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子明鬼下第三十一

子墨子言曰:逮至昔三代聖王既沒,天下失義,諸侯力正。是以存夫爲人君臣上下者之不惠忠也,父子弟兄之不慈孝弟長貞良也,正長之不強於聽治,賤人之不強於從事也。民之爲淫暴寇亂盜賊,以兵刃、毒藥、水火,退無罪人乎道路率徑,奪人車馬、衣裘以自利者,並作由此始,是以天下亂。此其故何以然也?則皆以疑惑鬼神之有與無之別,不明乎鬼神之能賞賢而罰暴也。今若使天下之人,偕若信鬼神之能賞賢而罰暴也,則夫天下豈亂哉!

今執無鬼者曰:鬼神者,固無有。旦暮以爲教誨乎天下,疑天下之衆,使天下之衆皆疑惑乎鬼神有無之別,是以天下亂。是故子墨子曰:今天下之王公大人士君子,實將欲求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故當鬼神之有與無之別,以爲將不可以不明察此者也。既以鬼神有無之別,以爲不可不察已。然則吾爲明察此,其說將奈何而可?子墨子曰:是與天下之所以察知有與無之道者,必以衆之耳目之實知有與亡爲儀者也。請惑聞之見之,則必以爲有。莫聞莫見,則必以爲無。若是,何不嘗入一鄉一里而問之,自古以及今,生民以來者,亦有嘗見鬼神之物,聞鬼神之聲,則鬼神何謂無乎?若莫聞莫見,則鬼神可謂有乎?

今執無鬼者言曰:夫天下之爲聞見鬼神之物者,不可勝計也。亦孰爲聞見鬼神有無之物哉?子墨子言曰:若以衆之所同見,與衆之所同聞,則若昔者杜伯是也。周宣王殺其臣杜伯而不辜,杜伯曰:“吾君殺我而不辜,若以死者爲無知,則止矣。若死而有知,不出三年,必使吾君知之。”其三年,周宣王合諸侯而田於圃田,車數百乘,從數千,人滿野。日中,杜伯乘白馬素車,朱衣冠,執朱弓,挾朱矢,追周宣王,射之車上,中心折脊,殪車中,伏弢而死。當是之時,周人從者莫不見,遠者莫不聞,著在周之春秋。爲君者以教其臣,爲父者以訁敬其子,曰:“戒之!慎之!凡殺不辜者,其得不祥,鬼神之誅,若此之憯遫也!”以若書之說觀之,則鬼神之有,豈可疑哉!

非惟若書之說爲然也,昔者鄭穆公當晝日中處乎廟,有神入門而左,鳥身,素服三絕,面狀正方。鄭穆公見之,乃恐懼,奔。神曰:“無懼!帝享女明德,使予錫女壽十年有九,使若國家蕃昌,子孫茂,毋失。”鄭穆公再拜稽首,曰:“敢問神名?”曰:“予爲句芒。”若以鄭穆公之所身見爲儀,則鬼神之有豈可疑哉!

非惟若書之說爲然也,昔者燕簡公殺其臣莊子儀而不辜,莊子儀曰:“吾君王殺我而不辜。死人毋知亦已,死人有知,不出三年,必使吾君知之。”期年,燕將馳祖。燕之有祖,當齊之社稷,宋之有桑林,楚之有云夢也,此男女之所屬而觀也。日中,燕簡公方將馳於祖途,莊子儀荷朱杖而擊之,殪之車上。當是時,燕人從者莫不見,遠者莫不聞,著在燕之春秋。諸侯傳而語之曰:“凡殺不辜者,其得不祥,鬼神之誅,若此其憯速也!”以若書之說觀之,則鬼神之有,豈可疑哉!

非惟若書之說爲然也,昔者宋文君鮑之時,有臣曰礻後觀辜固嘗從事於厲,祩子杖揖出與言曰:“觀辜!是何珪璧之不滿度量?酒醴粢盛之不淨潔也?犠牲之不全肥?春秋冬夏選失時?豈女爲之與?意鮑爲之與?”觀辜曰:“鮑幼弱,在荷繦之中,鮑何與識焉?官臣觀辜特爲之。”祩子舉揖而槁之,殪之壇上。

當是時,宋人從者莫不見,遠者莫不聞,著在宋之春秋。諸侯傳而語之曰:“諸不敬慎祭祀者,鬼神之誅,至若此其憯速也!”以若書之說觀之,鬼神之有豈可疑哉!

非惟若書之說爲然也,昔者齊莊君之臣,有所謂王裏國、中裏徼者,此二子者,訟三年而獄不斷。齊君由謙殺之,恐不辜;猶謙釋之,恐失有罪。乃使之人共一羊,盟齊之神社。二子許諾。於是泏洫,扌惡羊而灑其血。讀王裏國之辭既已終矣。讀中裏徼之辭未半也,羊起而觸之,折其腳,祧神之而槁之,殪之盟所。當是時,齊人從者莫不見,遠者莫不聞,著在齊之春秋。諸侯傳而語之曰:“諸品先不以其請者,鬼神之誅至,若此其憯速也!”以若書之說觀之,鬼神之有,豈可疑哉!

是故子墨子言曰:雖有深溪博林、幽澗毋人之所,施行不可以不董,見有鬼神視之。

今執無鬼者曰:“夫衆人耳目之請,豈足以斷疑哉?奈何其欲爲高士君子於天下,而有覆信衆之耳目之請哉!

子墨子曰:若以衆人耳目之請,以爲不足信也,不以斷疑,不識若昔者三代聖王堯、舜、禹、湯、文、武者,足以爲法乎?故於此乎自中人以上皆曰:“若昔者三代聖王,足以爲法矣。”若苟昔者三代聖王足以爲法,然則姑嘗上觀聖王之事。昔者武王之攻殷誅紂也,使諸侯分其祭,曰:“使親者受內祀,疏者受外祀。”故武王必以鬼神爲有,是故攻殷伐紂,使諸侯分其祭。若鬼神無有,則武王何祭分哉!

非惟武王之事爲然也,故聖王其賞也必於祖,其僇也必於社。賞於祖者何也?

告分之均也。僇於社者何也?告聽之中也。非惟若書之說爲然也,且惟昔者虞、夏、商、週三代之聖王,其始建國營都日,必擇國之正壇,置以爲宗廟。必擇木之修茂者,立以爲菆位。必擇國之父兄慈孝貞良者,以爲祝宗。必擇六畜之勝腯肥倅,毛以爲犠牲,珪璧琮璜,稱財爲度。必擇五穀之芳黃,以爲酒醴粢盛,故酒醴粢盛與歲上下也。故古聖王治天下也,故必先鬼神而後人者,此也。故曰:官府選效必先祭器祭服畢藏於府,祝宗有司畢立於朝,犠牲不與昔聚羣。故古者聖王之爲政若此。

古者聖王必以鬼神爲其務鬼神厚矣。又恐後世子孫不能知也,故書之竹帛,傳遺後世子孫。鹹恐其腐蠹絕滅,後世子孫不得而記,故琢之盤盂,鏤之金石,以重之。有恐後世子孫不能敬莙以取羊,故先王之書,聖人一尺之帛,一篇之書,語數鬼神之有也,重有重之。此其故何?則聖王務之。今執無鬼者曰:“鬼神者,固無有。”則此反聖王之務。反聖王之務,則非所以爲君子之道也。

今執無鬼者之言曰:先王之書,慎無一尺之帛,一篇之書,語數鬼神之有,重有重之,亦何書有之哉?子墨子曰:《周書·大雅》有之。《大雅》曰:“文王在上,於昭於天。周雖舊邦,其命維新。有周不顯,帝命不時。文王陟降,在帝左右。穆穆文王,令聞不已。”若鬼神無有,則文王既死,彼豈能在帝之左右哉?此吾所以知《周書》之鬼也。

且《周書》獨鬼而《商書》不鬼,則未足以爲法也。然則姑嘗上觀乎《商書》。

曰:“嗚呼!古者有夏,方未有禍之時,百獸貞蟲,允及飛鳥,莫不比方。矧隹人面,胡敢異心!山川鬼神,亦莫敢不寧;若能共允,隹天下之合,下土之葆。”察山川、鬼神之所以莫敢不寧者,以佐謀禹也。此吾所以知《商書》之鬼也。

且《商書》獨鬼而《夏書》不鬼,則未足以爲法也。然則姑嘗上觀乎《夏書》。

《禹誓》曰:“大戰於甘,王乃命左右六人,下聽誓於中軍。曰:‘有扈氏威侮五行,怠棄三正,天用剿絕其命。’有曰:‘日中,今予與有扈氏爭一日之命。

且爾卿大夫庶人,予非爾田野葆士之慾也,予共行天之罰也。左不共於左,右不共於右,御非爾馬之政,若不共命。是以賞於祖,而僇於社。”賞於祖者何也?言分命之均也。僇於社者何也?言聽獄之事也。故古聖王必以鬼神爲賞賢而罰暴,是故賞必於祖,而僇必於社。此吾所以知《夏書》之鬼也。故尚者《夏書》,其次商、周之書,語數鬼神之有也,重有重之。此其故何也?則聖王務之。以若書之說觀之,則鬼神之有,豈可疑哉?於古曰:“吉日丁卯,周代祝社方,歲於社者考,以延年壽。”若無鬼神,彼豈有所延年壽哉!

是故子墨子曰:當若鬼神之能賞賢如罰暴也,蓋本施之國家,施之萬民,實所以治國家、利萬民之道也。若以爲不然,是以吏治官府之不絜廉,男女之爲無別者,鬼神見之。民之爲淫暴寇亂盜賊,以兵刃、毒藥、水火退無罪人乎道路,奪人車馬、衣裘以自利者,有鬼神見之。是以吏治官府不敢不絜廉,見善不敢不賞,見暴不敢不罪。民之爲淫暴寇亂盜賊,以兵刃、毒藥、水火,退無罪人乎道路,奪人車馬、衣裘以自利者,由此止,是以莫放幽閒,擬乎鬼神之明顯,明有一人,畏上誅罰,是以天下治。

故鬼神之明,不可爲幽閒廣澤、山林深谷,鬼神之明必知之。鬼神之罰,不可爲富貴衆強、勇力強武、堅甲利兵,鬼神之罰必勝之。若以爲不然,昔者夏王桀貴爲天子,富有天下,上詬天侮鬼,下殃傲天下之萬民,祥上帝伐元山帝行。

故於此乎天乃使湯至明罰焉。湯以車九兩,鳥陣雁行。湯乘大讚,犯遂下衆人之<蟲高>遂,王乎禽推哆、大戲。故昔夏王桀,貴爲天子,富有天下,有勇力之人推哆、大戲,生列兕虎,指畫殺人。人民之衆兆億,侯盈厥澤陵。然不能以此圉鬼神之誅。此吾所謂鬼神之罰,不可爲富貴衆強、勇力強武、堅甲利兵者,此也。

且不惟此爲然,昔者殷王紂貴爲天子,富有天下,上詬天侮鬼,下殃傲天下之萬民,播棄黎老,賊誅孩子,楚毒無罪,刳剔孕婦,庶舊鰥寡,號咷無告也。

故於此乎天乃使武王至明罰焉。武王以擇車百兩,虎賁之卒四百人,先庶國節窺戎,與殷人戰乎牧之野。王乎禽費中、惡來,衆畔百走,武王逐奔入宮,萬年梓株,折紂而系之赤環,載之白旗,以爲天下諸侯僇。故昔者殷王紂貴爲天子,富有天下,有勇力之人費中、惡來、崇侯虎,指寡殺人。人民之衆兆億,侯盈厥澤陵,然不能以此圉鬼神之誅。此吾所謂鬼神之罰,不可爲富貴衆強、勇力強武、堅甲利兵者,此也。

且《禽艾》之道之曰:“得璣無小,滅宗無大。”則此言鬼神之所賞,無小必賞之;鬼神之所罰,無大必罰之。

今執無鬼者曰:意不忠親之利,而害爲孝子乎?子墨子曰:古之今之爲鬼,非他也,有天鬼,亦有山水鬼神者,亦有人死而爲鬼者。今有子先其父死,弟先其兄死者矣。意雖使然,然而天下之陳物,曰先生者先死。若是,則先死者非父則母,非兄而姒也。今絜爲酒醴粢盛,以敬慎祭祀,若使鬼神請有,是得其父母姒兄而飲食之也,豈非厚利哉!若使鬼神請亡,是乃費其所爲酒醴粢盛之財耳。

自夫費之,非特注之污壑而棄之也,內者宗族,外者鄉里,皆得如具飲食之。雖使鬼神請亡,此猶可以合歡聚衆,取親於鄉里。今執無鬼者言曰:“鬼神者,固請無有,是以不共其酒醴、粢盛、犠牲之財。吾非乃今愛其酒醴、粢盛、犠牲之財乎?其所得者巨將何哉?”此上逆聖王之書,內逆民人孝子之行,而爲上士於天下,此非所以爲上士之道也。是故子墨子曰:今吾爲祭祀也,非直注之污壑而棄之也,上以交鬼神之福,下以合歡聚衆,取親乎鄉里。若神有,則是得吾父母弟兄而食之也,則此豈非天下利事也哉!

是故子墨子曰:今天下之王公大人士君子,中實將欲求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當若鬼神之有也,將不可不尊明也,聖王之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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