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風月談豪語的折扣


  葦索

  豪語的折扣其實也就是文學上的折扣,凡作者的自述,往往須打一個扣頭,連自白其可憐和無用〔2〕也還是並非“不二價”的,更何況豪語。

  仙才李太白〔3〕的善作豪語,可以不必說了;連留長了指甲,骨瘦如柴的鬼才李長吉〔4〕,也說“見買若耶溪水劍,明朝歸去事猿公”起來,簡直是毫不自量,想學刺客了。這應該折成零,證據是他到底並沒有去。南宋時候,國步艱難,陸放翁〔5〕自然也是慷慨黨中的一個,他有一回說:“老子猶堪絕大漠,諸君何至泣新亭。”他其實是去不得的,也應該折成零。——但我手頭無書,引詩或有錯誤,也先打一個折扣在這裏。

  其實,這故作豪語的脾氣,正不獨文人爲然,常人或市儈,也非常發達。市上甲乙打架,輸的大抵說:“我認得你的!”這是說,他將如伍子胥〔6〕一般,誓必復仇的意思。不過總是不來的居多,倘是智識分子呢,也許另用一些陰謀,但在粗人,往往這就是鬥爭的結局,說的是有口無心,聽的也不以爲意,久成爲打架收場的一種儀式了。

  舊小說家也早已看穿了這局面,他寫暗娼和別人相爭,照例攻擊過別人的偷漢之後,就自序道:“老孃是指頭上站得人,臂膊上跑得馬……”〔7〕底下怎樣呢?他任別人去打折扣。他知道別人是決不那麼胡塗,會十足相信的,但仍得這麼說,恰如賣假藥的,包紙上一定印着“存心欺世,雷殛火焚”一樣,成爲一種儀式了。

  但因時勢的不同,也有立刻自打折扣的。例如在廣告上,我們有時會看見自說“我是坐不改名,行不改姓的人”〔8〕,真要驀地發生一種好像見了《七俠五義》〔9〕中人物一般的敬意,但接着就是“縱令有時用其他筆名,但所發表文章,均自負責”,卻身子一扭,土行孫〔10〕似的不見了。予豈好“用其他筆名”哉?予不得已也。上海原是中國的一部分,當然受着孔子的教化的。便是商家,櫃內的“不二價”的金字招牌也時時和屋外“大廉價”的大旗互相輝映,不過他總有一個緣故:不是提倡國貨,就是紀念開張。

  所以,自打折扣,也還是沒有打足的,凡“老上海”,必須再打它一下。

  八月四日。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三年八月八日《申報·自由談》。〔2〕自白其可憐和無用指曾今可。參看本卷第221頁注〔7〕。〔3〕李太白(701—762)名白,字太白,祖籍隴西成紀(今甘肅秦安),後遷居綿州昌隆(今四川江油),唐代詩人。他的詩豪放飄逸,有“詩仙”之稱。後代文人曾將他與下文提到的李長吉並論,如北宋宋祁等人就有“太白仙才,長吉鬼才”的說法(見《文獻通考·經籍六十九》)。

  〔4〕李長吉(790—816)名賀,字長吉,昌谷(今河南宜陽)人,唐代詩人。《新唐書·文藝傳》說他“爲人纖瘦,通眉,長指爪”。他的詩想像豐富,詭異新奇。這裏引用的兩句,見他的《南園》十三首中的第七首,意思是說他要去學劍術。“猿公”典出《吳越春秋》卷九:越有處女,善劍術,應聘往見勾踐,途中遇一老翁,自稱袁公,要求和她比劍,結果兩力相敵,老翁飛上樹枝,化爲白猿而去。〔5〕陸放翁(1125—1210)名遊,字務觀,自號放翁,山陰(今浙江紹興)人,南宋詩人。他生活在外族入侵、國勢衰微的時代,詩詞慷慨激昂。這裏所引兩句,見他的《夜泊水村》一詩,意思是說他雖然年老,但也還可以到邊塞去驅逐敵人,並鼓勵他人對國事不要悲觀。“新亭”典出《世說新語·言語》:東晉初年,由北方逃到建康(今南京)的一批士大夫,有一天在新亭(在今南京市南)宴會,周(晉元帝時的尚書左僕射)想起西晉的首都洛陽,嘆息說:“風景不殊,正自有河山之異!”於是大家“皆相視流淚”。

  〔6〕伍子胥(?—前484)名員,春秋時楚國人。楚平王殺了他的父親伍奢、哥哥伍尚,他出奔吳國,力謀復仇;後佐吳王闔廬(一作闔閭)伐楚,攻破楚國首都郢(在今湖北江陵),掘平王墓,鞭屍三百。

  〔7〕這兩句是小說《水滸》中人物潘金蓮所說的話,見該書第二十四回。原作“拳頭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馬”。〔8〕此句與下文“縱令有時用其他筆名……”句,都是張資平在一九三三年七月六日上海《時事新報》刊登的啓事中的話,參看《僞自由書·後記》。

  〔9〕《七俠五義》原名《三俠五義》,清代俠義小說,共一二○回,署“石玉昆述”,一八七九年出版。十年後經俞樾改撰第一回並對全書作了修訂,改名爲《七俠五義》。書中所敘人物,口頭常說“坐不改名,行不改姓”這一句話。

  〔10〕土行孫明代神魔小說《封神演義》中的人物,小說寫他善“地行之術”——“身子一扭,即時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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