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子魯問第四十九

魯君謂子墨子曰:“吾恐齊之攻我也,可救乎?”子墨子曰:“可。昔者,三代之聖王禹、湯、文、武,百里之諸侯也。說忠行義,取天下。三代之暴王桀、紂、幽、厲,讎怨行暴,失天下。吾願主君之上者尊天事鬼,下者愛利百姓,厚爲皮幣,卑辭令,亟遍禮四鄰諸侯,驅國而以事齊,患可救也。非此願無可爲者。”齊將伐魯,子墨子謂項子牛曰:“伐魯,齊之大過也。昔者,吳王東伐越,棲諸會稽。西伐楚,葆昭王於隨。北伐齊,取國子以歸於吳。諸侯報其讎,百姓苦其勞而弗爲用。是以國爲虛戾,身爲刑戮也。昔者智伯伐範氏與中行氏,兼三晉之地。諸侯報其讎,百姓苦其勞而弗爲用。是故大國之攻小國也,是交相賊也,過必反於國。”

子墨子見齊大王曰:“今有刀於此,試之人頭,倅然斷之,可謂利乎?”大王曰:“利。”子墨子曰“多試之人頭,倅然斷之,可謂利乎?”大王曰:“利”子墨子曰:“刀則利矣,孰將受其不祥?”大王曰:“刀受其利,試者受其不祥。”子墨子曰:“並國覆軍,賊殺百姓,孰將受其不祥?”大王俯仰而思之,曰:“我受其不祥。”

魯陽文君將攻鄭,子墨子聞而止之,謂陽文君曰:“今使魯四境之內,大都攻其小都,大家伐其小家,殺其人民,取其牛馬狗豕布帛米粟貨財,則何若?”魯陽文君曰:“魯四境之內,皆寡人之臣也。今大都攻其小都,大家伐其小家,奪之貨財,則寡人必將厚罰之。”子墨子曰:“夫天之兼有天下也,亦猶君之有四境之內也。今舉兵將以攻鄭,天誅亓不至乎?魯陽文君曰:“先生何止我攻鄭也?我攻鄭,順於天之志。鄭人三世殺其父,而天加誅焉,使三年不全,我將助天誅也。”子墨子曰:“鄭人三世殺其父,而天加誅焉,使三年不全,天誅足矣。今又舉兵,將以攻鄭,曰:“吾攻鄭也,順於天之志。”譬有人於此,其子強梁不材,故其父笞之。其鄰家之父舉木而擊之,曰:“吾擊之也,順於其父之志。”則豈不悖哉!”

子墨子謂魯陽文君曰:“攻其鄰國,殺其民人,取其牛馬粟米貨財,則書之於竹帛,鏤之於金石,以爲銘於鐘鼎,傳遺後世子孫,曰:‘莫若我多!’今賤人也,亦攻其鄰家,殺其人民,取其狗豕食糧衣裘,亦書之竹帛,以爲銘於席豆,以遺後世子孫,曰:‘莫若我多!’亓可乎?”魯陽文君曰:“然。吾以子之言觀之,則天下之所謂可者,未必然也。”

子墨子爲魯陽文君曰:“世俗之君子,皆知小物而不知大物。今有人於此,竊一犬一彘,則謂之不仁,竊一國一都,則以爲義。譬猶小視白謂之白,大視白則謂之黑。是故世俗之君子,知小物而不知大物者,此若言之謂也。”魯陽文君語子墨子曰:“楚之南,有啖人之國者橋,其國之長子生,則鮮而食之,謂之宜弟。美則以遺其君,君喜則賞其父。豈不惡俗哉?”子墨子曰:“雖中國之俗,亦猶是也。殺其父而賞其子,何以異食其子而賞其父者哉?苟不用仁義,何以非夷人食其子也?”

魯君之嬖人死,魯君爲之誄,魯人因說而用之。子墨子聞之,曰:“誄者,道死人之志也。今因說而用之,是猶以來首從服也。”

魯陽文君謂子墨子曰:“有語我以忠臣者,令人俯則俯,令之仰則仰,處則靜,呼則應,可謂忠臣乎?”子墨子曰:“令之俯則俯,令之仰則仰,是似景也。處則靜,呼則應,是似響也。君將何得於景與響哉?若以翟之所謂忠臣者,上有過則微之以諫,己有善則訪之上,而無敢以告,匡其邪而入其善,尚同而無下比。是以美善在上而怨讎在下,安樂在上而憂慼在臣。此翟之所謂忠臣者也。”

魯君謂子墨子曰:“我有二子,一人者好學,一人者好分人財,孰以爲太子而可?”子墨子曰:“未可知也。或所爲賞與爲是也。釣者之恭,非爲魚賜也。餌鼠以蟲,非愛之也。吾願主君之合其志功而觀焉。”

魯人有因子墨子而學其子者,其子戰而死,其父讓子墨子。子墨子曰:“子欲學子之子,今學成矣,戰而死,而子慍,是猶欲糶糴,讎則慍也。豈不費哉!”魯之南鄙人有吳慮者,冬陶夏耕,自比於舜。子墨子聞而見之。吳慮謂子墨子曰:“義耳義耳,焉用言之哉?”子墨子曰:“子之所謂義者,亦有力以勞人,有財以分人乎?”吳慮曰:“有。”子墨子曰:“翟嘗計之矣。翟慮耕而食天下之人矣,盛,然後當一農之耕,分諸天下,不能人得一升粟。籍而以爲得一升粟,其不能飽天下之飢者,既可睹矣。翟慮織而衣天下之人矣,盛,然後當一婦人之織,分諸天下,不能人得尺布。籍而以爲得尺布,其不能煖天下之寒者,既可睹矣。翟慮被堅執銳救諸侯之患,盛,然後當一夫之戰,一夫之戰,其不御三軍,既可睹矣。翟以爲不若誦先王之道而求其說,通聖人之言而察其辭,上說王公大人,次匹夫徒步之士。王公大人用吾言,國必治。匹夫徒步之士用吾言,行必脩。故翟以爲雖不耕而食飢,不織而衣寒,功賢於耕而食之、織而衣之者也。故翟以爲雖不耕織乎,而功賢於耕織也。”

吳慮謂子墨子曰:“義耳義耳,焉用言之哉?”子墨子曰:“籍設而天下不知耕,教人耕,與不教人耕而獨耕者,其功孰多?”吳慮曰:“教人耕者,其功多。”子墨子曰:“籍設而攻不義之國,鼓而使衆進戰,與不鼓而使衆進戰而獨進戰者,其功孰多?”吳慮曰:“鼓而進衆者,其功多。”子墨子曰:“天下匹夫徒步之士少知義,而教天下以義者功亦多,何故弗言也?若得鼓而進於義,則吾義豈不益進哉!”

子墨子游公尚過於越。公尚過說越王,越王大說,謂公尚過曰:“先生苟能使子墨子于越而教寡人,請裂故吳之地方五百里,以封子墨子”公尚過許諾。遂爲公尚過束車五十乘,以迎子墨子於魯。曰:“吾以夫子之道說越王,越王大說,謂過曰:‘苟能使子墨子至於越而教寡人,請裂故吳之地方五百里,以封子。’”子墨子謂公尚過曰:“子觀越王之志何若?意越王將聽吾言,用我道,則翟將往,量腹而食,度身而衣,自比於羣臣,奚能以封爲哉!抑越不聽吾言,不用吾道,而吾往焉,則是我以義糶也。鈞之糶,亦於中國耳,何必于越哉!”

子墨子游,魏越曰:“既得見四方之君,子則將先語?”子墨子曰:“凡入國,必擇務而從事焉。國家昏亂,則語之尚賢、尚同。國家貧,則語之節用、節葬。國家憙音湛湎,則語之非樂、非命。國家滛僻無禮,則語之尊天事鬼。國家務奪侵凌,即語之兼愛、非攻。故曰:擇務而從事焉。”

子墨子出曹公子而於宋。三年而反,睹子墨子曰:“始吾遊於子之門,短褐之衣,藜藿之羹,朝得之則夕弗得,祭祀鬼神。今而以夫子之教,家厚於始也。有家厚,謹祭祀鬼神。然而人徒多死,六畜不蕃,身湛於病,吾未知夫子之道之可用也。”子墨子曰:“不然。夫鬼神之所欲於人者多。欲人之處高爵祿則以讓賢也,多財則以分貧也。夫鬼神豈唯擢季拑肺之爲欲哉?今子處高爵祿而不以讓賢,一不祥也。多財而不以分貧,二不祥也。今子事鬼神,唯祭而已矣,而曰‘病可自至哉?’是猶百門而閉一門焉,曰‘盜何從入?’若是而求福,於有?怪之鬼,豈可哉?”

魯祝以一豚祭,而求百福於鬼神。子墨子聞之,曰:“是不可。今施人薄而望人厚,則人唯恐其有賜於己也。今以一豚祭,而求百福於鬼神,唯恐其以牛羊祀也。古者聖王事鬼神,祭而已矣。今以豚祭而求百福,則其富不如其貧也。”彭輕生子曰:“往者可知,來者不可知。”子墨子曰:“籍設而親在百里之外,則遇難焉,期以一日也,及之則生,不及則死。今有固車良馬於此,又有奴馬四隅之輪於此,使子擇焉,子將可乘?”對曰:“乘良馬固車,可以速至。”子墨子曰:“焉在矣來!”

孟山譽王子閭曰:“昔白公之禍,執王子閭,斧鉞鉤要,直兵當心,謂之曰:‘爲王則生,不爲王則死!’王子閭曰:‘何其侮我也!殺我親,而喜我以楚國。我得天下而不義,不爲也,又況於楚國乎?’遂而不爲。王子閭豈不仁哉?”子墨子曰:“難則難矣,然而未仁也。若以王爲無道,則何故不受而治也?若以白公爲不義,何故不受王,誅白公然而反王?故曰:難則難矣,然而未仁也。”子墨子使勝綽事項子牛。項子牛三侵魯地,而勝綽三從。子墨子聞之,使高孫子請而退之,曰:“我使綽也,將以濟驕而正嬖也。今綽也,祿厚而譎夫子,夫子三侵魯而綽三從,是鼓鞭於馬靳也。翟聞之,言義而弗行,是犯明也。綽非弗之知也,祿勝義也。”

昔者楚人與越人舟戰於江,楚人順流而進,迎流而退,見利而進,見不利則其退難。越人迎流而進,順流而退,見利而進,見不利則其退速。越人因此若埶,亟敗楚人。公輸子自魯南遊楚,焉始爲舟戰之器,作爲鉤強之備,退者鉤之,進者強之,量其鉤強之長,而製爲之兵。楚之兵節,越之兵不節,楚人因此若埶,亟敗越人。公輸子善其巧,以語子墨子曰:“我舟戰有鉤強,不知子之義亦有鉤強乎?”子墨子曰:“我義之鉤強,賢於子舟戰之鉤強。我鉤強,我鉤之以愛,揣之以恭。弗鉤以愛則不親,弗揣以恭則速狎,狎而不親則速離。故交相愛,交相恭,猶若相利也。今子鉤而止人,人亦鉤而止子,子強而距人,人亦強而距子。交相鉤,交相強,猶若相害也。故我義之鉤強,賢於子舟戰之鉤強,”

公輸子削竹木以爲<昔隹>,成而飛之,三日不下。公輸子自以爲至巧。子墨子謂公輸子曰:“子之爲<昔隹>也,不如匠之爲車轄,須臾斫三寸之木,而任五十石之重。故所爲巧,利於人謂之巧,不利於人謂之拙。”

公輸子謂子墨子曰:“吾未得見之時,我欲得宋。自我得見之後,予我宋而不義,我不爲。”子墨子曰:“翟之未得見之時也,子欲得宋,自翟得見子之後,予子宋而不義,子弗爲,是我予子宋也。子務爲義,翟又將予子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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