如此,你能走的路愈来愈少了。


你走过罗斯福路一段背后的晋江街一四五号,木门上对联般的写着:公有土地、禁止占用。第一次,你希望这个政府继续保持低落的行政效率,无能无暇处理公产,就让鸟儿和丰沛生长的樟树大王椰占用下去吧。类此的美丽废墟还有浦城街二二巷一号和七号(它们共同的隔邻三号是国大图书馆书库,但意义上并无不同)、中山北路一段八三巷三十弄五条通华懋饭店的对门,占住者是香樟怪、九重葛精、芒果婆婆……,长春路二四九号,雀榕趴在墙头,桑和大桉杵门前,隔邻的二五一和二五三倒是被人占住,二五五号的丝瓜正黄花大开,此外尚有临沂街六三巷十八号斜对门,构树、榕、面包树三国鼎立,谦卑向隅的罗汉松,可以想像种植者寓居南国的曾经一个秋日的心情。


也有屋子一角被做违建好久了,罗斯福路三段一四○巷二号;也有被野猫仔们盘据,泰顺街二六巷三号,三毛猫和花狸猫敢出来接受你的喂食,小黑猫咪猫头鹰似的坐在暗处;也有房屋己塌了一半的剖面屋,可清楚看出昭和型家屋的建材和构成,如和平东路一段二四四号和潮州街一四三、一四五号;也有一整条巷子数十年如一日不变、护城河功能的用来隔离国民党宣传机关中广中视,建国南路一段二二一巷,五九号住着二家狗,狗妈妈机警胆小,典型的杂种狗,但笑容可掬十分亲人的麦色白色等五只小奶狗却照眼就知爸爸一定有秋田血统(此段文字绝无任何寓意);四九号住一群鬼,五三号一家人,三七号一园小孩,再过去一家的占住者是你见过最技巧的占住者,无门牌无信箱,人耶狐耶?庭园里修剪整齐的栀子柚子枇杷乌桕告诉你,种植花木者定是外省人狐。


也有屋子早荒朽成齑粉遭风吹眇只存庭园和围墙门台,门台上,小型森林似的长着不灰不绿从恐龙时代就有的木贼,如师大路九二巷古庄公园正对的七号。


当然也有保存完好、至今仍有人居,可能是官家或佣人,或二者的后人居住着的,例如长安东路一段二十号,位在主后一九三七年奠基的基督长老教会后门的小蒋故居,围墙外的墙根散发着夜夜在×条通饮宴的日人所遗的尿骚味;围墙头防盗铁丝网上缠满粉红的珊瑚藤和川七的杭州南路一段七五号;有未战死未失踪的男主人在终战回来第一年种的巨大面包树如临沂街六一巷九号;也有男主人种的是肯氏南洋杉的临沂街四四巷一号;也有一样从南洋回来却选择缅栀的泰安街三巷二号之一;也有一家你无从猜测身分、幅员面抵整排公寓的泰安街二巷三号,与它平行隔巷的铜山街六巷一号探出含笑和芒果好像你外公家;但更像外公家的应该是浦城街二四巷十一号,很多人的老相簿里都有那么一张站在平户杜鹃和桂圆树前的小块水泥地上骑三轮脚踏车载妹妹弟弟的黑白发黄照片;也有像瑞安街二六四巷二三号、七号和一号,你幼时看国联电影公司拍的琼瑶电影《菟丝花》里女主角循址找寻位于罗斯福路的深宅大院应该是这里比较对,要不唯一有可能的也该是青田街一一巷十号或九巷的四号和对门一号。


也有住者认真维护其原貌,没用水泥糊了山墙上的牛眼窗或屋顶的老虎窗的,如仁爱路二段九一巷七号和九号、济南路二段六二巷四号、仁爱路三段二四巷一弄七一号,他们甚至连植物都严格护持住,只种樱和罗汉松和南洋杉,不让鸟儿们四处播种的雀榕和大小叶桑衍生,有些完好如新生南路一段九七巷三四号,炼瓦、黑杉木壁衬一株罗汉松,活活一项某某流的插花作品,也像你在东山五条惯见的町屋,再大一些的话,就可用来做社区小型博物馆如信浓大町的盐博物馆。


但无论牛眼窗糊不糊掉、大叶桑小叶桑种或不种、川七摘是不摘来吃……,这些人家都有一个共通点,漆或不漆的木质大门上都用粉笔写着:联(联合报)、央(中央日报)、联央、联国(中国时报)或国民(民生报),从来不见自(自立、自由)、不见台(台时、台日),整条巷子无一例外,不得不令人想到阿里巴巴四十大盗以门上记号做为日后杀或不杀与否的故事,有朝一日。


有朝一日,这些人家巷弄将被也爱台湾的新朝政府给有效率的收回产权并建成偷工减料的邮政宿舍、海关宿舍、××大学教师宿舍、首长官舍……,就如同除了五二巷之外的温州街曾经的每一条巷弄,届时你将再无路可走,无回忆可依凭,你何止不再走过而已,你记得一名与你身分相同的小说作者这样写过,“原来没有亲人死去的地方,是无法叫做故乡的。”你并不像他如此苛求,你只谦畏的想问,一个不管以何为名(通常是繁荣进步偶或间以希望快乐)不打算保存人们生活痕迹的地方,不就等于一个陌生的城市?一个陌生的城市,何须特别叫人珍视、爱惜、维护、认同……?


──除了如意峰外,还有金阁寺附近大北山的“左大文字”,松崎山的“妙法”、西贺茂明见山的“船形”、上嵯峨山的“牌坊形”等五座山相继焚起火来。在约莫四十分钟的焚火时间里,市内的霓虹灯、广告灯都一起熄灭了。千重子看见火光映照的山色和夜空,不由得感受到这是初秋了。──


一觉起来,大厦间振翼穿梭的乌鸦的啊啊喊声,使你恍若在深山古刹,你的旅馆房间临窗正可远眺东山,八月里来的话,不需到鸭川的纳凉床,晚上依窗喝着凉清酒就可看到如意宴上燃点的大文字送鬼篝火吧。


水沸了,你冲了一杯旅馆供应的宇治绿茶袋,按开电视,一句也不懂的语言,混着茶香,是你深浓记忆里气味的一部分,有时还有百货公司汇集的所有名牌香水味,有时是冷清没有半点食物迹象的和果子老铺所点的京香和煎茶香,有时是密闭空间如车厢咖啡馆里酷爱干净的男人女人身上所散发的皂香乳液古龙水,或甚至就是中央空调里放置的芳香剂……,整个城市上空盘桓不去的气味,也许还得加上不能缺少的乌鸦味,令你,死前一定会想念吧,最熟悉的气味。


你站在御旅所左转寺町通口的丹波屋,犹豫不决该买哪一种麻糬,外裹满小仓豆、滚满黄豆粉的或馅子是小仓豆的绿色草饼?以往你都买六个一盒的,和女儿各吃三枚,走到哪儿吃到哪儿,伏见稻荷大社前的、七条京阪驿的、祇园绳手通口的……,女儿不在,一定吃不完,只好等A来再买了分食吧。


麸屋町通口,你决定过街去ALBA买几把咖啡匙叉,盘算曾经赞美过你那弯刀造形的刀叉匙的有哪几个人,此外,你终于决定买那一张义大利Taitu的大碟子,上面布满了各式各样落叶乔木秋天的叶子,图鉴的画法,你曾在志贺直哉故居巷口的茶论咖啡馆见老板用同样花色的小碟盛手工制饼干,你看了好几年,因为有点贵,回岛上去时,岛上难有秋天,那几片秋色十足的叶子老会鲜明的浮在你眼前。


店员听出你是异国人,格外仔细的替你包扎以免飞行途中打破。好久以来你没这么快乐过,有了这几片不会改变、快乐的青刚栎叶、毛栗叶、山毛榉、橡树叶、白杨赤杨叶……,回去以后的很多个冬天你都敢过了。


岛上的冬天据描述是这般:十二月腊梅坼、茗花发、水仙负冰、梅青绽、山茶灼、雪花大出。


然而事实是,那日,省市长选后的次日,你徘徊在萧条的旧日儿童乐园前决定不了进不进园,倒发现榕须、薜荔、纱草夹缠下有一石碑,上刻大字:太古巢旧址。太古巢,台湾名儒陈维英颐神养生之地也。碑上大意说,陈维英(一八一一─一八六九),清嘉庆年间生,大龙峒港仔墘人。博通群史,广涉百家。咸丰九年中了举人,做过闽县教谕、内阁中书,归台后主持仰山、学海两所书院,弟子千余人。五十岁时,陈维英迁入依山傍水的太古巢隐居。日据时代相传,这是取“山静如太古”之意。也有人说,太古巢最早是原住民的一个发源地名。较可信的说法则是,嘉庆道光年间,该处原为“台哥寮”,也就是麻疯病患的集中所,“台哥”台语发音正近似“太古”。陈维英死后,太古巢逐渐倾圮没落。一九○六年,日人自其北端开山架桥,太古巢首当其冲,遂难逃拆毁的命运。


你望望身旁并肩在读碑文的陈维英老鬼魂,说不出一句话。像是一则各种年老民族必定会有的那类寓言,你们曾经不具任何知识、历史知识,与它愉悦自然的相处过活,待有一天你具备了了解它的知识,并略觉愧疚的重新善待它(虽然你以往对它也倾心相待),但它再也不一样了,与过往不一样了,这,难道又只是人或民族必定会有的中年怀旧?你不愿意承认,相信陈维英也一样,更相信此刻在你们脚底十八层地狱不见天日的明治桥也一样,因为与敕使街道同年岁的枫香不见了大半,美丽的宫下参道变成长了无数肿瘤群医束手的景象,丑透了,你带着哀悼的心情走避,死去的,当然包括你的一部分。


同样讨厌的知识告诉你,原来凭空多出的那大足球场原址是一九二三年建的运动场,为了做欢迎还是太子的昭和南巡之用,国府初期给第七舰队美军顾问团使用,刚当选的市长在足球之夜绘过未来市政蓝图,足球场也许做为巨蛋球场用地,届时,你与更多的老年枫香都将加入陈维英队伍了。


美琪饭店什么时候成了上海商银?


城市,银行和嫖妓的基地,摩天大楼杂草式的乱长。设计帝国饭店的莱特(Frank Lloyd Wright)早说过。


你像一个去国多年的人一样,由衷的喟叹着,奇怪想不起那一家接一家的婚纱摄影礼服公司原来是些什么地方,却见圣多福教堂老样子的在那里,铁栏杆围墙上挂着同样匠气的外销油画,老样子的透过路树的冬天光影仍把油画染得变成风景不可少的部分,那曾是你们幻想走天涯的一部分,在路边卖画或演奏擅长的乐器。


这里卖画的人都是哑巴听障(你们到很后来才想到可能他们仅只是卖画人)。当初那些发誓与你要浪迹天涯卖艺过活的好友们倒都全在国外,有的做贤妻良母,有的在电脑公司做高级主管,也有随名厨老公一州一州的中国餐馆过吉普赛人的生活,也有像A一去从没回过国,另有每年暑假回国的,带着的孩子与你女儿的语言不通,无法像上一代一样变成好友很令你们失望。


你们吃顿饭,喝个下午茶,聊遍眼前事,独独不再提过往,过往很像那些被移植或砍掉的茄冬和枫香。


因此你都不愿意和别人回忆过往,并非因为新的事情太多,新的店、新的偶像、新的丑闻、新的赚钱机会、新的谁谁谁老公的情人、新朝新贵……,你猜想他们正因为能够不记得曾经存在的,才能迅速与新的好坏事物相处无间吧。这你无法做到,你甚至半点不肯感慨“旧情绵绵”变成那样,诚品变成芝麻婚纱,它们相较于过往对你来说都曾是太新的东西,你不愿与它有任何关系,哪怕只是买本杂志喝杯咖啡,因为那又将种下一场流逝的开端,否则你如何能全心慨叹奇怪晴光市场要如何才能进入,你依稀记得的位置如今布满了麦当劳佐丹奴三商巧福尼采精品或温蒂7─11米雪儿服饰HANG TEN,你仿佛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


──千重子一边回想这些往事,一边漫步在通往野野宫的小路上。这条小路有块不太旧的路牌,上面写著「通往竹林深处”几个字。原来比较幽暗的地方如今明亮多了。门前的小卖店也扬起吆喝声。然而,这《源氏物语》提到过的小小神社如今依然如故──


不仅依然如故,自从几年前明仁天皇次子礼宫夫妻来植过树后,香火更加鼎盛,全是祈良缘,你并无良缘可祈。过了铁道,人迹仍少,可能太冷了,你早上看NHK的气象报告,日中也只有摄氏五六度,因此樱花祭可能会破往年纪录的延后一星期,你不禁担心A短短的假期会等不到樱花正笑──天啊你晚上回旅馆可能就会看到A,你但愿她不会像很多去国多年的人一样满口英文,那样会增加你们沟通的紧张度,你也希望A不要像美国人那样不修边幅引人注目,当然你不能想像A穿得规规矩矩例如西装式外套系丝巾什么的,你不知道她是短发还长发,你们这个年纪,头发如何精心整理通常只有两种款式,短发欧巴桑头和长发欧巴桑头。天啊你们真是好些年没见了,A后来也不再寄相片给你,你最后一次寄给她就是与女儿坐在祇园白川巽桥上的。你不免害怕,你们会坐在旅馆大厅各一隅,互瞄个半天然后心里喊着:老天难道我也像她一样如此难认了吗!


出了竹林,只是平常住家,向阳的庭园里勉强有开拆之意的是很像梨花的透白的大岛樱。太冷了,料想没有游客,近落柿舍的人形艺品小卖店闭门未开,只店前铺着红丽的长木板凳未收,你决定从“去来之墓”那条路走去,记忆中,四月的某一个土曜或日曜日,清凉寺会有嵯峨大念佛狂言上演。


去来之墓在一片年纪至多八九十年的小杉林中,女儿常在林间摘采不知有毒没毒的菇和野莓,也常有不怕人的野斑鸠,女儿就更不肯走了。


杉林前的田里有时长满了鹅黄色的油菜花,那种时候连田畔的桃花都开了,有时农人在焚草叶,焚草时落柿舍院里的柿子树通常叶已落尽,墨黑的枝干上星星点点悬着落日红的柿子,应该跟数百年前诗人芭蕉所见的景色无异吧……。你每次都忍不住立誓,若你家附近也有那么一小片五十年不会改变的杉树林,那么女儿一辈子在其中终日厮混、不识字、不事生产……,你都绝对支持。


这会是一个非常严苛的心愿吗?


二尊院门前的竹器店倒是营业中,密闭玻璃屋里生着暖暖的煤油炉,你不忘记替讨厌日本人但觉得小耙子实在便利爬梳园艺的父亲买了一只,店主可能见你嘴唇冻得绀青,礼貌的说声好冷呀,你听得懂,但答不出,只好朝他傻笑。


二尊院到清凉寺的横巷是你最喜欢的一条路,你且用拉链式走法,不放过绕进每一更小的巷弄。


除了四时的色调不同,每一户人家都是恒久记忆中的那个样子,泡沫经济那几年曾有比较大的变化,有些人家买了车,便把庭院一部分挪做车位,还好仅止于此。砌石墙的人家高处爬满丰沛的长春藤、近山沟处则铺满了马齿苋,你忍不住摘一瓣泛着涩涩雾光的肉质叶茎,冰凉肥厚的触感很像女儿最爱跟你手牵手年纪时候的手指头;院子大的人家,有在焚烧修砍下的杉树枝叶,馨烈的魔烟险些把你催眠不去,你仍得保持步履,不愿前面不远两名双颊冻红各怀一孙在聊天的欧巴桑认出你只是游客;临着竹林土屏墙上长年悬饰着几把干芦苇的大户人家的秋田犬,老样子只望着你,不吠;没有一家的樱花在坚硬蓓蕾以上的状态,有花的话,也都只是海碗大的白木莲和血红的桩花,桩花往往开至盛极,整朵花连蒂栽倒于草绿苔地,惨丽非常。


古都的大小寺庙神社不知多少,每个人独钟某寺某院都有不同的理由,你喜欢来这个有些旅游书上甚至没提及推介的清凉寺。


起先是同情的理由,这清凉寺如同它的名一般不分四季都好萧条冷清,此外它本堂旁有一“秀赖首冢碑”,当日火烧大阪城,丰臣秀赖在天守阁自尽,遗体失踪成谜,而今数十年前,附近女子学校兴建宿舍,挖到慎重包裹良好的人首,根据包巾上的家徽图样判断是秀赖首,便重新葬在清凉寺。清凉寺除了本堂和灵宝馆参拜须付费外,境内自由无料,便见居民大门侧门穿进穿出走捷径,当然你也看过赶上课的大学男生持一盒鲜奶专程来喂境内的一只大猫,也看过上班族中年男人下班途中匆匆拐进来合掌参拜,不过骑单车来此的嵯峨野小学校的学生比较多,他们寒天也穿着短裤短裙,两颊又红又鼓像富士苹果,抢着大声说话吹牛争论,很像藤子不二雄手下那几名小鬼,此外尚有穿蕾丝边围裙来遛狗的少妇以及大量的老人们。


久了,你比较是感同其情,你常坐在简陋的木条凳上,任女儿放野小狗四下跑,来的时节若是梅雨刚过,古钟楼旁潦草的梅树林便可摘到熟透的黄梅,梅子在树上熟透时,向阳的那面会泛着很美的嫣红,但仍旧酸透了,你难却女儿盛情,吃得牙都倒了。


是这样吧,在死之前,若还有一点点时间,还有一点点记忆,你还可以选择去哪里,就像很多人急着无论如何要离开医院而回到他熟悉之地通常是所谓的家,你,会选择这里吧,因为,因为唯有在你曾经留下点点滴滴生活痕迹的地方,所有与你有关的都在着,那不定它们就会一直一直那样在下去,那么你的即将不在的意义,不就被稀释掉了吗?


你曾读过某人记忆他在死牢里的自传,他说,看到窗外如常的阳光,听到警卫在听收音机传出的熟悉小调,只要这些明天如常在着,他的死,就显不出来了。


为什么不是选择你出生、成长、生育子女并初老的城市呢?


为什么不是你来自的城市?……你坐在木条凳上,冰得像坐在水里。


告示木牌上写着,四月的第二个日曜日和第三个土曜日才有嵯峨大念佛狂言。


大概,那个城市所有你会熟悉、有记忆的东西都已先你而死了。


此刻隔着大洋想起来,它更像一条陌生、没有航标的大河,你生活其上,时不时做些妄想捞月或做些刻舟求剑之类的傻事。例如你来的前一个月,某邻国在你们岛的南北海域连续飞弹演习,整个岛便有很多人捣了蜂巢似的众声嘈杂沸腾。你是属于相信或会战起但并不害怕的那类人,缘此,当然另外尚有相信会战并且很怕、不相信会有战争因此不怕、不相信会战但还是很怕的……几类人。


你不怕,是不过因为早早发现面临重大、尤其生死存亡时,人所能做的实在不多,例如某国火山爆发,方圆好危险范围内的居民奇怪怎么都不跑人;你早弄不清的中非或巴尔干半岛现在到底是谁打谁,但那些战区百姓怎么傻傻的不赶快去国;登革热发生率如此高的高雄,怎么还有几百万人面不改色的照住不误;一年有一半时间泡在水里的东石乡民怎如此认命?……


你终于明白,其实你们啥事也无法做,你们二十四小时的生活规律如常,无房地可变卖,无余钱去银行排长龙挤兑美金,你只得和很多人一样首度希望某国国防的科技水准能和山姆大叔在波湾战役表现的同样好,射得准一点,准准的把飞弹定点射到他们认为是祸首的那人家里就好,千万别殃及无辜。真的有人这样相信,起码你丈夫一个赁屋的同事便因此迁出离官邸五百公尺方圆的租住。


那些充满了笑话和聪明主意多空交战的日子里,有时你站在街口等红灯(有一次等好久,因为阁揆要回家吃晚餐),看着街景,忍不住想,这,会是最后一眼吗?那就记下它吧……,发觉好难记,不特别提醒自己的话,向左望向右望,无一例外被各种丑怪市招包裹着、住商不分的五层七层十三层楼幢,骑楼人行道挤满了摩托车槟榔摊消防栓垃圾桶,天啊老年痴呆提早病发这是哪里?!三重?中永和?新庄?台中重划区?台南重划区?……


是一条没有航标的大河,偏你不信,老想不止两次插足同一条河流,三千年了,不改。


※当我死时,你会发现白橡树印在我的心版上。  ──梭罗


白橡树最高可达三十五公尺,叶子呈裂齿状,美极了的温带乔木,季节正巧的时候,树下常落一地造型可爱的橡子,女儿在迷龙猫的年纪,每天捡拾一衣口袋把它当作栗子,旅馆桌子堆不下了掉在地毡上,清洁工倒也从未把它们当垃圾清掉。


诚实的说,印在你死前心版上的,当然不会是白橡树。


会是什么呢?


走过寻常的烧烤店,你被薰得热泪盈眶,或许,或许是那××食堂吧。××有时是老板的名字,阿水,阿旺,有时是小镇的镇名,铜锣食堂什么的,食堂的看板店招从南到北一律漆着原意可能是海洋的褪色的蓝,四周画着红色的鱼、弯曲身躯的虾,一丝不差的好像现在遍见的各种加盟店。食堂大多位于小镇热闹的中心,通常在纵贯线火车站旁,你外公去远处出诊或北上开帝大医学专科同学会的日子,外婆就抛开先生娘的身分,揣着私房钱,挑一个最疼的第三代,很长一段时间是你,去食堂切半只白斩黄油鸡和麻油腰花,这些都是外公平日严格控制外婆的高血压不准多吃的。你哪爱吃这些,一心只想吃金刚糖球或是腌芭乐,因此火车站廊下的小饭仔店才是你的圣地。你挣脱外婆,口里含着咽不下的肥油皮,溜到火车站廊下玩耍,你抱着它光滑桧香的廊柱,脸颊亲爱地偎着它,很小时候就感觉出火车站的庄严和那单调不兴旺的小镇不成比例。


同样不成比例的还有邮局,你有时跟屁虫必定要随你外公的司药去邮局办事,邮局特高的屋顶、阴凉森严如故事里官府的气氛叫你自动收了哭闹,你的直觉真是半点没错,百年前治台的第三任民政长官后藤新平引唐诗“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说到做到,此后十年,你们或亲爱或畏惧的驿站邮便局在全岛陆续完工。尽管你外公家不在旧日的府州厅,车站仍有个文艺复兴式的三角形山头,驿站内有着具体而微光滑无槽的托次坎柱子,不看廊下和式的木柱和木窗和粉彩蓝的窗棂的话,是典型的样式建筑。


本质上,它们混乱的风格,和你分不出是三重永和桃园的那些非洋非闽非台非违建的混乱样貌有很大的差别吗?为何前者的拆毁重建曾令人如此惊恸,难道只因为附加了记忆吗?那么女儿的时代,必定也有属于她充满温暖回忆的事物了,难道你只是像很多初老的人一样,不知不觉掉进怀旧的陷阱罢了?


……应该还是不一样吧,你隔着大洋,化繁为简的清楚看着女儿的生活动线,学校(校龄六年的学校只因更换两位校长而彻底动工两次,毫无必要的玄关挪这儿铜像移那儿,可怜的校树非战之罪的被掘起来改植他种)、家(附近的山坡被财团建成十来幢大厦空屋)、朋友家(玩电脑)、同学家(玩电脑)、堂哥家(玩电脑)、速食店、百货公司……,当你们在鸟不生蛋的国家都可以在布置、色调、空调温度一样的速食店里轻易点到口味价位一样的速食时,女儿会对这家麦当劳移到隔条街口或那家31冰淇淋关门有若何不可取代的记忆吗?


当这块土地没有了无可取代的东西能够黏住人民时,人民只能无可奈何而非心甘情愿的留下……;新的统治者一定也察觉这一点了吧,难怪把社区主义高喊入云,希望藉此人民能够不看佛面(国家机器、统治者)看僧面(乡土、同胞),后者的政治正确性哪儿有人敢挑战,你何曾见过无所不批判的反对党敢对土地人民有过任何微词。


属于女儿的时代,她会记得的,或她会为它的不在而惊恸的,会是什么?会是什么印在她的心版上?


美丽的白橡树?嫣红熟透的黄梅?龙马墓前的金龟子幼虫茧?上厕所时悬夹在裤腰上的计步器掉进便池因而哇哇大哭的知恩院?哲学道琵琶湖疏水道里的野蛤?洛匠庭园池里的太阳旗锦鲤?醍醐寺院墙口那株奥村土牛画过的大垂樱?河原町三条宝冢五楼每年一部的小叮当长篇映画?圣护院八桥的和饼?东大寺境内的鸽群和拾银杏叶?做功课的Doutor咖啡?还是嵯峨驿对面的和纸店?……她都好放心,每次还在前去的车上就盘算着,这次可以买些什么什么纸,街角转个弯就到,永远在那儿开着,从来不曾让她失望,和纸店隔几家有家叫广濑的小咖啡馆,家庭式的不超过十五个人座位,咖啡烟雾中到处散置着报纸杂志比谁家都乱,女儿总在那里迫不及待地打开新买的和纸折起来,你透着米色蕾丝窗纱的窗口望望街景,觉得从未离开过,不论这次距上次已过了一年或好几季,无论你已经从二十岁到四十一岁。


大概是这个原因吧,清凉寺永远会在那里,世界文化遗产十七社寺的天龙寺清水寺延历寺永远会在那儿,有着多种文化指定财和国宝的东本愿寺南禅寺东福寺永远会在那儿,二条城野野宫永远会在那儿……,但凡在只要有一点点人活过的地方,这,稀奇吗?


岛内这些年不也有许多一级二级三级古迹吗,例如你和A曾流连不去建于咸丰八年的龙山寺、以落鼻示警帮过淡水人打赢过法国人的清水祖师庙、真理街淡江中学对面的传教士宿舍洋楼……,有一年夏天,A穿着削肩T恤牛仔裤,你穿着凉鞋白短裙,两人坐在雪白洋楼的阳台短垣上不知说什么说得那样开心,不察A的某名建筑系男朋友拍下这样一张照片。


很长一段时间的每一个夏天,你总要抽空去一趟,清水街英专路口吃一碗石花冰或绿豆汤,好像你今天走到三年坂一定会到圣护院总铺去吃碗拉面和店家免费供应的和饼抹茶;有时你在渡船口下车,挤在一堆买鱼网钓具鱼丸铁蛋的观光客中,不过你一点也不烦躁,拾级而上到山腰的白屋去,苦楝树下一个人都没有,你坐在那里一下午就像你坐在冰如水里的清凉寺一样,眼下是静静躺着的观音山、右边是长老会教堂尖顶和微露屋顶的偕医馆、一八八○年建的偕医馆旁的大榕树和缅栀花,与吕基正、杨三郎数十年前写生时所见没甚么差别,你又觉得你好像从未离开过一样。


一直到某一年,你带着确定要结婚的丈夫拜访你的秘密花园。如同往常一样,熟门熟路迳穿过偕医馆旁的大榕树下,你拉着他的手,边提醒他注意脚下绿苔的湿滑,穿过斜坡浓荫,豁然开朗,眼前的真理街──,不是了,是一条所有城镇县市都有的八线道宽的中山路,刹那间你竟然也想不起来原来该是什么,你像个发现尸体报了警回现场却见尸体也没了血迹也没了一切完好如常的目击者,你哽咽地告诉未来的丈夫,这里原来不是如此如此,应该好像是那样那样,慌张地漫空指东指西,总之,你迷路了。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


你再也没去了。


大概是这样吧,你跨出这个管它什么两颗星或一级古迹或指定文化财什么的清凉寺古山门,不会令你失望骇异的,再冷的天,老铺森嘉的门口仍群聚着几名买豆腐的附近居民。有一天,当你死后,他们一定还是一样傍晚在这儿排队买豆腐,死后的活人世界是如此的可预期,好令人放心呀。并不是只有你这么想,一个自传写在死前两三年的老导演说,对于所有老年人天天都得真实面对的死亡问题,他唯一的心愿只想能每十年从棺材里坐起来读读报纸,知道这个世界仍运行如昔就足矣。


不是只有冰冷冷不染尘埃保存良好的古迹就足矣……


你忽然很想见A,单单纯纯的想见她,忘情的想着真的是亲爱的十五岁时候比父母比什么都与你要亲的朋友呀。


天黯欲雪,平日挤满了观光客的渡月桥,现下一个人影都没,桥显得好长好远,你把围巾重新围拢,瑟缩趋步的身姿令你想起好些年前电影《阿寒》里吉永小百合走在同样的渡月桥的一张剧照,但平阔的溪山和夹岸的人家灯火和灯笼式的路灯和桥上特有的又长又冷的风,好像五岁之前的某一刻,外公外婆牵着你站在一条同样空气的大桥上,原先你睡熟的,被喊醒下车,外公指着要你看中部最大的河流大甲溪,你们立在大甲溪上新建好的大桥上,外婆用日语向外公感叹着什么,可能是好大呀或好美呀或好冷呀,你全身罩着外婆刚刚怀抱过你暖暖的粉香,不知在忧伤什么,可能是怕黑、怕外公。


果然飘雪了,你慢慢走在渡月桥上,恋恋忧伤的心情与近四十年没再想起过的五岁前的某一刻一模一样。


旅馆会英语的办事人员回答你,并没有任何给你的留言、电话或传真。


你回房间看了一会儿新闻,并无任何空难的快报,不怪你神经质,像A她们美国人,应该是很守时守信的。


第一次你才觉得你们这种约法十分奇怪,农业社会式的,甚至尾生时代的,首先,你连她打算飞来的航空公司班次都不知道,全凭那一纸传真,A也没问你从关西空港到旅馆大致该如何接驳,只留了你传给她的旅馆址,大概,她也以为这只是个小小的古城,比起她这些年待过的大都会,这确实比你们少年时爱跑的小镇大不了太多。


这你才想,这一切,可是A在一时兴起下的邀约罢了?例如工作上不愉快,或与丈夫同居者的一次严重争吵……,这些都非常可能,不过一两小时前你不是才忘情的极想见A,以为她亲爱过你的父母、丈夫、女儿?


你穿上最暖的装备,脸上厚厚的敷一层防风的隔离霜,决定去吃寺町通和六角通交口的道乐螃蟹拉面,尽管五点早已过了,五点之前,一大碗螃蟹拉面加一盅鲑鱼亲子井的套餐,只要八百九十圆。


吃完面,饱了,暖了,整个黄昏的恋恋忧伤遥远极了,原来是血压低的关系,傍晚时,血醣血压低,身体感到危险,就逼人去想生死大问题。


走到本能寺,才折回头,灯火辉煌的三条通,好多国内各地来春季旅游的高校生在买土产。女孩子们制服裙穿得短短的都不怕冷,挤在大西京扇堂店里大概打算替母亲挑一把美丽的京扇子吧,像很多年前你做的一样。


你已经过门不入好多回了,但它总是在那儿,真叫人放心。


三条穿到木屋町通了,你犹疑该走进去,还是走下一条平行临鸭川的先斗町。


木屋町的杨柳已抽芽飞绿了,让路灯照得翠生生的。如此叫人爱不释手难以抉择的町路在你生长的城市曾经也不少,你们就往往走在最老的重建街上,边下石阶边左顾右盼,每一条交叉而去的渺远小巷都让你们觉得错失了不知会是多大的遗憾,还有A住过的云和街、潮州街、厦门街、杭州南路等,A家在中部,中学大学就都在外租屋,房东常是已出国的政府退休官员所遗下专门负责收租的副官或佣人夫妇,依住所大小有时同时分租给好几个学生。你偶尔留宿A的住处,有时一起听也出去念书的房东子女留下的老你们少说十年以上的唱片,那时候的歌好像喜欢在一间空洞洞的大空房里的录音效果(好比Nat King Cole唱的〈Too Young〉和〈When I fall in love〉,错过后者的四十年后可以在《西雅图夜未眠》里再度听到),真的是空空的房间,连Paul Anka唱〈Dance on little girl〉都显得好生凄凉,你们坐在老佣人太太擦得冰亮的槽木地板上跟着唱片套上的歌词唱,庭院的树太密了,带着蝉声的夏天阳光都照不进来,木屋子有些部分快朽了,冒着微甜的香菇木耳味,混合著窗前的青苔地和凤凰木仿佛有毒的刀形豆荚味,你和A交换过的一闪即逝不结婚的誓言,哪一样,A可能不会忘记?


大学时,A虽在学校登记到宿舍,可是仍然保留最后在金华街的租处,正好堆放她过多的衣物和书籍,不过更重要的是,很快的那里仿佛成了你们好几个正恋爱昏头的约会处。你在文学院某教室前等到A,问她今天回不回金华街,不回的话就钥匙借你,A说钥匙在谁谁谁另一名女孩那里,并说谁谁谁老不折被子、吃个东西也不收拾招一堆蚂蚁,你回答A,你和×××一定会收拾好再离开,×××是你当时的男朋友,A看你一眼,咸丰七年春正月,大雪。


你和×××,心存侥幸并且不大熟悉避孕的技术,×××体外射精在木质地板上,你拭了又拭,它融入木缝里去,×××乱翻着A的书,没兴趣,遂放起房东子女的唱片,是坂本久的〈Sukiyaki〉,又是在一间空荡荡的大房子录的,二十岁的坂本久吹着悠扬的口哨,都不知道他会在二十三年后的八月十二日的国内空难里死掉。


※台民喜乱,如扑灯之蛾,死者在前,投者不已。  ──仍是蓝鼎元


A不借你钥匙的话,你们就没地方可去,煎熬不已地徘徊在街角,只好假装去看电影,假装去公园散步,假装谈点童年或哲学。


也曾经本来在等公车,后来情不自禁交缠到一间老公寓昏闇的楼梯间,结果被一住户老头打一对野狗似的赶出来。


后来真的有点爱上其中一个男孩子了,就想过着想像中的夫妻生活,希望A能让你住一段时间,你告诉父母你在学校抽到宿舍,至于原本只肯租给女生住的老佣人夫妇,错觉你是主人骄横的女儿,只得莫可奈何的忍耐着。


十年后再经过它,门上钉着写有字的木牌,它变成某个泡沫政党的岛内支党部,与你的爱情命运差不多。再十年后,它的命运远不如泰顺街五十巷五号的被做为原住民旅北同乡会,已经看不出有没人住,门封死了,凤凰木、芒果、后来追上的桐类密密遮了它的黑色炼瓦。前年,路拓宽,削掉一半,邻人们的废料垃圾得以堆栈。年初,夷为平地,圈起工程围篱。


清人得台,廷议欲墟其地。


──千重子:“养父母既然那么疼爱我,我就不想我亲生父母了。他们大概早已成了化野附近无人凭吊的游魂了吧?那块石碑都已经破旧不堪了……”春天,溪山柔和的暮色,几乎把京都的半边天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霞光──


祇园街上却满满都是人,全往八坂神社走,花见小路口的一力茶屋门前站着好些等看艺妓的日本观光客,好几年前,你也会和女儿坐在对门的科罗拉多咖啡馆,隔着透明大窗等待艺妓。一力长年垂着布帘,隔着庭园可以见到空旷无人无摆设无声响的玄关广间,仿佛正待演出的舞台。


你也随着人潮走,从神社到圆山公园夹道摆满了小摊,有吃有玩的,小时候过年的气氛,人潮流到大垂樱前的广场就滞淤了,尽管每天新闻都报了花讯,大家还是照来,这个季节不来也不好去哪儿。店家也一样,每棵樱树下都早铺了红毡,隔段距离就燃起一竿庭燎,隔一会儿不知燃到什么,爆起星散的火光,路人就又惊险又兴奋地推挤鬼叫一阵,广场边,多了几摊平日没见过的街头表演,可能都是外籍学生,有拉小提琴的,有穿燕尾服表演吞剑的,还有一名高个子金发女子,希腊女神打扮,露着雪白的手膀演奏竖琴,冰蓝色的眼珠冻得又结了一层薄冰。有电视公司正打强光照着大垂樱,无非为了再次说明今年真是冷得还没半点开花的迹象呢。


我在圣马可广场,看到天使飞翔的特技,摩尔人跳舞,但没有你,亲爱的,我孤独难耐。


你边走边欣赏着树下一摊摊的醉态,有上班族男生扯松了领带,对女同事忽然操着蛮横的口气,女同事们奇怪都不生气,像妈妈一样的微笑忍受,老先生们喝得比较彻底,早就衣冠不整,汗巾绑在额头上唱起演歌来,很像你的外公,其中一人乱中见到你,醉态可掬地喊住你:“!”叫你大姊,也很像你外公,喝了些酒时会这样喊你外婆。那时被喊“”的外婆是什么样子?傻笑着?在外公面前永远傻笑着但同时不忘带领佣人和你的舅妈她的媳妇们在搓汤圆,做绿色的蚁粄,若第二天是上元节,次日你们得去公太的墓前挂纸的话。你最怕吃蚁粄,绿绿冰冰黏黏的用一截月桃叶片托着,天知道月桃最爱长在坟地,辛烈的气味根本就是长年吸食死人骨髓的结果。


因为害怕吃沾了死人气的蚁粄就不上坟,因为逃上坟就要求在上元节前回父母家……,好些年后,成了忘记自己原先也是有坟可上的人。


粤人祀三山国王,漳人祀开漳圣王,泉人祀保生大帝。


依岁时,大晦日除夜,你于清水寺前静穆心情聆听僧侣们撞那一四七八年造迄今的古钟;次日,平安神宫初诣,神宫境内前日的篝火余烟给冻得直直的;七日内还没离去的话,便去上贺茂神社观看单调的白苍马奏览神事,神前供养着七草和七草粥;花祭第二个日曜日,醍醐寺的太合花见行列,重现庆长三年暮年的丰臣秀吉最后一次偕妻北政所、妾淀君和百官在醍醐寺的赏花大会;月末,伏见稻荷大社的稻荷祭,朱涂飞檐梁柱衬着墨绿的黑松,鼓笛尺八终日不歇;五月葵祭,为了躲梅雨季,你从未参加过;夏末,爱宕山下化野念佛寺的千灯供养;九月杪,本能寺僧在大堰川施饿鬼法会;十月终,北野天满宫余香祭:二十二日,A的生日。


二十二日,时代祭,你尾随人潮和鼓笛音从御所、乌丸通、三条、到神宫道,游行行列皆做著名朝代人物的服饰妆扮,古都秋天一幅优雅的历史风俗绘卷,向你缓缓展开……,有幕末志士桂小五郎、坂本龙马,江户时代名女人吉野太夫、出云阿国,桃山时代的秀赖和织田信长,镰仓时代的大原女、桂女、静御前,藤原时代的紫式部、清少纳言,殿后的是延历时代公卿诸臣的上朝情景与平安神宫迁都时警护的丹波弓箭组。


至于岛上的岁时节庆,三月十五迎保生大帝,三月二十三妈祖生,五月十三霞海城隍祭,五月六日清水祖师得道升天之日,十月十日水仙尊王祭……,你常常被迫参加的是金母娘娘的婚丧喜庆,真的是婚丧喜庆,不然何以一年里那么好些次,巷口的慈惠宫铺天盖地一夕间搭起丑怪的铁棚架,当路口好大一尊汽油桶,上漆着要求车辆改道的小学三年级字迹,然后就连摆至少三日的十几桌信众们,嚼蜡似的无甚表情在看改黄版的歌仔戏或朱延平电影。平日,庙祝及其执迷者都在门首勤练乩童技艺,它是六合彩组头收放彩金处,也是该里大小选举的投开票点,和某某农会来推销花粉蒜精的说明会场所。


你每走过九十分贝诵经声和金炉纸烟缭袅的宫前,见庙祝穿件印着××金狮团汗衫和街坊几个有名的游民一起泡茶抠痒看猪哥亮录影带,迷惑它在本质上与同样被町民们充分使用的清凉寺真的有天差地别吗?不然为什么你会愿意在清凉寺无所事事坐一下午,而走避不及地逃离你天天得行经的慈惠宫?


──舍祖宗之丘墓、族党之团圆,隔重洋而渡险,窜处于天尽海飞之地──


近三百年前的《诸罗县志》曾经如此描述你的母系祖先。


你的祖先在“片板不许下水,粒货不许越疆”的年代,仅携着一根扁担就渡海,扁担至今供在祠堂。关于这名祖先的传奇,版本很多,有成功有失败,端视后代子孙教训子女时所需。你比较喜欢的是矢内原忠雄的说法:青年为土匪、壮年成富豪(与现今多么的一模一样)。


扛根扁担、罗汉脚的祖先,曾经一心想,甚至真的成功当过土匪……,这样想着,你不禁从心底一路笑到嘴角……


够了,你觉得够了,今晚足够了,可以回旅馆,不管A在不在、来不来。


四条大桥头的巡旅僧仍杵着,不知是否是同一人。鸭川畔,规定似的每隔五公尺就一对紧紧相拥的恋人。气温只有摄氏两度。


木屋町通的阪急电车地下道口围着一大群人,是一名一人乐队演唱的老外,短袖T恤仍唱得浑身大汗,歌是你年轻时的流行歌系条黄丝带在老橡树上,点歌的日本女孩拉着女伴很乐的就地随意起舞,桃精柳鬼一般。你也驻足在人群里,高濑川畔的杨柳美透了,记忆中,只有诗词描述的苏州和大学时学校侧门琉公圳畔的情景可比。


乐声结束,围观的年轻人一阵鼓掌口哨骚动,有人递了张钞票,又点了一首你年轻时流行过的歌,有意让唱者歇息似的,是节奏较慢的〈Alone again〉,你喜欢得不得了的,因此不忍卒听,渐行渐远。


晋太原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


应该是,清康熙年间,海州南靖人郭锡琉自大坪林引水做灌溉渠道,造木笕引青潭溪水横过景美溪,经公馆折向大加蚋堡,自乾隆五年到二十五年,是为琉公圳。


你打算好好睡一场觉,放弃了四条街上一家家美丽咖啡馆的又浓又香的热咖啡。


──千重子抓住红格子门,目送孪生姊妹苗子远去。苗子始终没有回头。千重子的额发上飘落了少许细雪,很快就消融了。整个市街也还在沉睡着。(全文完)──《古都》


飞机是上午十点起飞,因此你离开旅馆时仍是清晨,整个市街也还在沉睡着。你回头望望,目送你的只有早起的旅馆经理,你无法向他解释为何不等花祭,并且取消原先预订的一星期的住房。


你直觉A不会来了──自始至终你都没相信她会来对不对?──她比较像三线道的那些茄冬,比较像坂本久悠扬的口哨,比较像曾经的很多个夏天,你们相约在火车站前,你等她的时候多,烈日当空照得你一无所觉,心脏太新,血管够韧,汗水湿透前胸后背都未有任何异味,那时天人还未五衰,你是四条大桥桥头四时不动如清凉地的巡旅僧,心如止水。


不知打从什么时候开始,飞机着陆岛上震动的那一刹那,你都会默念“土番所处,海鬼所踞,未有先王之制”,咒语似的念一次以后,就比较能接受一出机场的黏热和逃难一般的混乱疯狂场面。


果然便有个开九人巴的中年司机用日语向你游说招揽,并频频催促你决定。你猜想他是在推销他的车位和旅馆。你不开口,决定当一名异国人,便颔首答应,于是你被俘虏似地掠上车,车里的标帜告诉你,原来是火车站附近的旅馆,记得以前一个住南部的好友北上考联考时就是住在那一家。


旅馆应该距本町书街不远,你掏出在祇园书坊买的一本介绍岛国的旅游书,书内且附有殖民地时代的地图和景点。司机先生临阖上车门际瞄到了,指戳着你手上的地图忽然哑巴一样急切热心的示意你将住的旅馆坐落位置,表情十足是书里描述岛民的“笑颜、亲切”,你礼貌的向他微笑点头,新奇地打量车内和车外的一切。


不急,你的假期还有一星期。才开始。


在时时担心会失火的浅眠中醒来,你带着地图,穿上行囊中最薄的衣衫,乖乖依旅游书的建议,从旅馆不远的摩天大楼展望台开始当日的散策路径。


摩天大楼高二四四公尺,台湾第一高,与东京都厅足可匹敌。


你从来没有过这个角度看你生长三十多年的地方,大概老天爷城隍爷就差不多这种距离看吧,不太远也不太近,如此那些前日你曾在高速公路九人巴上感叹“天啊要丑到这种地步也真不容易……”的房子才不致那么明显,连每隔五分钟就降落松山机场的航机们也大冠鹫似的优美的缓缓掠过剑潭山腰──啊找到台湾神社了,那么接下去建物谷间就应该是敕使街道,往南延伸,找到了台北州厅,东线的三线道路就清清楚楚了,书上说,常夏的台湾,夹道的并木大王椰充满了南国风情,景观之美有东洋小巴黎之称。州厅旁罗列南去的是第二高等女学校、蒲葵海枣掩映的幸町教会、台湾总督府研究所、外公念的帝大医学专门部、帝大附属医院、赤十字本部(得把那栋丑怪特权破坏天际线的十几层某党部大楼抹掉)、小丑样的可怜的景福门、东门町不介寿路不凯达格兰大道上、台湾总督官邸,你总算看到它的后园了。


高中时,那是你们常流连晃荡的地方,总奇怪它占地如此大的石屏墙内是什么,不须知道它是世纪第一年建的,你们就已很满意它文艺复兴的味道,穿着校服,坐在石屏墙外洁净的红砖道上,好几人咧着嘴在笑什么的留下过这样一张相片。隔马路是近藤十郎设计、也是文艺复兴风格的帝大附属病院,后来你在外公的大学毕业纪念册上也看过那么一帧黑白相片,几名五四青年打扮的大男生坐在常德街上,旁边的日文望汉字生义大约说,这是朝朝暮暮他们最常行经、最将永远思念的一条路。


相隔半世纪以上的这巧合,真令人失去现实感。


日后,这些也会轻易成为女儿牢牢不去白橡树的印象吧,从这个角度俯看这城市。


如同高架捷运穿越过参差灰败的大楼会如伍迪艾伦的电影一样响以〈Sleeping lagoon〉的小喇叭声,你低眉俯看脚下的城市,不由响起的仍是常被拿做纽约衬景音乐的盖希文的蓝色狂想曲,不过你很快就想起你在哪儿,因为身旁不时发出惊叹的游人都操着日语,手持殖民地地图。


你离开大楼,大楼原址是铁道,你记得的是,原先在目前电扶梯出口处是你们每个月得来一次排长龙办公车月票的地方。


你择表町走,遥遥朝南可望见新公园的儿玉总督、后藤民政长官纪念博物馆,画面里用了大量篇幅描述这幢样式建筑全盛期最典型的作品。公园你大概有一百年没来了,才知道原先花钟处是儿玉总督的铜像台座,二二八纪念碑建后给改种成树,原来陈纳德的铜像是后藤新平,当初协力出资的有辜显荣李春生。


二二八纪念碑区弄乱了你记忆中的新公园,天啊难道那几株橄榄又碍谁惹谁了!你寻它们不着,只得先走出林区,找到那幢美丽的西班牙房子。美丽的房子现在才知道是六十几年前建妥的放送局,你们常在它旁边的枫香林子拾落叶做大梦时,它是中广旧舍,现在,是市政府工务局公园路灯管理处的办公室。


枫香林子还在,你又怀疑它给裁截过,不然区区几株树如何可以让你们藏身并担负你们数人的傻话痴梦,你们仰着头,蓝色洁净的天空衬着勉强斑黄的温带秋叶,看久了不知置身何处,就可以编织将来要去哪里哪里、大多是天涯海角之地的梦想,舍祖宗丘墓、族党的团圆、隔重洋渡险、窜处于天尽海飞之地的哪里只是一直被指摘的你这种父辈四九年来台的族群!


从公园靠荣町的侧门出去,书上向你推介新高堂书店,你还清楚记得阴凉如神仙洞府的一楼大厅,沿壁而上的弧形楼梯,磨石梯阶给经年踏得光滑冰凉,隔壁“三六九”每有新蒸松糕出笼,那发酵的香味便穿墙过来,逼使你们弃书而去。神仙洞府一九八○年拆毁重建成玻璃帷幕大楼至今。


台湾银行,一九○三年野村一郎设计的木造Mansard Style建筑。一九三四严重蚁害,一九三八改建至今。你以前和A最喜欢大步走过这里,奇怪从没抬头像你现在这样细看它整个建筑,那时候你们曾一致同意,这家银行(你们甚至分不出它与其他银行的不同)若肯把它的窗子全改成透明橱窗,放上美丽的珠宝首饰什么的,就非常像电影《第凡内早餐》里奥德丽赫本心情不好时就会去流连的地方了。


台湾总督府,一九一九年依公开竞图获胜者长野宇平治的设计建成,原设计图中央塔较低,有图为证,真的比较怪,后改为九层,是你们记忆中绝无可能再更动的、什么呢?


十月三十一日,忘了是否出于学校的规定,总督府优先开放给你们这些做邻居的,你们大都好开心的排长龙进府,行礼祝寿完可得寿桃一,孙女似的天真无邪,可能要到二十年后国际新闻报导里你看到为金日成衷心祝寿祈福的那些装不来的人民的笑靥,才恍然并感叹不已。


你真羡慕那些从来不曾去排队领寿桃的(印象里,班上确有那么几人),从来不会被统治者的爱国教育所感动所激励所洗脑,甚至看一眼党旗就会悚然惊惧,而非你们大多数的热血沸腾当下想到陆皓东黄花岗……,同样十几岁的年纪,她们是如何做到的?以至在日后的启蒙成长和独立自主人格的养成上,省了好大一段冤枉路。二十年后政治正确的写作者也许不难替她们安排一两位二二八受难亲族、或耕者有其田政策下被合法掠夺过家财的、或在牯岭街买到《自由中国》或《大学杂志》并因此启蒙的,不然就有个替康宁祥郭雨新偷偷发宣传单的姊姊或男友……,但是你的同学们,你试图回忆着,她们是如何办到的?你记得的几名或头脑清楚或凡事淡漠或真可能有受难家属的,其中一人二十几年音信断绝的在省市长选前与你联络,匆匆寒暄不及叙旧,便推介某政党某候选人;也有父亲是大稻埕的杂货商,大学和出国后都是念政治,她的独立主张在你们学生时代是十分鲜明罕见的,她的曾经认真考虑要不要应教官的邀约入国民党和念书回来即进政府机关工作也是极为让你吃惊的,你想她可能只是要去卧底或走体制内改革的路,可是同样选前她约你喝下午茶,希望你投票支持她目前工作的老板连任,也令你吃惊不已。


──她们这些当年不肯领寿桃的,在想什么?


绕过总督府,书院町上注明的景点有递信部、台湾电力株式会社、总督府图书馆……,你站在书院町一丁目,左望桃源街,干面店群给拆光了,围上工程围篱;右手边,书上说是淡水馆,之前是登瀛书院,一八九八年辜显荣买了改为台北新舞台,战争末期毁于美军轰炸。属于你的记忆是中华妇女反共联合会,但凡名字长到这种地步,你们照例就搞不清那是干什么的,只每学期的其中一堂护理课全班会被带到这里替前方战士做、不是征衣、是疗伤的棉花球。棉花球在女工们谈笑间或大或小或松或紧或歪扭或灰脏,将士们敢用才有鬼。


乃木町。被榕树和枫香掩盖的大户人家门口停着一辆越野吉甫车,车身上贴满军国主义味道的贴纸,与隔巷的周至柔的西班牙式房子一般数十年来无任何改变。像这种从未有任何改变,只任凭庭园树种肆意怒长(通常是原住者植的南国风情的、对、椰子槟榔芒果榕树……)好遮掩住炼瓦屋顶和石屏墙,免遭人注意。如此的人家呼之欲出的还有好些,之所以不想惹人注意,大多是因为前朝遗老退隐了还占住官舍之故,有那操守清廉的,更是谦抑难捱,惟恐子孙招摇惹事,子孙偏不少三更半夜开个越野吉甫或跑车在门口大按喇叭,要也退休的副官或佣人老夫妇来给开门。有二代子孙念了书还肯回国的,便想法偷偷拓建施工,有贴了面砖如复兴南路一段二九五巷子里种了十四棵大王椰的、新生南路一段九七巷里长满玉兰茄冬樟树的人家,然后他们都会在八○年代末的几年间,应回国无聊过暑假的第三代要求,砍几株树,铺块水泥地,立个篮球架,肥满的孙子们就都以为自己是NBA的英雄好汉们,不信的话,搭一趟捷运,复兴南路大安路的两岸官舍人家可资证明。


也有相形之下令人大为不平的如瑞安街一三五巷长满油加利和洋紫荆的大院落(整户人家的幅员可抵正对门数十户和平东村的一半),和信义路三段一四七巷师大附中旁的和安里……,上述可能住着的是资政和有给国策顾问级,因为配有警卫岗哨,尤以后者,区区一四七巷之隔,大家约好了似的单数十七弄一、二、三、四号你做大官,双数十二弄里我做乱世小民一口气挤了二三十家老眷区违建。和安里的布告栏上早先张贴的净是激励小民们的爱国标语口号,近年为配合新统治者生命共同体的口号,较温暖多了,举办种种寻求社区居民建立认同感的软性活动……,你总好奇着,只要一四七巷这条楚河汉界一天如此清楚分明的在着,双数小民们的生命和单数大官如何可能共同?


这些人家也有早早想法解决了土地产权问题的,便依二代子孙回国的年代、所学、驻外的地区而改建成不同风貌的房子,有宗法格罗培斯(Gropius)的哈佛箱型屋,有密斯(Mies)的玻璃钢铁风格,有贝聿铭成为大师前在波士顿Stone & Webster Engineer公司设计的,有迈尔(Mier)的大框架玻璃墙,大师洛易斯.康、乃至另一位大师,盖帝国饭店、和一九二三年关东大地震一起结束日本样式建筑时代、说过城市是银行和嫖妓的基地和摩天大楼杂草式乱长的莱特,则无法在地窄人稠的基地有所施展。


这些改建的房子们,后来被未体原意的租房买卖人给改得让人难以窥其原意,铁窗、冷气、甚至市招把立面彻底毁容,混凝土显得脏兮兮的令人想到楼梯间一定有一堆吸毒针管;难得退缩设计所保留的空间,被停满摩托车和黄昏水果摊和盐酥鸡;还剩一点点味道的,与济南路平行的忠孝东路三段十巷,清水混凝土好佳在没被贴马赛克或二丁挂,并保留了会带来光影变化的植物群,只窗子换成透明橱窗,开起一家家的boutique,很像原宿表参道上的那一排老公寓;也有单纯的十楼公寓如新生南路一段九七巷,两株枫香与楼齐高,公寓信守Brick is humanist,砖即人文,贴了赭红色的温暖的面砖,冷冷的天气,下午提早上灯,Peyton小镇后来若是盖了公寓,艾莉若是结果哪儿都没去成,就像你一样只乖乖的结了个婚,那大概就是在这样的灯光下记记帐,读一本小说,等女儿放学回家。


※林中分歧为二路,我选择旅踪较稀之径,未来因而全然改观。  ──Robert Frost


西门町,日本人欢乐街。殖民地图上这么说。


西门町,位于早拆掉的西门旧址,附近有末广町、寿町、筑地町、新起町、若竹町。


你上一次来,可能是大学毕业后与服兵役休假的男友约了看电影。男友告诉你,在他等候你的十分钟里,有两批人马分别来向他拉过客,其中一人见他穿军装,好心的安慰他:“嘿排仔无关系啦,楼底还一个中校仔。”要他这小小的少尉军官放心。


你没告诉男友,你晚到的十分钟为了要摆脱一个老头的殷殷邀约,他不死心的从要收你做干女儿到吃餐中饭到不然送你一双鞋就好等等等。你觉得西门町可怜透了。不再是你们做学生时候的欢乐街,第一次,你才看到它的衰败,脏兮兮、臭哄哄、小摊的零嘴看了就很难吃,满街都是Bee Gees的周末狂热,服饰店里亮闪闪的劣质狄斯可舞衣更凸显得它像个涂了浓妆看能不能拐两个客人的老妓女,你同情极了,不愿再去,这是你唯一能为它做的。


你读著书上的汉字,原来你从未进去过的万国戏院是纯日式的演剧馆“昭日座”,台湾剧场是现在的中国戏院;芳之馆光复后是美都丽戏院,后来是你们看了好几遍《教父》的国宾戏院;新世界戏院原来就是新世界馆,你记得外公外婆在那儿看过《大菩萨卡》、《爱染桂》,馆后的片仓通横町上有寿司屋、畑煮屋、蒲烧屋、烧鸟屋,你看不懂平假名部分,不知它是说以前或现在有一这些店,你仍像最后一次来此一样,不愿涉足其中。像一名观光客一样,被太多新奇事物弄得神形疲乏,你择一株路树的花坛砖垣坐下,纸上神游。


路树是小叶榄仁,整条街都是,隔着透光效果甚好的树影望去,起着绿烟似的,像刚刚抽芽时候的榉树或温带树种,难以令人相信它是来自非洲。植有这种树和黑板树的行道和建物,年龄大约不超过十年,就如同种有木棉的地方大约发展近三十年,最显见的是大量的国中校舍周遭(除非使用的校舍是以老校舍权充,那就是、对、榕树、北部枫、南部凤凰、和南国风情的你也会背了的槟榔、蒲葵、大王椰)。选这树种者的原意一定是希望长势颇猛的木棉能让那些大量兴建的新楼新墙快快摆脱树小墙新的印象,仿佛在此已落地生根好长好久了,同时期政治上蒋经国时代的大量起用台籍人士,不也是同样的用意?


清康熙四十八年,泉州移民陈赖章垦号获准开垦大加蚋堡之野,艋舺渐成村落──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


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有一刻恍惚,你不知置身何处,阡陌交通,其中往来男女衣着悉如日人,黄发垂髫,怡然自乐。


于是你择末广町走回西门市场,汉字告诉你,那一栋总是挂满了色情电影看板和充满同性恋故事的建筑是一九○八年建成,也是近藤十郎设计,之所以设计成八角形是取八卦意,望能镇邪祟,因为西门城郊原是台人墓地,时有山野小兽窜出吓人,便远从京都伏见四月杪你会去看稻荷祭的稻荷大社迎了狐仙神魂来镇祟。仿佛一则寓言故事。寓言故事里吸引你的是那与你一样流落在此的狐仙神魂,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如此复杂混乱的心情,你不再循书上建议去寻访公会堂或布政使司街门旧迹,也过巡抚衙门迹、旧台湾总督府、南警察署不停。现在的警察局总局也有高达数层楼的小叶榄仁,一副也是落地生根很久的样子。实则一定不超过十年。


南望京町,你犹疑要不要回旅馆歇息──熟悉的麦田黄上巧克力的圆嘟嘟的字,Doutor。


Doutor,你的秘密花园,你的小小租界,你喝着连价位都差不多的咖啡,环顾四周,难以挑剔它有何不同,甚至店里还有你和女儿说的大便灯,但凡店面大一点的Doutor,都会悬吊那样一座主灯,透明和茶黄的不规则状玻璃片堆砌成大蜂巢似的灯身,你和女儿曾看过一则国际新闻,某家航空公司正飞行中的航机舱储出了问题,冰块状的排泄物从万呎高空直坠进美国中西部某小镇的一户人家卧房,一对正熟睡的夫妻被破屋而降的不明物给惊醒的应该就是这个模样吧,你们叫它大便灯,常常在大便灯下的大圆桌做算术,七八岁打两只毛辫子圆圆脸肯跟你手牵手的女儿。


你两眼热热的,太多人抽烟了。


旅馆的人还没发现你是哪里人,说着腔调不标准但你依然听不懂的日语,你猜想他是告诉你可以和他换比银行划得来的汇率的台币,你礼貌的含笑婉拒他,决定继续做异国人。


他日祸台者,必倭也。


再次确定了逃生路线,包括窗口的缓降梯,你放心地凭窗伫立,脚下的商店人家早已上灯,城西的天空还亮得很,城西总是那样,可能是临河故。高中你们放学不想回家,又急着说话,往往顺着学校门前的大路直直走,糊里糊涂穿过大马路都不知觉,一直走到祖师庙一定不约而同回头或右转他去,因为觉得前面是另一国,尽管尽头不远隐隐大河在望,都算了不去,后来读到“夙盗薮也”四个字,也不论实际含义的就认为是指近在咫尺从未去过的河码头那里。


夙盗薮也。


不知樱花进展如何,你打开旅馆电视,不难找到NHK的新闻,一个字也不懂的熟悉语调好催眠人……,你好想念圆山公园大垂樱广场。


没看到花讯,没看到空难,你和衣睡倒,连隐形眼镜都忘了摘。


农历三月蔷薇蔓、木笔书空、棣萼骅骅、杨入大水为萍、海棠睡、绣球落。


南国假期第三天。你起得早,亟想融入你旅行的这个国度。你随上班上学的人潮在本町一阵乱走,书店只剩三分之一,你想不起峨眉餐厅、美心士多原来在哪儿?你也想不起圣玛莉、肯德基炸鸡原来是什么?你只得退避租界三越百货某一层的吃茶室,边用洋式早餐set边流览早报。头几版看完,不想继续,夙盗薮也。


拿出殖民地地图,你考虑今日的行程。


中正第一分局,清代考棚,秀才考的随意诗题“自来水与德律风”。一八九五年领有台湾改做步兵第二连队医局使用,其中相当于大佐的陆军军医监森林太郎随北白川宫亲王自澳底登陆后,即随军驻此,森的从军纪录后由岩波书店发行,笔名森鸥外。


你尾随森鸥外每日的散策步径,……但愿五号的老知事占住者请继续,一号不知占住者谁,和你外公一样未战死未失踪自南洋回来的屋主曾经植下的面包树,这曾被达尔文描述为“由于它那阔大、光滑且掌痕深切的叶片,使得它格外抢眼”的面包树,严密的笼罩着美丽完好的炼瓦屋顶。不禁使你猜想,当年在此附近求学实习的外公,是否在此游荡时见过同样的景象,因此暗暗发誓日后也要建一幢一模一样的家园。你外公家的东北角边就也有好大的一株面包树,遮荫整座莲池、兰花棚、葡萄架,唯荫覆不过李子树和树下专看守侧门的历代狗狗。好大的面包树落叶你们捡拾来以芒草茎拴绑做靴,趁外公出诊时下池塘摸鱼,可防蚂蝗吸附。面包果从不吃,但邻人会来讨去炖肉汤用。


当然也可能外公立志模仿的是学校另一头的徐州路五号,外公家门前也有一模一样的玄关车寄,前有接应室,旁有书房作外公看病的诊疗间;广间经廊下可通起居间与子供室,后有食堂和炊事间、女中室、风吕间……,很典型的具和洋混合风的昭和住宅。


你尾随森鸥外和外公的散策路径穿越三线道路的东线,一辆不耐烦等红灯的脏旧客运车占了半道斑马线,车首写着开往淡海。你敲敲车门,他让你上去。


大正町。左侧是照安市场,诏安厝,漳州诏安人捕鱼为业──


三桥町。仿文艺复兴式的银行,喷浆材料显得脏兮兮的,它占着的位置原来是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社区小公园,从你们喜欢而不在了的三家咖啡馆(CAT、圆桌、梦咖啡)临窗望街景,都得依靠它的绿意盎然。


宫前町。砌以红砖的闽南式餐厅奇怪原先是哪里?……没什么感情记忆但已习惯它的存在了的台泥大楼夷为平地怎么了?……圣多福教堂前群聚着外劳和菲佣。


圆山町。车行横跨基隆河仿皇居二重桥或一说宇治桥的明治桥上──大正十二年,皇太子参拜台湾神社时以“色美、青田续、白鹭游、风情”字眼赞叹过的明治桥──腥风一阵,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


台湾神社,若非毁于战争末期日军飞行机坠落所引发的大火,应该等同于你常参拜的八坂神社吧。乃木总督时代,帝国议会接受建议把神社设于台湾的统治中心台北,前此台南、基隆都曾经是考虑地点,最终决定的原因固定,若把台北古城当作皇居御所,那基隆河便是鸭川,剑潭山是东山,整个台北盆地在地理位置上便与京都相仿佛了。


你不知道这客运会走哪条路,山脚下的唭哩岸、嗄唠别?或从王家庙左转大度路而去?


司机酒后驾车似的猛超车狂按喇叭,数十年如一日,似乎是这家客运公司招考驾驶的资格限定之一,你且见他一直吃票,频频催促上车投钱的乘客动作快些,并好心挥手叫他们赶快找座位坐稳且干脆由他代为投钱好了。他果然把铜板投入票箱掷地铿锵有声,纸钞却给卷到手心里,待车行某个红灯,你见他摸摸鼻子搔个痒,就把纸钞塞入袜子内了。年轻的时候,你一定会热心肠冒着被扁的危险当场纠正揭发他,此刻你只别过头去,窗外是被众财团自耕农买光了的关渡平原,窃国者侯,窃钩者诛,贼来迎贼,贼去迎官,称大清良民。


你希望走的路线会是大度路,因书上说三线道路西线的那些百年茄冬都移植到大度路了。


车飞过大度路口不入,平畴四野的路口几家大展示场大市招TOYOTA、SUBARU、CRYSLER……,很像美国的某些小镇。


车飞过关渡隘口,真真是久违了。


司机又吃了三人份的票,夙盗薮也。你迷茫起来,路龄一百整岁的公路面貌竟像所有新市镇的重划区,夹道的油加利树也移到大度路了吗?捷运北淡线的水泥围墙完全挡掉红树林和江面。主政的,无论中央或地方首长,无论是执政党或在野党,天天比赛谁才最爱这个岛,把它爱到这种地步也真不容易。


车速更加的疯快,愈近目的你愈认不出路,尽管惊疑不定,也未曾想求助正专心吃票的司机大人,你真正像一个异国人,料定别人无法听懂你的问话。


慌乱中,你瞥见黄槿──穿过林投与黄槿便是海──便果决的在下一个停靠站下车。


是油车口,一九三九年,日本神社在此完工。


你往回走,这段短短的河湾,你们最喜欢在这里看人钓鱼,看潮水涨落,看观音吐纳,看星星,看渔船进出海也好想出航。也偶有A的男生朋友拿到家教费或摄影作品被杂志采用,就请你们去榕园喊瓶啤酒炒盘蚋仔,讲不远处的红毛城国耻直到哽咽难言。


现在的榕园咖啡好贵,你在心底汇兑了一番,贵过你在其他国家所喝过的(只除了莱特盖的帝国饭店的蓝山),不过你需要坐一会儿以便整理你的殖民地地图。


天气仍很冷,只你一人坐在室外的大榕树下,脚下的木头地板架空于河面,好像夏天鸭川畔的纳凉床。


眼前的景致,大河入海处,与十六岁的你初见时无异,与一九三九年那个十六岁的少年所见呢?你好奇着那十六岁的少年日复一日目睹神社的兴建和完工是何等样的心情?就如同他每天中学下课时遥望日籍高官贵族出入的高尔夫球场是何等样的心情?……大概是大丈夫当如是耳吧,不然他日后何以以元首之尊对所有语言充耳不闻并如此乐在其中。


你沿河堤岸走,料想十六岁少年岩里政男放了学也喜欢来此散策,黄槿掩抱着炼瓦屋顶的是清代的官有地租借区、日人领有后的行政机关和官舍。仍然是大丈夫当如是耳吧。


你居然寻到十一巷正对的巷子,你心跳加速的拾级而上,便被铁栅门阻断,你害怕记忆有误,便退回中正路,从福佑宫旁的巷子上去,至重建街左转,穿过人家前庭,来到山腰小径,你见红楼在你脚下,但实堵堵个灰墙把你又阻断,莫非它现在成了几级古迹不能与你相濡了。苦楝树还在,树下坐着一架望着海的十六岁白髑髅你一点也不吃惊。


你只得循山腰小径往记忆中的清水岩去,江面被正午太阳照得迷离难直视。“长崎情调,鹿儿岛风光”,日人如此描述过你眼前的古城,那应该是岩里政男少年时代吧。


第一次看到没有香烟弥漫的金炉,原来清水祖师庙正整修中,鹰架挡住门面,老工人骑在屋脊上,你真可怜它遭禁闭坐监,以前视野开阔的庙埠,现被左右两栋丑陋的公寓挡得只剩峡谷一道得窥江上波光。你早已打定主意不去偕医馆、真理街、顶埔一带,不愿面对注定的遂迷不复得路。


钻过鹰架,进庙,座上的黑面祖师嘿无言,两侧分别陪坐着萧府王爷和西秦王爷,你便拜拜他,求签,一卜就得,是第四十六首,签云:物态何曾改,江山一古今,欲求心下事,流水奏佳音。


他何能豁达如此?


你拾级败走,渡船口游人不多,你假意混迹其中不知何从何去,也想渡江到八里坌,江上时不时有金币也似亮度大小的鲾鱼群凌空飞洒,甚令人想念。毕竟你决定搭乘另条路线渡轮逆流而上像昔年先民们像西班牙人荷兰人到大稻埕,书上汉字目录告诉你,大稻埕去完,你的古都巡礼便告完成。


你屡望渡轮,仿佛三百年前郑成功登楼西望澎湖,“有粮船来否?”


你等待的粮船名摩诃萨,大菩萨。大菩萨却不渡你,经验丰富的打香肠小摊老板见你徘徊良久怕要寻短,便好心搭讪,你告诉他你是在等候渡轮摩诃萨,他告诉你渡轮生意太差已停驶好久了。


不是说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你只得觅回福佑宫前的市场等客运,市场收了早市,尚未处理的鱼血鱼鳞遭日头晒得泛着冤魂味。挤在沸腾喧嚣的鱼魂们里,料想对街高龄两百多岁的福佑宫也不肯受理你们……,有一个刹那,你几乎要捕捉到十六岁时的官能感觉,阳光热水一样当头浇下,你衣服穿得过多,已经一身大汗,你在全心全意等待一个什么,百毒不侵。


※无主之地,无缘之岛


你选了一辆直达客运,料想它可能会走大度路,你不死心的想看一看那些十六、七岁的好多夜晚曾荫覆过你们、听了无数傻言傻语却都不偷笑的老茄冬,那些老树们在着的话,很多东西就都还会在,见不见面也没有关系,像A,像清凉寺门前的老森嘉豆腐铺,像印在死前的梭罗心版上的白橡树。


在另一名同样专心吃票的司机的酒后驾车状态中,车过大度路。大度路没有站牌没有红绿灯,车速快得给插两张翅膀就可以起飞了。那样的速度里,你看到那些老伤兵似的老树们,裹绷带般以稻草细扎截肢后的枝干,书上说它们是平成三年移来这里的,如何没有半点打算落地生根的样子,除了少数还有小簇的绿叶,大多根本已经变成标本模型了,就像红楼那株苦楝树下的白髑髅。


司机发现你目击他的吃票,几度猛煞车,大概想把坐在前座的你给撞昏灭口──四月出太阳的暖和日子,古都的某些向阳角落会有雪白的银笼草,雄日芝也会在路边窜出;五月梅雨前,柠檬黄花的大待宵草将会怒放,阴凉的山壁石墙缝会不管有没有人欣赏的暗自绽放羊齿大唐米;六月紫花禊萩,荒地上可遍见亚美利加根无葛,大阪自动车道畔则是整坡谷黄菊似的豚菜;七月,紫花军配昼颜登场,其实就是穿过林投黄槿海滨沙地上常见的马鞍藤──司机没能撞昏你,放你跌跌撞撞在日新町近太平町下车。


结果你把殖民地地图给忘在车上了,车早扬长跑掉,你清点一下,丢的还有那顶使你看起来很像异国人的帽子,在锦市场的武田市买的过季DAKS渔夫帽,便也罢了。


市街看起来像所有的重划新兴区,唯远远天际敞亮那方有桥,应该是淡水河上的台北桥,你依着脑里重点地图和一年三节会去办南北货的迪化街,缘街行。


甘州街上,红砖洋楼夷为平地,不管它前身是光复大陆设计委员会或领有时期给人戒鸦片烟毒的更生院。你只得从四九巷入,巷子单侧全是小摊,坐满了吃客,都一齐从四神汤蚵仔煎里抬脸望你,眼神既漠然又好奇,大约像你坐在Doutor里打量香奈儿女郎的眼神。你手既未持地图,装束也平常,何以他们见渔人乃大惊,你硬起头皮,阅兵似的逃到慈圣宫,庙埕宽阔但仍有好多摊子都抬眼望你,你只好假意流览此庙,天啊半点不想入内,觉得它太丑了,好大一块压克力黄底红字招牌好像它是一家店,虽然你很同情它的命运坎坷,百年来从艋舺逃械斗逃到永乐町,再被市区改正迁至此,庙前被铁栅圈住唯恐遭窃的石柱上的捐赠日是同治六年丁卯端午日。


走回太平町上,二一○巷口的大稻埕唱片行废着,可能住着猫或鬼;第一剧场成了楼高十来层的大安银行(城市,银行嫖妓的基地,摩天大楼杂草式的乱长,莱特说);你回头去走北街,午后斜阳黄黄的漫进店里,老板假人似的坐着,卖着的无论农具、发粿、灯笼、金纸、菜籽也变得假假的,比较像什么博物馆;虎标鼓亭前有人在洗刷好大的一头古代英国牧羊犬,活的;三二一号大废,被成了精怪的肾蕨雀榕牢牢吸附住;三四二巷过了的拱廊段,人去楼空,贴满了痛骂新市长的标语,矢言“宁愿任其倒塌,绝不配合保留”如三五八号。


回到熟悉的中街,你极力忍着不被骑楼下的南北货干扰(除了在鸿川行买了半斤干贝和爱玉子,天啊隔壁的郭怡美难道又被搬去大度路了?!),努力欣赏浏览每家店面或巴洛可式或现代主义风格的立面设计,想办法把整个市街看作六十多年前郭雪湖画的《南街殷赈图》。你寻到画里的乾元元丹本铺,原来就是常买参须和宋陈的乾元行,立面三楼的牛眼窗上环刻着人参图样,面砖洗石子壁缝里抽长着开花中的马缨丹、蕨和构树幼苗,对门的八八号新集益是二楼的列柱头有外卷的叶片状的柯林斯式,华丽的巴洛可风味留不住人,屋主是墙缝里生意盎然的雀榕。


同样的,你保存着世纪初立石铁臣绘的《永乐市场小吃摊》印象,从霞海城隍对面的巷子转往港町,因为二二八圣地现在是黑美人酒家,无法凭吊。


你行经旧时的六馆街,想像着板桥林本源家阿舍出了大门就有人抬轿侍候,双脚从未沾过街面。贵德街口,昔年兵库县人稻垣藤兵卫在此办“人类之家”、“稻江义塾”,免费教育被殖民的贫苦儿童,现在是合作金库(城市,银行嫖妓──),复前行,欲穷其林,林尽水源,有仓库也似的空屋一幢,二○年代林献堂蒋渭水领导的文化协会每周六在此举办文化讲座,现下灰泥墙上小孩们以粉笔画着好几盘的井字○×游戏,其中一人不耐烦他的对手,写着:庄家有个跟屁虫……,廊下给游戏的光脚们磨得好冰凉光滑。


你怀着好想脱光脚走路的心情走过李临秋家,觅着茶香前往。勉强与隔邻丑公寓一般高的是昔日大茶商陈天来仿巴洛克式的宅邸,往昔日本贵族来台必参观之地,因被称作“台湾人模范住家”,其二楼阳台可望见淡水河日落和船桅如林,如今得把对面两三幢公寓抹平、把环河快速道路和堤防拆除,才能明白陈天来当年怎么会斥钜资把宝贝房子建在这里。总督垂垂老矣,有远古的双眼,它最发达的后人陈守山已退隐,料它能像黑面祖师一般物态何曾改、江山一古今这样豁达吗?


走出建昌千秋贵德街,一边是砂石车和统联客运轰然狂驰的环河快速道路,前行不远可到现为幼稚园的辜显荣宅;若回头溯民生西路可到波丽路、江山楼,外公的黑白相簿里,曾有一张同班同学的合照,二十几人都着日式浴衣,相片下写着摄于江山楼、昭和某年某月日,当时不知怎么就感觉那是酒家之类的,好难为情向来严肃的外公怎么会上酒家,而且和照片中人一般掩不住的大丈夫当如是耳。


江山楼,泉州府晋江县人吴江山所经营,大正六年以台湾总督府和博物馆的相同材料建成的四阶料亭,现下是江山钓虾场。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


然而你冒死穿过环河路(砂石车照例遇红灯没有半点减速煞车的意思),不知穿过小小的堤防水门外会是哪里?


……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续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原来是摩诃萨渡船的大稻埕码头,你很想借码头小办公室上厕所,但见连条狗影都没有,无论人影。你便朝江畔走去。


江畔并无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远处可闻鸡犬,但是这是哪里?月迷津渡,雾失楼台,江上波光被偏西的太阳照得人眼睁不开,你便偏离岸边向有桑竹处走去,因为害怕会见到浮尸。


桑竹处其实全是黄槿榕树之属,树荫下未有决心的东一处球场西一块溜冰场,场边贴满白瓷砖公厕似的小庙拜着不明名号的神鬼,便敬鬼神远之,尽管同时发现小庙隔墙确有一间写着便所的公厕,你都不去上,也不解救其间正发生着的老头强暴女童鸡奸男童或壮妇诱惑少年等等排列组合的不伦罪行。于是你往远处有种作男女人迹处行,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怡然自乐,其实他们大多坐在树下别人或自己弃置的破藤椅上,拍扇泡茶剔牙抠脚听你分辨不出戏种的戏曲,任头顶黄槿树丛的毛虫悬丝降落,黄槿树的缺点就是这样,老不时高高低低悬挂些毛虫蜘蛛之属,难怪一直给人脏兮兮的感觉。


男女见渔人大惊,虽未问所从来,你检点自己已丢了殖民地地图,脸上也无刺青红字,他们何能认出你是异国之人?好几年前,你带着尚幼小的女儿去尚未拆迁的大安公园址,想告诉女儿你幼时生长的就是类此环境。才进村子,立即一双双像你父亲同样年纪的眼睛惊怒向你,问所从来,你自觉与村中同样携带小孩的寻常少妇无异,不知他们为何照眼认出你是外人?你只好老实回答。原来村中刻正如火如荼进行抗争拆迁活动,以为你是记者或类此猎奇者,待明白了,便纷纷向你抒发诉苦,只是走前再再叮嘱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


但你确实与树下男女不同语言,怕被认出,便蹒跚前行,因未铺水泥地的地上大概不久前被涨潮氾滥的河水淹没过,软泥踩下可陷两吋,肥润的泥淖其味离薄,上有招潮蟹所吐的圆球拟粪残渣,你果然听到身后不远有男女向你发言声,你不理,执意往有阳光并有几名少年在斗牛的篮球场走去,不理他们是因为可能会便要还家,设酒杀人作食,你一点也不意外,阳光明迷饱含水气,不是有这样的电影场景,一群绝不凶狠也并不良善的住民,漫长无聊的午后只好把一个闯入者、狗或人,给联手宰杀了解闷儿,然后复又打个呵欠,继续拍扇泡茶剔牙抠脚听你分辨不出戏种的戏曲,并任毛虫蜘蛛悬丝掉落头顶。


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天空有直升机盘旋,大概在找江上浮尸;欧几桑骑着老欧都拜嘟嘟嘟放着黑烟迎面擦身而过,大概也是接到通知去认尸;黄槿树下换成一家野狗,俱仰脸望着你,既不吠,也不摇尾,连向来不存戒心的小奶狗也漠然望着你;大江对岸隐有高亢的送葬唢呐声;某处在焚草叶,散着人类懂得用火以来亘古的味道;篮球场上的斗牛少年眨眼全都不见,一颗橘色的球还弹跳在水泥地上;近高架道路了,愈发高耸如监狱围墙似的灰墙,肃净得没有半点涂鸦,没有半点!


这是哪里?……,你放声大哭。


……


婆娑之洋,美丽之岛,我先王先民之景命,实式凭之。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



上一页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