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風月談爲翻譯辯護


  洛文

  今年是圍剿翻譯的年頭。

  或曰“硬譯”,或曰“亂譯”,或曰“聽說現在有許多翻譯家……翻開第一行就譯,對於原作的理解,更無從談起”,所以令人看得“不知所云”〔2〕。

  這種現象,在翻譯界確是不少的,那病根就在“搶先”。中國人原是喜歡“搶先”的人民,上落電車,買火車票,寄掛號信,都願意是一到便是第一個。翻譯者當然也逃不出這例子的。而書店和讀者,實在也沒有容納同一原本的兩種譯本的雅量和物力,只要已有一種譯稿,別一譯本就沒有書店肯接收出版了,據說是已經有了,怕再沒有人要買。舉一個例在這裏:現在已經成了古典的達爾文〔3〕的《物種由來》,日本有兩種翻譯本,先出的一種頗多錯誤,後出的一本是好的。中國只有一種馬君武〔4〕博士的翻譯,而他所根據的卻是日本的壞譯本,實有另譯的必要。然而那裏還會有書店肯出版呢?除非譯者同時是富翁,他來自己印。不過如果是富翁,他就去打算盤,再也不來弄什麼翻譯了。

  還有一層,是中國的流行,實在也過去得太快,一種學問或文藝介紹進中國來,多則一年,少則半年,大抵就煙消火滅。靠翻譯爲生的翻譯家,如果精心作意,推敲起來,則到他脫稿時,社會上早已無人過問。中國大嚷過托爾斯泰,屠格納夫,後來又大嚷過辛克萊〔5〕,但他們的選集卻一部也沒有。去年雖然還有以郭沫若〔6〕先生的盛名,幸而出版的《戰爭與和平》,但恐怕仍不足以挽回讀書和出版界的惰氣,勢必至於讀者也厭倦,譯者也厭倦,出版者也厭倦,歸根結蒂是不會完結的。

  翻譯的不行,大半的責任固然該在翻譯家,但讀書界和出版界,尤其是批評家,也應該分負若干的責任。要救治這頹運,必須有正確的批評,指出壞的,獎勵好的,倘沒有,則較好的也可以。然而這怎麼能呢;指摘壞翻譯,對於無拳無勇的譯者是不要緊的,倘若觸犯了別有來歷的人,他就會給你帶上一頂紅帽子,簡直要你的性命。這現象,就使批評家也不得不含胡了。

  此外,現在最普通的對於翻譯的不滿,是說看了幾十行也還是不能懂。但這是應該加以區別的。倘是康德〔7〕的《純粹理性批判》那樣的書,則即使德國人來看原文,他如果並非一個專家,也還是一時不能看懂。自然,“翻開第一行就譯”的譯者,是太不負責任了,然而漫無區別,要無論什麼譯本都翻開第一行就懂的讀者,卻也未免太不負責任了。八月十四日。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三年八月二十日《申報·自由談》。〔2〕見一九三三年七月三十一日《申報·自由談》載林翼之《“翻譯”與“編述”》,文中說:“許多在那兒乾硬譯亂譯工作的人,如果改行來做改頭換面的編述工作,是否勝任得了?……聽說現在有許多翻譯家,連把原作從頭到尾瞧一遍的工夫也沒有,翻開第一行就譯,對於原作的理解,更無從談起。”又同年八月十三日《自由談》載有大聖《關於翻譯的話》,又中說:“目前我們的出版界的大部分的譯品太糟得令人不敢領教了,無論是那一類譯品,往往看了三四頁,還是不知所云。”

  〔3〕達爾文(C.R.Darwin,1809—1882)英國生物學家,進化論的奠基人。他的《物種起源》(一譯《物種由來》)一書,於一八五九年出版,是奠定生物進化理論基礎的重要著作。〔4〕馬君武(1882—1939)名和,廣西桂林人。初留學日本,參加同盟會,後去德國,獲柏林大學工學博士學位。曾任孫中山臨時政府實業部次長及上海中國公學、廣西大學校長等職。他翻譯的達爾文的《物種由來》,譯名《物種原始》,一九二○年中華書局出版。〔5〕托爾斯泰(M.N.OGPQRGS,1*福玻浮保梗保埃《砉骷遙有長篇小說《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復活》等。屠格納夫(T.U.TVHWXXY,1818—1883),通譯屠格涅夫,俄國作家,著有長篇小說《羅亭》、《父與子》等。辛克萊(U.Sinclair,1878—1968),美國作家,著有長篇小說《屠場》、《石炭王》等。〔6〕郭沫若(1892—1978)四川樂山人。創造社主要成員,文學家、歷史學家和社會活動家。著有詩集《女神》、歷史劇《屈原》、歷史論文集《奴隸制時代》等。他譯的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於一九三一年至一九三三年間由上海文藝書局出版,共三冊(未完)。〔7〕康德(I.Kant,1724—1804)德國哲學家。他的《純粹理性批判》一書,出版於一七八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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