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利斯托弗·特阿陀尔·戈特里布·伦蒙,于一七八六年生于萨克逊王国善尼兹市上贫苦乐人的家庭里。父亲吹法国喇叭,母亲弹竖琴;他自己在五岁的时候就已经练习着三种不同的乐器。在八岁上他成了孤儿,到十岁就已经开始用自己的艺术来换取面包了。在很长的时期里,他过着流浪的生活,在各种地方演奏——在酒店里,在市场里,在农民的婚宴席上,或在跳舞会里;终于,他总算参加了一个管弦乐队,慢慢往上升,最后成了乐队指挥。在演奏上他并没有什么大的禀赋;但是,对音乐他却有深邃的理解。在二十八岁的时候,他侨居到俄国来了,是一位大地主把他请来的,这位贵人对音乐虽然本无好感,可是,因为爱好排场,也养了一个乐队。伦蒙在这家里待过七年,作着乐队指挥,临去的时候,还是两手空空:那位地主既把家财完全荡尽,起先还答应过给他一张期票,可是后来连这也不肯给了——总之,是一个大钱也没有给他。别人劝他不如离开这个国家;可是,他不愿意这样就从俄国,伟大的俄国,艺术家的黄金国的俄国,花子似的跑回家去;他决意留下来,试试他的运气。二十年来,这可怜的德国人就这么继续探试着自己的幸运:他找过各种贵族主顾,待过莫斯科,也待过许多外省城市,他耐心地忍受着艰难,备尝着困苦,冰上的鱼似的苦苦挣扎;可是,无论经受着怎样的贫苦,荣归故国的念头也从来不曾离弃过他,这种念头正是他唯一的支柱。然而,命运却连这最后而又最初的祝福也像不想赐给他了:在五十岁的年纪,贫、病、早衰,他浪游到O市来,并且只有终老在这里了,以教课来维持可怜的生活——脱离他所诅咒的俄罗斯苦海的一切希望,到这时候就不得不完完全全地化为泡影了。伦蒙的仪表确是于他不利的。他身材矮小,背部伛偻,肩头高耸,胸脯低凹,脚板又大又扁,通红的手上凸着青筋,僵直多骨的手指尖上嵌着暗蓝色的指甲;他满脸皱纹,面颊陷落,紧闭的嘴唇老在牵动,好像常在咀嚼什么,这一切和他的惯常的沉默结合起来,就使他产生出来一种近于凶恶的印象;他的灰白的头发一束一束地挂在低促的额上,小而凝注的眼睛发着幽光,像是刚被湮灭的黑炭;他的行动缓滞,每一起步总使笨拙不灵的身体左右摇晃。他的有些动作使人想起笼里的猫头鹰,当感到有人在看它的时候,它会做出笨拙的抗御来,然而它也只能胆怯地眨眨它那昏沉的大黄眼睛,实际上仍然毫无别的办法的。恒久的、无情的苦难已经在这可怜的音乐家身上打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在那本来得天不厚的身材上面又加上了歪曲和摧残;可是,不管这一切,无论谁,如果能够不抱第一印象的成见,那么,在这半毁的灵魂里,是一定能够发现出善良、诚实、和非凡的品质来的。巴赫和韩德尔的热烈崇拜者,艺能精湛,秉有活泼的想象和德意志民族所特有的巨大的魄力,这位伦蒙,如果命运给他安排的是另外的一种境遇,那么,也许有一天——谁能说定呢?——他竟能列入他本国的伟大作曲家之林的吧?但是,他可不是生在福星之下的!在年轻的时候,他作过不少的乐曲,但从来不曾有幸看见他的任何乐曲发表出来:他不会处理事务,更不会谄媚逢迎,周旋应付。有一次,那是许久许久以前,他的一个朋友,同时是他的赞美者,也是一个德国人,也是一个穷汉,确曾自费给他印行过他的两部奏鸣曲,可是它们却全部堆在音乐书店的架子上,一直没有人动过;无声无息地,它们消灭了,一点痕迹也不曾留下,就像有什么人在黑夜之间把它们扔到河里去了一样。终于,伦蒙对于一切都告决绝了;暮年压倒了他;他的心正和他的指头一样也变僵了,硬了。在这О市,他孤孤单单地住在离开卡里金家不远的一间小屋里,除了他从孤老院里领出来的一个老年厨娘以外,再也没有别的人(他从来没有结过婚);他每天走许多路,念《圣经》《新教圣歌集》,或者释勒格耳所译的莎士比亚。许久以来,他什么也不曾创作过;可是,显然是丽莎,他的最得意的学生,使他振作了起来;就是为她,他作了潘辛所提起的那首呈献曲。歌词大都是从《圣歌》里面选辑的;有几节却也出自他自己的手笔。乐曲分作两个合唱,一个快乐,一个哀愁;结尾则合而为一,一同唱道:“仁慈主上帝,怜悯吾罪人,俾吾等摒除邪思俗虑。”——首页上工工整整地、甚至是艺术地写着的是:“惟义人为善。圣歌。献给吾亲爱的弟子叶丽莎维达·卡里金娜小姐。师克·特·戈·伦蒙作。”在“惟义人为善”和“叶丽莎维达·卡里金娜”周围,还加上了一道光圈。下面附注的是:为您一人——就是因为这,伦蒙才涨红了脸面,并且谴责地斜睨了丽莎一眼;当潘辛在他面前提到他的呈献曲时,他是感到深深伤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