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風月談四庫全書珍本


  豐之餘

  現在除兵爭,政爭等類之外,還有一種倘非閒人,就不大注意的影印《四庫全書》中的“珍本”之爭〔2〕。官商要照原式,及早印成,學界卻以爲庫本有刪改,有錯誤,如果有別本可得,就應該用別的“善本”來替代。

  但是,學界的主張,是不會通過的,結果總非依照《欽定四庫全書》不可。這理由很分明,就因爲要趕快。四省不見,九島出脫〔3〕,不說也罷,單是黃河的出軌〔4〕舉動,也就令人覺得岌岌乎不可終日,要做生意就得趕快。況且“欽定”二字,至今也還有一點威光,“御醫”“貢緞”,就是與衆不同的意思。便是早已共和了的法國,拿破崙〔5〕的藏書在拍賣場上還是比平民的藏書值錢;歐洲的有些著名的“支那學者”,講中國就會引用《欽定圖書集成》〔6〕,這是中國的考據家所不肯玩的玩藝。但是,也可見印了“欽定”過的“珍本”,在外國,生意總可以比“善本”好一些。

  即使在中國,恐怕生意也還是“珍本”好。因爲這可以做擺飾,而“善本”卻不過能合於實用。能買這樣的書的,決非窮措大也可想,則買去之後,必將供在客廳上也亦可知。這類的買主,會買一個商周的古鼎,擺起來;不得已時,也許買一個假古鼎,擺起來;但他決不肯買一個沙鍋或鐵鑊,擺在紫檀桌子上。因爲他的目的是在“珍”而並不在“善”,更不在是否能合於實用的。

  明末人好名,刻古書也是一種風氣,然而往往自己看不懂,以爲錯字,隨手亂改。不改尚可,一改,可就反而改錯了,所以使後來的考據家爲之搖頭嘆氣,說是“明人好刻古書而古書亡”〔7〕。這回的《四庫全書》中的“珍本”是影印的,決無改錯的弊病,然而那原本就有無意的錯字,有故意的刪改,並且因爲新本的流佈,更能使善本湮沒下去,將來的認真的讀者如果偶爾得到這樣的本子,恐怕總免不了要有搖頭嘆氣第二回。

  然而結果總非依照《欽定四庫全書》不可。因爲“將來”的事,和現在的官商是不相干了。

  八月二十四日。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三年八月三十一日《申報·自由談》。

  〔2〕影印《四庫全書》中的“珍本”之爭《四庫全書》是清乾隆下令編纂的一部叢書,分經、史、子、集四部,收書三千餘種。爲了維護清政權的封建統治,有些書曾被抽毀或竄改。一九三三年六月,國民黨政府教育部令當時中央圖書館籌備處和商務印書館訂立合同,影印北京故宮博物院所藏的文淵閣本《四庫全書》未刊本;北京圖書館館長蔡元培則主張採用舊刻或舊抄本,以代替經四庫全書館館臣竄改過的庫本,藏書家傅增湘、李盛鐸和學術界陳垣、劉復等人,也與蔡元培主張相同,但爲教育部長王世傑所反對,當時商務印書館編譯所所長張元濟,也主張照印庫本。結果商務印書館仍依國民黨官方意見,於一九三四年至一九三五年刊行《四庫全書珍本初集》,選書二百三十一種。

  〔3〕四省不見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變後,日本帝國主義先後侵佔我國東北遼寧、吉林、黑龍江、熱河四省。九島出脫,九一八事變後,法國殖民主義者趁機提出吞併我國領土西沙羣島和南沙羣島的無理要求,並於一九三三年侵佔了中國南沙羣島的九個島嶼。對此,中國人民羣起抗議,當時中國政府也通過外交途徑向法國當局提出了嚴正交涉。

  〔4〕黃河的出軌指一九三三年七月黃河決口,河北、河南、山東、陝西、安徽以至江蘇北部,都氾濫成災。

  〔5〕拿破崙(NapoléonBonaparte,1769—1821)即拿破崙·波拿巴,法國資產階級革命時期軍事家、政治家,法蘭西第一帝國皇帝。拿破崙藏書很多,死後其藏書輾轉易主,一九三二年曾有一部分被人運往柏林,準備拍賣,後由法國政府設法運回巴黎。〔6〕《欽定圖書集成》即《古今圖書集成》,我國大型類書之一。清康熙、雍正時命陳夢雷、蔣廷錫等先後編纂,於雍正三年(1725)完成。全書共分曆象、方輿、明倫、博物、理學、經濟六編,總計凡一萬卷。

  〔7〕“明人好刻古書而古書亡”清代陸心源《儀顧堂題跋》卷一《六經雅言圖辨跋》中,對明人妄改亂刻古書,說過這樣的話:“明人書帕本,大抵如是,所謂刻書而書亡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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