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雲:
一日百般事,人生不自由。怕貧休浪蕩,愛富莫閒遊。好學終成器,勤耕必無憂。要得身富責,但何苦中求。
詩曰:
勤王政務懶奉迎,規戒從人莫浪名。
自古男兒宜節儉,自然家道有餘盈。
話說梅公飲酒之間,向那四個衙役道:“你等一向伺候前任的官,自然是曉得的。朝中政事,目下首相盧杞、禮部黃嵩那一班不存國體的奸賊,如今是如何樣作爲?爾細細地說給我聽。”衆人道:“盧太師是皇上恩寵,禮部黃嵩仗太師的勢,真正是人人害怕,個個欽遵。在朝中之官,無不侍奉。今老爺連升進京,也須要先結交太師,面禮部黃嵩亦要留心。這是小的們謹稟大老爺,聽大老爺的主裁。”
梅公聽說大怒道:“爾等胡言亂語,我也效他們結交趨奉不成!我今進京師,偏不奉承他們,看他們奈我何?如一時惱了我性子,只怕這一班奸賊,也不能安枕。”越想越氣,立起身來吩咐:“收了罷!你等早回去睡了,明日早晨伺候。”衆人應道:“是!”各自安寢。
次早,梅公起來,梳洗畢。只見店家送茶,吃茶已畢,便設下酒席,服侍梅公。梅公道:“前已吩咐你等,不要美味佳餚,又如何辦此席面,是何意也?”於是,梅公用了酒飯,起身閒步。只見壁上掛了伯夷、叔齊餓死於首陽山的圖畫,不意觸了忠臣之念,卻見有筆硯在此,便隨手拈起筆來,在那畫幅上題了四句詩道:
昆仲當年餓首陽,至今留得姓名香。
若存叔季如今世,豈忍羣奸立廟堂。
梅公把筆丟下,見梅白稟道:“轎伕在外伺候已久。”梅公稱謝了店主,上轎起身,數裏之路,遙見前面頭接的人役,同了衙門諸色人等,一齊上前迎接大老爺。梅公吩咐:“起來,你等在公館伺候。”於是,衆衙役在公館伺候不提。
且言頭按四人,與梅公行不數裏,進了京城,直奔公館,安頓了行李。梅公於是傳書吏衙役進來,說道:“衙門儀注,爾等照常辦公,不可移錯。”書吏衙役答應:“是!”梅公道:“我已擇五日後上任,即去禮部衙門掛號,明日上朝。”書吏回稟道:“四處衙門俱沒統屬,只有兵部衙門,要用紅綠紙紮。”
梅公道:“一概不許用。”書吏叩頭,出了公館。梅公又叫頭接四人進來,吩咐道:“你等路上辦事,小心勤勞,你四人輪流值日伺候。”四人叩頭,謝了出來,好不心喜,說道:“今年運氣興旺,新官上任,就點了我四人做值日的頭役。”心中十分歡喜,不在話下。且說梅公又傳買辦,只見外面進來了八個人,一同跪下稟道:“小的們叩見大老爺。”梅公道:“買辦何必多人,只用一人足矣!其餘各自回家爲農、爲商,豈不安妥?何必在此衙門內吃苦當差做什麼?”衆答應:“是。”一同叩頭山外,衆議道:“新官只用一人買辦,我們大家公議一人,還是輪流當差,還是合衆公辦?”衆人道:“還是推派一名出來,與衆公辦是了。”茲且不提。
再說梅公一宿晚景已過,次日,五鼓上朝,來至午門,走入朝房,見各同年兄,談些閒話。不一刻,鐘鳴鼓響,聖上臨朝。文武百官,朝參已畢,各依班序,立在兩旁。梅公又在品級臺前跪伏,口中奏道:“臣,山東濟南府歷城縣知縣,今升吏部給事梅魁見駕。願吾主萬歲,萬歲,萬萬歲!臣樗櫟庸才,今蒙聖恩,不棄微賤,拔升臺垣,雖粉屍碎骨,難報天恩於萬一。”天子向梅魁說道:“卿是梅魁?記得卿初進之時,滿腹經綸。故念卿久在東魯十年,今授卿爲直諫之人,方不愧濟世之才也。”梅公又重複頓首跪奏一番,謝恩退班。聖駕回宮,衆官各還府宅。
且言梅公回至公館,用過早飯,傳衙役打小轎去見相府聽事,書吏稟道:“請老爺下轎,已是相府。”梅公道:“怎麼在此下轎?”聽事、書吏不敢再稟,轎伕只得擡進柵欄。
梅公在轎內觀見那官廳內坐了無數的官員,俱是問安叩見的。又見兩旁柵欄下馬牌前,轎馬紛壇,不計其數。梅公吩咐把轎子擡至儀門正中,方纔住了步。只見那儀門閉着,見那東角門外,坐了無數官袍玉帶的官員,見梅公的轎子擡至儀門歇下,便喝道:“你那裏是個什麼官?敢在儀門中住轎。”
聽事吏役執了手本,搶行一步稟道:“這是新官吏部都給事梅老爺來拜相爺的。”那官說道:“即是新官上任,爲何事轎子擡進儀門正中?也不安個儀注,就來見相爺麼?”又一官道:“也罷,念他是個外任新升,不同他計較。你得把規矩加厚些,方見得俺家的相爺。”聽事回稟:“啓老爺,有相府門官索取規禮,方肯與老爺進稟。”梅公道:“規禮要多少,方能稟見?”
書吏回道:“常例的規禮,升轉吏謁見相爺,須得千金,門包最少亦百金,方得相見相爺。”梅公便冷笑兩聲,說道:“有如此奇事。”此時,用手本將轎簾推開,向那門上的官兒點了點頭,道:“我來有話向你講。”那官當是交門包給他,帶了笑臉,走至轎前。梅公道:“請你替我多多拜上你家相爺,我是新任吏部都給事梅魁,原任是山東濟南府歷城縣知縣,特來謁見相爺。全一全儀注,是這個道理。你等如果容我見,我就見;如不容我見,我就不見,卻又何妨?爲什麼要這許多規禮,又要什麼門包?這是奉旨的,還是你家相爺的定例?我想倒有兩句比話,合着你家相爺的規模:‘卻不道是調和鼎鼐三公府,便是那魑魅魍魎勢力家’。”梅公吩咐將手本存下,打轎轉去見二位老爺。轎伕只得擡轉了轎子,出了西柵欄,往都察院衙門,這也不提。
再言相府的門官,被梅公白罵了一場,又見他擡起轎子,竟自去了,丟下手本,心中大怒,道:“這個狗官,如此放肆,敢在此地大模大樣。”衆人道:“他既不知死活,我們照他說的話,面稟大人,看大人把他如何?”門官拿了手本,進內書房,見禮部黃嵩陪了相爺在閒談。門官站於身旁,盧杞一見,便問:“你手中拿的什麼帖兒?”門官跪稟道:“是新任吏部都給事梅魁的手本。”盧杞接過來一看,便問道:“可在外面?”
門官回道:“這個官兒的話,行的事,一點也不合儀注。”盧杞道:“他便怎樣說?”門官就把不下轎,不送禮,丟下手本,把轎擡回去的話,自頭至尾,一一回稟。黃嵩在旁氣得眉目直豎,開口說道:“哪有如此放肆、如此大膽的官兒!太沒有規矩!他竟不知利害。如不早早問他一個失儀的罪兒,故違國典,必先殺此倔強的匹夫,以免日後脣舌。”卻不知盧杞如何發落,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