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雲:
萬事皆由天定,人生各有安排,善惡到頭有報,參透須宜等待。草木雖枯有本,將春自有來時,一朝運轉到瑤臺,也見清白自在。安分守己最樂,逆奸反自招災,爲我心忠是癡呆,作事豈知自害。
詩曰:
狐羣狗黨結同心,聖明尚且優禮尊。
百僚齊赴筵東閣,權貴當時重二人。
話說黃嵩看了梅吏部的禮單,大怒道:“禮物在哪裏?”門官稟道:“在外面。”黃嵩吩咐:“擡進來!”門官答應:“是!”走出來,叫把那梅吏部的禮物擡進來。不一時,將盒子捧至黃嵩面前,見四、五斤粗麪,二斤重紅燭,便假作笑,向在廳的諸位大臣說道:“列位老先生,看一看梅年翁的這份豐盛厚禮,列位先生如何辦得起如此的重禮。”大家忍笑不言。
陳公向着黃嵩說道:“梅年兄實在淡泊,這分禮物果然看不上眼,但梅年兄還覺吃力。”黃嵩拈着禮單說道:“捧禮的家人,你傳喚梅吏部送禮的人進來。”只見一人答應道:“有!”即時帶至黃嵩的面前。黃嵩問道:“你就是梅吏部送禮的人嗎?但此禮貴重,必須帶你回稟相爺一聲,隨我進來!”那送禮的人,只得捧着這兩色禮物,隨了黃嵩,一直走進內堂見相爺。
走過正廳,只見兩廊珠燈耀眼,看不盡的古玩玉器,觀不盡的壽慶屏軸,重重疊疊,不計其數,滿堂皆是紅猩氈鋪地。走過廊房,又至後廳,只見那上面的壽屏精巧,燈燭輝煌,異香撲鼻。只見相爺端坐在那蟠龍椅上,頭上帶的是軟翅太師巾,身上穿的是大紅蟒袍,腰間束的藍田玉帶,腳下蹬的粉底朝靴,兩足踏的金毛獅子,繫着孔雀領子,內籠的杏黃綾子華蓋罩,盧相爺兩旁站立着堂官,甚是威風。黃嵩回頭叫捧禮的人在外面伺候,黃嵩走進內堂稟道:“今有梅吏部送禮在此。”黃嵩言尚未完,只見盧相說道,“老夫生辰,勞你陪接朝臣。”又拈了一下鬍鬚笑道:“你手中拿的,莫非就是禮單?些許小事,又何用來告老夫?凡事我兒作主,當收則收,不當收的回璧。”
黃嵩說道:“蒙恩父擡舉,使兒招待朝臣,敢不稟遵?其他各官送禮,當收則收,不當收的,自然璧謝。爲兒的正是來回稟恩父,此言未曾申完。今有梅吏部送禮呈上,真個與衆不同,請恩父過目。”那奸賊看了禮單,笑道:“我兒,這個官是窮官。俗話說的好,人情不在厚薄,看老夫的情面,不必與他計較,照此全收了吧!好生接進官廳待面。你不知道,此人有大才,如果他肯順我,何愁大事不成。”黃嵩見相爺看了禮單,一點氣也沒有,倒說了許多好言,黃嵩只好答應,走了出來,吩咐:“梅老爺的禮,照單查收。”那門官應了:“是!”把禮物收下來。
只見黃嵩吩咐出來,請梅老爺至西廳用面。笑嘻嘻地迎了梅公說道:“老父深知老先生高雅。”梅公道:“蒙太譽了。請問大人貴庚?”黃嵩道:“弟今年五十四歲。”梅公道:“大師年登花甲,只長年兄六歲,如何就是父子之稱?只是如今世上,只以勢利爲先,不顧綱常倫理。”此兩句話,說得黃嵩忍羞含恥,地下有洞,也會走了進去。言談之間,已進了西廳。但見衆朝臣與各年兄俱在上面,梅公走至中間,見過了禮,一同說道:“梅年兄卻爲何來遲?理該多吃幾杯方是。”
梅公道:“這也不妨的。”各依次序而坐。衆朝臣道:“梅年兄真是個豪爽之人。”梅公道:“學生凡遇生辰滿月,最不肯少飲。如是死人收殮,連一杯也不能飲。”衆公見他說不住口,望了望黃嵩的臉上,紅一塊,白一塊。自古道:老羞便成怒。
黃嵩道:“傳我的言出去,吩咐門上的官兒,凡一應送禮拜壽的,一概收禮。”不一會,家人答應方走,黃嵩又叫轉來,說道:“凡送禮的、拜壽的,一概回給他,號簿收了。隨他就是王侯國戚,俱不能會的,好不識擡舉。”
梅公一聞此言,便站起身來,用手指定叫道:“我把你這個助惡的匹夫,你把我梅伯高看做什麼樣的人?如此放肆!你這個匹夫,可知我的來意麼?俺怎肯與你這班狐羣狗黨的畜生爲伍,不過是看聖上的金面,到一到,全其上意。你方纔呼喚家人羞我麼?我梅伯高怎肯與你這一班狐羣狗黨的奸賊干休!若不掃清宇宙,整飭綱常,不爲人也。”
衆大臣見梅公說千奸賊萬奸賊,匹夫長匹夫短,罵不住口,又見黃嵩氣得坐在椅上。陳公只得替梅公遮掩道:“年兄今日醉了,送年兄回署去罷!”梅公道:“承列位年兄的擡愛。方纔這匹夫如此放肆,叫我如何忍耐得住?”於是,陳公拉梅公吩咐道:“送年兄!”出相府上轎回署不提。
且言陳公再回入席,仍代梅公擔了許多心事。且衆朝臣,也有議論的,也有勸喻的,紛紛不一。見黃嵩怒而不言,大家只好告辭各散。黃嵩只含怒送了各臣上轎回署,自己又羞又惱,只氣得暴跳如雷,便說道:“反了!反了!有此等事,大膽的狗官,藐視功令,不畏國法。”便一直走進內堂府。
盧杞正與那些歌舞女子們抱住取耍,忽聽見黃嵩的口音叫鬧起來。盧杞一見,問道:“我兒因何故如此形狀?”黃嵩稟道:“恩父在上,孩兒告稟。”就將梅公問他的年紀,又如何吃酒,他還說了許多不吉之言,辱罵恩爺,自頭至尾,細細捏造一番。
盧杞不聽見也罷了,既聽了,鬍鬚亂炸,臉上通紅,道:“哎呀,有這等事?此畜生把老夫看做無用之人,十分毀罵老夫。我本見他有些才幹,故而未曾加罪於他,原來是不知死活的畜生,只叫他試一試老夫的手段。正是人無傷虎意,虎有害人心。我兒不必氣他,自有老夫做主。你且坐下來暢飲幾杯,消釋悶懷,何用作此態度?”黃嵩聞言,只得告坐入席,連吃數杯。忽說道:“依孩兒愚見,這個匹夫,須要放在叛逆內,使他緘口就戳,法司也沒有什麼訓問,豈不一下就斷那畜生的狗命嗎?”
盧杞頭點了一點道:“就是如此處置這個老畜生罷。”彼此二人在席上商酌已定,暗害梅公不提。
一宿晚景已過,次日五鼓,內監宣旨各官朝駕。文武聽旨,退散不提。再說盧杞回了相府,早飯已畢,忽見門官稟道:“皇上遣內監在外面要見相爺。”盧杞迎至廳上,見那內監笑道:“今皇上召老相國在長樂殿下棋消閒。”盧杞道:“請公公先行一步,在後宰門會齊。”內監道:“也罷,咱家在後宰門等候。”走出相府,上馬先自去了。
盧杞走入內書房,寫了一聯簡帖,藏在袍袖之中,即便上轎,往後宰門而來,下轎同內監至長樂殿見駕。皇上開言:“朕今日沒事,偶然想要下棋,故來召先生。”內監取過棋來,盧杞謝了恩,方在錦墊之上坐下,獻龍鳳香茶,君臣對奕。盧杞故意連輸兩盤,天子說道:“今日先生下棋,爲何恍惚,是何故也?”盧杞俯伏奏道:“臣憂國憂民,心緒不定。臣不敢相隱,求皇上恕臣之罪。臣現有短表,冒瀆龍聽,伏乞聖上裁之。臣昨日接得邊關密報來,內雲:‘我朝官員,私通韃靼。’臣訪不確,不敢妄奏。臣一面引文,使各地方官訪拿,一面差心腹人探聽。誰知有一奇怪之事,連聖上左右,亦有這班叛賊的羽翼,在彼私自打量。綸音召臣,臣即刻赴闕應召。實有國事在心,心不在棋上,故此連輸二局,臣之罪也。”
天子聞奏,大驚道:“先生乃國家之棟樑也。爾即知羣奸,何不早奏朕知,把此等奸佞,梟首市曹,而先生反自容隱耶?”盧杞又奏道:“臣雖知之已久,恐各臣不服,又生他變,故臣不敢面奏。今主欲知此人,臣不敢再爲隱瞞。”只見盧杞在袍袖內取出寫的柬帖,遞於內臣,內臣接過,獻上天子。皇上揭開一看,心中大怒,不知內中如何言語,梅公禍福生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