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風月談詩和豫言


  虞明

  豫言總是詩,而詩人大半是豫言家。然而豫言不過詩而已,詩卻往往比豫言還靈。

  例如辛亥革命的時候,忽然發現了:“手執鋼刀九十九,殺盡胡兒方罷手。”

  這幾句《推背圖》〔2〕裏的豫言,就不過是“詩”罷了。那時候,何嘗只有九十九把鋼刀?還是洋槍大炮來得厲害:該着洋槍大炮的後來畢竟佔了上風,而只有鋼刀的卻吃了大虧。況且當時的“胡兒”,不但並未“殺盡”,而且還受了優待〔3〕,以至於現在還有“僞”溥儀出風頭〔4〕的日子。所以當做豫言看,這幾句歌訣其實並沒有應驗。——死板的照着這類豫言去幹,往往要碰壁,好比前些時候,有人特別打了九十九把鋼刀〔5〕,去送給前線的戰士,結果,只不過在古北口等處流流血,給人證明國難的不可抗性。——倒不如把這種豫言歌訣當做“詩”看,還可以“以意逆志,自謂得之”〔6〕。

  至於詩裏面,卻的確有着極深刻的豫言。我們要找豫言,與其讀《推背圖》,不如讀詩人的詩集。也許這個年頭又是應當發現什麼的時候了罷,居然找着了這麼幾句:“此輩封狼從狗,生平獵人如獵獸,萬人一怒不可回,會看太白懸其首。”汪精衛〔7〕著《雙照樓詩詞稿》:譯囂俄〔8〕之《共和二年之戰士》這怎麼叫人不“拍案叫絕”呢?這裏“封狼從狗”,自己明明是畜生,卻偏偏把人當做畜生看待:畜生打獵,而人反而被獵!“萬人”的憤怒的確是不可挽回的了。囂俄這詩,是說的一七九三年(法國第一共和二年)的帝制黨,他沒有料到一百四十年之後還會有這樣的應驗。

  汪先生譯這幾首詩的時候,不見得會想到二三十年之後中國已經是白話的世界。現在,懂得這種文言詩的人越發少了,這很可惜。然而豫言的妙處,正在似懂非懂之間,叫人在事情完全應驗之後,方纔“恍然大悟”。這所謂“天機不可泄漏也”。

  七月二十日。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三年七月二十三日《申報·自由談》。

  〔2〕《推背圖》參看本卷第93頁注〔6〕。“手執鋼刀九十九,殺盡胡兒方罷手”,是《燒餅歌》中的兩句。辛亥革命時,革命黨人中常流傳着這兩句話,表示對滿族統治者的仇恨。《燒餅歌》相傳是明代劉基(伯溫)所撰,舊時常附刊於《推背圖》書後。

  〔3〕指清皇室受優待,參看本卷第97頁注〔7〕。

  〔4〕溥儀出風頭參看本卷第30頁注〔6〕。〔5〕打了九十九把鋼刀一九三三年四月十二日《申報》載,當時上海有個叫王述的人,與親友捐資特製大刀九十九柄,贈給防守喜峯口等處的宋哲元部隊。

  〔6〕“以意逆志,自謂得之”語出《孟子·萬章》:“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爲得之。”〔7〕汪精衛(1883—1944)名兆銘,原籍浙江紹興,生於廣東番禺。早年曾參加同盟會,歷任國民黨政府要職及該黨副總裁。自九一八事變後,他一直主張對日本侵略者妥協,一九三八年十二月公開投敵,一九四○年三月在南京組織僞國民政府,任主席。一九四四年十一月死於日本。他的《雙照樓詩詞稿》,一九三○年十二月民信公司出版。

  〔8〕囂俄(V.Hugo,1802—1885)通譯雨果,法國作家。著有長篇小說《巴黎聖母院》、《悲慘世界》等。他在一八五三年寫作長詩《斥盲從》(收入政治諷刺詩集《懲罰集》),歌頌一七九三年(即共和二年)法國大革命時期共和國士兵奮起抗擊歐洲封建聯盟國家武裝干涉的英雄業績,譴責一八五一年拿破崙第三發動反革命政變時的追隨者。汪精衛譯的《共和二年之戰士》,系該詩第一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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