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九!渡口上好一片虔诚。早上才九点多钟,水蓝天,白水茫茫,提着香烛篮子的挑着食盒的那男男女女早已从四乡赶了来,站满一渡口。这大喜的日子见了面,识也好,不识也好,都笑嘻嘻道一声:“虔诚!”有人集了资,就在水边渡头上搭起了两座席棚,摆上十张桌子,几十条板凳,叫个闲人站在棚口镗镗镗地敲起了铜锣来吆喝过往的人。“喂──歇歇来啊!”香客们进了棚子就泡来一碗热茶,歇过了脚,拱个手,谢一声,“虔诚”,等船过河去了。棚口一早贴出了红榜来,四尺来长的一张开列出了捐钱舍茶的信士弟子芳名,领衔的几位,不就是吉陵首户曹家。
燕娘跟着婆婆也来到了渡口。
“娘,也歇歇吧。”
燕娘拍了拍腰身,叹口气,解开了背上那一条花布兜,抹了抹汗,把孩子抱到怀里。婆媳俩才坐了下来,一个管事的,穿了一身宝蓝,抹过手,笑嘻嘻泡来了两大碗热茶。
“老太太,虔诚啊。”
“虔诚。”
“那儿来?”
“河西郭家村。”
“远啊,一早赶路。”
“早些来看看旧街坊。”
“原先也住镇上?”
“可不是。”
棚外好一片晴天,河面上,水光眨亮,一圈荡漾开了一圈。那摆渡的梢公撑起了长长的一根竹篙,来来回回,日头下,一船一船把进香的客人渡到了对岸镇上。六月的河水,咛咛叮叮地澴流过了石头叠起的好大一座城砦。
燕娘喝了半碗茶,抱起孩子亲了一亲放在自己心口上,侧着身,解开胸前的衣钮,喂起了奶。初夏天时,孩子额头沁出了一颗颗汗水珠儿。“天热了!”燕娘看了看婆婆就把孩子的领口松开了,从腋窝里掏出了一块青布手帕,往哥儿脸上,扇起凉来。河上起了风,一时间只听见水边岸上纷纷萧萧的翻飞起白灿灿一片芦花。渡头上漫天血点子,噼噼啪啪飞响起了一阵鞭炮。
“过河啦,过河啦。”
棚口有个人探进了头。燕娘扣上衣钮,站起身来让婆婆把哥儿扎到了她背上,红了脸,整一整衣裳。婆婆喝了茶,漱过口,提起那一篮香烛金纸来回头就向管事的谢了声:
“虔诚!”
婆媳俩一前一后,日头下,走出了茶棚来。
渡口上,早已站满了十来个等船的人。船家打起了赤膊,黑湫湫的一个身子蹲在船尾,吸着烟,笑嘻嘻地招呼客人上船。
“这位年轻的小大嫂行动不便,大家给让让啊。”
燕娘脸上一热,扶住婆婆,踩上了踏板。船头坐着一个大娘,四十几,福福泰泰地穿了好一身的喜红,怀里搂着八九岁的一个小姐儿。看见了燕娘就一把挽了过来坐在身边,凑着嘴,问道:
“几个月啦?”
“七个月了。”
“看起来呢可有八个月了。”大娘探过一只手,摸了摸。“今天菩萨生日,心里欢喜,赶快求她老人家给生个白胖姑娘啊。”
“开船了!”
船家喝了声,拔起竹篙往岸边一点,泼喇喇,向河心荡了出去。
“我说,罗四妈妈,你老人家自己赶今年也生一个呀。”
“船家,你骂人。”
“今天好日子,可别动气。”
“动甚么气!”
“胎气。”
船上五六个男客把眼睛一挤,吃吃笑了起来。
梢公把头一抬翻了翻眼皮,板着脸,好半天只管呆呆地望着对岸城砦上皎白花花的日头。手里一根长长的竹篙,一点,一点,把船撑到了河心。刷啦啦,刷啦啦的一片白水,只见天的北边,河上游,水光眨了两眨,一艘黑油油的乌篷船张起黑风帆顺流飞驶了下来。梢公望望来船,忽然说:
“年头真的变啦──”
“老许,又来了!”
一个男客笑道。
船家愣了愣,不吭声了。
“老许,你说,我不打岔了。”
“年头真的变啦。姐儿老鸨也拜起观音菩萨来了,诚心得了不得。拿今年说,菩萨过生日,就比往年风光多了。万福巷里的姑娘们发了个大大的愿心,凑了皮肉钱,给菩萨她老人家治了装。用的都是金丝银线,红罗绸缎,把衣服诚诚敬敬的制好了,拣个好日子,给菩萨换上啦。那一天镇上观音庙里外哄哄传传,热闹极了!满巷的姐儿们七八十位,起了个大早。观音菩萨,俏生生的坐在那一座雕花金漆的龛子里,眼皮,也没抬哟。她老人家身边密匝匝的给围上了两重红绸帐幔,男人都不许观看。庙里管事的,早就选定了两个童贞好女儿,龙年生,十二岁。沐浴,斋戒,换素服。吉时一到,敲起钟磬木鱼,叮叮当当好一片香火,把两个童女送进了红绸帐幔里,给菩萨她老人家洗了身,换上了新衣裳。好端端的一个南无观世音菩萨,这一打扮,摇身一变,变了个新娘子啦!这当口大雄宝殿里黑鸦鸦跪了一地,烧香顶礼全都是万福巷的姑娘们──”
“老许,你也去看了?”
“看热闹的男人们满坑满谷,挤鬼门关,把庙门都挤破了啦!”
那罗大娘皱起了眉头,嘿地冷笑出一声来,接口说。
燕娘回头一看,船靠岸了。
罗大娘挽起了花布包袱,搂了搂燕娘,站起身来解开红手绢摸出了一个铜钱,当啷,撂到船板上:“虔诚!”脸一扬瞅住满船的男客,整了整衣裳,把身边那个八九岁的小姐儿牵在手里。
燕娘望着这母女两个,跫跫地,头也不回,踩上河堤去了。
“娘,这个罗大娘是谁?没见过。”
婆婆摇摇头,把满头的花白拂了一拂,抹去了汗,提起了香烛篮子。那摆渡的听了嘻嘻一笑,哈着腰,捡起船板上一个个铜钱。
“这个罗大娘么?就是万福巷里有名的罗四妈妈,罗老鸨,罗破车啊。”
“谁?”
“老鸨!”
“啊。”
“看不出吧?”
“白白嫩嫩的,好福气。”
“五十好几了!”
“不像。”
“万福巷开张了几年,罗四妈妈,就卖了几年啦。”
“那小姐儿──”
“那个?”
“她身边那个啊,八九岁的。”
“买的!”
燕娘呆了呆。看看那罗四妈妈,提起裙脚紧牵着小姐儿早已踏上了城头石砦,一转身,老少两个就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消失了。燕娘背起哥儿,心一寒,机伶伶地打出了两个哆嗦,半晌,站定身子,挽住婆婆下了船。婆婆扔了个铜钱,回头向笑嘻嘻只管哈腰的船家谢了声:
“虔诚!”
“老太太,您虔诚!慢走哟。”
婆媳俩搀靠着,一步一步,登上了渡口石堤。
好个六月天!那满天的灿亮一桶白冷水似的哗喇喇地迎面溅泼了过来。燕娘把背兜的结头紧了一紧,回转过心神,站在镇口觑起眼睛望了进去,那长长的一条南菜市街白花花地流洒起了遍地天光。只见大街两旁,一户,紧挨着一户,层层叠叠一大片灰瓦房子,眼生得很,可有半年多没上镇烧香来了。家家户户的大门口早已贴上了一幅新的春联,放眼望去,那光景,就仿佛灰落落的一个大镇给刷出了一条条一片片的红!街坊妇人们,三三两两的日头下抬出了黑熏熏的供桌,就在店门口,满镇点烧起了香。观音菩萨今天生日绕境出巡,看着心里喜欢,保佑吉陵镇来年家家丰足户户平安。水檐下,一口一口的黑铁锅,红汹汹地燎烧起了金纸。人来人往街上热哄哄的,尽是一早从四乡赶了来看迎神赛会的人。镇心万福巷那一头,倏地蹿出了一窝十三四岁的小泼皮,打赤脚,蹦蹦跳跳着一路点起了花炮。过路的人挨挨挤挤,又是闪,又是躲,又是笑,又是骂。临着河堤一家糕饼铺子里悄没声息的闪出了一个肥胖妈妈,只见她穿了一身红缎子,搽着半面胭脂,橐橐地跑上了大街,操起一根挟火炭的铁钳子指住了泼皮们,破口大骂。
“刨了你,婊子养的小龟儿们。”
“大热天,你这干甚么呀?回来,回来。”
她家男人提着两篮香烛金纸熟鸡熟鹅,跨出了门槛来,望了望。
“今天甚么日子!一早鬼哭神号鸡飞狗跳,惹躁了老娘──”
“关你甚么事!算了,算了。”
“这就走啊。”
“走?”
“上庙啊。”
“你那张脸!”
河堤下泼喇喇一声,燕娘回头,望了望,那摆渡的船家笑嘻嘻挑起了竹篙,载着两个客人,水光眨亮中把船撑出了渡头。隔着一条茫茫白水,对岸那一边,渡口上,早已站满了等过渡的客人。婆婆挽起香烛篮子,拍拍腰身,老少两个妇人一前一后顺着大街走进了镇里。
“娘!”
“嗯?”
“哥儿在我背上睡着了。”
“让他睡去。”
“整天睡!”
“能睡,是福气啊。”
“娘!”
“嗯?”
“昨晚我做了个奇怪的梦。”
“怎么了?”
“梦见肚子里这个,生下来就给抱走了──”
“你男人跑船,出门去了,你在家不要胡思乱想。”
燕娘脸上一红不吭声了,跟住了婆婆,静静地走过了十来家店铺。
顺天堂药局门口,水檐底下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怀里抱着两刀金纸,恹恹地探出头来,朝街上望了望。忽然眼睛一亮,放下纸钱,两三步跑上了日头下的大街,瘦伶伶的一只手挽住了婆婆,一声不响搀拉到自己店门前。水檐下回头一看,向燕娘招了招手,笑嘻嘻拽过一条长板凳来。
“鲁家婆婆,半年没见啦。”
“纪姐啊?”
“是啊。”
“虔诚,虔诚。”
“老人家,您虔诚。”
纪姐泡来了两杯热茶,抹了抹手,蹲到店门前,日头下往那口黑铁锅里一张一张烧起金纸。一面烧,一面跟老人家话起家常。
“哥儿不哭了?”
“搬到河西就不再闹了。”
“小儿夜哭,受了惊。”
“可不是。”
“镇上老店年深日久,阴气重。”
“是啊。”
“搬了家,就好了。”
“如今不闹了。”
“保林他呢?今天怎不跟他媳妇也来烧个香?”
“买了艘乌篷船贩丝货去了。”
婆婆搓了搓腿肚子,把茶喝了,提起香烛篮子强撑起了膝头。
“老人家急甚么啊?再坐坐!菩萨十一点出巡,绕境一周,回到庙里也快一点了,早呢。”
“今年呢可热闹。”
“晚上还绕一次,那才热闹!”
纪姐顶着大日头慢慢烧完了两刀金纸,站起身来拍拍腰杆,叹口气,拈起一束香朝檐口拜了拜,走进了店里。半晌,端出一盘瓜子,笑嘻嘻挨在燕娘身边坐了下来,勾过一只眼睛看了看她身子。
“快生啦?”
“早呢。”
“真好福气!”
“纪姐,你自己也该生一个了。”
“没这个命哟。”
老少三个妇人坐在顺天堂药局门口一条长板凳上,望着大街。
满街的天光。
日头上了中天,十一点钟。燕娘背着孩子坐得累了,悄悄地松解下了花布兜把哥儿抱在怀里,摊开自己心口,喂起了奶。街对面一家铺子,檐口下,一串一串挂满了晒干的大红辣椒。人来人往的一条大街闹市一时间仿佛沉静了下来,那群小泼皮吆吆喝喝的不知闯到那里去了。燕娘一抬头,看见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妇人家,驮着红布包袱,佝着腰,慢吞吞走过大街。一个白痴,蹦着,蹎着,喜孜孜地跟住了她。燕娘心中一动,那一头蓬蓬耸耸的花白才一转眼就消失在人堆里。大街上妇人们氤氤氲氲地烧起了满炉香,高高低低的檐口,漫起了一片檀烟,临街一口一口黑铁锅里,红通通的火舌日头下吞吐了上来。这中午时分,大街后面隔着两条巷子,田里的水车喀喇喇喀喇喇踩转个不停。
街的那一头,远远地响起了鞭炮声。
纪姐呆了一呆把手里那盘瓜子往供桌上一撂,趿起拖板,蹬蹬地,跑出了水檐下。满街烧纸的妇人探出了头来,觑起眼睛,白灿灿一片天光里朝向街口张望着。县仓过去,万福巷口瘦楞楞孤伶伶的一株苦楝子树下,蹿出了那十来个小泼皮。一个个打起了赤膊,绾着一条短裤头,狼奔狗突地点起手里的花炮就往店家门口一枚一枚炸了过去。一面跑,一面满街鼓噪了开来:
“迎观音娘娘!迎观音娘娘啊!”
婆婆眨了眨眼望一望天顶那团日头,把茶放下,站起了身来。
“咱娘儿俩慢慢走去吧。”
燕娘点点头,拍了拍自己的腰身就把哥儿驮上了背。婆婆帮着她扎紧了布兜,提起香烛篮子,回头向纪姐谢了一声:
“虔诚。”
婆媳俩走上闹哄哄的大街,进了镇心。万福巷口,早已堵满了看迎神的妇人。
黑压压一片人头!望进去那满巷烟烟蒙蒙,一时间只听见鞭炮声,喳呼声,唉唷声,混响成一片。
“鲁家婆婆!虔诚啊。”
巷口对面,茶店里走出了一个四十几岁的好看妇人,把手里一盆水白花花一片泼出了街心。日头下看见了婆婆,一脸笑,走上大街拉了拉她袖口。婆婆一回头,呆了呆。
“祝嫂!虔诚,虔诚。”
“您老人家看看这些男人!闹起菩萨来就鬼迷心窍,没完没了。”
“可不是。”
“半年多没见啦。”
“我这个小孙子得了夜哭症,如今好了,带他来给菩萨磕个头。”
燕娘看了看茶店里,影影幢幢的坐满了坳子里来的男客人。几十双眼睛,洞亮亮,只管望着对街万福巷口。燕娘脸一热,跟着婆婆就走过去了。一回头看见那祝家妇人抱着水盆,笑盈盈站在檐口下,拍了拍身上:
“小嫂子,喜啊。”
婆媳俩顺着南菜市大街又走下了十来家店铺,折了个弯,拐进阴阴湿湿的宫保巷里。
街上的鞭炮声,一时间,去得远了。巷子里四五十户人家穷门小户,这中午时分,静悄悄的。三两家妇人走出门口来站在矮檐下朝天拜了一拜,随手把点着的一束香插进了墙缝。一条巷子,缭绕起淡淡的清烟。有一家屋里走出了个中年男人,站在门口,呆呆地拉长了一张水红酒糟脸皮,看着巷心上两个小小姑娘在跳房子。那两双小辫扎起了鲜红的头绳,一晃,一晃。看了半天那男人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酒壶,对着壶嘴,喝了两三口。一眼看见婆媳俩走了过来,笑了笑,瞅住燕娘,嘻开一口黄牙,点点头:“虔诚,小嫂子。”婆婆张望着,找到了槐树下一间破落的小庵堂,站了站叹出一口气,咿呀一声就把门推开了。堂屋里,箜箜箜地清传出了一声声木鱼。只见青灯一盏那小小的佛龛前跪着一个中年的妇人,听见有人跨过门槛走进庵堂来,脸也没抬。一身黑素,鬓角上,一朵白绒花。婆婆呆了一呆叹了口气,悄悄拨过了两个芒草垫拉着媳妇坐下来。好半天她老人家只管揉搓着腿肚子,瞅着蒲团上的妇人低着头,一槌一槌箜箜敲打着跟前青青冷冷的一只木鱼。院子里,悄没人声。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婆婆叹了一口气,拍拍媳妇撑起了身来。佛灯下妇人忽然抬起了头看着婆婆,眼窝里,两团泪水。
“鲁家婆婆!”
“你说!”
“听说黄泉路上有一个孟婆,她给你喝一碗汤,阳世种种,你便都忘了。”
“秦家嫂子,你还年轻,保重啊。”
婆婆提起香烛篮子,膝头一软,扶住媳妇歇过了长长一口气,这才慢慢跨出门槛来把门给合上了。
“娘,这位大嫂,是谁呀?”
“秦家的啊。”
“好像没见过。”
“以前住在油坊巷。”
“看她年纪轻啊,相貌又好。”
“男人死啦,守着一个儿子,过日子。有一天,十几个人跑来家里一闹,大白天打破了门。”
“闹甚么?”
“捉奸啊。”
“捉谁?”
“她小叔子。”
“后来呢?”
“两个儿子给送走啦,心也死了。”
“两个?”
“后来,又生了一个。”
“谁的?”
“天知道。”
“都没听说──”
“好几年的事了。”
老少两个妇人走出了宫保巷口,迎面一片天光,浑白,浑白。对面大街上,玫瑰园里一座小小的耶稣教堂,那外国胡子乐神父走上了钟楼来,镗镗镗地,敲响了正午十二点的大钟。长长的一条北菜市大街,靠河那一头的店家们早已经放起了迎神的鞭炮。
“娘,菩萨回门啦。”
燕娘背着孩子,挽住婆婆,站在宫保巷口觑起眼睛朝渡口那边眺望了过去。转眼间,整条大街仿佛放起了红泼泼一把大火,只听得噼噼啪啪,漫天鞭炮一路飞响了过来。
“迎娘娘!”
“迎娘娘哟──”
日头下那一窝万福巷的小泼皮又蹦蹎上了大街。十来个半大小子,剥光身,只绾着一条大红短裤头,满街乱跑了起来,把路上来来往往的香客们一阵喳喳喝喝推推撞撞都赶到了店檐下。
街的那一头,炮烟中,倏地闪出了六座八抬大轿。
四十八个轿夫打起了赤膊来,乌油油的身子,一蹎,一跳,顶着神轿。十字路口店家门前早已挑起了长长的一条鞭炮,泼皮们点起了线香,光着脚蹦跳在热烘烘的石板街上,呛着,咒着!一路嚷了开。“点炮!点炮!点炮啊!”刹那间,漫天的炮花一篷一篷噼噼啪啪地登时绽响了空荡荡的街心。香客们挨挨挤挤站到了檐口下,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愣瞪着。家家门口,妇人们拈起一束香跑上了街边,顶着大日头,满街缭烧起了一片清香。大街上那四十八个轿夫只管低着头,佝着腰,喝醉了酒一般哼着嘿着,跺着,踹着,把观音菩萨唉唷唉唷抬到了镇心十字路口。白花花水蓝的一片天,日正当中。
“娘,你看,那不是纪姐?”
“谁呀?”
“纪姐,顺天堂药局的那位大嫂。”
“虔诚啊!”
婆婆跂起脚来,搀着媳妇,从宫保巷口向十字街那一头望过去。只见高挑挑瘦伶伶的一个身影大日头下,一闪,早已蹿出了檐口。纪姐两手捧起一束长香,五六步跑上了大街心,膝头一软,整个人趴伏到了第一座神轿门前。观音菩萨早已洗换上了新妆,一身喜红绸缎坐在一蹎一跳的神轿里,眯着眼,雪白的脸膛红噗噗的也给搽上了胭脂。街心上一个十七八岁的小道士剥光了衣袍了,浑身瘦白精精的只绾着一条红绣小肚兜,入了神,踩着碎步,跌跌撞撞兜绕着神轿自顾自转了开来。忽然一笑停下了脚步,站在街心翻起两只血丝眼,愣愣地眺望着中天上那一团白晃晃的日头,眉心一皱,把手里一柄七星剑,亮了亮,往自己肚腩上锉了进去。一个回身爬上了第一座大轿,整个身子趴伏在黑熏熏雕花金漆的神轿门上,抖索索的只管喘着颤着。一张脸,煞白了。半天哀哀长长叹出了一声,苦,一抽手,朝着观音娘娘血潸潸地拔出了剑,整个人腾的一跳栽倒在街心上蜷瘫成一团。六座神轿抽抽搐搐登时起了一阵痉挛,轿夫们唉唷一声,蹦着蹶着,蹎着跳着,癫癫狂狂痴痴愣愣地满街冲闯了开来。水檐下跑出了五六个小泼皮,拿着一瓶高粱,唅着酒,一口一口往那小道士肚腩上就喷洒了过去。漫天炮花蕾红滟滟血泼泼的一片绽放开来。一时间整个吉陵镇心十字街口,鞭炮,檀烟,酒气,汗酸,弥漫成了一片。
看迎神的妇人们挨挨挤挤早已站满了宫保巷口。有个大娘手里抱着洗脸盆,一头湿漉漉的头发盘卷在顶心上,跂起脚呆呆地看了半天,捏住鼻子,呵嚏,呛出了一声来:
“造孽啊。”
“这些男人!”
“这个法师是谁呀?年纪轻轻的。”
“郁道士的小孙子啊。”
“郁老道,人呢?”
“年纪大了。”
宫保巷里那个中年男人拖着木屐,踢跶踢跶闲踱了出来,手里一把小锡壶凑在嘴皮缝上一口一口只管啜着酒。听见妇人们的话,笑了一声就接口说:
“郁老道吗?死了!去年秋天得了个疯病,半夜跳井死了。”
“哈──乞!”
大娘打了个喷嚏,呆了呆。半晌,啊的一声,把脸盆往巷口老槐下一放就抢上了街边来。
只见大街上那郁老道的小孙子慢吞吞撑起了身,掀开眼皮,望了望,追着小泼皮们晃晃悠悠地满街兜着游走了起来。檐口一身红绸白日头下亮闪了闪,蹿出了一个年轻的街坊妇人,打起赤脚,举着香,往街心上一趴。八个轿夫一声哼哟耸起了腰来佝弓着背,顶着第一座大轿里的观音菩萨,一脚,一脚,踹了过去。她家男人追上了大街,咒着,笑着,一把绞住了她那一窝子乱蓬蓬的头发,两个耳括子就狠狠地给打回了店檐下。妇人撒起了泼,手一甩,索性往街边跪下来扒开心口喊起了撞天的冤屈。一转眼大街两旁商店门口齐发了声喊,跑出了一家家老少妇人。鞭炮四面八方飞迸了过来,一簇簇,一篷篷,绽响在街心上。日头,白晃晃。六座八抬神轿头尾相连,一条火龙似的早已冲闯过了镇心十字街口。石板路上黑压压一片,跪伏着五六十个街坊妇人,一个个,低下了头,把一束长香朝着观音菩萨高高地捧举到了眉心上。
“罗四妈妈!虔诚啊。”
宫保巷口那个中年男人喝着酒,呆呆地看着,忽然,嗤的一笑,呛出了两口酒来。大娘抱起脸盆,盘着那一头湿漓漓滴滴答答的头发,一转身,正要走回巷里,听见了这话,呆了一呆。
“罗四妈妈?”
“万福巷里有名的罗老鸨,罗破车,罗四妈妈哟!街心上跪着的那一个,白白嫩嫩又福福泰泰的不就是?光天化日,带着姑娘们跑上大街卖相来了。”
“虔诚啊,大热天,一窝子跪在街心上。”
“刨了她!娘卖皮的。”
那中年男人龇起了牙来叱骂了声,一回头,瞅住燕娘睐了睐眼睛。
燕娘打了个寒噤。回头望了望婆婆,她老人家早已挤出了人堆,在巷口一株老槐树下找了个青石墩挨坐下来,独个儿向着天光搓揉着腿肚子。巷里一家门口矮板凳上,坐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小户女子,哼哼唱唱,低着头,奶着怀里的娃儿。箜箜箜,传出了木鱼声。燕娘把背兜扎紧了,走了过来往婆婆身边就挨了一挨。婆婆抬起了头,眨着一双泪水蒙蒙的老花眼,呛了两口,拍了拍媳妇背上的孩子。
“哥儿乖。”
“娘,你哭了?”
“坐坐就好。”
“娘?”
“菩萨回庙了,咱们赶去烧个香,天黑前,就过河回家吧。”
婆媳俩,望望大街。
空荡荡的十字街口上只见一个老妇人背着红布包袱,满头花白,独个儿朝向远去的神轿,日头下,静静跪伏着。满街看热闹的人喝醉了一般,痴痴癫癫地追赶着那六座一蹎一跳的神轿,一路点放起花炮,送观音娘娘回门去了。
黑熏熏金光灿烂的一座大庙!从山门远远望进去,大殿中,一座雕花金漆的桧木神龛,香火缭绕,挂起了红绸帐幔。满殿影影幢幢,红幽幽地闪烁着五六十盏长明的佛灯。
庙门口白花花一片场子,日头下,烧起了好大一铺炭火。
庙前那一条大街,蓦地里汹涌起了黑压压一阵波涛。燕娘紧紧搂住婆婆,背着孩子,跟上了那满街送菩萨回门的香客又是挨挨擦擦又是冲冲撞撞,挤到了庙口。抬头一看,山门上,黑黝黝四个金漆大字,可不就是──
慈。
航。
普。
渡。
“娘卖皮的,挤甚么?”
有人骂出了一声。
燕娘脸一红,跂起脚尖四下里望了望。那罗四妈妈拖了一个八九岁的小姐儿,一路拨着膀子挨挤进男人堆里,笑盈盈,站到了庙口山门下来。七八个花衫姑娘跟住她,一窝鸡似的。
“对不住!虔诚,虔诚。”
“刨了你。”
燕娘身边那个中年男人捧起小锡壶,啜着酒,听见了香客们一声开骂,笑嘻嘻地龇开一口黄牙来:
“大黟儿,赶鬼门关吗?把庙口都挤垮了啦。”
燕娘挽住了婆婆,张望着,忽然心中一腻,回过头来就看见身后紧紧挨磨着那个中年男人。一张酒糟脸皮泛着青,往她脖子上,抽抽搐搐,只管喘着吸着。两下里打了个照面,男人笑了笑,瞅住她,对着壶嘴又喝了一口酒。燕娘呆了半晌只觉得自己一颗心突突乱跳,脸上一热,浑身泛起了寒栗来。
“老色鬼!”
这么一想,心上有点发冷。
庙前那一片场子,日头下,炭火烧得通红了。
郁小道士把身上红绣肚兜一把扯了下来,赤条条地,早已迷失了心神了,低着头,合着眼,陀螺似的绕着炭火滴溜溜又滴溜溜的只顾兜个不停。那光景就仿佛新年开春日咚锵咚锵一片锣鼓点子里,喝醉了酒的喜神,蹎蹎跌跌,踉踉跄跄,绕着场子舞了开来。
人堆里蹦出了那一窝子小泼皮,唅着高粱,追着小道士,往他身上一口一口喷起酒来。整个庙口,一时间,吆喝诅咒笑骂响成了一片。
小道士把头一抬煞住步子,晃了晃,翻起了两只白眼愣瞪着石阶上一座大庙。好半晌,机伶伶打了两个冷颤,这热天中午,仿佛寒冬腊月光着膀子站在北风上浑身索落落颤抖了起来。日头下,一匹剑光,小道士把手里那柄七星剑,反手,一锉,攮进了自己心口。一回身那白精精血潸潸的一条细小身子就展亮在菩萨眼前。四十八个轿夫沉沉唉唷了一声,耸起肩膊来,高高地拱抬起了观音娘娘。六座神轿蹎着跳着,哼哼,嘿嘿,闯过了场心上红嗞嗞一大铺炭火。庙口黑山门下,静悄悄的一片早已跪满了进香的男男女女,把手里一束长香,捧到了顶心。燕娘趴在婆婆身旁,中午时分,耳边仿佛听见庙后那一座磨坊,五六座水车喀喇喇喀喀喇喇半天自管转个不停。
只见黑鳅鳅汗漓漓的四十八条身子,佝着腰,弓着背,抬起六座大轿里一身红妆的观音菩萨,一步,一步,踩上了庙前一片石阶。
庙门大开,黑洞洞的一座雕花金漆神龛,红幽幽闪烁着佛灯。
燕娘心中一动猛回过头来,忽然眼睛一花,仿佛看见了人堆里一个浪人愣愣睁睁的只管瞅着她。两个眸子,日头下,洞亮亮两撮鬼火儿,像疯子一般。燕娘呆了一呆,石阶上轿夫们弓起了腰喘着呵着,冲着撞着,一声哼嘿终于跨进了庙门,六座神轿起了一阵痉挛。轿夫们抖索索打了个寒噤,倏的煞住了脚,一阵踉跄,蹎蹎跌跌的十来步又蹿回了庙门外。半天只听得“唉──唷──”,四十八个轿儿郎幽幽长长地呻吟出了一声来。那六座神轿,三进,三出,闯进了庙门。刹那间,清磬数响叮叮当当从大殿中传了出来,梵唱声起。满殿钟磬木鱼中,庙门外,白花花的两条石板大街上整个吉陵镇早已烧着了一般,噼噼啪啪,如火如荼地,飞迸起漫空鞭炮。好个艳阳天!仿佛落起一天灿烂的花雨来。
(全书完──一九八六年七月十九日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