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片春雨!四野茫茫,只见漫天纷落的雨。晌午五点多钟,日头水蒙蒙的一团红,早已偏西了。秋棠挽着竹篮子独个儿慢慢走在路上,听着雨细刷细刷地打在油花伞上,心里说不出的平安,喜乐。小路两旁,望也望不断一片绿汪汪的水田,三两家茅寮子,寂悄悄的。雨中一溜眉黛似的淡淡的青山,天的那一边。风起了,远远听见山脚村庄外那一带绿柳林子,哗啦,哗啦地,起了潮水一般。这无边无际四月烟雨,把空阔的田野给静静的渲洒成了一片水绿茫茫。
──唉!
秋棠瞧着自己一双赤脚,走着,走着,叹了口气,她腾出一只小手摸了摸头上那块花绸帕子,湿湫湫地,让雨给打湿了一片了。随手扯下了帕子来,抖了抖,摊在竹篮口上。今早娘炖了一锅糖醋蹄子,叫她送去芦塘村,给小姨妈补一补月子。回家时,篮子里装满了松果,她跟小姨爹家的五阿姐两个,捡了一中午的。姐儿俩还做了个小布男娃娃,用墨描出鼻子,眼睛,不知怎的就缺了张嘴巴。如今想了起来,忍不住就揭开帕子,又往竹篮里瞧了那布人儿一眼。只见他拱着个大肚腩,三角眼,倒吊眉,苦头又苦脸的像个大男人怀足了十月的身孕,那德性叫人越看啊越是想笑。秋棠咬了咬嘴唇,四面望望,雨,下得更密了,长长的一条田间小路上那里还看得见一个人影。这小丫头儿索性把脸一扬甩了甩辫子,哈哈哈,笑个不停起来。花纸伞底下那小小一个天地,淅淅滴滴的一圈水帘,兜啊兜的。路上的泥沙地又湿,又软,踩在秋棠脚心,沁进她心窝里,凉丝丝地。三点半钟上的路呢,出门时,小姨妈拿了条花缎子的小被褥,把红噗噗肥头大耳的一个孩子给裹起了,送秋棠出了屋门,眼圈一红,想说甚么到底又没说出来。走出了村口,白漫漫一大片水芦苇塘,天碧阴阴的。秋棠心里迟疑,想了想,牙齿一咬蹲下身把鞋脱了,放进竹篮,裤管也卷到了腿肚子上。抬头一看,满天里,忽然哗亮了起来。数也数不完,受了惊似的四下里飞窜了开去,好一片纷纷雪雪的白鹭鸶!秋棠一时看呆了。撑起了伞,那绵绵细雨早已漫天洒下来。
──都是小七子,小短命!死皮赖脸,磨了人这老半天,回家,又要挨娘的骂了。
脸一红,秋棠忽然想起了甚么,那张嘴巴子可就骂不下去了。这条路上又没个人也没个鬼影子,还怕出丑吗?不知怎么,自己那张脸却臊得连耳根都烫了起来。心里头可别起了魔念呀。秋棠走着,想着,手里那把花纸伞不住的兜了过来,兜过去。小姑娘的心事,就像她家庄口河堤上的柳枝一般,迎着这斜风细雨,一缕一缕悄悄地给撩了起来。
这天中午那一片天蓝得像一匹喜蓝色的缎子。村口好大的一片水塘,日头下,眨亮眨亮。姐儿俩,一边一个,提着一竹篓的脏衣服血褥子,来到了塘边。那五阿姐笑吐了吐舌头向秋棠做了个七月十五的鬼脸,看看左近没人,把衣衫就脱了,只穿着一件贴身的小衣,钻进了塘边芦苇丛里。秋棠叉着手,望了望顶头那一片水蓝水蓝的天,看了看塘水,哈的一声一把身上衣衫一件一件的摔到了塘边。四月的塘水,一下子暖进了秋棠的心窝。只听得忽猎猎的一声响,水光闪动,塘上,飞起了两只雪白的鹭鸶。“哈!哈!哈!”岸上有个人纵声长笑。秋棠打了个寒噤,一转身蹲进了水里。半晌探出了头来,五阿姐早已捞起臭烘烘一团烂泥,叭的,向塘边泼了出去。
“作死的小七!偷看人洗澡呀。”
岸上一株公孙树有两丈来高,亭亭盖盖的伸到了塘面上来。朱小七跷起一只泥腿,挨着树身,坐在一条横干上,把一顶斗笠遮住了半边脸孔。呼噜呼噜的鼾声,打着小闷雷。
“装睡?”
“小阿棠,我的小媳妇子!你别冲着我绷脸儿呀。”
朱小七咯咯大笑,脸一侧,闪开了秋棠泼过来的一把泥水。揭下了斗笠,地上一摔,朱小七睁开了两只眼睛来。
“谁是你的媳妇呀?”秋棠伸了根指头,刮着脸。“你美!”
朱小七叹了口气,一个觔斗,蹦下树,掸了掸身上那一把烂泥沙,抓起斗笠盖上了头。嘴里唱着,拉长脚步去了。
朱小七哟
十四五哟
没老婆哟
抱个枕头
当媳妇哟──
秋棠望着小七走得远了,钻出了水来,把湿漉漉的两根小花辫子,抄在手里,绞了绞。
“五阿姐,你看这小七,倏来倏去,不像个江湖侠客?”
“他?小混混,小泼皮!”
“五阿姐。”
“嗯?”
“我们回去吧。”
“怎么啦?”
“静静的,我害怕。”
“中午,没人。”
“你看。”
“看甚么!”
“那边竹林啊。”
“甚么啊?”
“有个人!蹲在那里。”
“胡说。”
姐儿两个就在塘边找了块大青石,把那一篓子脏衣服给搓一搓,洗了。一边一个,提着走回家去。
小姨妈家的人口,可真杂。五阿姐的妈,小七子的妈,这两张嘴皮子一清早起来就聒喇个没完。难怪她们家的男人们早上一杯茶没喝完,人就闪了。拿今天说,秋棠来芦塘村看小姨妈坐月子,才走进后院,便听见东屋里那五阿姐的爹冷笑了一声,说:“老二吗?放在船行的那笔钱都叫人倒了,也讨不回来,还有脸伸舌头舐自己那张脸,称英雄!”秋棠知道说的是小七的爹,站在窗底下,听了听。“人家倒还有脸舐呀。”妇人嗤的一声笑出来。“你自己呢,那张老脸早就摘了下来,擦了屁股啦!我看你们朱家三兄弟,连那个老三,全是鸡毛小胆!”秋棠一听,五阿姐的妈连小姨爹也骂上了,对着窗里狠狠呸了一口,提起那一锅糖醋蹄子,找她小姨妈去了。这当口洗了衣服回来,晾好了,走过后院,就看见天井里堆出了一根一根削开的苇眉子。五阿姐的妈,小七子的妈,肩挨着肩,坐在一条矮板凳上,一根指头绞上了苇眉子又嫩又白,在她们怀里蹦个不停,身边地上,早就编出了好大的一片芦席子。妯娌两个人就像坐在皎白的一块雪地上。
“今早我看见老三从被窝里钻出来,眼窝黑黑的!”
“就是铁打的男人,也能叫女人磨得化成了一滩脓水哟。”
“三房这一对呀!”
“蜜里调上了油,连坐月子──”
小七的妈,抬抬头看见秋棠沉着一张小脸站在天井墙根下,讪讪的就停了嘴。五阿姐的妈接过口来,把眼一撩朝小七的妈泼了个眼色。
“我的舅小姐,那里去玩了水来?那一头一脸的都是泥草,还不快去打桶水洗洗脸!”回头朝屋里叫了两声:“阿五!阿五!这懒死丫头,一闪,又死到那里去了?”
秋棠只觉得自己有一口恶气顶在心里,出不来。一步一步,走到了门口,耳边还听见小七的妈说:
“三房这小外甥女,聪明伶俐,一颗心,生了十五六个窍。”
“也爱俏哟!她小姨妈才给了她一块花绸帕子,喜欢得不得了。”
“就是脾气毛了些,嘴巴不饶人。”
秋棠听了,一回身恶狠狠地翻了两个白眼,飞也似的蹦跑出后门去了。园里静悄悄的,五阿姐却不知去了那儿。她也不说一声,人一晃,幽魂似的可就不见了。秋棠心里烦躁了上来,一个人慢吞吞的踅到了水井边,把帕子一扯,顺手一塞,掖在胳肢窝下。摇起了辘轳来正要打上一桶水,忽然看见水里两只眼睛,眨啊眨的。那小辫子上结着两根喜红的头绳,一晃又一晃地。只见天上白云,一毬毬,满天柳絮似的悠悠地飞渡了过去。不知那里飘落了一片树叶来,那一井的亮天光刹那间就给打碎了,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绿水涟漪,蓝蓝的一片天,眨亮,眨亮。自己那一张脸,好半晌,碎了,又聚了起来,静静的映漾水中。秋棠攀着井口可看得痴了,谁知一个不留神腋窝里的帕子滑了下来,滴溜溜,掉落了水井中。“唉哟!”有人一拍手叫出声来。秋棠抬头一看,水井旁,那株老槐树上猴儿似的蹲着的人可不就是朱小七。
“小七哥!”
“嗯。”
“帮个忙。”
“甚么?”
秋棠指了指井里。
“没看见呀。”
“好小七!”
朱小七叹了口气,慢吞吞,伸了个懒腰。倏地一翻身,那两只泥腿便倒勾在树干上,探着头,抓耳搔腮的朝向井里张望了半天。
“有点难。”
“帮个忙呀。”
“叫一声好哥哥。”
“好哥哥。”
“没听见。”
“好哥哥!”
“小媳妇子,那边等我去。”
朱小七那眼珠子一转,贼嘻嘻地朝后门口的柴房就呶了个嘴。秋棠脸一红低下了头,把两条花辫子捏在自己手里,玩弄着头绳,慢吞吞挨走到了柴房门口。小七早已一个鹞子翻身,蹎下树来,攀着辘轳绳子溜下井底去了。
柴房里没一个人,黑魆魆的。秋棠呆了一呆,把门一推,躲到了门后,一颗心好像挂起了十五个吊桶,七个儿上又八个儿下。好半天,听见嘘溜溜一声唿哨,一颗小头颅探了进来。
“有人在家吗?咦,我媳妇出门去了。”
朱小七搔摸着脸楞头楞脑的走进了门来。秋棠忍着笑,悄悄的闪出了门。“呀呵!”往他脖子上凉飕飕的嘘吹了两口气。小七蹦的一跳,一张脸,煞白了。“好婆娘,谋害亲夫哪!没良心的妇人,瞧我从城里头给你捎了甚么来?”把手一扬,可不是那块月白的绣花帕子!
“下回不敢了,谢谢小七哥。”
“老夫老妻,客气甚么?”
小七点了点头,把帕子攥在手里使劲一绞,抖开了,湿搭搭地戴在秋棠头上,顺着下巴打了两个结。
“媳妇!”
他呆呆看了半晌,忽然唤了声。
秋棠心头一热,那张小脸便红了上来,望着地。好一会,咬咬下唇,打定了主意答应一声:
“嗯。”
小七呆了呆,眼睛一转忽然回过身来,抖索索地,把门给合上了。
“媳妇,咱俩生个孩儿,好不好?”
“我不会呀。”
“那回事儿,我看见过的,你学我。”
秋棠只觉得自己一颗心突突乱跳,把嘴一抿,抬起头就闭上了眼睛。忽然脸一红,悄悄地,睁开了眼。那小七哥直勾着眼睛,瞅住她,脸上那副神气像笑啊可又不像笑。
“小七哥,我不成,你给教教。”
两个人在黑影地里厮抱着,偷偷亲了个嘴。
咚!秋棠勾起了一个指头,说时迟,那时快,在朱小七额头上,响梆梆的敲了一记。“谁是你的媳妇呀,你好美!”一甩手,挣脱了小七两条胳臂,格格一笑,把头上的花绸帕子给扯了下来,一溜风走出柴房去了。
如今独个儿走在回家的路上,思念了起来,一颗心却不由得就痴了。
──唉。
眼见这茫茫的雨悄落个不停,秋棠那一颗心也伴着满天的雨丝,飘飘漫漫了起来。走了一个多钟头的路了,照往日的脚程,也快到家。这条田路可走得熟了,再过去便到了那条小青溪,浅浅的一湾鹅卵石头,四月的流水,老是叮咚个不停。过了木桥穿过绿汪汪一片水田,就是她家那个绿柳庄子。远远望去,雨雾里,山脚那一带柳林仿佛浮起了一笼笼水淡淡的青烟。这会儿娘在家里可坐不住了,手里的活计拿起来,又放下,磨磨蹭蹭的只管扒着屋门往外看:“这死丫头,甚么时候了,还不回家!”娘那张嘴巴子可别让她骂开了。秋棠心头一冷,把挽在肘子上的竹篮换个手,脚步加紧了起来。
雨下得更密了。
秋棠抬抬头,看了看天色。西天那个太阳烟水蒙蒙的,不知甚么时候就凝成了红滟滟一团,待沉不沉,正是向晚时分。秋棠缩起脖子,索落落地打了两个寒噤,蹲下身来,把裤管卷高了些。
“前面那个扎小花辫子打赤脚的小姑娘,等等!”
秋棠一回头,只见一个人披着一张墨绿的油布雨衣,冲开白茫茫一片雨气,鬼赶似的朝她直蹿了过来。脚下那双牛皮靴子踩辗在泥沙上,喀喇,喀喇,溅起了一堆一堆的水花。
“小姑娘,这是往吉陵的路吗?”
那人三脚两步追上了秋棠,把一顶压着眉毛的油布帽,掀了掀。
“吉陵?不知道哇。”
“你往那里?”
秋棠卷好了裤管,站起身来,腾出一只小手指了指山脚下那一片绿柳林子。
那人点点头,乜起眼睛瞅了秋棠一眼,把头上那顶油布帽,压低了,顺手在脸上抹了两把,拔开脚步来喀喇喀喇的,头也不回,冒着大雨往前赶路去了。
秋棠呆了呆,提起竹篮子又低下了头走自己的路。一面走,一面听着雨必必剥剥打在伞上,脸一红,又想起了朱小七那小猴儿。
路旁有个小小农家,大雨中,茅寮顶上漫起了一缕炊烟。百来只鸭子荡着满塘子绿油油的工浮萍穿过来,穿过去,浑身水白,泼上了淡淡的一层晚红。田里悄没声息,一片苍茫,秋棠一双赤脚踩着路上的泥沙,凉沁沁的,手里那一支花纸伞只不停的兜过来,兜过去。刹那间,偌大的一个天地仿佛又剩得了她一个人。
过了桥穿过那一片水田,就到了家。
──这下可好了。
一场大水,把溪上那一座小木板桥给冲走了啦。秋棠来到水边,听见了溪底哗啦哗啦的鹅卵石头,那雨,却越下越大。今天可回不到家了。这么一想,心上有点发冷。
“那小姑娘!”
秋棠望过了溪去,对岸,大雨中,跑来了一个人,一身墨绿的油布雨衣风飙飙地响。“小心哟,水急!”秋棠叫出了一声,只听得泼喇喇的一阵响了过去,那人涉过及腰的水,五六步,早已渡到了这边岸上来。“小姑娘,我送你过去吧。”拦腰一抱,连人带伞把秋棠扛上了肩膊,又一阵泼喇喇跋涉过去,送到了对岸。
“谢谢啦。”
“你今年几岁啊?”
那人放下秋棠,抖了抖身上的雨衣,歪过头,看了看她。
“过了端午,十三啦。”
“一个小姑娘在路上走可得小心啊!你娘怎不叫个人出来接你?”
“我爹前两天出门去了,家里两个弟弟,还小啊。”
那人摊开手心,哈了口热气往额头上抹了一抹。“走吧!这场大雨一下,没完没了。”他点了点头,笑了一笑,放慢了脚步让秋棠安心地跟着,一块儿就往前赶路去。
风起了。
秋棠一咬牙缩起脖子,把伞柄子夹到了肩窝底下,迎着大风,抬抬眼,只见西边那一片天涌起了一滚一滚彤云。那光景,就像一张横幅大青纸上,给浓浓的挥泼上了十来团殷红。向晚的日头儿先前还是水红水红的一团,才多久就凝黯成了一抹瘀血似的红。雨下得大了,一时间,天顶仿佛开了个缺口,大片大片的雨水直灌了下来,秋棠吸了口气,机伶伶地打个哆嗦,把手里的竹篮子覆向心口。
那人只顾低着头缩起了肩窝,喀喇,喀喇,踩着牛皮靴子。一身油布,顶着这一场大风大雨。赶了一程路他忽然回过头来,叫道:
“找个地方,避避雨吧。”
“前面三岔路口,不是个井亭子吗?”
“甚么?”
“井亭子!”
那人抬抬头。前面不远,路旁水田里果然小小一座竹亭。
三脚两步闯开大雨,只见他身子一矮,早已穿过了檐下那一片飞瀑似的水帘,哗啦啦蹿上了亭来。他把雨衣脱了,抖了抖,撂到亭栏上,摇着辘轳打了桶水,昂起脖子,就着桶口一连喝了十来口。喘回了一口气,那人勾过一只眼睛来,笑嘻嘻道:“你喝口水啊。”秋棠放下竹篮,把雨伞兜了一兜搁到了亭角,甩了甩辫子就捧过吊桶来啜了两口。那人笑了笑,自己往井栏上一坐剥掉牛皮靴子,倒出泥水,随手揭下了头上那顶油布帽。
“这雨!”
“下得好大。”
“四月天!”
“可不是?”
秋棠望着他,接口说。原来是个少年,圆憨憨的一张脸,笑笑地,不过二十来岁的模样儿,额头那一大片脑袋瓜不知怎的却剥秃了半边,油光光。秋棠呆了呆,忍不住瞅了两眼,笑一笑,蹲下身来,把摊在竹篮口那块花绸帕子安放在桶里,搓洗了起来。
“这块帕子,好美啊。”
“我小姨妈给的。”
“小姨妈,她住那里?”
“芦塘村。”
那人哦了一声,呆了呆,半天,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锡壶,望着亭外那漫天大雨,凑着壶嘴,一口一口喝着酒。一只手,伸进了口袋里摸着蚕豆,一颗颗,只管吃了起来。
秋棠洗了帕子,绞干了,抖一抖晾到了亭栏上,回过头来看了那人一眼。
那人喝了半壶酒,伸了个懒腰,站起身。
“好热!”
他呵了口酒气就把身上衣衫三两下给扯脱了,往亭栏上一搭,钉铃,珰琅,口袋里掉出了东西。秋棠一看,都是些小孩儿身上戴的福字牌、小金锁片、项链、镯子。只见他光出了两条棍棍结结的膀子来,右边膀子上,刺着一个青色的鲨鱼头,白森森地,嗞着牙,另一边却刺着一朵妖红牡丹。好一身白纠纠的肌肉!秋棠脸上一热,悄悄地把头别了开去。
“小妹子!”
“嗯?”
“你今年几岁了?”
“十三。”
“哦──”
大雨里走来了两个人。
那人趴下了身去,把撒落一地的金银首饰掳做了一堆,拿过衣衫覆遮起来,向秋棠倏地翻了个眼,慢慢踱到亭口。檐下那一片雨水帘兀自哗喇个不停。
“请问老爹,到吉陵,怎走啊?”
不知是那个庄子来的老两口,顶着斗笠,一身蓑衣,慢吞吞的往南走过了三岔路口。那老汉抬了抬头。
“那边啊?”
“吉陵!”
“那边啊?”
“吉陵,断河湾!”
老人家指了指右边的一条岔路,又缩起了脖子,把斗笠压低,跟他老伴两个拱起背脊来冒着大雨自顾往前赶路。
那人谢了一声,呵呵呵地伸了个懒腰,抱起两条胳臂,站在水檐下。右手的拇指头,有一下,没一下,好半天只管揉搓着左边膀子上,那一朵鲜红的牡丹花。看看老两口走得远了,他仰天打了一个响嗝,酒意涌上来,秃了半边的脑门起了一块块油亮的红斑。“好热!”他索性往地上一坐,靠着井台子把两只泥巴腿架到了亭栏上,拿起小锡壶,喝了两口,向秋棠撩过眼来。
“吉陵,你去过没?”
“没。”
秋棠摇了摇头,把水哗啦啦泼到了井亭外,摇下辘轳,又打上了一吊桶。
“吉陵哟那好热闹一个大地方,五千户人家!有道是:天天有花会,夜夜过元宵。听!镇中心有一条花街,有个好名字,叫万福巷,住着一百几十个花花姑娘。每年六月十九,观音老母过生日,一条花街遍点起了百盏千盏万盏花灯,西王母又开了蟠桃宴,请来诸天的仙女神道菩萨,在这万福巷里,吃酒,唱曲,划拳,那个热闹──”
“嘟,嘟,嘟,吹法螺!”
秋棠洗过了脸泼出了水,把湿湫湫的两条小辫子绞了一绞,提起竹篮子来。
“我要回家啦。”
“不忙啊。”
那人一条胳臂,倏地,抄过来。秋棠一甩手,揝起了花纸伞,转身就走。
“小妹子,雨还下着呢。”
脚一抬,堵死了亭口。
“小七!”
“你叫谁呀?小妹子”
那人望了望,笑嘻嘻地把竹篮子从秋棠手里头轻轻掳了过来。“小七是谁呀?喏,这个么?”手一抠,往竹篮里拎出了一个小布男娃娃。三角眼,倒吊眉,腆着个圆鼓隆冬的大肚腩,苦头苦脸的缺了张嘴巴。那人呆了呆,把布娃娃捏在手里,左看看,右瞧瞧,脸上那副神气爱笑不笑,说不出的古怪。
“我跟五阿姐做着玩的,忘了给他画上嘴巴啦。”
“五阿姐,她又是谁?”
“小七的堂姐姐呀。”
“哦──五阿姐,她几岁了?”
“十六。”
那人脸一白,一甩手,撂下了布娃娃,让他拱着大肚皮坐在井台子上,眼上眼下,又端详了老半天。“这德性!”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往地上只一趴,掀开了衣堆,随手一摸,捞起了一条血渍渍的银项链,抖索索地挂到了布娃娃脖子上。
秋棠一张脸,煞白了。
“你把她怎么了?”
“把谁怎么了?”
“五阿姐!”
“哦──”
“这条项链是她的,我认得!”
那人嘻嘻一笑忽然贼起眼睛,蛇一般,洞荧荧地瞅住了秋棠。“你可别问得太多哟,我从黄石镇一路浪过来,叠石村,棋盘庄,绿竹塘,海莲寺,落门众,跌马店,芦塘村,走了五天了。喏!”脚一勾就把地上那一堆福字牌、镯子、项圈、小金锁片,一股脑儿拨到了跟前,瞅着秋棠,一件一件的挂到布娃娃身上。拿起小锡壶又喝了两口,往亭栏外,一扔,站起身来搓了搓膀子上那朵红牡丹,打个酒嗝。“上路吧!雨小了。”他把上衣穿了,两只泥脚套进了牛皮靴子,披上油布雨衣,拎起布娃娃揣在怀里。
“上那儿?”
“吉陵!”
“不去。”
“刨了你!”
秋棠抬起头来,望望亭外,雨果然小了。天地之间,一片凄迷。隔着那一带绿汪汪烟雨苍茫的水田,从三岔路口井亭子,望过去,山脚下她家那个红瓦农庄子早已起了炊烟。秋棠心中一片冰凉。这会儿娘又扶着屋门,探着头,望她回家。山脚起了风,远远听着,庄口那一片葱葱茏茏的绿柳林子,哗啦,哗啦地,像河里起了一场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