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青与桃红桑青日记 瞿塘峡.一九四五年七月二十七日─八月十日





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没有天──天和水一样浑。河里有条大龙把水搅浑了。大龙有很粗很粗的尾巴,还有数不清的毛臂,东刷一下,西刷一下,把河水刷得好高,好白,好亮,就是在蒙蒙亮的黄昏也看得见。


我从黛溪的栈房窗口可以看到对河的高山,高得看不到顶──一把很尖的黑剑一直刺上去。天没流一滴血就死了。峡里一下子黑了。


河边一个火把亮起来了。日本飞机炸了半边身子的轮船还搁在河上,黑黑的像条死牛。河边几点灯光也亮起来了。那儿靠着几只木船。我们在新崩滩撞坏的木船就靠在那儿修理。


黛溪镇是一条细细的小链子,挂在很高的山岩上。河边没有河坝,人一下船就上梯子。在岩边凿成的梯子,很陡很窄。我在梯子上爬上来的时候,就不敢抬头看山顶,一看就会栽到河里喂大龙了。


火把从河边跳上了梯子,一颠一颠跳得好高兴。过了一会,我才看出是一匹马在跳;骑马的人拿着火把。


火把从我窗边亮过去了。我看见一匹枣红马。


我和老史从恩施“私奔”到巴东。(我十六。她十八。她偏偏要我叫她老史!)我们满以为一到巴东就可以跳上轮船。船一鸣就到了重庆。到了重庆就是咱家的天下了──那是老史的话。她说的时候还拍拍胸。她用紧身背心把胸脯绷得平平的。其实,她的胸脯像两个小馒头。她还向我保证:“重庆!嘿!好大的城!抗战中心呀!怕什么?流亡学生招待所管吃管住,升学,找工作,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们一同在恩施山洼子里的中学读书。我不知道的事老史却知道!


我们到了巴东,才发现轮船全被征调运军火和新兵去了。德国已经向盟国投降了;日本鬼子亡命了,在湘西鄂北又发动大战了。巴东一时没有客船上重庆,只有一艘货船到巫山。我们就坐上了货船;到了巫山,碰上一条木船运棉纱到奉节。我们又坐上木船。“上有万仞山,下有千丈水。”坐木船过瞿唐,那才够刺激呐!


木船在新崩滩就撞坏了;现在搁在黛溪修理。


老史在栈房外面打听木船什么时候修好,什么时候开船。栈房天井里驻着一批新兵,第二天就要开到第五战区去。


我坐在窗口把衣服脱了,只剩下胸罩和三角裤。河上的雾扑上来,很软很软的毛,一点点湿,一点点凉,搔在身上痒乎乎的。河上很黑,我没有点灯,什么也看不见。河边的几点灯光也熄了。跟前就是一块没有边的黑布。我用想像在黑布上画着玩:


绿汪汪的玉辟邪,两只角,两个翅膀,一个翅膀缺了口,像兽,又像鸟,爬在黑布上。


玉辟邪活了,在黑布上动起来了,翅膀一拍一拍的,越拍越大了……


“喂,喂!”


我一转身,门口黑地里闪着两只眼睛和一排牙齿。


我大叫。


“不要叫,不要叫。我是新抽的壮丁,明天一大早上火线。我只要在你房里躲一夜。”


我仍然叫着,声音走了腔,要停也停不住。


我停住的时候,那个人不见了。两只眼睛和一排牙齿还在黑地里闪呀闪的。


叭,叭,叭,鞭子在天井里抽起来了。


“排长,饶命吧!我该死呀!我这辈子也不开小差了呀!”


纸窗子上现出天井里人的影子:半截倒吊的身子,头往上一抽一抽;另一个人抽着鞭子。还有一堆人头朝上望。


※ ※ ※

“老史,”我顿了一下,望着手里的玉辟邪,拇指那么大,一个翅膀缺了口。“我不想到重庆去了。我想回家。”


“没出息,这一路的惊险把你吓住了?”


“不是。”


“就是刀山你也得上呀!知道吗?你偷跑的事现在一定传遍了恩施城!你回去了还有好日子过吗?你妈妈也不会饶你呀!她无缘无故都会借酒发疯,把你的脚后跟打得皮破血流;现在你和我一起跑了。她岂不要你的命!”


“她也不至于那样吧!我一离开家,就不再恨她了。再说,我还有爸爸。爸爸对我总是很好的。”


“小桑,你别生气!你爸爸也算个男人吗?齐家,治国,平天下!你爸爸连个老婆都管不了,由她作威作福,他就戴着一顶绿帽子在书房打坐!那也是男人吗!无论从哪方面来说。他都不是个男人呀!”老史笑起来了。“你自己说的,你爸爸当军阀时候打仗伤了要害……”她笑得说不下去了。


“老史,那个没有什么好笑的。”


“女儿谈爸爸的生殖器官有什么关系?”


“我总觉得……”我摸弄着玉辟邪。


“总觉得有罪,对吗?”


“嗯。我指的可不是爸爸的要害!”我自己也笑起来了。“我指的是手里这块玉。我走的时候把它偷走了。爸爸一定好伤心。”


“兵荒马乱,珠宝也不值钱了。何况还是一块破玉?”


“这可不是一块普普通通的玉呀,老史!这块玉是我曾祖传下来的。辟邪本是古代坟前的石兽,用来驱鬼避邪。曾祖是个独子,生得单薄,从小就戴着这块玉,一直活到八十八。他死的时候嘱咐玉辟邪传结爷爷,不要用来给他陪葬。爷爷也是个独子,一辈子也戴着这块玉,活到七十五,又把这块玉传给爸爸。爸爸又是个独子。他把玉辟邪当表坠子,我总记得他穿一身白纺绸褂裤的样子;德国金壳子表在一边口袋里,玉辟邪坠子就在另一边口袋里,中间吊着金链子,和白纺绸袖子裤子一起摔呀摔的。他没事就把玉辟邪从口袋里摸出来,捧在手里揉着揉着,一块玉都给他揉活了。我望着他那样子揉的时候,你猜我想的是什么?”


老史没有说话。


“我想的是曾祖死的样子!怪不怪?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他身穿黑缎子长袍马褂;头戴黑缎子瓜皮帽,帽顶上有个朱红小坠子,脚上是千层底的黑缎子鞋;刀头大耳,长下巴,浓眉毛,闭着眼睛躺在朱红棺材里。玉辟邪就捏在他手里!”


“现在你弟弟又是个独子,将来你爸爸要把玉辟邪传给他了,也没有你的份呀!”


“就是嘛!我碰都不准碰!我小时候伤心得哭了好几场。那时候还没有打仗,我们家还住在南京。妈妈从爸爸口袋里把玉辟邪拿走了。她说桑家传宗接代的玉应该归她保管,爸爸把玉拿在手里那样子玩法,总有一天会把玉砸坏。她把玉辟邪拿去镶了个别针。我就爱那些玩意儿,你知道。我总想把别针别在自己衣服上。有一天,我看到别针放在妈妈梳妆枱上。我的手刚碰上去,妈妈就叭的一下打过来;我的手就把玉辟邪扫到地上了,一个翅膀摔缺了口。她把我关在堆破烂的阁楼里,罚我跪在地板上。


“阁楼里好黑。我跪在地板上哭。拨浪鼓蹦咚蹦咚响起来了。我不哭了,从地板上爬起来。窗子外面是下面一层楼的屋顶。我从窗口爬出去,站在屋顶上找拨浪鼓。货郎儿从对面街上的路灯底下走过去了;拨浪鼓也不摇了。我从窗台上拿起一个破花瓶向货郎儿打过去,连忙从窗口钻进了阁楼。货郎儿在街上妈呀娘的大骂。我跪在地板上乐得咯咯笑。突然,阁楼的门打开了。


“妈妈站在门口,背后有一条很窄的楼梯,好黑好黑,楼梯成了个黑影子。她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门口,敞着衣服领子,露出颈子上一道很租的红印子。玉辟邪就别在她的大襟上!“我就默默念着爸爸教我的《儿归行》:


儿归儿归,儿胡不归,而以鸟归?


鸟鸣山中声怆悲。


“《儿归行》里的后母虐待前娘的儿子,她自己的儿子就变成了鸟。我认为妈妈也是后母,弟弟是后母的儿子。《儿归行》就是符咒。只要我一念《儿归行》,弟弟就会变成鸟。我心里想:总有一天,我会把玉辟邪砸碎!”


“现在你又想把玉辟邪送回去了!”


“嗯。”


“小桑,我认为你偷得好!赔了夫人又折兵。你家是赔了女儿又折玉。痛快!你妈妈受了这个刺激,也该反省一下,做个好女人了!”


“我们的船修好了吗?”


“还没有。”


“天啦!等到哪天为止呢?”


※ ※ ※

黛溪只有一条街,一条石板路在山岩上爬上去,两旁全是做水上生意的铺子:卖纤绳的,卖灯笼火把的,茶馆,小饭馆,杂货店。我和老史在小饭馆吃担担面。老板娘听说我们的木船在新崩摊上撞坏了,船修好了就要开到奉节去,她啧了几声。


“新崩滩还不算险呀!再上去还有黄龙滩,鬼门关,百牢关,龙脊滩,虎须滩,黑石摊,滟滪堆。有的是枯水滩;有的是洪水滩。枯水滩逢枯水险;洪水滩逢涨水险。逃过了枯水滩,就逃不过洪水滩;逃过了洪水摊,就逃不过枯水滩……”


老史把我从饭馆里拉出来了。


“我知道,小桑,你再听老板娘讲下去,你就不会上船去重庆了。”


“我真的不想上船了;我要想办法从旱路回恩施去。”


老史长长叹了口气,“小桑呀小桑!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我不知道外面是这个样子。”


“好吧!你回去吧!我一个人上重庆!”她头一扭就走了,沿着石板路向上爬。


我只好跟着她走。我们爬到石板路尽头就停住了。那儿有一个吊桥,过去又是一重重的山,下面是个很深的山谷,山谷里有条溪,水流得很响,我们站在山上也听得见水打石头的声音。溪里有许多大大小小的石头。六七个光着身子的孩子在溪里玩,有的在石头上跳来跳去,有的站在石头上用小石子打水飘,有的在游水,有的在钓鱼。一个孩子坐在石头上吹笛子,吹的是“苏武牧羊”。河上的雾很大。对河的山一大半在雾里,只剩下黑黑的剑梢插在天上。


“怎么样,过桥吧?”流亡学生在我们背后走来了。


他刚从沦陷区跑出来,和我们一道在巫山搭上木船,要到重庆去参加远征军。他和船夫纤夫一样打着赤膊,亮出他又黑又壮的胸膛。我们还没有谈过话。我却梦见过他。我梦见我生了个孩子,他就是孩子的爸爸。我醒来时候两个奶头是痒痒的,孩子吮着奶头大概就是那样子痒法,痒得要人把奶头吮一下,我又梦见过他一次:江边一个火把亮了,照着一顶花轿在笔直的石梯子上抬上来。花轿在我窗前停下来了。我跑出去掀起花轿的门帘子,坐在里面的竟是流亡学生!我把那梦讲给老史听,她笑了一阵,突然停住了。她说梦人坐轿,人就会死,轿子就是棺材,我说糟了,我们还要和他一同坐船过瞿塘呢。


“我在茶馆喝茶,看见你们俩,在这儿看桥。”流亡学生说话了。


“你好像总是在我们后边盯梢。请问,你到底打什么主意呢?”老史把两只手插在黑布西装裤袋里,把她那一头短发向上一甩。


“你这人!我好心没好报!我跑来是想侍候你们两位小姐过那个破吊桥呀!你看那吊桥,几根铁链子吊着几块朽木板。我刚才一个人过去了一趟。真险!走到桥中间,木板裂得格吱响。下面的水轰轰轰的,人一掉下去就完了!”


“那也是你自己找死!”


“请问,史小姐,我哪点得罪了您?”流亡学生笑着。


“对不起,我的名字叫史──丹──。历史的史──;丹青的丹──。”


“好,史──丹──。对吧?我得和你交个朋友。”


“我嘛?”我说话了。


“你──嘛!”他笑着望着我。“我还不知道你名字呢!史丹喊你小桑小桑,肉麻兮兮!”


“我也不要你那样子叫我!天下只有一个人叫我小桑。你就叫我桑青好了。”


“好,史丹,桑青。这个吊桥你们一定要过一趟。刚才我过了一趟因为我想到一条吊桥的故事。每个人过那吊桥的体会也许不同。我是要去体会一下,一个人吊在那么一条原始的桥上到底是什么滋味?”


“到底是什么滋味呢?”


“一个人吊在那儿,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四面是黑压压的山,下面是轰轰的水,你和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关系了。你好像是从开天辟地就吊在那儿的。你就会问自己:我到底在哪儿?我到底是什么人?我活着为什么?你要找肯定的答案,就是为了那个去死你也甘心的。”流亡学生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两根很长的细线,搭在两个山头上。


※ ※ ※

“轰──”山谷里一把火花直向我们冲上来。


“好哇!”山谷里的孩子们拍手大叫。


“喂──”流亡学生向他们大叫。“你们炸死了人可要赔命的呀!”


老史把他胳臂拉了一把。她说栈房老板告诉她,那群孩子谁也不敢招惹。他们一共十一个。全只有十三、四岁,住在吊桥那边的林子里。谁也不知道他们打哪儿来的,只知道他们全是孤儿,沿江讨饭,走一阵歇一阵,要走到重庆去抗战救国。他们杀人不眨眼。巴东有一个撑船的人死了,溪边没有渡船,又没有桥。那群孤儿就撑船渡人。有个过渡的人得罪了他们,他们就在船上烧起闷香,把那人闷昏了,拖到林子里切开肚子,在肚子里装进鸦片烟,把人放在棺材里。他们就装着出殡走私鸦片到巫山去。


孩子们仍然在河里笑着骂着叫着。吹笛子的孩子爬上山了。他赤裸的身子只围了一小块花布;布破成了一条条的繸子;胸前用红线吊了个哨子。他跳到吊桥上,不从桥上走过去,偏要揪着垂直吊着的铁链子,在一根一根铁链子上荡过去,笛子横着衔在嘴里。他荡到桥中间,一只手揪着铁链子,一只手拿下嘴里的笛子,向山谷的孩子长长吹了一声哨子,然后大叫:


“龟儿子!要开同乐晚会啦!”


“就来啦!钓鱼打牙祭呀!”


他又揪着铁链子荡走了。破布繸子在他身上飘了起来。


山谷的孩子爬上来了。一个个跳上了吊桥,也揪着铁链子向对岸荡过去了。他们也全光着身子,腰上围了一小块破布。天快黑了。雾大起来了。他们荡着荡着,在雾里荡走了。


“喂,是好汉,在链子上荡过来!”孩子的声音从雾里对着我们叫出来。


“好,来了!”流亡学生跳上桥,也揪着链子荡走了。


“走吧!我们总不能示弱呀!”老史向我说着头一摆,就走上吊桥。


我跟着她走上桥。桥下的水叫得更响了。桥也摇得更厉害了。我两手扶着桥栏站住等桥停下来。


流亡学生揪着铁链子转身大叫:


“不要停!走呀!你停不了!桥摇得快,你就走得快!你的脚步和桥的摆动配合起来就好了!”


我又扶着桥栏向前走。人摇桥,桥摇人。我越走越快。山,水,光身子的孩子,流亡学生,老史,全搅在一起了,有时重叠,有时交错。我要停也停不了,最后跑了起来,跑到对岸,桥还在那儿摇摆。


※ ※ ※

谢天谢地,船终于修好了。我和老史唱著「松花江上”跳上了船。十二个船夫摇桨,船老板掌舵。船上还有六个人:老先生、桃花女和她的孩子、老史和我、还有那个流亡学生。


※ ※ ※

我们在虎须滩上活过来了。


※ ※ ※

滟滪冒石,黑石下井。我们在黑石滩上活过来了。


※ ※ ※

木船在峡里向上水走。一边是白盐山,一边是赤岬山。两边的山往天上冲,好像要在天上会合了,只留下一条很窄的青天带子。太阳在中午幌一下子就不见了。太阳照在山岩上又白又亮,好像用小刀子一刮就会掉下盐来。河上的雾就像盐,我伸出舌头舔舔,又没舔着什么。江水从天上倒流下来,船在水坡上在上爬,爬上水坡,前面又堵着一座大山,好像没有路了,左一转,右一转,又转到大江上了。


船老板说每年六月涨水的时候,那一带根本没有上水船。今年六月还没有涨水,是我们的运气好。云行南,水涨潭,云行北,好晒麦。现在云向北移,等着水生骨头吧!


船就要到白帝城了。过了白帝城只有十里就是目的地奉节了。


十二个船夫在船的两边摇着桨,哎──呵,哎──呵,喘着气唱歌似的,黑汗在赤膊上流,把白布裤子也流湿了,紧紧贴在腿子上,腿肚鼓起像缒子。


“船客小心!快到黄龙滩啦!”船老板在船头大叫。“请船客不要出舱!坐下来!不要走动!”


一排纤夫拖着我们的木船上滩了。他们有时在山岩上走,有时在岸边水里走,纤绳从背后搭在肩上,肩上垫着布,两手拖着胸前的纤绳,身子越弯越低,一面走一面嗨吆嗨吆唱着,和船夫哎呵哎呵一起一落。他们唱的又快乐又痛苦。整个山谷也唱着,好像要帮着他们把船从滩上拉过去。没有用,滩上的白沫翻着翻着,一大蓬白浪就翻起来了,亡命向木船扑下来。这时候,纤夫船夫全不唱了。船夫扶着桨定定望着扑来的大浪;纤夫就用整个人去拖纤绳,弓着身子,弯着腿,头向天仰着。拖看拖着,人就钉在山岩上了。船就钉在滩上溜溜直转。桅杆上系着的纤绳嘣嘣响。


冬冬──冬──冬──


船老板打着鼓。


也没有用。人仍然弓着身子弯着腿朝天望着。船仍然在滩上溜溜转。一个大浪过去了,又来了一个大浪。船还是钉在那儿转。鼓冬冬打的更急了,船转的更快了,好像是鼓打着船转。


嘣的一下,纤绳断了。


纤夫们站在山岩上朝着江水大骂。


船颠上一个浪头,摇晃了几下,就像脱缰的野马一样冲下去了。


咔嚓一下,船猛然停住了。


鼓停了。


纤夫的骂声停了。


木船搁在一堆石头上了。


※ ※ ※

搁浅第一天。


两排石头冒在水上,像两排牙齿,有的是白色,有的是黑色。我们的船就在两排牙齿缝里搁得稳稳的。牙齿的四周有许多漩涡。我们站在船上向漩涡扔一根筷子,一旋就给吞进去了。漩涡外面的江水荡荡地流。一条条下水船流走了,在山岩脚下一转湾就不见了。


纤夫们又拉着别的船上滩了。船在滩上挣扎过去了。纤夫坐在山岩上一个小土地庙旁边抽旱烟袋。


“他妈的!为什么我们的船过不了滩?别的船都过去了,”流亡学生在船头向岸上的纤夫挥手大叫。“喂──”


船和纤夫之间轰起一阵大浪。


“喂──”


没有反应。


船夫们蹲在船头望着他。


“喂!舱里的船客都出来呀!”流亡学生向舱里大叫。“我们不能困在这儿等死呀!出来商量个办法吧!”


桃花女抱着孩子出舱了。她上船那天穿着一件桃花衫子,敞着领子,大襟扣子也不扣,好像随时要脱衣服的样子。我和老史就叫她桃花女。


老先生也跟着她出去了。


我和老史从舱里钻出去的时候,流亡学生拍了个巴掌。“好!全体船客到齐了!我们必须向岸上来个集体喊话!滩的声音太大了!”


老先生咳了一阵子,咳出一泡浓痰,呸的一下吐在江里。“对不起,我只能作喊话状助阵,我可不能大叫。”


“你肺里有毛病吗?”流亡学生问。


老先生胡子一翘。“胡说八道!我这么咳咳呛呛二十几年了。从来没人敢说我有肺痨!咳!”他狠狠又咳了一泡痰吐在江里。


“喊就快喊吧!”我说完就向岸上的纤夫叫了起来。“喂──”


“喂──”老史跳起来和我一起叫。


“喂──”没有反应。老史从甲板上拿起一个破碗向岸上扔去。“龟儿子!聋了吗?”


碗在石头上打碎了。


桃花女坐在船板上,抱着孩子喂奶。孩子吸着一个奶,手在另一个奶上拍拍打打,配着吸奶的啧啧声,好像给自己打拍子,又像是要把奶拍出来,──一滴一滴,滴在孩子胖嘟嘟的臂膀上。桃花女就让奶那样子滴下去。她笑着说:“别的我不行。我们乡下人就会大喊大叫。嗨──哟──”


“嗨──哟──”山也叫起来了。


岸上的纤夫果然听见了,转身望着我们的船。


“唱!唱!别停!”老先生向桃花女招手:“你一叫就像唱歌一样!你不唱他们就不理咱们了!”


“嗨──哟──”


“嗨──哟──”


“放──竹──排──呀!”流亡学生叫了一句。桃花女、老史,老先生和我跟着叫。“放──竹──排──呀!”


“放──竹──排──呀!”大山开玩笑地学我们叫。


岸上的纤夫向我们摇头摆手。


“那──伊那──呀──”


“那──伊那──呀──”


“砍──竹──呀!”我们一起指着山上的竹子。


“砍──竹──呀!”


纤夫们又摇头摆手。


“呀──那──呀──那──呀──”


“呀──那──呀──那──呀──”


“砍──竹──编──竹──排──呀!”


“砍──竹──编──竹──排──呀!”


纤夫们根本不理我们了。船夫们蹲在船头吃饭了。


“竹排有啥子用?”船老板说。“四面八方都是滩!竹排过不来呀!”


“我们这条船怎么冲过来,搁在这儿的呢?”


“命大!”船老板说。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老先生说。“再向岸上唱吧!”


“呵──嗨──呀──”


“呵──嗨──呀──”


“报──告──县──政──府──呀!”


“报──告──县──政──府──呀!”


两个纤夫在山路上向上爬。


“好,那两个人去报告县政府去了!”老先生说。“再唱吧!”


“你就会发号司令!你自己又不放声叫!”流亡学生说。


“算了吧!”老史说。“生死关头,不要闹内讧。”


“嘿──那哟──嘿──”


“嘿──那哟──嘿──”


“派──救──生──艇──来──呀!”


“派──救──生──艇──来──呀!”


山路上走着的两个纤夫停住了,转身朝我们望。


“好,他们答应了。”老先生说。“再唱一遍吧!”


“那那──路──啊──”


“那那──路──啊──”


“派──救──生──艇──来──呀!”


“派──救──生──艇──来──呀!”


两个纤夫又转身向山上爬去了,根本不理我们了。


又有几个纤夫也站起来走了。


“我在三峡撑了一辈子船,只看见打翻的船,从来没有看见过啥子救生艇!”船老板叭叭抽着旱烟袋。


一条木船在浪上颠来了。


“那──那嗨──哟──”


“那──那嗨──哟──”


“救──命──呀──”


“救──命──呀──”


那条木船迎着另一个大浪跳上去了,在浪头上晃了几下,吱的一下溜下来了。


“奉节有空袭警报啦!”那条船上的人向我们叫。一叫完,船就溜过去了,一转弯就不见了。


一只轮船从上游开下来了。


“我有个好主意!”流亡学生说着跑进舱里去了。


他出来站在舱口把一件桃花衫子的领用下巴压在胸前,拾起一只袖子,在衫子腋下轻轻搔着搔着。衫子的胸部给风吹得圆鼓鼓的。


桃花女格格笑。“死鬼!搔得我浑身直痒!”


流亡学生拎起桃花衫子向我们挥了一下。“我就用这件花衫子做指挥棒,大家一起来唱歌吧!轮船老远就可以看见这件花衫子,就可以听见我们的歌声了。唱吧!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喂,喂,别忙!这种新时代的歌,我可不会唱!”老先生说。


“那就唱一首老歌吧!凤阳花鼓!”我说。


“好!”老史跑过去拿起鼓槌,冬冬敲了几下大鼓。


我们一起唱着。


左手锣,右手鼓,


手把着锣鼓来唱歌,


别的歌儿我也不会唱,


只合唱个凤阳歌!


唱一唱来,伊呼呀呀嘿!


流亡学生挥着桃花衫子。老先生用筷子敲铜脸盆。我用两根筷子摔莲花落。老史打鼓。桃花女抱着孩子一边唱一边扭来扭去。


轮船溜到我们对面了。


“搁浅啦!救命呀!”我们突然停住歌唱,一起大叫起来。“搁浅啦!救命呀!搁浅啦!救命呀!”


轮船上的人靠着船栏望着我们。两三个人向我们挥挥手。船吱的一下溜走了。


水打着石头轰轰响。


“脚底下人!唱也没有用呀!”船老板仍然叭叭抽着旱烟袋。“就是轮船也不敢过来呀!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撑船的人分成两班,日夜轮流值班看水位,随时准备掌舵。水一涨过石头,船一漂起来,掌舵的人把舵掌稳,船就会顺着水漂下去了。水涨起来了,要是没有人掌舵,船就会冲到那些大石头上,我们就都完了。”


木板,篓子,盆子,箱子,还有许许多多东西,在江上漂下去了。


“上头的滩又有船打翻了!”船老板望着冒在水上黑黑的蛀齿。“下雨就好了!下雨水就涨了,水涨我们就得救了!”


岸上燃起了一堆野火。


天黑了。


※ ※ ※

搁浅第二天。


太阳照在牙齿一样的石头上。牙齿四周的江水开水一样翻滚着。


“竹篷子干得响啦!”船夫在船头说。


※ ※ ※

竹篷子就是我们的船舱,矮矮弓形的顶,两边有两排木板铺。船夫占船头的一半;那一半总是空着的──他们日夜在甲板上。船客占船尾的一半。我们日夜就在铺上过日子。老先生和流亡学生在一边,我、老史、桃花女在另一边。“男生宿舍”和“女生宿舍”之间隔着很窄的走道。老先生说船上人擦人,简直是“男女授受不亲”,因此,男人不准打赤膊;女人不准敞胸露背。他自己的竹布褂子,一排扣子扣得整整齐齐的。流亡学生可不听那一套,永远打着赤膊;桃花女也不听那一套,永远敞着大襟露出一块白胸脯。老先生把水烟袋筒子打得夸夸响。“你们这些年轻人!”


老先生在船尾的舱口坐了一天了,一直望着岸上的小土地庙,捧着没有烟丝的水烟袋,偶尔咕咕噜噜抽几口空烟。


流亡学生在只容得下一个人的走道上走来走去。


我、老史、桃花女坐在“女生宿舍”望着舱外的水。


“喂,流亡学生,你走了半天了!数到一百了吗?”老史说话了。


“………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一百。好,史丹,轮到你来散步了。”


老史在走道上走来走去。


沉默。


“………九十五,九十六,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一百。我要让位了!小桑,轮到你来散步了。”


老史在走道上走来走去。


沉默。


“………九十三,九十四,九十五,九十六,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一百。好,桃花女,轮到你了!”


桃花女抱着孩子在走道上走来走去。


沉默。


“涨啦!涨啦!涨啦!涨啦………”老先生突然小声说着。


“涨啦?水真涨啦?”我和老史从铺上跳下来,跑到舱口,抢着伸头往外看。


“谁说涨啦?”老先生把水烟袋的筒子夸夸打了一下。


“您不是说涨了吗?”


“大惊小怪!水涨了我还守在这儿吗?就是没涨,我才念叨呀!今日早上那小土地庙就在水边儿上。看着看着水就要漫上去了。现在那小土地庙还是安安稳稳地在水边儿上!七月是瞿塘涨水的季节。现在正是七月半,瞿塘的水还没有涨!咱们就这样子困在这个百牢关啦!”


“喂,我数到一百零五啦!”桃花女笑着。


“归你让我了!”流亡学生从铺上跳下来,在走道上来回走着。“百牢关!那个名字就叫人泄气!喂,船老板!”他向船头大叫。“百牢关离白帝城还有多远呀?”


“撑船的人就从来没听见过啥子百牢关!”


“这地方叫什么名字呢?”


“这地方靠近黄龙滩,啥子名字也没有!你爱叫啥子就叫啥子!”


“就叫它牙齿关吧!”流亡学生小声自顾自说,仍然在走道上走来走去,突然又大叫起来。


“船老板,这地方到底离白帝城有多远呀!”


“只有几里路呀。再上去就是铁锁关,龙脊滩,鱼腹浦,再就是奉节了!”


“船老板,这儿看得见白帝城吗?”老先生问。


“看不见,赤岬山挡住啦!”


“看得见白帝城就好啦!”


“老先生,”流亡学生笑了。“看得见白帝城也没有用呀!我们还是一样搁在这两排牙齿上呀!”


“看得见白帝城就看得见人烟啦!”


“自从船搁浅以后,我们也看见过人的呀!纤夫。木船上的人,轮船上的人,他们全救不了我们。”


“我坐在这儿一整天了,岸上连个鬼影子也没有!”


“好了!”老史从舱口向外看。“有条木船来了!”


我们五个人一起涌到船头。


木船上的人向我们挥手叫着什么话。水打在石头上的声音太响了。我们听不清他们叫的什么。


“‘大批’?”


“‘来了’?”


“一定是‘大批救生艇来了’!”


“一定是‘大批救生艇来了’!”


那条船在江上溜走了。


“大批救生艇?大批日本飞机来啦!”船老板说。


所有的人都钻进舱里。


远处有隐约的隆隆声。


“这不是日本飞机,是打雷。”


“对!是打雷,要下雨了。”


“下雨就涨水了。”


我们在舱里小声说着话。


隆隆声大起来了。高射炮也响了。机关枪打在水上吱──吱──冒着气。果然是日本飞机!


老史趴在铺上,蒙着被子,连连叫着:“小桑!小桑!快躲到被子里来!”


流亡学生把我一把扳在地上。我和他本来都是站在走道上。


我们身子贴着身子。他打着赤膊。我闻着他胳肢窝的体气。老史的胳肢窝也是那样的气味──膻味加上汗气。但从他身上发出来就叫人心跳。我也感觉到他胳肢窝的毛。难怪妈妈喜欢有毛的男人──我从她房门外面过听见的。流亡学生胳肢窝里一大丛黑毛(我想一定是黑的!)搔在我臂膀上,日本飞机我也不怕了。


飞机飞远了。


我们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老史坐在铺上。她狠狠盯着我们。


“刚才过去的那条船在转弯的地方翻了!”船老板在船头说话了。


“人呢?”流亡学生急急地问。


“全死啦!有的淹死了!有的被日本飞机关枪打死了!”


“全世界的人都该死!”老史望着流亡学生。


我回到“女生宿舍”。老史反着一只手背。


“我给你搔!”我把手从她背后伸进她衬衫里,在她背上搔着。


“好,再往上一点,靠近胳肢窝。”


我搔着她胳肢窝和背部相连的地方。


她格格笑。“痒死了!轻一点!哎哟!痒死了!”


她胳肢窝只有稀稀几根毛。


流亡学生在走道上走来走去,突然抬起头说:“上有日本飞机,下有瞿塘峡!多少船翻了,多少人死了!船翻了没人管,人死了也没人管!这简直是把人命当儿戏!”


“请问,”老先生说话了。“我不懂你的话。谁把人命当儿戏呀!”


流亡学生楞了一下:“谁?政府呀!”


“几千年了,三峡就是这么个险法,政府又有什么办法呢?”


“现在可是二十世纪呀!老先生!你听见过有一种叫直升飞机的新发明吗?只要有一架直升飞机就可以把我们这一船人一下子全飞走了!三峡这种地方应该有三峡救济站呀!我们一到重庆就应该联名在报上抗议!我们有资格抗议!我们就是峡里的牺牲者!”


桃花女坐在铺上笑了。“联名抗议!我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呢!”


“我代你写!”老史说着望了我一眼。我把手从她的衬衫里抽了出来。


“女子无才便是德!”老先生坐在铺上摇头摆尾,说完咳呛得直喘气。


我和老史抿着嘴笑。老史咕噜着:“报应!”


流亡学生望着先生摇摇头,然后转身对桃花女说:“我把你名字写在纸上,你天天照着描,到了重庆,你也会写自己名字了!”


“算啦!算啦!麻烦死啦!”桃花女把手一招。“我就打个手印吧!到了重庆,我男人也可以代我写名字了!”


“到了重庆,我一定要在泥地上打个滚!”老史说。


“到了重庆,我一定要在大街上走他三天三夜!”我说。


“到了重庆,我要在山上跑他三天三夜!”流亡学生说。


“到了重庆,我要打三天三夜麻将!”老先生说。


“嗨!好大一条鱼!”桃花女望着一条大鱼从河里跳到甲板上。


“好兆头!白鱼跳舟!”老先生大叫:“咱们准可活过这一关!”


舱里五个人全转身看岸上的土地庙。


土地庙仍然在水边儿上。


水还是没有涨。


“那个土地庙看着叫人生气,例不如把它砸掉!”流亡学生说。


“你说这话就该遭雷打!”老先生翘着胡子。“鱼呢?刚才那条大鱼呢?”


“船夫把它放在水桶里了,明天杀了吃鲜鱼!”


“不可吃!不可吃!那条鱼决不可吃!”老先生走到船头,两手从桶里捧起鱼,跪在船边,手像两片蚌壳似地张开了。


鱼溜到江里去了,噗通一声,闪了几下就不见了。


老先生仍然跪在船边,两手仍然像蚌壳似地张开,手掌朝天,好像向天祈求的样子。


※ ※ ※

“开饭啦!”船老板在船头叫。“对不起!从今天起,饭要定量分配了!一人一餐一碗饭!”


河里两排牙齿咧得更开了──石头也饿了!


※ ※ ※

“一碗饭还填不了我的牙齿缝!”流亡学生把筷子向簸畚里一扔。“我从沦陷区跑出来,没给日本人杀死,没给炮弹打死,没给炸弹炸死,现在困在这堆怪石头上挨饿!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我也这么想。”我坐在铺上自言自语。


“小桑,”老史坐在我旁边。“在黛溪的时候,我应该让你回家去。”


“现在就是能够回去,我也不回去了。我要到重庆去。”


“为什么?”


“经过了这一关,我还怕什么?现在我才知道自己犯了些什么罪过。这是自作自受自遭殃!”


“我突然也想起许多对不起人的事。有一次我爸爸打了我,他一转身,我就咬着牙说:‘我恨不得你死掉!’”


“我也那样子咒过我的爸爸、妈妈、弟弟。‘我恨不得你死掉!’”


“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流亡学生在走道上走来走去。“到了重庆,第一件事就是招待记者,揭露三峡的严重问题!现在请你们每个人把地址留下来,以后好联络。”


“留给什么人?”桃花女坐在铺上,敞着一个奶子。孩子在她怀里拍着奶玩一阵,抓着奶吸一阵。


我们全楞住了,互相望着。我第一次想到:我能够活着到重庆吗?只要我能够活着,我一定重新做人。


“也许我们全完蛋了。”老史小声说。


“呸!”老先生坐在铺上向一旁干呸了一声,好像那一呸就把老史的话取消了。“童言无忌!好,好,咱们来交换地址吧!到了重庆,我要叫一桌鱼翅席请你们大家来好好庆祝一下!”


“哎呀呀!要地址就难住我了!”桃花女笑。“到了重庆,找到我男人,才有地址呀!”


“你没有你男人地址吗?”


“没有。”


“他不给你写信吗?”


“他给他妈写。”


“那你算回什么事呢?”


“我是他老婆。我从小就过门了。我把他带大的。他小我七岁。他去重庆读书,我就在家侍候婆婆,养儿子,在田上做活,织布,摘茶叶,打柴。我过什么日子都可以!婆婆的打骂我也受得了,只要他好好的。重庆有人回来说他在外头有人了!这个可不行!我对婆婆说我要到重庆去。她不肯放我走,连街也不准我上!我就抱着儿子,带了几件换洗衣服跑出来了。我只听说我男人在合江国立二中读书。到了合江我就到他学校去找他。见了面,他好,一辈子的夫妻!他不好,他走他的阳关大道,我过我的独木小桥!”


“你这儿子是他的吗?”老先生问。


“不是他的,也不是你老人家的呀!”桃花女噗哧笑了,举起儿子对着老先生。“宝宝,叫爷爷!爷爷!”


“爷爷!”老先生用两根手指捻着半白的胡子。“我还没有那样子老法吧!”他咳呛了一阵子。


“你们要地址,我也拿不出来呢!民国二十六年六月间我从北平到上海看朋友;七月七号芦沟桥事变,二十八号北平就沦陷了。这些年我一直跟着朋友家东逃西逃。这个仗哪一天了呀?我不能靠朋友一辈子呀!我就离开他们一个人在重庆和巴东之间跑单帮。这次到了重庆住在哪儿呢?现在可不知道!”


“我的住址是重庆大隧道。”老史冷冷地说。


“开玩笑!”流亡学生说。


“不是开玩笑,”我接着说。“她妈早死了。她跟她爸爸从沦陷区跑出来。她去恩施读联中;他到重庆去做生意。三十年夏天日本人大炸重庆,一万多人在大隧道里闷死了。她爸爸就在里面。”


“对,对,有名的大隧道窒息惨案!”老先生那口吻好像老史的爸爸也从此有名了。


流亡学生转身望着我。


“我也没有地址,我的家在恩施。我跑出来了。”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老先生从竹布褂子口袋里拿出一个金壳子表,看了一下时间,又把表放进口袋里。我突然想到爸爸表链子上的玉辟邪,想到曾祖在棺材里抓着的玉辟邪。老先生盯着我:“我有个女儿和你差不多大。我离开北平以后我老婆死了。现在我女儿生死如何还不知道呢!人都有个根呀!过去是你的根,家是你的根,父母是你的根,这次打仗咱家的根都给拔了!你幸亏还有个根!你非回去不可!我要通知你爸爸,叫他把你押回去!”


“你不知道我家的地址!”我坐在铺上,一只手撑着下巴,望着他笑。


老先生一急又咳呛了起来,一根指头不住地指点着我。“你们这些年轻人!你们这些年轻人!”


“和我爸爸的口吻一样!”流亡学生笑着。“我爸爸有七个老婆!我妈是结发。我爸爸对他七个老婆一律平等;军事管理!他叫她们老二,老三,老四……谁先到他家谁就排在前面。老二是丫头收上的,比老七还小五岁。七个老婆每人三十块月规钱;春夏秋冬每人一套新衣服。每个月带着七个老婆去旅馆洗一次澡,打一场牌;七个老婆加上他自己,正好两桌!他轮流在七个老婆房里过夜,一个人一夜,正好一星期!七个老婆有四十几个孩子,他自己也分不清哪个孩子是哪个老婆生的。七个老婆大姐二姐的叫着,和和气气,彼此从不争吵,就因为她们全反对那一个男人:七个女人的房间一个挨一个,全都很阴暗,四周的大树遮住了。日本人轰炸南京,炸弹不偏不倚,正好从房子正中间投下去,中间就变成了天井,房间照着天光,突然亮起来了。那一次轰炸,我妈给炸死了。六个姨娘哭得好伤心;我爸爸没有流一滴眼泪。日本人来了,我爸爸当了官。我叫他汉奸;他骂我逆子!说实话,我自己都没有他的通讯地址!”


天边滚着闷雷。大概要下雨了。我们互相望着,脸全亮了。


※ ※ ※

搁浅第三天。


“有雷无雨,龙王锁龙门啦!”船老板在船头叫。“从今天起,一人一天只有一杯清水喝!船上的明矾只剩下两小块了!”


※ ※ ※

搁浅第四天。


雨、雨、雨,我们谈雨,求雨,卜雨,梦雨。下雨水涨,船就可以在牙齿缝里漂起来了。


“口好渴!”


什么人说口渴,我就更渴。峡里的太阳只晃那么一下子,人就那么渴法。难怪后羿要射掉九个太阳!


老先生提议扶乩卜雨。


流亡学生说他不相信那一套。


桃花女说扶乩是很好玩的事:丁形架子,放在沙盘上,两个人扶着横木两端,在沙盘上画着画着;心里念着什么死了的人,那人的魂就来了;丁形架子就自动在沙上画字,为人卜吉凶,开药方,解恩怨,甚至和人作诗。魂退了,架子也不动了。


我和老史听见那一番话马上叫好,抢着要扶架子为鬼神写字。老先生说他必须做扶乩人,只有心诚的人才能把鬼神请来。


我们用船上烧过饭的柴灰当沙,装在一个铜盆里;把发火的两根树枝架成一个丁字。我和老先生扶着树枝两头在柴灰里胡乱画着。老先生闭着眼,嘴巴不停地合动。树枝在柴灰上越画越快了。我的手跟着树枝动。柴灰上画出了一个个的字:












“杜老!杜老!我念着杜老,杜老果然来了!”老先生拍着腿叫。“杜老晚年住夔州三年,成诗三百六十一首。瞿塘这一带一草一木尽入诗句。我知道杜老有请必到!”他对着柴灰说,“少陵先生,您老抱负奇伟,爱君忧国,怀才不遇,憔悴奔走于羁旅之间。咱们命运相同。今天这一船人就要向您老请教。咱们困在这个滩上是凶是吉呢?”






“咱们逃得过这一关吗?”





“咱们会死吗?”





“死也好,活也好,咱们在此还要困多久呢?”






“天呀!要困那么久!何时下雨呢?”




沙盘上的树枝停了。


“杜老走了。杜甫是诗人。咱们再请一个兵家吧!咱们现在困在历史有名的雄关险滩上,只有兵家的话才可相信。”老先生又闭着眼合动嘴巴。


我和他又扶着树枝在柴灰上画着画着。










“好!孔明来了!我知道孔明英魂必在瞿塘一带,夔州鱼腹浦就有孔明推演兵法的八阵图!”老先生盯着柴灰上的“已”字。“诸葛公,您老一生英烈,一心要恢复中原,重整汉室。现今中国也是三分国:重庆国民党,延安共产党,日本人的傀儡政府。咱们这一船人到重庆去,也是因为忧国忧民,要为国家做点事情。现在咱们偏偏困在离八阵图不远的滩上。将来是凶是吉呢?”




“好!咱们不会困死在这儿吗?”



“好!咱们到得了重庆吗?”




“咱们在这儿还要困多久呢?”




“咱们如何才能从这个险滩上活过来呢?”






“何时下雨呢?”




“诸葛公,到了重庆,这一船人一定全体步行到武候庙去上香!”


沙盘上的树枝停了。


老先生放下树枝,望着柴灰里的“日”字发楞。过了好一阵他才醒过来。“咱们就困在古迹里呀!白帝城,八阵图,擂鼓台,孟良梯,铁锁关!这四面八方全是天下英雄奇才留下来的古迹呀!你们知道铁锁关吗?铁锁关有拦江锁七条,长两百多丈,历代帝王流寇就用那些铁索横断江口,锁住巴蜀。长江流了几千年了,这些东西还在这儿!咱们这个国家太老太老了!”


“老先生,”流亡学生说:“现在不是陶醉在我们几千年历史里的时候呀!我们要从这个滩上逃生呀!”


“我相信明天就会下雨了。一下雨水就涨起来了。”


“您真相信扶乩那一套吗?”我问:“是您自己用树枝画字吧?还是真的杜甫孔明在画呢?”


“你们这些年轻人!”老先生揪了一下他的胡子。“我这么一把年纪!还会骗你吗?”他顿了一下。“我真的相信天有感应。我来给你们讲一个孝子传上的故事吧。有个叫庾子舆的人,扶父亲灵柩过瞿塘。六月水涨,运灵柩的船不能走。庾子舆焚香求龙王退水。水果然退了。庚于舆扶父亲灵柩过瞿塘以后,水又涨了。”


“这条船上哪一个是孝子?”桃花女笑着问。


没有一个人回答。


※ ※ ※

“我们在这儿搁浅多久了?”


“五天吧?”


“七天啰!”


“六天!”


“反正是很久很久了。”


“月亮出来了。”


“嗯。”


“什么时候了?”


“月亮到我们头顶,一定是半夜了!你的表呢?”


“表停了,忘了上了。谁有表?”


“我有表。看不见时间。太黑了。”


“好静啊!只有水打石头的声音。”


“其他的人睡着了吗?”


“没有。”


“没有。”


“为什么不说说话呢?”


“没有什么可说的。”


“我又渴又饿。”


“一个大浪过去了。”


“我们躺在舱里看不见浪。”


“我可以听见。很静很静,突然哗啦一声,又很静很静了──那就是浪。”


“你还听见什么吗?”


“什么也没有。”


“他们也在打仗吗?”


“那个他们?”


“岸上的人。”


“啊!他们不会打到我们这儿来。”


“嗯。他们不会打到我们这儿来。两面是山。底下是水。上面盖着天。”


“喂,每个人都说说话好吗?你们不说话就像死了一样。”


“说什么呢?”


“说什么都可以。”


“这么静法,人不说话,很可怕;人说话,也可怕,就像孤魂野鬼在说话一样。”


“那我就来吹箫吧。”


“好,你吹箫,我来讲故事。”


“我就吹《孟姜女》吧。”


“也是个有月亮的晚上,也是这么静法,他醒来闻着一股火药味……”


“哪个他?”


“故事里的他。他醒来闻着一股火药味。到处是灰。连月亮也是灰扑扑的。他醒来躺在山坡一棵大树下。山坡对着嘉陵江。对岸的重庆冒着几根很粗很粗的黑色烟柱子,影子映在嘉陵江里,成了顶天立地的黑柱子。柱子和柱子之间是灰色的,好像整个重庆的灰尘都掀起来了。”


“他从地上站起来,抖掉了身上的灰尘,这才清醒过来:原来他在山坡下边防空洞里躲了七天七夜了,日本飞机一批又一批连续轰炸重庆一百五十多个钟头了。两百多人躲在一个防空洞里。吃,喝,睡,大小便全在洞里。他受不了,走到洞外山坡上。又一批飞机来了。他来不及跑回洞里。只听见轰的一声,满天飞沙。他清醒过来,才看见山坡下防空洞门口有人在挖土;防空洞门口扔了一颗炸弹。他拔脚飞跑,好像他不跑就会给人当防空洞里的死人拖走了。他跑着跑着,也不知道在哪儿跑,也不知道往哪儿跑。只要跑着就行了。突然他听见一个很低的声音;‘放了我吧!放了我吧!’”


“喂,吹箫呀!别停呀!”


“反反覆覆吹《孟姜女》吗?”


“嗯,故事也讲下去呀!”


“好,那个声音反反覆覆地说:‘放了我吧!放了我吧!’他停下来,四周看看,没有一个人,只有几座坟,连墓碑也没有。他向右走,那声音就在左边。他向左走,那声音就在右边。他向前走,那声音就在后边。他向后转,那声音就停止了。他总不能向相反的方向走。相反的方向就走到堆满死人的防空洞去了。他必须向前走。那声音又响起来了:‘放了我吧!放了我吧!’那声音就在他背后,简直就是他自己的脚后跟发出来的。他非停下来不可了。现在他才听出那声音是从右边来的。他向右边走,那声音越来越大了。他看到一座裂口的空坟,棺材大概移走了。一个女人躺在坑里,头伸在坑外,闭着眼睛,不住地说:‘放了我吧!放了我吧!放了我吧!’他把那女人从坑里拖出来。这时候他才看清那女人本来和他躲在一个防空洞里。他一时分不清那是个被炸死的女鬼呢?还是个死里逃生的活人?他跑警报总是带着一瓶水。他就用水把她灌醒了。他问她怎么从防空洞到了那座空坟里。她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只是瞪着眼望着他,突然叫了声:‘子尧!你还不快跑吗?’他说他的名字叫柏夫。女人说:‘别开玩笑!日本兵走了吗?’他说:‘日本飞机走了。’女人有些不耐烦了,一个个字重重地说:‘我问的是那个要强奸我的日本兵走了没有?’男人说,‘重庆可没有日本兵呀?’”


“今儿晚上的箫特别好听──《孟姜女哭长城》。那个女人怎么样了呢?”


“哪一个女人呀?孟姜女?还是坟里的女人?”


“坟里的女人。快讲下去吧!简宣是现代聊斋!”


“好。那女人坐在地上,重重捶着地上的土说:‘这儿不是重庆!这儿是南京呀!我和你刚刚结了婚!日本人刚刚进了城!’男人把口袋里的表摸出来,划了根火柴,把表壳子上刻的名字‘柏夫’给她看。女人说:‘别开玩笑啦!子尧!现在是生死关头,你快逃走吧!日本兵在南京城搜查中国军人。凡是手掌上有茧的人,车夫,木匠,苦力,日本人就认为是拿过枪杆的人,就要把他们抓走。昨天一天就抓走了一千三百多人。现在南京城的狗都肥起来了,喂狗的尸首太多了。’女人四面看看,又问:‘那个日本兵走了吗?’男人只好说:‘走了。’女人指着嘉陵江说:‘喏,就在那条竹林子路上,我在前面走,日本兵在后面走。你知道,子尧,我们刚刚结婚一个多星期,你还没有办法碰我。你说我是个石女。’”


“什么?石女?”


“嗯。石女。石头的石。”


“快讲嘛!故事正到了精采的地方!”


“女人就那样子讲下去。她说:‘在那条竹林子路上,我在前面走,日本兵在后面走。大白天,他一面走,一面脱衣服,沿着小路扔着他的军装,马靴,军裤,内裤,他脱得精光,只剩下一把刺刀挂在身上。日本兵穿军装的时候,人也高一大截。一脱光了,人也变矮了,比我还矮!他把我当个泥人一样扳来扳去。把我的衣服全剥光了,他才把刺刀扔在地上。就在那个时候,子尧,你就跑来了。记得吗?你跑出了南京,又跑回来了。日本兵比你矮一个头。他一看见你,就跳上你的背,两只手扣着你的脖子,用牙齿狠狠啃你的后颈窝。你就一只手伸到背后抓他那个东西。抓也抓不住。太小了。最后算是抓住了,你就用力扯着扯着,扯得他大叫。国际救济委员会的人赶到了。委员会的主任是个德国人。他叫日本兵走。日本兵仍然啃你脖子。你仍然扯着他那个东西。最后那德国人把胳臂向他面前一伸。日本兵看到他的纳粹徽章,连忙从你背上溜下来跑了,连在地上的刺刀衣服也不要了。’”


“后来那个女人怎么样了呢?”


“你问的哪一个时期的女人?南京大屠杀里的女人呢?还是重庆大轰炸里的女人?”


“重庆大轰炸里的女人。”


“她的丈夫和儿子正在找她。在那批日本飞机来之前,她两岁的儿子在防空洞里哭起来了。防空洞里的人大骂,要把那孩子揍死。孩子的爸爸只好把儿子抱到防空洞外面去。妈妈在防空洞里坐立不安,便到防空洞外面去找丈夫和儿子。就在那一刻,日本飞机来了,在防空洞门口扔了炸弹。轰炸过后,那女人不知怎么在那座空坟里,目前的事全忘了,只记得以前南京大屠杀的事。她丈夫带着孩子去警察局查死人名单,找一个叫王蝉的女人。那女人在警察局说她就叫王蝉,但她刚刚结婚,还没有孩子。我看见她丈夫和孩子在那儿,我就走了。”


“你?你讲的是故事呢?还是你自己的事呢?”


“我自己的事。在这儿困了这么久了,那就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也就和讲故事一样了!”老先生说。


流亡学生仍然吹著《孟姜女》。


正月里来是新春,


家家户户点红灯,


别家丈夫团圆叙,


奴家丈夫造长城,


……


※ ※ ※

哗啦一声,一个大浪过去了,静下来了。哗啦一声,又一个大浪过去了,又静下来了。浪里涌着许多人头,瞪着眼睛望天,没有声音。


一只大鹰飞来了,在人头上绕着圈子飞,扇着很大的黑翅膀,从容不迫地扇着,非常庄严,又非常优美,简直就是舞蹈。


老先生和老史突然坐在大鹰的翅磅上,一边一个,像坐跷跷板一样。大鹰背着他们飞舞。他们向我招手。


流亡学生突然骑在大鹰的背上了,吹起箫来了,和着大浪的舞蹈。


大鹰载着他们三个人,向下水飞走了。


人头向下水流走了。


我大叫他们停住。我也要骑在鹰背上飞走。


桃花女踩着浪花来了,向我招手,要我和她一起去踩水。


箫声大起来了。


我从梦里醒了。原来箫声是从船尾来的。老史,老先生,桃花女在铺上睡着了。桃花女怀里搂着孩子。


我在铺上坐起来。


箫声突然停了。


我走到舱外,绕过堆在船尾的棉纱包。


流亡学生躺在甲板上,打着赤膊。


峡里很黑很黑。他的手向我伸出来。


我在他身上躺下去了。


他腿上沾着我的处女血。他吐了口唾沫察掉了。


※ ※ ※

搁浅第六天。


江上一阵叫喊。


我们从舱里涌到船头。只见一条木船从一个浪头上冲下来了,冲到我们外围的漩涡上就呼呼地转。船上的人叫着,女人孩子哭着。船转得很快很快,像个小陀螺一样,有一根无形的鞭子抽着它得得转。


漩涡四周冒著白沫。白沫溅起来了,翻起来了,翻起一道白色的墙,把我们的船和打转的船隔开了。


白墙哗啦一下垮了。那条船就像西瓜摔在石头上一样裂开了,把船上的人全抖到水里去了。


又一阵大浪翻起来了。


大浪过去了,水里的人不见了。


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水荡走了,太阳荡走了。


只听见


冬……


冬……


冬冬……


冬冬……


冬冬冬冬……


冬冬冬冬……


冬冬冬冬冬冬冬冬冬


冬冬冬冬冬冬冬冬冬


流亡学生打着赤膊,黑丛丛的腋毛,黑丛丛的胡须,眼睛冒着火,咬着牙,鼓着筋,双手举着鼓槌,连人带槌向大鼓一下又一下捶过去。他捶的不是鼓。他捶着山、天、水。


山,天,水,到处捶得乱响。


“打得好!打得好!得胜鼓!”老先生说。


一只乌鸦从下水朝我们的船飞上来了。


流亡学生扔了鼓槌,狠狠盯着乌鸦。


“乌鸦当头过,无灾必有祸。”桃花女抱着孩子说。


我抬起一个空瓶子跳起来向乌鸦钉过去。“打死你这个黑妖怪!”瓶子落在石头上,碎了。


老史又拾起一个破碗钉过去。“王八蛋!滚开!”碗落在石头上,碎了。


乌鸦在我们头上绕圈子。


老先生脸涨得通红,指点着乌鸦。“你以为你吓唬得了人吗?嗳?你以为我就会困死在这儿吗?嗳?军阀打仗我没死。土匪打仗我没死。日本人打仗我没死,我就会死在这一堆怪石头上吗?呸!”他使劲咳了一泡痰向乌鸦呸的一下吐去了。


“他妈的臭巴子!”流亡学生对着乌鸦跳起来了。“你可吓唬不了我!你等着瞧吧!我死不了!我要活着搅得天翻地覆,给你一点颜色看看!山呀,水呀,野兽呀!乌鸦呀!你们毁得了人吗?你们毁了人的身体,毁不了人的精神呀!船打翻了,人淹死了,山还是山,水还是水,千千万万的人又生出来了!千千万万的人又在滩上活过来了!天下是年轻人的呀!你知道吗?王八蛋!古代的帝王,多少都经过大难呀!人死不了呀!你知道吗?王八蛋!人死不了呀!”


老先生拍了个巴掌。“请大家注意!生死关头!我闷在心里的话非说不可了!咱们的船老板简直是拿人命当儿戏!瞿塘险过百牢关!他自然知道这个危险!他是三峡撑船老手!他的船只应该装货,根本不应该搭客!根本不应该预先收船费!他木船的票价和轮船一样贵!既已搭客,既已收了钱,他就应该负责!首先负责船客的安全;其次负责船客的饮食。咱们先在新崩滩上撞了船,在黛溪搁了四天。咱们信任船老板,没有要他退钱。咱们还是上了船。后来,船又在黄龙滩上断了纤。在这堆怪石头上搁了这么久!现在,在亚洲第一大川,几千里的长江上,连喝的水也要定量分配!这简直是天下的大笑话!从出事那天起,船老板从来没有采取任何救急行动。不仅如此,船客拚命叫救命的时候,他冷言冷语,黄鹤楼上看翻船!船老板和船夫全是撑船老手。万一有何不幸,他们可以在水里逃生,船客可不能!船老板加上船夫,他们一共有十三个人。咱们船客只有六个人!而且多是老弱妇孺!咱们是寡不敌众!也就因为这个道理,我老汉才要挺身而出,仗义执言!现在,我代表六位船客,包括那个吃奶的船客,请求船老板解决这一船人的生死问题!”


船夫没有作声。船客也没作声。


船老板蹲在甲板上,面不改色,叭了一口空空的旱烟袋:“各位船客!你们脚底下人不懂得川江行船的苦。我们撑船人三面朝水,一面朝天,完全是靠天靠水吃饭。天不下雨,水不涨,我们也没有啥子办法!行船,骑马,都有个危险!人人门口有块滑石板!没有人能够担保。人有生死,物有损坏,全看老天爷的意思!人叫人死死不了;天叫人死活不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的命也赔了!现在只有请船客心平气和,再耐心等一等!”


“天呀!等到哪天为止呀!”


“就是等,也得有饭吃有水喝呀!”


“江里有的是鱼有的是水呀!”船老板说。“没有柴火,吃生鱼!没有明矾,喝浑水!我们撑船人可以这样子活下去,你们舱客就不能吗?”他把空空的旱烟袋吸得叭叭响。“我们烟丝抽完了,就抽烟油!烟油抽完了,就抽烟灰!”他顺手把身边的大鼓冬的拍了一下。“不吃生鱼的人,也可以啃鼓皮呀!”


“呸!”老先生向船老板呸了一口吐沫。“我要啃死你!”


船老板仰天大笑。“人一个,命一条!啃吧!剐吧!宰吧!有啥子好处?水涨了,船漂起来了,你们还要人掌舵呀!”


※ ※ ※

“骰子!”我叫了一声,就从“女生宿舍”跨到“男生宿舍”。老先生坐在铺上,手里掂着三颗骰子。我抢过骰子掷在铺上。“我们来好好赌一场吧!喂,男生,女生,全到老先生铺上来吧!”


“正中下怀!”老先生一高兴,又咳呛了一阵子。“叫化子做皇帝,快活一天是一天!我这包袱里还有四瓶大曲,带到重庆送人的。去他妈的!咱们就喝了吧!”他打开一瓶,骨碌喝了几口,脱下竹布褂子,也打起赤膊来了;两三根腋毛从胳肢窝里翘了出来。


我们五个人一个挨一个坐了一圈。老史一天没理我。我想挨着他,又想挨着流亡学生。我就挤在他们两人之间。酒瓶子团着传下去。我骨碌一口气喝了好几口酒。我第一次喝酒。脸烧起来了。心跳起来了。左手搭在老史肩上,右手搭在流亡学生肩上。


三颗骰子放在一个瓷碗里,摆在圆圈中间。


“我做庄!”我举起一只手大叫。


“我做庄!”


“我做庄!”


“我做庄!”


“我做庄!”


“划拳吧!两个一划,谁赢了就喝酒;赢的人在和下一个人划,最后赢的人做庄!”


“开始吧!两相好哇!”


“四季财呀!”


“六六顺呀!”


“七巧呀!”


“宝一对呀!”


“四季财呀!”


“三桃园呀!”


“宝一对呀!”


“八仙呀!”


“六六顺呀!”


“全到了!”


“一顶高升!”


“四季财呀!”


“七巧呀!”


“全到了!”


“三桃园呀!”


“六六顺呀!”


“宝一对呀!”


“八仙呀!”


“七巧呀!”


“我赢了!我赢了!”桃花女大叫。“我做庄!你们下注子吧!”


“好!五十!”


“六十!”


“七十!”


“八十!”


“再加个五十!”


“再加个六十!”


“再加个七十!”


“再加个八十!”


“哎呀呀!”桃花女笑着。“越下越多了!我可没有那么大的本钱呀!好吧!我赢了,再做庄!输了,退位!我就赌这一把!”她抓起骰子随手往碗里一撒,手一扬。


骰子在碗里打滚。


我喝了一口酒,仍然拿着酒瓶,看见许许多多喝醉了酒的骰子,在碗里骨碌乱滚。


“五点!”


“多一点我也不要!我只要个六点!”老先生两手捧着骰子,捧到嘴边嘘了口气,两手像蚌壳一样在下方慢慢张开了。


骰子打在碗里。


他弯着身子,盯着打滚的骰子大叫:“六点!六点!六点!六点!六点!六点!六点!六点!六──点,啊!三点!”他拉起桃花女的手,把她手里的酒瓶喂在她嘴里。她喝了口酒。他又拉起她的手,把酒瓶喂在自己的嘴里;另一只手就势把她搂在怀里,按着她的脸贴在他赤裸的胸上;手揉脸;脸揉胸;咕咕噜噜把酒一口喝完了。空瓶子仍然衔在嘴里,好像婴儿衔的交奶瓶。


“老先生,老先生,男女授受不亲呀!酒瓶里的酒光啦!我身上可没有酒呀!老先生!您老人家是道德人,女人的身子不可以乱摸呀!”桃花女笑着从他怀里挣脱坐直了身子,髻揉散了,一绺乱发按在胸前;衣服大襟扣子也挣开了,露出大半个奶子。


骰子又在碗里滚着响了。


“六点!六点!六点!”老史叫着,在铺上打滚。


我就跟着她滚过去,一翻身骑在她身上,像骑马一样在她身上颠着颠着,一面打拍子似地和她一边叫:“六点!六点!六点!六点!六点!六点!”


她突然不叫了,把我一把扳下去,抱着我在铺上滚,脸擦脸,腿擦腿,滚过来,滚过去。她一面咕噜着:“你不理我,我就不放你!你不理我,我就不放你!”


“四点!”桃花女大叫。“你掷了个四点!史丹!喂!桑青,归你掷骰子啦!”


我从老史怀里挣出来,滚过去,抓起骰子放在嘴里,呸的一下把骰子吐在碗里,照样望着骰子大叫:“六点!我只要六点!来个六点!六点!”流亡学生正趴在我右边。我就用手捶着他打拍子:“六点!六点!六点!六点!六点!六点!六六六六六六──点!几点?喂,喂,几点呀?我得了几点呀?”


“五点!庄家也是五点!庄家吃你!”


又一瓶酒在圈子里传下去。


流亡学生坐起来,用手夹起三颗骰子向碗里扔。他嗲声嗲气唱起歌来了。骰子就自顾自在碗里滚着。


风吹窗,身儿凉,


风吹柳梢儿呼呀呼呼响,


人家鸳鸯同罗帐,


奴家有夫不成双,


哎呀呀儿哟,哎呀呀儿哟!


“对不起,你也是拿小点子的人!你只有三点!”桃花女笑着对流亡学生说,把我们四个人前面的钱一把捞光了。


桃花女连赢三把。


我们的注子越下越大。最后我们把自己拿得出的钱或东西全下下去了。我和老史银钱不分。我们钱包里只剩下两百元了。我下两百元;她就下钱包。老先生下的是金壳子表。流亡学生下的是箫。


我们又输了。只有流亡学生一个人赢了二十元──箫的价钱。他提议换庄。三个输家全叫好。当然是流亡学生做庄──无论如何,他赢了一把,只有他才可以压压桃花女的威风。但是,三个输家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下注子了。


“我有个办法!”流亡学生说。“我们只赌一把!这一把就赌个你死我活!每个人把最宝贵的东西拿出来。没有东西就赌人。我是庄家,我赢了,有东西就捞东西,没有东西就捞人!”


“你要是输了呢?”


“我只有这个人!随便你们在我身上干什么!割也好,宰也好!”


“天呀!”桃花女笑着。“我最宝贵的东西是我白白胖胖的儿子!”她望望对面铺上睡着的婴儿。


“你最宝贵的东西是你的身子!”流亡学生凑到她面前,声音压得很低,低到每个人都可以听见。


老先生嘿嘿笑了两声:“此话有理!我就赌我的家当吧!四合院的房子一栋!在北平!你赢了,就归你回去接收!我还指望将来打完了仗回到那四合院里养老呢!”


“我也赌我的家当!”我叫了起来,跨到“女生宿舍”,从枕头旁边的小皮箱里摸出玉辟邪,又跨回“男生宿舍”。“呐!我家祖传的宝贝!”


老先生的眼睛突然亮了,要从我手里把玉辟邪接过去。流亡学生抢先接过去,拿在手里看了一下,盯着我说:“你就赌这个老古董吗?”


“嗯。”


“我宁可要你这个人!一个十六岁的黄花闺女!”


老史把我一把扳在她背后,挺出身子。“喂,流亡学生,我姓史的和你打交道!我就赌她那个人!我赢了,你让路!你赢了,我让路!告诉你!你干的事你自己心里有数!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了什么?”


“小桑!你听见他的话了吗?”


“听见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了什么?”


“你听见她的话了吗?姓史的!”流亡学生说。


“负负得正,两相抵销,各归原位!我不会抢你的宝贝!你到底要赌什么?说吧!”


“我什么也没有!人一个,命一条!”


“好,我赢了,我知道如何对付你!”流亡学生逼过去狠狠望进她眼里。


“喝酒吧!喝酒吧!最后半瓶了!”老先生举起酒瓶。


酒瓶围着传下去。酒喝完了。骰子响了。


一片叫嚷。


“么二三呀!”


“么二三呀!”


“四五六呀!”


“四五六呀!”


“么二三呀!”


“么点呀!”


“好,一颗骰子停了,么点!”


“好,第二颗骰子停了,又是个么点!”


“乖乖,乖乖,再来个么点吧!”


“乖乖,乖乖,不要听他的,来个两点吧!”


“好!四点!要得!庄家只有四点!”


骰子又响了。


“五点!五点!五点!五点!我只要比那个杂种多一点就够了!五点!五点!啊!也是个四点!”


骰子又响了。


“五点!五点!小东西!听见没有!嗳?五点!我只要比他王八蛋多一点!就保住我四合院的房子哪!好,一颗停了!六点!又一颗停了,六点!好,就来个豹子吧!再来个六点!六点!六点!好──哇!五点!”


骰子又响了。


“五点!五点!五点!多一点也不要!少一点也不要!只要五点!老天爷!这一辈子我只要赢这一次!只要赢这一次!只要赢这一次!老天爷!老天爷!我只要五点!骰子全停了吗?几点?几点?六点,谢天谢地!”


我只觉得水漂漂,船漂漂,人漂漂,玉辟邪也漂漂的。他们说归我掷骰子了。我抓起骰子掷在碗里,掷了个六点。他们说我只抓起两颗,要我重新掷一次。老史把三颗骰子塞在我手里。我捏也捏不住,骰子一颗颗滚到碗里。只听见老史惨叫一声:


“完了!完了!”


※ ※ ※

庄家流亡学生:四点。


老先生:五点。


桑青:三点。


史丹:六点。


桃花女:四点。


“庄家,我就赢你一点!”老先生说话了。“我要你这小子跪在我面前,三拜九叩,磕九个响头!”


流亡学生跪在地上。


“不行!不行!”老先生盘腿坐在铺上,像一尊泥菩萨。“你看见过你老子敬祖宗吗?你老子是跪在铺上向祖宗磕头吗!嗳?你得规规矩矩跪在地上!头磕在地上蹦蹦响!”


流亡学生从铺上跳到地上,弯身跪下去。


“喂,小子!且慢!你看见过谁打赤膊磕头吗?你非得把衣服穿上不可!”


流亡学生咬咬牙。


我、老史、桃花女乐得哈哈笑。


他穿上衬衣,在两排铺之间挤下身子,在走道上跪下去。


老先生高高坐在铺上,咳呛了一阵子,摸胡子,高声喊着:“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流亡学生站起来拜了一拜,又跪下去。“四叩首!五叩首!六叩首!”流亡学生又站起来拜了一拜,又跪下去。“七叩首!八叩首!九叩首!礼──成──!”


流亡学生从地上爬起来,指着我说:“我就赢你一点。现在我要和你算账了!”


“简单得很!你赢了,这块玉,拿去!”我从铺上拿起玉辟邪递给他。


他没有把玉接过去,望着我说:“这一下子可把我难住了!我是个流浪的人。我只要一双草鞋,一袋干粮,一支箫。你这块玉给了我还是个累赘!再说,”他的声音变得出奇的柔和,“我欠你一点东西。我就把这块玉还债吧!”


“你说过的,负负得正,两相抵销。你不欠我,我也不欠你。你把这块玉拿去吧!”我那么说着,要把玉辟邪塞在流亡学生手里。我明明把玉辟邪捏得紧紧的;一抬手,一晃眼,玉辟邪就从我手里溜了,掉在地上了。


“啊!”


玉辟邪摔成两半了。


老先生把两半玉辟邪拾起来,并在一起,看上去仍然是块完整的玉。


“这样也好!你一半,我一半!”流亡学生说,把半边玉辟邪塞在我手里。


“好啦!问题解决啦!”老史搓拳摩掌,牙齿磕得直响。“现在归我和庄家算账了,我是大赢家,赢你庄家两点!对不对?我只要赢了你就够了!我不宰你:不剐你!不啃你!我只要你装女人唱个《凤阳花鼓》!”


“好主意!”我也想整整他,把半边玉辟邪扔到对面铺上,准备来助阵。


我、老史、桃花女三个人把流亡学生的衣服剥了,只剩下一条内裤。我想起他在甲板上赤条条的样子;他压在我身上,头吊在我肩上;我腿上湿濡濡的,那儿还有点痛。我不住地摸他的身子,就像太阳里一块好石头,光光的,暖暖的,硬硬的,男人的身子原来那么好法!我希望那样子摸他一辈子,可是,他用力挤进我身子的时候,那滋味并不好受。桃花女居然天天晚上和她男人睡觉,还可以生出一个娃娃!不知道她如何熬过来的?


我们用桃花女的衣服和脂粉把流亡学生打扮起来了:他穿着桃花衫子,蓝印花布裤子,头上扎着蓝印花布的包袱,颧骨上两大团水红胭脂,两道很粗很黑的男人眉。


他把一双黝黑的男人手放在腰上行了个万福,就拎起桃花女的红手绢,扭扭捏捏唱起来了。


说命薄,真命薄,


一生一世嫁不到好大夫,


人家的丈夫做官又做府,


奴家的丈夫只会打花鼓。


老先生坐在铺上笑得直咳呛。我,老史,桃花女笑得在铺上打滚。


流亡学生突然跳到铺上,扑到老史身上:“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我也是个女人了!你非得和我亲个嘴不可!”他的嘴压在老史嘴上:手在她身上乱抓乱摸。老史只是呜呜的说不出话来。


我扑到流亡学生身上去救老史,只听见他叫了一声:“好──哇!”一翻身就把我和老史两个人全搂在怀里,一边一个,手臂扣着脖子,一边对桃花女说:“你也来呀!我胸上还可以顶一个!”我和老史用拳头在他胸上乱捶乱打。


他突然放开我们,向桃花女滚过去了,坐起来伸出两只手,弯着十个指头,像兽爪子一样,向桃花女逼过去,一面说:“好,现在归我和你算帐了!”


桃花女笑着,扯开的大襟扣子也没扣上,一绺乱发仍然搭在胸前。“你要什么呢?我赢的钱你全拿去好了!”


“我呀!我──要──你──这──个──人!”


她用一根手指头点他的鼻子:“告诉你,色字头上一把刀!你这小子!你到底有多少本钱拼!”


“我是赢家!他本钱不够,我借!”老光生嘿嘿笑。


流亡学生不言不语,一把把她的蓝印花布衫子扯开了,扑过去吸她的奶。


老先生扑过去吸她另一个奶。


桃花女格格笑,抖着一对大奶子。“你们在老娘身上干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抢我儿子的饭碗!我的奶快干了!”


孩子在对面铺上哭起来了。


桃花女把两个男人推开了,跨到对面铺上去抱孩子。


“我有个好主意!老先生请喝酒!我还有两根烟。我就请抽烟吧!”流亡学生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两支人头狗的香烟,跨到桃花女的铺上去。


桃花女躺在铺上喂孩子奶。流亡学生点燃一支烟,抓起桃花女右脚,把烟插在她两个脚趾之间,点燃的一头冒在脚背上,他就脸贴着她脚板心抽烟,两手捧着她的脚。


老先生在桃花女左脚上也抽起烟来。


桃花女四仰八叉地躺着,孩子趴在她的奶子上吸得“叭叭”响;两个男人捧着她的脚抽得“叭叭”响。


桃花女笑着扭着身子:“哎哟,哎哟!死鬼!痒死了!痒死了!哎哟!你们这些色鬼!讨不到好死!”


“听!听!日本飞机来了!”我听见一阵轰轰的飞机声。


※ ※ ※

我们笔直坐在铺上。


飞机轰着来了。


峡里正是日夜不分的那一刻,昏昏的,是晴朗的黄昏,也是阴沉的白天。


船老板和船夫都在船头。


“喂!日本飞机来了!请你们都躲在舱里,不要危害大家的生命!”老先生叫。


没有反应。


“看!三架一排!一共九架!”船老板在船头说。


“他妈的!汉奸!只有汉奸才不怕日本飞机!”流亡学生咬着牙。


江上有条木船来了,船上有人叫喊,还有当当的锣声。


飞机飞到我们顶上了。我们全趴在铺上。我拉过被子蒙着头,不管身子。


人的叫声、锣声、飞机声更大了。


“听不清呀!再说一遍吧!”船老板在船头对着另外那条木船叫。仍然是乱哄哄的人声,锣声,飞机声。


“日本人投降啦!”船老板终于叫出来了。


我们全涌到船头。


轰的一声,一把火吱的一下冲到天上去了,展出一大蓬五彩火花。一朵莲花在峡上的天空开放了!


飞机洒着五彩纸屑,向下水飞走了。


另外那条木船,隔着翻滚的滩,载者锣声和欢呼向下水溜走了。


“胜──利──啦──胜──利──啦──利──啦──利──啦──啦──啦──”


欢呼的回音和彩纸一起飘着,飘着,落在江上消失了。


“山戴帽啦!要下雨啦!船要漂走啦!”船老板突然叫了起来。


他那一声把我们全叫醒了。


几朵乌云飘到我们头上了。


流亡学生仍然一身《凤阳花鼓》女人打扮,拿起甲板上的鼓槌,向着大鼓摔过去。


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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