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雲:
二子窮途被難,路逢古廟棲身,不料巡緝衆兵丁,鎖拿船中審訊。即日各奔東西,惶惶實屬堪憐,烏臺一見從今得,細細問家鄉名姓。
詩曰:
經綸原屬佔科場,耀顯榮封姓字香。
滿腹文章身遭禍,揮毫頃刻致呈祥。
話說那官長說:“請問尊姓大名,仙鄉何處?”良玉起身打一躬,即隨口應道:“晚生姓穆名榮,乃是江南常州府人氏。”
官長道:“可認得敝同年梅伯高之子梅良玉嗎?”良玉聽罷,嚇得一驚,道:“敝府梅先生遭變之後,他令郎良玉兄不知何方遊學,晚生倒極認得的。請問大人尊姓大名,仙鄉哪坐?”
那官長道:“老夫姓馮名樂天字度修,乃江南淮安府人也。原任左都御史,自奸臣當道專權,着老夫與敝同年陳東初提兵剿滅胡虜。老夫與敝同年辭不能提兵調馬,聖上大怒,將老夫與敝同年一同削職歸農。今蒙聖天子洪恩,又復起任。也是天緣,老夫得遇賢契。”說話之間,馮公向書童吩咐道:“取副新鋪蓋與穆相公前艙安置,明日再請教吧!”良玉便站起身來,打躬道:“大人安寢。”梅良玉隨了書童,來到前艙安歇不提。
那馮公又着人示與岸上巡更兵丁知悉:“今有賊人不能擒獲,反將平人捉來,應着地方官究治。念其巡更辛苦,姑念從寬,爾等下次小心,不可仍蹈前轍。”吩咐已畢,馮公方纔安寢。家人自然出來呼叱一番。
一宵晚景已過。次日清晨,鼓棚內吹打作樂點鼓。再講梅良玉雖得了安身之所,心中想着春生,一夜不曾閤眼,淚如泉涌,又無處訪問,心中好生難過。又不知春生跑到何方,又不敢去着人找尋,只得苦在心頭,隨衆起行。無多時,起身梳洗已畢,書童道:“相公,老爺用早飯。”
良玉站起身來,抖一抖衣服,來官艙與馮公見過了禮坐下。馮公笑道:“賢契交來的佳作,勾勾金玉,字字珠璣,令老夫想煞也。”良玉打一躬道:“大人過獎。晚生拙作,無非是鄙俚之語,焉足獎贊?又蒙深恩,收留晚生於門下。”馮公呵呵大笑道:“老夫這樣窮官,怎敢有屈賢契大才?與各憲衙看相好的吏院,老夫自當推薦,不負賢契之大才耳!”二人說話之間,家人已擺上早飯。
二人謙遜一會,只得就行個師生之禮坐下。用畢早膳,穆生與馮公談了些文章詩賦。忽聽得水手喧譁,馮公問道:“什麼人吵鬧?”水手稟道:“上水來了十數號坐船,也是打起的都察牌號,寫的是奉旨巡守河南,他船上那些少年的爺們,打我們船上的人,叫我們讓他。難道他們是都察院,我們不是都察院?”
只見那船上的家人,把艙門一開,走將出來,便問道:“借問爺一番,你們船上是哪位大老爺?”這家人回道:“俺門是江南淮安府馮大老爺,奉旨進京赴任的。”那家人聽說是淮安府馮老爺,便說道:“敢煩爺們回稟一聲,說河北大名府鄒伯符老爺要見。”說着,不覺兩船已至睹面,船上家人曰:“稟馮公。”
馮公聽說,呵呵大笑,向着梅良玉說道:“這鄒伯符也是老夫得意門生。他若來見吾之時,倘有機會可薦,老夫必爲賢契尋潛身之所。”那家人聽說果是馮公的坐船,即忙回稟鄒公。鄒公即喚家人取下衣帽伺候,速備手本,便欲過船謁見馮公。於是,穿了衣帽,走上船頭,連忙把手本付與艙門家人,說道:“相煩通稟一聲。”
那家人接了手本,走下船艙,來稟馮公。馮公吩咐道:“有請!”把艙門一開,那鄒伯符搶行了幾步,將到艙前,馮公站起身來,迎將出來,說笑道:“賢契別來無恙?”鄒公道:“老恩師請上,待門生叩拜。”馮公道:“賢契一路風霜,只行常禮吧!”於是,鄒伯符跪將下去,說道:“門生一個庸才,得蒙恩師提拔,今日之榮,乃老恩師所賜也。”於是,拜了兩拜,馮公扶起來說道:“賢契請坐。”鄒御史道:“老恩師在上,門生不敢坐。”馮公道:“哪有不坐之理?”鄒御史道:“如此,門生告坐了。”於是,獻上茶來。
馮公道:“賢契榮任河南,真是一輪明月,百姓沾恩。”鄒公上前稟道:“今蒙皇上榮恩,老恩師提拔之力。門生在京都,哪一日不思念老恩師之金面?老恩師榮任進京,門生正好早晚領訓,不意又轉任河南,真是薄命之故耳!”馮公道:“賢契榮任省院,乃高才矣!所以聖天子託你以邊疆之重任。你須存忠敬之心,毋使有覆盆之嘆。”
鄒御史又打一躬道:“門生謹領老恩師聖訓,銘刻在心。”便回頭向着家人說了幾句話,那家人領命去了。馮公問道:“賢契領勅辭行,可曾去拜辭盧相爺嗎?”鄒御史道:“辭教之後,門生也曾去拜辭相國。”馮公道:“於今時世不同,正是:滿園樹木隨風轉,爲人豈不願時行。”鄒御史應道:“正合此語。”書童又送了一巡茶來。
二人用畢,忽見鄒御史的家人,跪在馮公面前,捧上禮單,稟道:“我家老爺特備些須薄禮,請老爺全收。”鄒御史站起身來,又打了一躬道:“門生日夜思量恩師,不能孝敬。今舟中偶然得遇老恩師,真乃門生之幸也。不堪薄禮,望乞老恩師笑納。”
馮公一見禮單,聽得此語,把臉一紅,說道:“老夫與賢契是氣味相投的師生,難道不知老夫的心跡?況老夫從不受人絲毫饋送。”那鄒御史復打一躬道:“不堪之物,聊表寸心,以爲老恩師榮任進京賀敬。老恩師不必過謙。”馮公道:“承賢契厚愛,老夫領情就是。這禮當老夫轉送於賢契榮任之賀。”鄒御史道:“老恩師既不收禮,門生有句不知進退的話,欲求老恩師。”馮公道:“賢契有話,但說不妨。”鄒御史道:“門生領旨出京,未有贊助之人,欲求老恩師幕友多餘之員,乞求轉薦一位。”
馮公點了點頭道:“別事老夫不敢從命。若是請一幕友,極有幹才的契友,既得其任,必得其人。只是到任之後,凡諸事有不決,可依他行,便能海底澄清。奈此人情性高,也是老夫得意門生,不知他可否?”鄒御史道:“不知此人可在舟中嗎?”馮公向書童說道:“將穆相公請來!”不一時,良玉來至官艙,與鄒御史相見。書童送上茶來,三人用畢。馮公開言說道:“穆相公,這就是老夫的敝門生鄒再策,新任河南的省院,欲請賢契到衙內,代爲料理軍民錢糧,省諸事。吾想賢契可當此任,休怪老夫無趣。”
良玉未開言,鄒御史向着良玉說道:“老恩師道及世兄高才,諸事練達,弟不敢造次,欲求老世兄扶持,弟當重重相謝。”良玉道:“晚生穆榮,才疏學淺。在馮大人這裏,無非辯論詩詞。況老大人乃省巡撫,有軍民錢糧盤駁文書等件,晚生恐不能當此重任,有誤大人的政事。”那馮公聽良玉這一番言語,哈哈笑道:“穆賢契太謙了。憑老夫這副識英雄的一雙眼睛,早瞧見你心中錦繡,日後的收常”又向着鄒御史道:“他年功名還在你我之上。”
隨手在袖中取出梅良玉所做的一篇文章,遞與鄒伯符道:“這就是穆賢契的佳作。”鄒伯符接過來一看,真正是錦心繡口,因讚道:“老恩師眼力真乃是超神與聖之先見也。使門生甘拜不辭矣!”良玉道:“鄙陋之章,敢勞二位大人過贊,使晚生無容身之地。”馮公向鄒御史道:“賢契請先過船去料理迎接,再請穆相公過船。”鄒御史站起身來,打了一躬告辭道:“門生領命。”又向良玉道:“老世兄暫容車駕,俟弟返船,即當掃徑迎接。”良玉道:“不敢!門生自當進謁。”各打一躬,告辭而行。馮公相送,鄒御史道:“請恩師留步。”馮公道:“哪有不送之理?”又見良玉也送將出來,回說道:“世兄因何送起弟來?”
馮公回頭說道:“穆相公,哪有客送客之理?老夫代送吧!”良玉道:“遵二大人之命,恕不敬送。”於是,一躬而別,迴轉艙中。馮公把鄒御史送至門口,鄒怕符打一躬而別,迴轉艙中。馮公道:“老夫有一言奉囑。”附耳低聲,便說道:“這穆相公其實淡保賢契受任之後,凡事俱要看老夫之面,依得的事,可依他幾件,則感之不盡矣!”鄒御史道:“無不遵命。”於是,又打躬道:“有罪了,”過船而去。
穆生按住馮公。馮公一手相挽,說道:“賢契,那鄒伯符乃是第一個得意的門生。我見他家人說道,是河南都院,我就有薦賢契之意。及相見之時,他又送些什麼賀禮來,與老夫復任之敬,被老夫搶白了一場,倒有難薦賢契之意。今他反諄諄相求,老夫方纔把賢契推薦。賢契若到他任所,自然是經濟之才,必無輕狂暴躁之意。他若待之不恭,諸事倔強,賢契可寄書與老夫,我自有處分。”良玉打一躬道:“晚生蒙大人深恩,不知可有報答之日否?”
馮公帶着笑,走入後艙,封兩封贈儀送來,說道:“賢契,老夫是個窮官,無以爲敬,聊表寸心。”良玉一躬道:“晚生既蒙大人周全活命之恩,使晚生卻之不恭,受之有愧。若是晚生不受,大人必罪晚生。”馮公哈哈大笑道:“賢契真乃是老夫知心人也。只是相會得遲,相離得速。”良玉聽了這番言語,便慘然掉下淚來,說道:“晚生得遇大人,正好盤桓,不覺又是分離。”馮公道:“俱是乾坤內,何須嘆別離?”正說之間,家人稟道:“鄒老爺差人來請穆相公過船。”
良玉一聞此言,便站起身來說道:“大人請上,晚生就此告別。”馮公道:“莫言分別二字。”即吩咐家人:“開飯。老夫與穆相公吃。”不一時,家人送酒飯來,與穆相公餞行。
馮公斟上一杯酒,雙手遞與良玉道:“賢契,異日鵬程萬里,莫把老夫做陌生之人。”良玉接過酒來道:“晚生多蒙大人提攜之恩,倘有寸進,須當卸環結草,決不忘老大人寬宥之恩矣!”於是,二人飲酒數盞。餚饌擺到,二人用畢。馮公吩咐家人取過一個衣箱,將那程儀放在箱內。又見書童捧了幾件衣服,向箱內件件放下,又將箱子鎖了,將鑰匙送於馮公。馮公將鑰匙付於良玉,說道:“賢契,這幾件衣服,勿嫌粗俗,留在身邊,早晚更換一更換。”
良玉見馮公如此過愛,只得走入艙中,拜伏於地,便說道:“蒙大人知遇之恩,又屢承厚賜,晚生何日報答?”馮公扯住道:“賢契,說哪裏話來。那鄒伯符乃欽命軍門,你可收拾過船去吧!”於是,二人留戀不捨,細說了一番,只得分手。馮公送良玉至艙門,良玉打一躬告別過船,馮公命人將衣箱行李,隨後一齊送過船去。但不知那鄒伯符是如何迎接穆相公過船?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