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青与桃红桑青日记 美国独树镇.一九六九年七月─一九七○年元月





我在移民局第八十一号办公室。我对着窗子坐着,窗子是关着的,对面一幢高大的灰色楼房,一排排窗子也是关着的。移民局的调查员坐在我对面,隔着灰色钢质办公桌。他秃头,尖下巴,仁丹胡,戴着一副大墨镜。黑脸红嘴的女秘书坐在另一张灰色钢质办公桌前面,桌上有一架电动打字机。戴墨镜的人从公文柜里抽出一个大卷宗。卷宗角上有我外籍登记号码:


(外)字八九──七八五──四六二。他打开卷宗,抽出一叠表格,叫我看一遍。


姓名       海伦.桑青.沈


性别       女


籍贯       南京


生日       十月十六日,一九二九年


国籍       中国人


现在通讯处    五号公寓,三十三号第二街,独树镇


永久通讯处    无


职业       中文教员


聘用机关     圣灵中学,独树镇


婚姻状况     孀


配偶姓名     家纲.沈(亡)


子女姓名     桑娃.沈(现在台湾)


曾否参加任何党派 没有


护照号码     台伍叁字第二八八九五号


签发护照日期   九月二日,一九六六年


签发护照机关   中华民国外交部


签证类别     交换访问


申请目的     永久居留


申请年月     十二月八日,一九六八年


以往住址     (自十六岁起)


……


许多年月,许多地址,我没有看下去。我把表格递给戴墨镜的人口他打开卷宗,把表格放了进去。卷宗里面有厚厚一大叠文件。他两手压在卷宗上面,耸起肩膀。


“表格上没有错误吗?海伦。”


“我的名字叫桑青,海伦那个名字,我早不用了。”


“丧──青──,外国名字听起来很滑稽。现在,言归正传。”他打开卷宗把那厚厚一大叠文件翻了一下,又把卷宗合上了。“这是我们对于你调查得来的资料。你要申请永久居留,就得经过调查。调查的结果还不知道。我们还要继续调查。现在,我需要你的口供。”他对秘书打了个手势。她立刻把两手放在电动打字机上。“海伦,请你举起右手跟我宣誓。”


我举起右手。


“我,海伦.桑青.沈,于一九六九年七月十七日宣誓。”


“我,海伦.桑青.沈,于一九六九年七月十七日宣誓。”


“以下所说的话全是实情。”


“以下所说的话全是实情。”


“若有捏造,”


“若有捏造,”


“愿受美国刑法处分。”


“愿受美国刑法处分。”


咔,咔,咔……电动打字机打下每个字。


“现在,我要问你一些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沈桑青。”


“对不起,请用海伦.桑青.沈这个名字。你是什么国籍?”


“中国人。”


“你是哪年哪月生?”


“一九二九年十月十六日。”


“你的父亲叫什么名字?”


“桑万夫。”


“他什么时候自杀?”


“一九四八年十月七日。”


“为什么自杀?”


“不知道。”


“他是共产党吗?”


“我想不是。”


“你的母亲叫什么?”


“桑李金枝。”


“她现在哪儿?”


“中国大陆。”


“她是共产党吗?”


“在我离开大陆以前,我想她不是共产党。那以后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她嫁给你父亲以前是什么人?”


“妓女。”


“你和她有联络吗?”


“最初通过几封信,后来停止了。”


“你的弟弟叫什么?”


“桑抱慈。”


“他什么时候从南京到解放区去的?”


“一九四八年十月六日,在我父亲自杀的头一天。”


“他是共产党吗?”


“他在南京的时候,我想他不是共产党。”


“他为什么到解放区去呢?”


“他在家里活不下去了。”


“你和他有联络吗?”


“没有。他在韩战阵亡了。”


“你什么时候从南京到北平去的?”


“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在我父亲死了以后,日子记不清了。”


“那时候你知道北平被共产党包围了吗?”


“知道。”


“你那时候是共产党吗?”


“不是。”


“你进入北平为共产党工作吗?”


“不是。”


“你为什么跑进一个围城?”


“我在南京活不下去了。北平是我唯一的生路。”


“你的丈夫叫什么?”


“沈家纲。”


“他是共产党吗?”


“我想不是。”


“他在台湾为什么逃亡?”


“因为挪用公款。”


“你为什么也躲在阁楼里?”


“和丈夫在一起。”


“你没有犯罪吗?”


“没有犯法律上的罪。”


“你认识一个叫赵天开的人吗?”


“认识。”


“他是共产党吗?”


“他在大陆时候,左派说他是国民党;他到了台湾,国民党说他是共产党。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


“他为什么坐牢?”


“不知道。”


“你为他工作过吗?”


“没有。”


“有人说在他被捕头一天,你和他见过面。”


“是的。”


“在哪儿见面?”


“在台北小月光咖啡馆。”


“你为什么见他?”


“我们在南京同学,好过一阵子。在台北街上碰到了,到小月光去喝了一杯咖啡。”


“你和他犯过通奸罪吗?”


“没有。”


“你和谁通奸?”


“……”


“在台湾你和蔡承德先生通过奸吗?”


“……”


“你和蔡承德先生通过奸吗?”


“……”


“你和蔡承德先生通过奸吗?”两片大墨镜向我逼来,“请你回答我的问题。”


“我和蔡先生接近过一阵子。”


“对不起。请你重新回答我的问题。你不能用‘接近’那一类空泛的字眼。我要调查的是你的行为。‘通奸’就是行为。你必须用确切的‘是’或‘否’回答我的问题:你和蔡承德先生通过奸吗?”


“是。”


“什么叫作通奸?”


“女人和有妇之夫、男人和有夫之妇上床,就是通奸。”


“你应该把上床改成性交。请你再说一遍。”


“女人和有妇之夫、男人和有夫之妇性交,就是通奸。”


“蔡承德先生是有妇之夫吗?”


“他太太死了。”


“你那时候是有夫之妇吗?”


“是。”


“你和蔡承德先生什么时候开始性交?”


“确切的日期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是在我们从殡仪馆出来以后。”


“你的意思是说,在你看着他的太太入棺以后。”


“是的。”


“原来如此。你和蔡承德先生性交几次?”


“不记得了。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隔多久性交一次?”


“没有一定的时间。”


“每次性交有多久?”


“不知道。性交以后就睡着了,没有看表。”


“你参加任何反叛美国的活动吗?”


“没有。”


“你现在是共产党吗?”


“不是。”


“你是左派吗?”


“不是。”


“你忠于美国政府吗?”


“我是中国人。”


“但是你正在申请美国的永久居留权。你忠于美国政府吗?”


“是的。”


“你还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没有。”


戴墨镜的人打了个手势。电动打字机停了。


“好。移民局还得继续调查。你等着最后的判决吧。”


“什么时候判决?”


“不知道。调查程序必须经过中、美双方层层机关。我们还要访问各种不同的人,从各方面收集关于你的资料,然后才能判决:永久居留或是递解出境。”


“你们访问些什么人呢?”


“有的是你的朋友,有的是你不认识的人。”


“就是朋友也不一定认识我。”


“那个没有关系。我们要调查的,不是你的情绪,不是你的感觉,不是你的动机。我再重复一遍:我们要调查的,是你的行为。行为是任何人都看得见的。现在,请你在口供上打上指印。”


我用大拇指在口供上打了指印。


“对不起。还得请你签字。”


我又在口供上签了桑青两个字。


“祝你好运,海伦。”戴墨镜的人站起来,隔着灰色钢桌子伸过手来和我握手。


※ ※ ※

我赤裸裸地在石头上跑太阳要落到玄武湖里去了。石头城下到处是石头每个石头上蹲着一只白身子黑尾巴的猫。石头城倾斜了要倒下去了要倒下去了向着许许多多白身子黑尾巴的猫倒下去了。我转身往鸡鸣寺跑鸡鸣寺呢撞钟的老和尚呢?戴墨镜的人在石头城上追来了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他后面跟着一长串戴墨镜的人,全是秃头尖下巴黑西装。我又转身往玄武湖跑石头城快要倒在猫的身上了。所有的猫瞪着眼望着我。戴墨镜的人指着我赤裸的身子大叫:“(外)字八九──七八五──四六二号你要跑就得从猫的身上踏过去。”石头城倒了。白身子黑尾巴的猫不见了。石头城下躺着一堆死人他们也都是赤裸裸的。爸爸弟弟家纲妈妈。妈妈也死了吗?蔡叔叔,他也死了吗?他要了一个年轻台湾女孩子他不能死呀。我从赤裸的死人身上一个个踏过去。很软很软的身子一踏一个脚印子。我不住嘴地说你们在世我对不起你们你们死了我还要踏你们。我没有办法我要逃亡。我踏在家纲身上他突然坐了起来。他不说话突然望着我笑。桑娃站在远处指着我的光身子大叫妓女妓女要生私生子了。我叫桑娃我是你妈妈你过来。我们在一起重新过活。我叫也叫不出声一抬头我看见江一波在玄武湖的小船上我叫一波一波快来接我到船上去。我还是叫不出声我必定死了。死人才叫不出声。我真的死了死了死了死了……


※ ※ ※

头晚我吞了太多的安眠药,做了一夜的恶梦。现在,我恍恍惚惚跨进澡盆。我的身子一碰着水,我就变成了个新女人。头不痛了,腰不酸了,身上的毛病全消了。疑虑、恐惧、歉疚的感觉也全消了。水从我阴部的唇暖进去,一直暖到我身子里。我和水一样透明了。


人活着实在好。窗外的榆树、阳光、松鼠也活得很好。水拍着我的奶子。我突然发现奶子大一些了,圆滚滚的,又结实,又有弹性,是男人撒过野的奶子。我用手指逗逗奶头。奶头颠了几下,挺了起来,小狗似地昂起头,等待抚摸。


我从澡盆出来后,打开窗子,打开门,打开电灯,打开唱机,打开电视──全世界都在我面前打开了。


“……登月小艇驾驶请每一个人,不论何人,不论何地,请每一个人静默一刻,默想一下过去几小时发生的事,用每个人自己的方式来表示内心的感谢……上面那一段话是太空人艾德林在月球上说出的。太空人正在老鹰艇舱里作踏上月球的一切准备……”


“……鸟儿拼命的唱,


花儿任性的开,


你们太痛快,太痛快呀……”


太空人要踏上月球了。唱机里的金嗓子快活地唱着。江一波从开着的房门轻手轻脚走了进来,提着一个小旅行包,腋下夹着一个小萤幕架子。他轻轻关上门,靠在门上望着我呆住了。半晌,他才说:


“你怎么一回事呀?你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


“江公,你怎么一回事呀?”我赤条条地站在屋子中间,正好站在灯光底下,对着墙上的一幅画:一只大狮子竖起两只前腿抱着一个赤裸的女人,女人微微弯着腿,朝天仰着头,狮子用大耳朵擦着她的奶子。


“我很好呀!好到‘不知老之将至’的地步了!上午去教堂做礼拜,下午打了一阵子网球,把一个年轻小伙子打败了!”


“我可认为你有点儿毛病,江公。”


“什么毛病?我每年七月十日生日那天通身检查一次身体,血压、心脏都很正常。最重要的是,这年头儿,中国人跳楼自杀的神经病特别多,我的精神却非常健康!”


“对着一个赤裸裸的女人,谈你的精神健康,这不是毛病吗?”


江一波大笑。“急什么?反正你今儿晚上逃不出孙悟空的手掌心!I have a suprise for you。”他指指地板上的萤幕架子。


“……宁静海基地,宁静海基地,这儿是豪斯顿控制中心,艾德林,请你告诉我们,在目前这一刻你到底在平面表上什么地方?……”


“……我不要这疯狂的世界,


这疯狂的世界……”


警车的哨子叫起来了。


江一波把电视关了,把唱机的声音扭大了。“美国人登陆月球和咱们中国人有什么关系?还是听听金嗓子的歌吧!我从大陆到美国正是金嗓子红得发紫的时候,这里的早晨真自在,这里的早晨真可爱,听不见卖米,也听不见卖菜……”他跟着金嗓子唱了起来,一面支起萤幕架子,从旅行包里拿出放映机,摸出一卷胶片。他压低了声音说:“你这公寓住的不是老寡妇就是老处女。每次我来看你就觉得众目睽睽。我提着这玩意儿从后面的太平梯上来。一上来就碰见你的房东太太!她看着太平梯,看着我手里的东西。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硬着头皮背对着她向你房门口走,我一转身只看见她站在她的房门口盯着我。她背后的电视上现出了一张很大的黑女人脸,向天张着嘴,好像求救的样子,又没有声音……电视是哑的。房东太太站在走道的那一头,我站在走道的这一头。她愣愣望着我,我愣愣望着叫不出声的黑女人。那实在有点儿滑稽。我突然笑了起来。她招招手说:‘Have a good time,Professor.’我取下帽子说:‘Thank you,Madam.’我就大大方方,提着春宫电影走进了你的房。”


我为江一波调了一杯杜松子酒,为自己调了一杯血红的玛丽。我在沙发上坐在他旁边,仍然光着身子。他的眼睛盯在春宫电影上,竟没有注意到我也喝起酒来,我是从来不喝酒的。他好像也不知道旁边还有个赤裸的女人。影片上放映着各种做爱的姿势:两个女人做爱;两个男人做爱;一男一女做爱;一群男女做爱。江一波身上的小动物一个个醒了,活了,动起来了。


金嗓子叫着,凤凰于云霄飞一样的逍遥。


警车的红灯在窗子上转着转着,好像淌的血。


江一波的手和嘴在我身上忙个不停,血红的玛丽洒了我一身。他用舌头舐着我的身子。“嗯,嗯,血红的女人!为什么你今天突然喝起酒来?嗯?”


我从他怀里挣脱了,把空酒杯扔在地上。我跑到洗澡房扭开了澡盆的水龙头。黑黑的风从窗子吹进来。我躺在澡盆里。江一波光着身子走进来。我洗他,摸他,吻他,舐他。他在我身上扭着身子,嗯──嗯──地呻吟。微凉的水罩着我们的身子。他突然在水里爬了起来,跨出澡盆,跑到外房。他再进来的时候,戴着橡皮避孕套。我在水里又重演了一遍:摸他,吻他,舐他……


他溜进我的身子。


“我怀孕了!”


他突然停住了。“你开玩笑!”


“医生已经证明了。”


“不可能。我每次都戴了避孕套。”


“你记得吗?有一次我们也在澡盆里,套子滑下来了,我把套子从阴道拉出来,只剩下一个空套子了。”


“你必须立刻打胎!”


“打胎是犯法的。”


“你必须立刻打胎!”


“移民局正在调查你。”


“调查我干什么?我早就是美国公民了!”他在我身子里软下来了。


“他们调查你,因为你和我通奸。”我讲到移民局审问的情形。


“我们最好不要见面了。”他从我身子里抽了出来。


“现在您正躺在我身上,江教授!”


他笑了。“我的毛病就在于此:舍不了你!”


“那你就搬到我这儿来好啦!”


“那个我也办不到。我和贝蒂是天主教徒,不能离婚的;我还要保住教书的饭碗。再说,我是闲云野鹤过惯了的。我在青年朋友中还要dignity ,你知道。我不能轻举妄动的。”


“我下决心给你生个私生子。”


“不行,”他脸一沉。“我下决心要你打胎!”


我抓起他那东西,捧在手里轻轻揉着。


“纽约。你可以去纽约打胎。纽约的法律改了;打胎是合法的。我为你付一切费用:旅费、医药费、在纽约的一切费用。”它在我手里挺起来了。


他啊──啊──地哼,又倒在水里了。


我突然跨出澡盆。江一波躺在水里大叫……“啊,啊,你不能走呀!紧要关头呀!哎哟!”


我打开电视。太空人正在说话。


“……我走到梯子底下了。老鹰的脚在月球面上只陷下去一两吋。走近了你就可看出月球表面是很细很细的灰尘,简直就是粉末,非常非常之细。现在,我就要离开老鹰了……这对于一个人是一小步,对于全人类却是一大步……”


阿姆斯壮在月球上一步一探地走着,弓着背,像个疲倦的人猿。


我调了一杯血红的玛丽,走到洗澡房门口。江一波躺在水盆里,闭着眼,手里握着那东西──软软地皱成了一团。


※ ※ ※

脚步声在走道上又响起来了。很有权威的皮靴子声就是警察穿的那种有钉子的皮靴子向着我的房门走来了。我把门锁上了。警车的哨子叫起来了他们要破门而入了我要从窗口跳下去了。不不不是警车哨子,原来是炉子上开水壶的哨子叫。


脚步声停住了敲我的房门了。房东太太眼看着一波走进我的房又在电话上偷听了我和一波的谈话。一定是她向移民局报告了。我在一个晚上给一波打了十几个电话我告诉他对于头天晚上的澡盆事件觉得非常可耻。他是个好人我不应该那样子折磨他。我决定听他的话到纽约去打胎。我不应该拖累他我不应该给移民局留下罪恶的证据。我们暂时不见面了移民局就不能再加罪名了。不见他是要命的事我需要他我若见不到他我生活里就什么也没有了。


敲门声更急了我一开门就会看见两片大墨镜我从来没有看见他的眼睛眼睛眼睛。


我一开门两只眼睛瞪着我是老头子无神的眼睛。他问我要不要买一本基督教小册子《导向永恒生命的真理》。他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上帝了我们应该把上帝找回来。便宜得很只要二角五分钱就可以把上帝找回来了。我就用二角五分钱买了一本《导向永恒生命的真理》,我又关上门锁上门把老头子的眼睛锁在门外了,我翻开真理的小册子上面写著「死了的人还有希望还有很大的希望重新生活。”也许就为这点希望我应该保留肚子里的小生命我不应该再害一条命。我害了许多人。保留孩子是我唯一赎罪的机会。桑娃许久不来信了她恨我她瞧不起我她不肯和我在一起。


※ ※ ※

我又看见那只红身子蓝肚子黄眼睛的鸟了它停在爸爸的新坟上。我拾起一块小石子打过去鸟啄着新坟的土。我在坟前烧钱纸鸟飞到我的肩上。我打开屋子的窗子鸟从窗口飞进来了我走进爸爸书房鸟从门口飞进来了。鸟在爸爸打坐的红布桃花蒲团上点头磕脑跳来跳去。我问鸟是不是爸爸的化身它点点头。我点三根香跪在鸟面前说我偷了玉辟邪从家里跑走了我挑逗许多男人扔了许多男人我又偷了妈妈的金鸡心把弟弟放走了。是我这个不孝女杀了爸爸。我改头换面做人我要到北平去重新生活。鸟从窗口飞走了。


※ ※ ※

我看见南京的鼓楼医院了。我躺在病床上赵天开穿着长统美军靴子夸夸夸走进来了眼睛冒着红丝脸上爬满了络腮胡。他说三天三夜没有睡觉了。学生反饥饿大游行引起了流血暴动警察抓走了一大卡车男女学生他同寝室两个同学也被抓走了。有人说国民党把暴动份子装在大麻布口袋扔进扬子江有人发现史丹躺在校园小路上浑身是血不知是谁把她打成那个样子,有人说是左派人打的因为她是“反动分子”有人说是右派人打的因为她是“民主人士”。又有人说她是性饥渴。她帮左派闹学潮左派人就和她睡觉她帮右派闹学潮右派人就和她睡觉,和她睡过觉的人发现了就把她一顿毒打。赵天开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人,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有人叫他反动分子有人叫他民主人士。他只知道一件事就是他必须设法营教被抓走的同学……赵天开不住嘴地讲下去。我躺在床上看着他的络腮胡被子露出我的手臂颈子和一半胸脯。我叫他安静下来休息一下子护士走进病房赵天开正躺在我被子里。


史丹的半边脸盖上了一个大疤一双眼睛呆呆望着我。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已经忘记了。希望那样的事不要再现在我眼前了。


※ ※ ※

五十,六十,七十。车子越跑越快了。红灯、黄灯、黑泥土、红农庄、白交通牌、绿树、蓝车、棕色火鸡……向后边刷过去了。夏天的风从车窗刷进来了。我又觉得我是个新人了。


雪在玻璃球里飘着,飘在万里长城上了。


小邓一只手扶着驾驶盘,一只手拿起仪器板上的玻璃球,猛烈摇了几下。


雪又在玻璃球里飘起来了,又飘在万里长城上了。


“到哪儿去?”我问小邓。


“不知道。”


他又拿起了玻璃球猛烈摇了几下。


我笑了。“你好像在和玻璃球赌气。”


“我在和我自己赌气。我想,我从大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跑到台湾,又从台湾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跑到美国。到了美国,洗过厕所,当过跑堂,好不容易熬到今天,只差几个月就可以拿到Ph.D.了。拿到Ph.D.又如何?回台湾吧,受不了!回大陆吧,也受不了!留下来吗?我在这儿又算个什么?今天我到学校图书馆去打工,迟到了五分钟,约翰.张那王八蛋跟我打官腔,大声命令我不能迟到,不能早退,中国人到美国来不是淘金的,无论什么人都是苦干的。我对他说:‘姓张的,你中国人吗?请用国语发音!’他指着我大叫:‘你是什么东西?you are fired!’我堂堂正正走出图书馆,只见他转身把一本新到的“锦绣中华”画册拿给历史系一个美国教授看:‘it is a wonderul country,isnt it?’我一出图书馆就泡上一个美国女孩子。”


“然后呢?”


小邓大笑。“桑青姐,这个还用问吗?然后就是如此这般了。很粗的皮,有个人碰碰就是了。她倒是在床上哭了起来,说她从来没有那么快活过。”小邓说到“快活”两个字,踩了一下油门。


车速九十。


“好!”我看着前面的车灯,两只眼睛似的盯来了。背后也有两只眼睛盯来了。强烈的电光我也不怕了。


“哈啰,我的车子坏了,请你帮个忙好吗?”路旁一辆车子里突然钻出一个人头,睁着一对绝望的眼睛大叫。


我们的车子呼的一下跑过去了。后面的车子追上来了,要在黄线上超过去。小邓又踩了一下油门:车速一百。


两辆车子并排在公路上赛跑。


“你在黄线上超车!”小邓从车窗伸出头大叫。


“你超速!”


“你也超速!”


“你不救人!”


“你也不救人!”


“停不了!”


“我也停不了!”


“疯子!”


“你才是疯子!”


“你才是疯子!”


“我要杀死你!”小邓拿起玻璃球,正要对着那辆车子砸过去,突然又把手收了回来。


“他妈的!犯不着用万里长城去砸洋鬼子!”


玻璃球在车座上滚。


雪在玻璃球里飘。


另一辆车子挪下去了,要在岔口转弯了。小邓一只手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把水手刀,叭的一下把刀子扳出来,用刀子指着那辆车子里的人大叫:


“祝你好运!”


小邓把刀子折好放回口袋,两手稳稳扶着方向盘,眼睛空空望着前面的路,粗短的身子挺得很直。


“小邓,你突然变成个大中国男人了!”


“你突然变成个女孩子了!”


“你以前嫌我老吗!”我斜觑着眼笑着望着他,一面点燃了一支烟。


“不是那意思。我只是说,你今天容光焕发,突然年轻了!”


我在他脸上嘘了一口烟。


“你抽烟?”


“嗯。”


“什么时候开始的?”


“今天。”我又在他脸上嘘了一口烟。


“你嘘得我浑身痒痒的,桑──青──姐!糟糕,走错路了!”他望着路边的牌子,把车子慢下来了。“五号公路!我从来没听说还有条五号公路!你的烟把我熏糊涂了。”


“你不断地在公路上兜吧,总可以兜出一条路来。”


“那倒是真的。我们就兜下去吧!”


车子沿着公路转弯抹角兜了一阵子。七号公路。十几号公路。没有公路了。路牌也没有了。车子在石子路上跑。跑过一个个没有名字的小镇。


“这简直就是迷魂阵!”小邓话还没说完,车子发出一阵怪叫,突然停住了。


汽油完了。


我们停在废车场旁边。场上堆着福特、道奇、雪佛兰、庞第亚克各种报销了的车子。许多车子只剩下歪歪扭扭的破壳子,显然是在车祸中撞坏的。废车场过去是一条街,两旁是发灰的白房子,黑黑的窗洞。街头有个空空的加油站。没有一个人影。我们陷在美国人所谓的“鬼镇”了。那样的小镇也曾热闹过一阵子。年轻人到外面打天下去,老年人死了,小镇就成了个“鬼镇”。


“怎么办?”


“等。”


“等什么?”


“等开车路过的人给我们一点汽油。”


“谁到这种鬼地方来呀!”


“除了等还有什么办法呢?太静了!来点儿噪音吧!”小邓转身按了一下后座上的录音机。


……老实说,我们这个“行动委员会”还没有任何立场。我们只是一群凑合的自由中国人。我们不仅有思想的自由,还有选择行动的自由。但是,自由欲和大麻烟一样,抽多了就上瘾。上了瘾就要出毛病了。“行动委员会”所维护的只是一个“干”字!有人说我们是没有根的人,在一个没有信仰、没有价值、没有目的的世界中,这样反而很好!我们就可以有彻底的自由从我们自己的行动中去创造生命的价值和目的,甚至于创造一个上帝!至于采取什么行动,又如何采取行动,请大家在打了工、写完论文、帮太太洗了盘子之后好好考虑一下……


我提议组织一个“维护人权委员会”,抗议危害人权事件!


我们必须先认识自己。我们必须互相认识,坦诚相见。如何采取行动做个中国人,这是最重要的。所以……我赞成先采取行动,从行动中去认识,所以……你那话不对,我认为……


我笑了。“陷在鬼镇听中国人开会争论如何采取行动!”


“好,来一个具体的行动吧!听听屠场杀猪录音。‘杀’该是行动吧!”小邓转身按了后座上录音机的电钮,把录音带调整了一下,又按了一下电钮,转过来拿起玻璃球摇了几下。


雪又在球里飘起来了。四周是漆黑的。长城上的雪是白的。


机器声、人声──一阵嘈杂。


嘈杂声停了。


“我们这个屠场每小时要杀四百五十条猪。我们用的方法准确有效,是人和机器合作的结果。但是我们也尽可能使它合乎人道精神。


现在,请各位参观的人跟着我走。我来解释每一个杀猪的过程。那处有一扇小门。


门前有那一批猪,正噘着嘴望着我们,看起来很滑稽,是不是?它们就要上屠场了。


首先,它们身上必须打上号码。那一扇门小得只能通过一条猪。门边有一块木板,挡住了拿着棍子的人。棍子头上有许多小针,那些小针就是个号码,涂了印墨。一条条猪走过去的时候,站在木板后面的人就把带针的棍子戳过去,猪的身上就打上了一个号码。那号码一直打到猪毛底下,打进肉里去。猪毛拔掉了,在热水里烫过了,那号码还印在猪的身上。这是我们自认为做得最有效的一点。”


机器声、人声──一阵嘈杂。


嘈杂声停了。


“现在,小家伙们要洗个热水澡了。那儿有一个滚烫的水池子,猪就泡在那儿,毛泡松了,拔掉了,上屠场的准备工作就完成了。”


机器声、人声──一阵嘈杂。


嘈杂声停了。


“现在,小家伙门就要上屠场了。我们用的方法是尽量减少生物的痛苦。猪在那斜坡顶上。一个人拿着一对电动钳子,就像以前女人用的烫发钳子。他就用电动钳子戳进猪的身子,猪身子一抽,立刻失去知觉,倒在平地上了。一个人高高在上,用链子钩起猪的一只爪子,把猪吊了起来。”


机器声、人声──一阵嘈杂。


嘈杂声停了。


“于是,一个屠户拿着一把屠刀,非常熟练地向猪的喉咙刺进去,正好刺中猪的心脏──猪的心脏离喉咙很近。猪可以说是没有喉咙的动物(人的笑声)。屠户那一刀可以说是眼尖手快,又漂亮,又庄严,简直就和宗教仪式一样。”


机器声、人声──一阵嘈杂。


嘈杂声停了。


“现在,猪高高吊在空中了。血倾注到下面钢骨水泥的地板上。鲜红鲜红,非常好看的血。站在那高桌子上穿橡皮靴子的人就用他手里那工具,看起来像一把扫帚,把血扫到一条沟里去,他就成天站在血里做那件事。他做了二十六年了。血从那沟里流出去就凝固了。人可以用凝固的血作各种食品。苏格兰人喜欢吃猪血布丁。中国人喜欢吃猪血炖豆腐。”


机器声、人声混合成一片嘈杂,仿佛永也不会停止……


“你看!小邓!”我指着前面的田野。我们的车子停了,车灯一直是亮着的,正对着田野。“那儿有好些亮光,好像是人打着灯笼!你看见了吗?那,那,亮光动起来了!朝着我们动起来了!一、二、三、四、五、六……十好几个呢!嗒,又亮了好几个!”


我们下车向那一点点游动的亮光跑去。亮光分散了,向四方逃窜。


“鹿!发亮的是鹿的眼睛!”我叫了起来。


鹿跑回山坡上的树林里去了。


我和小邓正停在一座荒凉的小墓园旁边。一座黑天使的雕像,张着翅膀,弯着身子守着一座坟墓。小邓擦亮了一根火柴,照着墓碑上的字:


“尼古拉.范德非 一八○五──一八六一”


墓上的草很深了。墓上有一朵小红花。


天边有个黑色谷仓的影子。


我和小邓在墓草上躺下了。我为他脱下衣服。


※ ※ ※

我怎么和小邓做出那样丢脸的事我大概是发疯了我都不认识自己了。


我又听见脑子说话了我的脑子之内好像还有一个脑子。两个脑子是分离的一个说话一个听。我很害怕我大声唱歌要把脑子里声音压下去但它还是说个不停我不知道它说的是什么。那声音很模糊似乎带着嘲弄调侃的口吻现在我听见了。它说你又强奸了一个男人你不能打胎。


※ ※ ※

一波果然不来了我打了好几次电话没有回应。有一次是贝蒂接电话我把电话挂断了。我要告诉他我不想堕胎了我不能再犯罪了。


※ ※ ※

初一到十五十五月儿圆,春风是摆动杨也杨柳青……我又听见李宝山用细细的娘娘腔唱小调了。我骑在他肩上去看猴把戏我们在旷野地上走一个乞丐提着破篮子在垃圾堆里拾煤渣。货郎一作揖梅香把头底。我家是姑娘照也照顾你……旷地前面围了一大群人李宝山突然不唱了,指着前面说小青咱们去看枪毙人吧。我问枪毙好人还是坏人,李宝山说枪毙共产党。我问共产党是好人还是坏人李宝山说谁给老百姓饭吃谁就是好人谁叫老百娃挨饿谁就是坏人。一连几声枪响李宝山背着我跑过去。人倒在血泊里死了一条很细的血顺着山坡流下去。一个很瘦的老婆子跪在一边哭着烧纸钱把水饭浇在纸灰上。一条很瘦的黄狗闻着流的血……


我看见血就浑身冷得发抖身子缩成一团。我要和人讲讲话我打电话给小邓我想告诉他我是个坏女人和他“好”的时候却怀着一波的孩子。但对他我只说得出一个字“血”。


※ ※ ※

火车在珠江铁桥上跑来了难民堆在火车顶上许多人头从窗口伸出来。车顶在电线下面刮过去一个两个三个人扑通掉到江里去了。一个人站在最后一节火车顶上向江里小便看见掉下水的人啊了一声。长长一泡尿一撒完他就趴在车顶。呼的一下电线在他背上扫过去了窗口的人说大晴天下雨了雨带着一股怪味道。另一个窗口的人说共产党已经渡江了水里的人头冒了几下不见了。


※ ※ ※

人和人接触的工具一是肉体,一是电话。我在星期五晚上的消遣就是打电话。


三五一──七七八九。“哈啰!”


“哈啰!贝蒂!你好吗?”


“海伦!”


“你如何知道是海伦?”


“你有外国人口音。”


“海伦那名字我早已不要了。”


“对不起,外国名字我叫不来。我连自己丈夫的名字一波我都叫不来,我要他叫Bill 。桑青在中文里是什么意思?”


“桑是很神圣的一种树,中国人把它当木主,可以养蚕,蚕可以吐丝,丝可以纺绸子。青就是桑树的颜色,是春天的颜色……”


“海伦,别停,说下去,说下去,来了,来了,那神妙的感觉又来了,爬上我身子了!爬上我眼睛了!爬进我脑子了!我看见蚕了,银色的,像蛇一样,扭着,扭着,浑身吐丝了,五彩的丝,很细很亮,缠在蚕的身上,露出蚕的头,不!是人头,是人头。我也看见赖玛了。他在森林里跑,他向着柏树大叫:‘我的女人呢?我的西黛呢?你知道吗?’柏树不作声。他又向狮子跑,一面大叫:‘西黛!西黛!你知道我的西黛在哪儿吗?’狮子不作声。他又跑了。他沿着恒河跑,叫着:‘西黛!西黛!你在哪儿?’……”


“贝蒂!你看见的是幻觉,你又抽大麻烟了……”


“……尼罗河的水流着,看,就在那儿流!你看见了吗?爱色斯在山谷里,爱色斯,爱着她兄弟俄西利斯的爱色斯,她要把棺材打开了,打开了,打开了。俄西利斯坐起来了,那个主宰死亡和生命的神坐起来了,站起来了,跨出棺材了!他拉着爱色斯的手向着森林走。他说要娶她。他们走进原始森林了!海伦,相信我的话,那全是真的人、真的宇宙……”


“我完全不懂你的话!贝蒂,对于我最真实的是我肚子里的孩子,是我和江一波怀的孩子。”


“好!”


“为什么好?”


“你要有麻烦了!移民局的人今天来向我调查你。我把你给Bill的情书给他了。我说你简直就是个妓女!”


我大笑。“你真以为有圣母吗?你放心,贝蒂,我不要你的丈夫,我要我的孩子。”


“我也不要他。我要他的人寿保险。”


“那我们两个人倒成了朋友了。”


我们笑着,互祝好运,挂了电话。


三五三──一八七六。没有人接电话。


三五一──九四六六。电话嗡嗡叫。


三三八──二四五七。没有人接电话。


二二八──○○六○。“这儿是录音机发音:你拨的号码已经取消了。”


三五一──九○六三。“哈啰!”


“哈!我要和邓志刚讲话。”


“你拨错了号码!”


“你是什么号码?”


“不要告诉你。你要什么号码?”


“三五一──九○六三。”“哈啰!”


“我再说一遍:你拨错了号码!”


我挂断了电话。


三五一;─九○六三。“哈啰!”


“我要和邓志刚讲话。”


“又是你!错误的号码!”


“对不起。”我又挂断了电话。


三五一──九○六三。“哈啰!”


“又是你!错误的号码!”


“请你别扰我,我要睡觉!”


“对不起。”我又挂断了电话。


三五一──九○六三。“哈啰!”


“我要和邓志刚讲话。”


“又是你这个女人!你到底有什么毛病?”


“你这个女人到底有什么毛病?你……”对方那女人还没说完,男人接过电话大叫:“我们在床上正干得起劲!你再扰我们,我就报告警察!”


“你们在通奸吗?”


“不干你的事!”电话摔断了。


三五一──九○六三。“哈啰!”


我大笑。“对不起,我又撞进来了!”


“我要杀死你!”电话摔断了。


三五四──九○六三“喂!”


“喂!小邓!你终于从床底下钻出来了!”


“你说什么?我刚从实验室钻出来了。我又杀了一只猫。”


“深更半夜杀猫!”


“我非把实验赶完不可。本来是一只怀孕的猫。我养了它一阵子,等它生了小猫才杀掉。我把猫的肚子一刀刀割开的时候,你猜我想到了什么?”


“想到新生的动物。”


“想到你!”


“我的肚子也得割开,我必须割腹生产。”


“什么?我不懂你的话!”


“我怀孕了。”


“我们马上结婚!”


“是江一波的孩子。”


“啊。那他就应该负责。”


“我和他完了。我自己负责。”


“你想要这个孩子吗?”


“嗯。也是一条人命呀。”


“我同意你的话。我们杀生太多了。原来只是人杀人;现在人加上机器一起杀。我有个奇怪的感觉:我杀猫的时候,有一阵子我自己好像就是那只猫,一刀刀的,割在猫身上,也割在我自己身上。你当真要孩子吗?”


“毫无疑问!”


“我很佩服你的决心。不过,不过,你的处境也许不适合你有个私生子。我一直没有告诉你:移民局的人到我这儿来调查过你。我说我一生只崇拜两个女人,一个是我母亲,一个是你。你们在我眼中代表女人的一切的好德性。”


“他怎么说呢?”


“他没说一句话,只是把我的话记了下来。对了。对于你的孩子,我有个办法。我姐姐结了两次婚也没有生育。你知道,我姐夫是个第二代华侨,在纽约做股票生意,很有几文钱。我姐姐的生活就是听音乐会,去欧洲旅行,去海边度假,买艺术品,买时装──几百件衣服,几十双鞋子,也写点诗,只不过是为了消遣。去过一趟台湾,回来后生活照旧,没有任何目的。她要是有个孩子,也许会改变她的生活。我在开学之前要到纽约去一趟,为了我申请的工作和公司的人见面,也为我们那个‘行动委员会’,你知道。你可以和我一道开车去,和我姐姐谈谈这件事。你们老同学什么话都好谈。你也可以去纽约玩玩。你……”


“你不用说了,我早决定去纽约了,但不是去和丹红谈孩子的事,是去看帝国大厦。”


“我现在过来好吗?”


“我这儿没有帝国大厦!”


“去他妈的帝国大厦!”


我们挂了电话。电话铃立刻响了。


“哈啰!”


“喂,桑青……”


“江公,桑青死了。”


“别和我开玩笑!贝蒂死了!”


“开玩笑,我刚才和她在电话上谈过话!”


“我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屋子里很黑,有一股怪味儿,好像迷幻药的味儿。我打开灯,贝蒂躺在客厅地板上,旁边有个空酒瓶。她张着嘴,嘴角淌着水。我叫她,用手推她,全没有反应。我突然害怕起来:莫不是heart attack突然死了!我摸她额头,冰冷!我摸她鼻孔,没有气了。她就那么完了!”


“快去报警!”


“我必须要先找到点东西。”


“找什么?”


“找你给我的信。喂,喂,你去纽约的事怎么样了?”


“我决定下礼拜去。”


“其实,你不必……”


“我得去开门了,小邓来了!”


“他深更半夜到你公寓来干什么?”


“你以前不也是深更半夜来的吗?”


“你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吗?”


“不是,是你的。对不起。他敲门了!”我挂了电话。


※ ※ ※

我打开门戴墨镜的人站在房门口他背后是一条很长的窄走道。他要我在下午一点钟到警察局去谈一谈我请他进屋谈他说他要利用警察局的设备。他要用测谎器吗他要用刑罚吗他要把我关在牢里吗。


我要跑掉我不敢见戴墨镜的人。自从上次他审问我之后他一定又查出许多新的罪状。我和一波的关系我怀孕的事我和小邓的关系贝蒂的死。也许是我怀孕的事刺激她自杀死了或者是中风死了,也许是一波杀了他的妻子而要保留他的孩子。我虽然没有杀她我是有罪的。我打电话给一波没有回应他也许到殡仪馆去了也许给警察抓去审问去了。我打电话给小邓也没有回应。这个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围着房间走走走走。


警察把我带进一间房子里就关上门走了。房里日光灯通亮戴墨镜的人坐在和移民局一样的灰色钢桌子后面。桌上放着卷宗上面有我的外籍号码(外)字八九──七八五──四六二和一架电动打字机。他站起来和我握手请我坐下他说他到本地来调查好几个申请永久居留的外国人趁此机会再问我几个重要的问题。他们对于每件案子都是如此慎重。


他突然问我是不是和江一波通奸我说我们已经不见面了。他从卷宗里面抽出一叠纸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字他说那是上次审问以后他们调查出来的资料全是关于我行为的证据。有的是他们向人调查得来的有的是人向他们报告的。他翻到一页说根据房东太太的报告在七月二十日晚上正是太空人登陆月球那天晚上江一波从太平梯上来走进我的房门。他盯着我问七月二十日晚上他是否来和我性交我说是的他问性交有多久我说那个说不清楚。我们不在床上我们在澡盆里。两片大黑镜下面的小胡子翘了一下他问在澡盆里如何性交我说首先是我进了澡盆。过了一会儿他也进了澡盆过了一会儿他出了澡盆过了一会儿他又进了澡盆,过了一会儿我又出了澡盆过了一会儿太空人就踏上月球了。他说他完全不懂我的话但他必须把我的话一个个字记下来。他在电动打字机上嗒嗒嗒打下每个字。


他说他还要继续调查我的案子假若他们判决我是不受欢迎的外国人必须把我递解出境。他问我愿意到哪儿去。我说不知道。他说不知道中国人,到底有什么毛病他所调查的中国人全是那一样的回答。中国人是没有地方可递解的外国人。这是他们调查其他国籍的外国人所没有遭遇到的困难。我问他们在什么时候判决他说不知道,他叫我等等等等……


※ ※ ※

手指头很痛我才看见我拿着的香烟把手指头烧了我的鞋子溅着泥床边桌子上放着半杯血红的玛丽。这是怎么一回事呢。香烟酒泥土本来都是我不沾的东西。墙上的日历是九月二日我只记得八月三十号那天戴黑镜的人在警察局审问我那以后我到哪儿去了我做了些什么事我全不知道。


天呀穿衣镜上画了一个赤裸的女人腰间系着黑色蝴蝶结。镜子上还写了几句话。桑青死了我开花了我恨桑青。


我把淫画和字抹掉了是谁的恶作剧呢?


※ ※ ※

是我的恶作剧。你死了!桑青!我就活了。我一直活着的,只是现在我有了独立的生活。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我和你完全不同。我们只是借住在一个身子里,(多么不幸的事!)我们常常是作对的。即使我们作同样的事,我们的想法是不同的,譬如肚子里的孩子,你要保留孩子,因为你要赎罪;我要保留孩子,因为我要保留一个新生命。你不和江一波见面,因为你害怕移民局的人;我不理他,因为我瞧不起他。你和小邓在一起只觉得有罪;我和他在一起只觉得快活。我和你互相“迫害”,就和这个世界上两大超级强国一样。有时你占优势;有时我占优势。我占优势的时候就可以强迫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譬如太空人登陆月球那晚你对江一波的挑逗和折磨,在鬼镇墓园里你对小邓的放荡。事后你就觉得罪孽深重──我就喜欢那样子和你捣乱。因为你限制了我的自由。现在,你死了,希望你不要复活了,我就完全自由了!


你知道你死后发生的事吗?


我走进江家,以为贝蒂死了。开门的竟是贝蒂!


“我很高兴你还活着!贝蒂?”


她打了个手势,叫我从后院兜到后门。她在后门口等我。我们下楼走到地下室去。只听见前面客厅里江一波和几个人比赛叫着北平的胡同名字:


“金鱼胡同!”


“翠花胡同!”


“丁香胡同!”


“胭脂胡同!”


“汪芝麻胡同!”


“马大人胡同!”


“口袋胡同!”


“喜鹊胡同!”


“新鲜胡同!”


“细管胡同!”


“梯子胡同!”


“灯草胡同!”


“豆芽菜胡同!”


“白庙胡同!”


“棉花胡同!”


“八大胡同!”江一波叫。


“江公想的不是八大胡同,是八大胡同里的小凤仙和赛金花!”


江一波大笑。


东方红,太阳升,


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他为人民谋幸福……


“匪谍!你放共匪的唱片!”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反了,反了!”江一波的声音。“干女儿要打干爸爸小报告了!小娟,你信不信?你干爸爸去年去台湾,这只手是蒋太子握过的!”


“吹牛!我才不信!”


地下室是一间长长的房间,地板上到处是衣服、报纸、杂志、香烟头、空酒瓶。房间角上有个小型厨房,肮脏的炉子上堆着许多杂货。此外房间里只有一个彩色大电视和一个弹簧垫子,上面有许多香烟烧焦的洞。房里有一股大麻烟味道。一个长发男人趴在垫子上看电视,只穿了一条内裤。他看见我和贝蒂只是冷冷“嗨”了一声。电视上新闻报告员用平板的声音望着虚空说:


“……一枚二次大战的炸弹今日于伊里诺州木匠村被一打扫公寓女人发现。警方警告附近居民小心谨防爆炸,并积极设法消除该炸弹。但一位青年教师坚持该炸弹不会爆炸,只不过是战争留下的一新鲜玩意儿,他在芝加哥一废车场中拾得,用来作为室内装饰品……”


“这就是我的地方!我在这儿就觉得很自在。什么都有了:酒、性、娱乐、大麻烟,甚至于暴动!”贝蒂笑笑,指着电视上警察和暴动分子殴打的场面。


“……五个参与政治活动的人被联邦陪审团判决煽动暴动罪。该五人曾于一九六八年八月民主党于芝加哥召开全国性会议时,策划并煽动流血暴动……”


楼上江一波一阵笑声。周璇唱著《拷红》:


……他把门儿关了我只好走,


他们心意两相投夫人你


能罢休便罢休又何必苦追究……


“Bill从来没有到这地下室来过。我叫他楼上的中国人;他叫我地下的美国人。”


“我叫他真空人。”我说。


贝蒂阴森森地笑着逼过来:“这就是为什么他不能离开我:我给他自由过真空的生活。他要是肯离开我,他早走了。我碰到他的时候,他正苦苦读博士学位。他那时候对一切属于中国的东西全没有兴趣,甚至于不和中国人来往。现在呢,刚好相反!凡是属于中国的都是好的!中国文化、中国文学、中国菜、中国衣服、中国女人!他特别喜欢年轻的中国女孩子。”贝蒂起身打开壁橱拿出一叠信,扔在我腿上。“这全是中国女孩子写给他的情书!以前的不提了,他去了一趟台湾,就有好几个女孩子!你知道,你自己也给他写了许多信,移民局的人来调查的时候,问我有什么资料供给他们,我就把你的信给他们了。我不懂中文,但是Bill说那是你写的情书。我可不在乎!”


“我也不在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人和事,只要一死,对于我就不存在了!”我拿起那一札女孩子的信掂了下,又扔给贝蒂。“你嫉妒吗?”


她耸耸肩。“我们很公平,他有他的生活,我有我的生活。”她指指趴在垫子上看电视的半裸男人。


“这些信,包括你的信,全是他自己给我的,表示对我的忠贞。”贝蒂笑笑。“昨天晚上,他以为我死了。我躺在地板上,恍恍惚惚好像看见他走来了,我不断地想:我要死一次,我要死一次,我要死一次吓唬他。我想着想着就不知道自己到哪儿去了。我在雾里飘起来了。风吹着,云飘着,八仙花摇着,摇着。我就和那些白色花球摇着,摇着。我突然懂得风为什么那样子吹,云为什么那样子飘,八仙花为什么那样子摇,那就是风,云,花各自舞蹈的方式。我也有我的舞蹈方式。我们各自是一个独立的生命,而我们在一起和着一个韵律跳着不同的舞。我从地板上起身到地下室来,碰上Bill也在这儿,那是唯一的一次他到我的地下室来。他拿着这札信翻着什么,大概是找你写给他的信吧。‘你要找的信已经交给移民局了。’我站在门口说。他吓了一大跳。我笑笑说我并没有死他也笑笑。他说那札信没有什么意思,他要拿去烧掉。我说我还没看完呢,我不懂中文,但那些不同的字体就像不同的画。他说,那么,信就留下来给你消磨时间吧。我和Bill在一起过了二十几年了,儿女都结婚了,到现在我还不能了解中国人。但是,我可以和你相通。我们互相都很坦白。现在,我要问你一个问题,你要你肚子里的孩子吗?”


“假若我不要呢?”


“我可以收养你的孩子。我生活里需要点东西。”


“谢谢,贝蒂。我要我的孩子。”


楼上的人唱起平剧来了。他们好像在比赛对于平剧的记忆,东一句,西一句,每个人争着唱,夹着女孩子的笑声。


“……你开怀是哪一个。”


“十六岁开怀是那王……”


“诸侯不合刀兵闹,昼夜思想计千条。要把狼烟一齐扫,四海升平乐唐尧……”


“哇呀呀。且住。四面俱是楚国歌声,莫非刘邦他他他已得楚地么。”


“啊。大王不必惊慌。差人四面打听明白,再作计较。”


“儿敢是疯了么?”


“听说疯我乐得随机应变。倒卧在尘埃地信口胡言。”


“儿呀,你当真的疯了么。”


“怎么讲?”


“疯了么?”


“哈哈哈……”江一波作女人大笑状,突然停住了。


我站在楼上客厅门。


※ ※ ※

那个我是谁我不认识那个我桃红。我不是桃红,那必定是阴魂附体她叫我害怕叫我脸红我如何向人解释呢如何叫人了解那不是我自己呢。我竟然撞到一波家里去了竟然和贝蒂批评他我再也没脸见一波了。无论如何我们好过我仍然亡命需要他我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我打电话告诉他我想把孩子给丹红那是一举两得的事丹红有个孩子我的孩子也保住了。他说那是个好主意叫我马上动身到纽约去和丹红商量。他要给我买机票我说不必了我和小邓一道开车去我们将住丹红家。一提到小邓他就不作声了。我告诉他我和小邓的姐姐丹红是老同学他一直把我也当姐姐看待。他就要拿到博士学位了已经在纽约的医院申请到工作了他对金小娟很好他马上就要成家立业了,一波把电话挂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撒谎。


※ ※ ※

纽约。福特大楼。我在四十十三街上。


福特大楼是个巨大的玻璃缸,分成一个个小玻璃缸。每个缸里有个人。每个人旁边有架电话。玻璃缸中间的天井里有四季的花。


玻璃缸外面有个瞎子走过,牵着一条很肥的大狗。


瞎子突然跑进来了,惊性地大叫:“福特大楼倒了!福特大楼倒了!狗呢?我的狗呢?”


没有人理他。


只有我一个人看着瞎子大笑。


※ ※ ※

天下着小雨──出殡的日子。第五街上有很长一串反战游行的人。白人、黑人、黄人一个接一个从格林威治村走出来,走过华盛顿广场、帝国大厦、洛克斐勒中心、圣巴特里克教堂(门口挂着牌子:请进去休息祈祷)、大都市艺术馆,向着中央公园走去。


没有一个路人转头望他们。路人都被人流涌着往前走,走进钢骨水泥大厦的口。


只有一个人跟着游行的人走。他身上一颠一颠、头一翘一翘向后摆,伸出一只瘸手招着游行的人,嘻嘻笑着说:“哈啰!哈啰!你们听见了吗?哈啰!我要告诉你们:太空动物进攻纽约了!占据帝国大厦了!哈啰!你们听见了吗?太空动物占据帝国大厦了!你们听见了吗?”


游行的人没有听见,路人也没有听见。


我走过去告诉他:我听见了。他请我到红葱酒店喝了一杯血红的玛丽。


桑青,我很高兴到纽约来的是我,而不是你。我玩得开心极了。我一定记下每一件有趣的事。万一你冒出来了,也可以知道发生了些什么事。你瞧,我也可以和你合作的,只要你别太煞风景。


※ ※ ※

不知道我又“失踪”了多久又发生了些什么事呢我好害怕。


我在哪儿呢。黑色的墙壁排着大幅张大千的水墨画家俱也是黑色的黑得叫人心慌。人呢人呢。


丹红牵着一只北京狗走进来了北京狗一直向我跑来。我从沙发爬上桌子站在桌子上北京狗往桌上跳。丹红大笑说她只知道我不喜欢狗还不知道我这样子怕狗我的脸色都青了。她叫着阿京阿京。狗跑过去钻在她怀里她抱着狗坐在沙发上用脸擦它的毛它的舌头舐着她的手臂慢条斯理毫不留情地舐着舐着。


我从桌上爬下来远远坐在屋角椅子上我不知道如何开口和丹红说话这以前发生了什么事我完全不知道。我问今天是什么日子小邓到哪儿去了。丹红笑着说我好像是月球掉下来的人什么都不知道了,今天是九月八号星期六我和小邓上午一道出去下午我一个人回来了,她还问我她弟弟到哪儿去了呢。她说他到纽约是为了工作的事但他好像对工作一点也不关心,每天和一群人开“行动会议”那些人都是左倾分子,她的爸爸是被共产党杀死的她和她弟弟决不能倾向杀死父亲的人。她也许有一天要到台湾去。她写着玩玩的几首诗竟然在台湾发表了。最后她顿了一下笑笑说她看出她弟弟和我很好。我说我这个女人是祸水谁沾上我就倒霉那对小邓是不公平的金小娟对他很好他也快拿到博士学位了。他可以在美国安顿下来了我下决心回去以后就不见他了。丹红问我以后怎么办呢我还要保留孩子吗(她好像什么都知道了她会怎么想呢是我告诉她的吗)我说我不能把活活的一条小命害死我愿意把孩子给她收养。她眼睛一亮问真的。头天我还坚决表示孩子不给任何人呢她希望是个儿子她甚至谈到如何布置孩子的房间她要把房里贴满圣婴的照片。不过不过……她突然停住了。


天黑下来了我拧亮了茶几上的灯。北京狗不见。丹红走到卧房门口望着里面微笑然后向我招招手我走过去看见狗趴在她床上睡着了。她在我耳边低声笑着说阿京就是她儿子。


※ ※ ※

我决不让你把孩子给丹红!


我和小邓逛了一整天纽约。晚上出去。百老汇看戏。观众上台脱光了衣服跳;演员下台坐在观众位子上扔果皮。小邓说在那样的戏里连观众也有行动,在生活中每个人也得有行动。我们没有告诉丹红看过那样的戏。她是个窈窕淑女。


※ ※ ※

我突然发现自己赤裸裸地躺在澡盆里洗澡房的门是开着的。门口站着丹红的丈夫Jerry 他的脸红了。


我不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我如何到澡盆里去了我必定是发疯了我宁可死掉。


※ ※ ※

我告诉你是怎么一回事:


我和铁面人在四面黑墙的客厅里。丹红和几个中国朋友到华美协进社唱平剧去了。小邓出去开会去了。铁面人的脸是铁青的。丹红叫他Jerry darling的时候,他的脸也是铁青的。丹红说他们当初还是“一见钟情”呢!他坐在桌边摸弄大大小小的照相机,从大方盒子一直到小火柴盒似的照相机一共有十四个──最近才买了德国最近出品的小火柴盒,十三那个不祥的数字就变成了十四。


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一个披着长长的金色假发的女孩子,闪着长长的假眼毛,挺着尖实的乳房(也许是假乳吧!),拿着一把克拉萝电动镜,嘴唇苍白、粉红、紫红──不停地变幻:


“……今天所有的镜子只在一种光度下反映你的面孔。其实,这个世界有各种不同的光度。因此,克拉萝公司就发明了克拉萝真光镜。只要你按一下镜子上的电钮,你就可以在天光、灯光、日光──各种不同光度下看你自己的面孔了……”


“马上也可以制造电动婴儿了!”铁面人说话了。他说的是英文。“电动婴儿有个好处:永远不长大,永远在婴儿状态,这个世界就没有战争了。现在可以用实验管交配制造婴儿;性别、个性,都可以用科学方法决定。”他仍然玩弄着桌上的照相机。


我看着他手腕上的表:圆玻璃面透着表里一个个小齿轮──那也是新发明的玩意儿。他紧身裤子的膝盖头有条拉链封锁着。“丹红喜欢孩子,你们可以用实验管造一个儿子。”我说的是中文。我对黄面孔就不会说英文了。


“我不喜欢孩子!我宁可让玛丽养一条狗!”他从不叫她丹红。


“为什么?”


“人比狗危险。这个世界假若只有目前人口的十分之一,就不会这么乱了。人制造紊乱,机器制造秩序,和机器打交道最稳当。”


电话响了。他走过去接电话,听了一阵子,说了一句话:“耀华,你必须冷静。”就把电话挂了,走回桌边坐下用一块绒布擦照相机。


阿京跑来了。向他腿上爬,抓他膝盖头的拉链。


“Pete,别动!”


“Pete?”我笑起来了。“丹红叫它阿京;你叫它Pete!到底哪一个是它的名字?”


“两个全是。任何人都可以给它取个名字。你也可以叫它John。这就是养狗的好处:它不会抗议。玛丽叫它阿京,他说那名字就表示它是地道的北京种。我叫不来中国名字,就叫它Pete 。”


电话铃又响了。他走过去接电话,听了一阵子,又只说了一句话:“耀华,你必须好好睡一觉。”把电话挂了。


阿京往他身上窜。他抱起阿京,把它放在卧房里,关上门。阿京扒着门。


电话铃又响了。他走过去接电话,听了一下说:“好,玛丽,我把Pete抱来。”他打开卧房的门,把阿京抱到电话旁边。阿京对着电话筒叫了几声。他又对着电话筒说:“玛丽,你快回来,你不回来,Pete 就不乖。”他挂了电话。


电话立刻又响了。他拿起电话说了一声哈啰之后:“又是你。耀华。”他听了一阵子。“你不能自杀。你好好睡一觉就好了。”他挂了电话,走回桌边坐下。


电话又响了。


他摇摇头说:“受不了。神经病。”


我笑了。“现在你可知道机器也会有神经病。”


“我指的是人。那是玛丽的表弟耀华,从台湾来了几年,玛丽也不喜欢他。又肮脏,又糊涂。他在费城大学读哲学,英文不行,请人代写论文。教授一看,问他是不是请人代写的。他说是,就被开除了。在饭馆做跑堂,做了三天,老板就不要他了。现在,他一天打几个电话来,嚷着要自杀。今天晚上他又说要自杀了。中国人全有毛病。”


电话铃一直响着。


他继续说:“现在可以用一种科学方法把人冻结起来,你知道吗?就像冻牛肉一样,要冻多久就多久,就说一百年吧。在那一百年期间,人的一切机能停止,一百年之后,自动解冻,再从开始冻结的年龄重新生活。”


“目前这一段时间就不要了?”


“对,不要了,只为未来而活。”


“一百年以后,假若你解冻的时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类了,所有的星球上全是机器人,你和谁做爱呢?”


铁面人笑笑:“那一点机器人也可以办到的。”电话铃停了。


我想和铁面人开开玩笑。我走进澡房放水。我脱掉衣服。我泡在澡盆里。我没有关门。我看见我的身子在水里闪着光。


桑青,就在那时候你冒出来了,你看见他的脸红了。你偏在那个时候冒出来,我得整整你!


※ ※ ※

我和小邓在四面黑墙(丹红的室内装饰的确很别致!)的客厅里。铁面人到华尔街去了。


丹红带着阿京到第五街去了。


电话响了,小邓接电话。


“哈啰!……耀华吗?……请你说话声音大一点,我听不清。……耀华,你不能想到自杀呀,你是个男人呀,采取行动,做什么都可以,只要对你有意义……只有死路一条吗?我知道。那你就找一条路去死好啦!回台湾好啦!回大陆好啦!用你的行动去杀死你;但决不是用你的手去杀死你……喂,喂,耀华,说话呀……”


电话响了。小邓接电话。


“哈啰!……小王吗?耀华门锁了你就应该撬开门呀!他可能自杀了……啊,警察来了……耀华从楼梯走上来了吗?……什么?他看见警察就跑了!……你认为他吸毒吗?……请你一定把他找到。我等你消息。我来不了。我若开车来起码也得两小时。请你务必把耀华情况随时告诉我。谢谢你。”


电话响了。我接电话。


“哈啰!”


“丹红,我是耀华。我没有死。我刚刚从一个波多黎各女孩子的公寓出来,我在那儿快活了一下子。可以说是个‘老相好’,我以前见过她一次。我第一次在八十六街的酒吧碰到她。我们到她公寓去。我说饿了,她说只有鸡蛋,我说那就吃煎蛋吧!我们吃了煎蛋就上床,睡了一觉,又饿了,又吃煎蛋,又上床,又睡了一觉,又饿了,又吃煎蛋,那时候已经天亮了。一打鸡蛋刚好吃完。今天我在四十二街又碰到她了。我连买花生米的钱也没了。我说她的煎蛋真好吃。她说那就再吃煎蛋吧!我刚刚吃了两个煎蛋。我走的时候她说她喜欢我。丹红,你说妙不妙!丹红……你可不可以再借我一点钱……我知道,我借的太多了,一文钱也没还。总有一天我会还给你。我不还你钱我死也不闭眼的。丹红,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是丹红吗?你不借钱给我,是不是?滚你妈的蛋!我一定会给你点颜色看看!再见吧!”


我挂了电话。电话又响了。小邓接电话。


“哈啰!……小王!耀华刚刚来过电话了。要借钱,大概是毒瘾又发了,不像是要自杀的样子……他幸亏还有你这样一个朋友。人都忙,谁也管不了谁……好,再见。”


两个多小时以后,电话响了。我接电话。


“哈啰!”


“一个中国人从洛克斐勒中心三十五楼跳楼死了!我们打听到自杀人的名字叫约翰.张。他身上有你们的电话号码。我们不知道那是不是就是张耀华?”


“我也不知道。”我说。


※ ※ ※

他们在客厅谈着张耀华的死我想着肚子里的孩子。丹红还不能决定是否收养孩子她一面谈话一面喂阿京牛奶。想到孩子出生以后的命运──没有根的私生子我就没有勇气来保住他了。丹红收养孩子我就安心了。


※ ※ ※

火车轰的一下冲过去了我突然发现我站在地下铁路的隧道里背后有皮鞋在水门汀上打来了。大概是戴墨镜的人来了我在队道里跑起来了黑黑的随道望不见底前面出现了一个警察。我没有路了。他向我走来了。后面的皮鞋在水门汀上停住了我也停住了警察也停住了。三个人站得远远的谁也抓不着谁谁也逃不了。那一截隧道没有出口。我不敢回头只听见背后的人大叫哈啰,你们听见了吗太空动物进攻纽约了占据帝国大厦了你们听见吗。你们听见了吗?


※ ※ ※

我和小邓趁丹红不在家的时候,把狗放在野餐篮子里提出去了。小邓说丹红对于她的生活是无可无不可,她没有狗就会收养孩子了,干脆把狗干掉吧。我倒不要她收养我的孩子,我只觉得杀狗是个新鲜玩意儿。


我们坐地下火车到医院去,打算把狗送给医院做实验。


我就喜欢在地下铁路网上穿来梭去。我从来没有搭错车。我知道哪辆车到哪儿去。有个人跳进车厢用外国口音问:“这车是往上城走的呢,还是往下城走的?”我回答说:“这车叫做歇托,从大中央车站到时代广场,连贯东西的地下铁路。在纽约的地下铁路上能够给问路人肯定的回答,是天下一大乐事。


地下火车里有许多颜色:人的肤色,衣服的颜色,广告的颜色。“地下铁路小姐”在大幅照片上露著白牙齿笑,照片下端有她的姓名、住址,还有履历:“大学毕业,速记员,喜欢吃牛排和酸菜,希望有个如意郎君和五个孩子。运动:舞蹈,游泳。哥哥在越南战亡,弟弟现在越南作战。”


诸如此类的颜色。


小邓在地下火车里为我讲解如何杀狗:使用乙醚使狗麻醉,电烧狗的大脑,让狗活一段日子。然后再用乙醚使狗麻醉,剖开狗的胸腔,把大脑染色、切片,你就可以观察脑神经的变化了。他讲完了杀狗的过程就变了主意:到华盛顿大桥上去,把狗扔到赫德逊河里,我当然赞成!


我们从地下铁路钻出来,买了几根很结实的绳子,在篮子里放了几块石头,盖子用木条封住了。狗在里面亡命抓篮子,就像它抓丹红卧室的门那样子抓法。


我们坐公共汽车经过中央公园,在沿河大道上远远看见华盛顿大桥弓形的灯光。狗在篮子里撞起来了,篮子靠在我脚边,我的腿感觉到狗的撞力和温暖。我肚子里的那个小身子似乎也动起来了,还只有三个月呢。


我和小邓站在华盛顿大桥上。赫德逊河的水默默地流。我提起篮子掂了一下,篮子很沉。我说:“小北京,再见吧!”我们便把用绳子吊着的篮子慢慢放到河上去。绳子在我手里一抽一抽地抖动,一点一点地往下沉下去了,沉到水面下先是猛烈一抽,然后就逐渐微弱下去了,静止了。


桥上的车灯一对对盯在我们身上。


※ ※ ※

丹红发现狗不见了,坐在沙发上不作声。门外偶尔有一点响声,她就坐直了身子叫:“阿京吗?你回来了!阿京!阿京!”


她丈夫说再给她买条狗。她说:“不用了。”


我看见狗的尸体从跨院里拖出去了青石板上有一条血印子我又闻着血腥味了。


啊镜子里的脸是我吗我想哭镜子里的脸是笑着的牙齿磕得格格响。简直就是个丑角。


我给丹红写了个条子。我杀了你的阿京我不知为何做出那样残忍的事我恨不得死掉。桑青。我把条子贴在丹红卧室门上。


※ ※ ※

我给丹红的条子不见了她大概看过条子之后就撕了。我没脸再见她了但我需要她收养我的孩子。


※ ※ ※

桑青,是我把条子撕了。你少管闲事!杀狗是我干的事。你休想让丹红收养孩子!


※ ※ ※

我一定是发疯了。我好害怕另一个我。她专门做毁灭我的事。


※ ※ ※

我突然夹在华尔街两排灰色大楼之间,上面一条天下面一条地。我不知道我怎么来的也不知道到哪儿去。华尔街上满街男人多半穿黑西装提公事皮包。戴墨镜的人就混在他们里面有好几次一看见他我就闪开了。


戴墨镜的人在人行道上对着我走来了我钻进纽约的股票交易所我钻进电梯。戴墨镜的人就在电梯里。我跑不了了。他并没有看见我他只看着电梯的电扭电梯一停我就钻出去了。戴墨镜的人又在走道上。凡是有男人的地方就有戴墨镜的人我只有跑到女厕所里去。我跑遍了纽约股票交易所也没有找到一间女厕所我撞进了楼上一条半圆形镶玻璃的走廊。站在走廊上可以隔着玻璃看下面的股票世界。在那间大屋子里有好多人有人挥手作大叫状有人作演说状有人独自合动嘴巴有人面对面合动嘴巴,另一个人从他们背后走上来好像是要调查什么在一个本子上写著有人把撕碎的纸屑扔在地上脚用力踏一下。其他的人就在屋子里乱窜。所有的人都是喝醉了酒的样子所有的人都朝墙望着。墙上的电动字幕闪出无数符号和数字东一下西一下不停地闪亮不停地变幻。


戴墨镜的人也在那儿。我又跑走了我跑到地下室一个警察走上来毫无表情地问我干什么。我结结巴巴地说我要上厕所。对不起没有公共女厕所他那么说着从腰间取下一大把钥匙挑出一把钥匙打开一间屋子对我说那不是公共厕所但他特许我进去。他又用另一把钥匙打开了另一间屋子让一个穿灰西装的男人进去了。


我在厕所里很安稳我不要出去了。警察敲门说我在里面一个多钟头了应该出去了我没作声。过了一下门咔嚓一下打开了警察站在厕所门口。他说他以为我做股票生意破产自杀了。


※ ※ ※

到华尔街去的是我,从华尔街回来的却是你,我和丹红一道去的。她去华尔街找铁面人。我去逛华尔街。我们坐在公共汽车里。


“他害了阿京。”丹红突然说。


“谁?”我问。


“Jerry 。”


“你怎么知道?”


“他嫉妒。他冷得连嫉妒的情绪也不会表现出来。但我知道是他害了阿京。他和陆逵之是相反的人。陆逵之年轻时候的可爱就是他有感情。大陆乱的时候,他自费到美国来了。我也从大陆追到美国来了。”丹红淡淡笑了一下。“和他结了婚。大陆一丢,他就慌了,经济来源断了!他不做工,也不好好读书,东晃西晃要组织什么第二势力。我拿到Master就在纽约找到了工作。他不肯到纽约来,他不肯吃老婆饭。我们分开了一年多。再见面的时候,他的五官也变了,一脸暴戾之气。他骂这个世界,骂这个时代,骂共产党,骂国民党,骂每个人。当然也骂我。他怀疑我和每一个男人睡觉,我的上司,同事,甚至看门的人!他威胁要毁我,我差点连命也丢了。从那以后我就害怕动感情的男人。我嫁给Jerry 只因为他冷静。他是第二代华侨,你知道。他好像超然于中国人的问题之上。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拉瓜第机场。我坐在候机室等飞机,他走过来问我是不是中国人。他从皮包里拿出一叠稿子,他说那是他父亲写的文章,因为是中文,他看不懂。他以前反对父亲,父亲太顽固、跋扈、保守,他受不了。但是父亲死了以后,他自己也有些父亲的性格。他突然要认识父亲。他到处找人把他的文章译成英文,他可以从文章里认识父亲。他希望我可以帮这个忙。那是这些年来唯一一次我看见他动感情的时候。我们就那样子认识了,结婚了!”丹红顿了一下,“我一直不能决定收养你孩子的事。现在,我决定了。”


我望着她。


“我决定不要孩子了。”


“我从来没有想到把孩子给任何人。”


她奇怪地望望我:“我决定离开Jerry 。”


“就为了阿京吗?”


“不是。阿京的死只是帮助我下了决心。我和Jerry的问题一直在那儿。现在我就到华尔街去和他一道吃午餐,谈谈我们的事。”


公共汽车在华尔街停下了。


※ ※ ※

我照着一份杂志上刊登的纽约市内堕胎医生名单打了二十几个电话终于找到了比士利医生。他说他有一大串等候打胎的名单两星期之内不能见我。我说打胎的事和我生命攸关求他一定设法早日见我他笑笑说打胎的女人全是那一个说法。他突然问我是哪国人我说是中国人。他顿了一下子说他将尽一切可能在三天之后见我他将首先在诊所为我检查第二天在附近医院手术他将在医院为我订好病房一共收费四百元。


我打电话给一波他很高兴一切安排好了他坚持付一切费用,他说他从来没有这样子爱一个女人。


※ ※ ※

我告诉小邓我决不打胎。他说那件事应该完全由我自己决定。无论我作任何决定,他都是支持的。


我们也谈到丹红夫妇分离的事。我们决定把杀狗的事瞒下去。那件事帮助丹红做了一个勇敢的决定。他说牺牲了一条狗命,救了一条人命那就是很人道了。他认为人只有在不断的改变中才是活着的;而人的改变是他自己选择的结果。他自己也要有所决定了,说过那话之后他一直是沉默的。我告诉他我如何逗铁面人脸红的事。他大笑说没想到铁面人还会有脸红的时候,说他也要告诉我一件事。


“行动会议”还没采取行动就闹内哄。一天晚上,小邓开完会很是纳闷,一个人到红葱酒店去喝酒,碰到一个美国女人:娃娃脸,妇人身子。他们喝酒、跳舞。最后她要他到她公寓去。她住在一百一十街一幢黑黑高大的“公众公寓”。她一进屋就脱光了衣服。他和她上了床。他抚摸她。她呻吟。他突然想到汉口租界上公园门口的牌子:华人和狗不得入内,想到租界上外国巡捕打洋车夫的棍子。他的手仍然摸着她的身子。她的呻吟到了高潮。他却对她说那是他们第一次,他从不见一个女人第二面。他那么说着,他的手在她身上摸的更温柔了。女人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只是又哭又笑地大叫王八蛋,她从来没有那样子快活过。她身子猛地一抽,就静下来了,那时候他自己兴奋起来了。他钻进她的身子。她不住嘴地说话了:床就是男人的放大镜,男人的自我中心在床上放大了一万倍!放心吧!她不会留住一个外国人,她和他上床只为了无聊。他仍然在她身上做运动。她拿起床头电话和另一个男人大谈男人性器官。她在电话上大笑。小邓在她身上大叫──她的话叫他兴奋。最后她对电话说:“我身上这个小支那人可有个大棒子!”小邓突然软下来了,从她身上翻下来。她扔下电话,说那是她生平最大的侮辱,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在她身上变成性无能。小支那人!小支那人!小支那人!她对着床上光身子的他不住地大叫。他披上衣服走了。他再不走就要扳出水手刀杀人了──他永远带着水手刀。


※ ※ ※

我突然站在六楼的三十四号门口门上的牌子是妇产科医生比士利。我推门进去候诊室里坐满了女人多半是年轻女人她们高兴地谈着婴儿出生的事。另有几个年轻的女孩子坐在角落里没有说话很紧张很害羞的样子她们大概只有十六七岁吧正是我从家出走在三峡探险的年龄。我在护士那儿填好病历表走过去和那几个女孩子坐在角落里。一只猫向我走来了。


我又看吧桑娃了她坐在院子地上抱著白身子黑尾巴的猫,强烈的电光照在她身上我的眼睛也睁不开了……那以后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 ※ ※

我可知道,桑青!


我走去见比士利医生只是为了好奇。他看了病历表,诊查了我的身体:发现我已经怀孕三个月了,不能用普通的刮胎法,必须施行盐水注射法。他解释说那种特别的盐水注射到子宫里去,四十八小时以后自行堕胎。那手术很危险,他不轻易施行。而且,纽约市内施行那种手术的医院没有空床了,等候打胎的人很多,一个月以后才轮到我,仅仅宾夕凡利亚一州每两小时就有一个私生子。他可以给我一份市区以外的医生名单,我若运气好,也许可以找到一位市区以外的医生施行盐水注射打胎的手术。


“对不起,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在三天之内见你,因为你是中国人。战争时候……”


“医生,哪一次战争?”我问。


“二次大战。我在缅甸当军医。我就为中国军队服务,我眼看着许多中国人死了。”


“我要把肚子里的中国人保住了!”我笑着说。“我很高兴已超过打胎安全期。我不打算找其他的医生了。”


“很好。”他说了一句中文。“你是唯一我见到的因为打胎不成而高兴的人。祝中国人好运!”


※ ※ ※

我照着比士利医生给我的名单打了四十几个长途电话。对不起医生休假了对不起医生不动盐水注射手术对不起打胎的人太多了医生没有空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 ※ ※

我在三天之后就要回去了。我到纽约来看了一大堆钢骨,一大堆玻璃,一大堆人──不虚此行了。


小邓也一同回去。他在医院的工作决定了年薪一万五千元。但是他突然变得很沉默,只说他的“心在发酵”。


我打电话给江一波,告诉他打胎的事不成了。他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最后才说:“请等一下,我要上厕所。”我大笑着把电话挂了。


丹红和铁面人在客厅谈委托律师办离婚的事。丹红在一星期后到台湾去度假,也许就不回来了,她笑着说。铁面人拿出一样东西,好像是口红筒子,原来是德国最新发明的照相机,他买来送给丹红在旅途用的。他们谈到日本风光。


※ ※ ※

又打了无数电话。家庭计划新闻处终于为我在纽约州的韦且斯特找到一个医生他除了在医院为人打胎之外还在自己诊所施行盐水注射打胎手术每天到他诊所去的就有十几个。他不知道何时可以把我安插下去叫我等他电话。我整天在电话旁边等候。


晚上打电话给一波他叫我努力下去坚持下去不要担心费用问题一千两千他都可以负担……我在电话上哭了他说:


Sweety,I love you very very much 。


※ ※ ※

我在纽约只有两天了,我可不要哭。必须好好逛一下子。在钢骨和玻璃之间逛了一天。每次从地下铁路钻出来,就是一个新的意外:无线电城,时代广场,都市博物馆,帝国大厦,克林威治村,百老汇戏院……我又到了华尔街!


我从地下铁路出口一钻出来,就碰到一个人。他眼睛周围有一圈眼眶印子,你看着他的时候,他并没有看见你,即使是一个漂亮女人走过,他也没有看见。我对他笑笑,没有反应。他从纽约股票交易所出来,就在华尔街上低头走着,很慢很慢,在那些匆忙的人之中显得很奇怪。就为了那点好奇,我跟着他向华尔街尽头走。


我跟他走进墓园。他坐在一块破裂的墓碑上。天下小雨了。我在一座座坟墓之间散步。墓碑上的字迹模糊了。那儿是纽约唯一安静的地方。我围着墓园走了一圈。那人突然站起身。“又怎样呢?”他突然说了那么一句话,抬头望着天。


他转过身,看见我了,对我打了个招呼。我走过去。他说他叫高尔德柏格(是个犹太名字)。我说我就叫我。他笑了,请我和他一道吃晚饭。


我们在第五街广场旅馆的橡树厅喝酒,三人乐队在我们桌边拉小提琴。他逐渐“活”起来了,叫我三浦绫子。他说在他眼里所有的东方女人都是三浦绫子。韩战时候他在韩国打仗,到东京去休假,他有个日本女人叫三浦绫子。我说韩战时候我在东京帝国旅馆当女招待,一心只想当电影明星。我迷上一个美国大兵,他的名字叫大卫。我胡扯了一顿。他举杯叫我三浦绫子,我举杯叫他大卫。我们碰着杯。


我们吃完饭,他说我是个有趣的女人,把桌上的玫瑰花摘了一朵送给我,在我脸上吻了一下说:“我今天损失了一百五十万。”


※ ※ ※

我接到韦且斯特的约翰生医生电话。他说我可以在明晚六时去他诊所,那是他晚饭时间,他必须收取双倍费用,一共八百元。我说:“对不起,亲爱的医生,我要保住我的孩子,我不去了。”


※ ※ ※

我打电话给约翰生医生求他在明晚六时见我我愿意出三倍的费用我是一个绝路的外国人我必须打胎。他冷冷地说好吧但不可以再变主意。


我求小邓开车到韦且斯特停一天从那儿开车回去他也答应了。


我打电话给一波他也很高兴他说想到我泡在水里的样子。


※ ※ ※

好吧,就到韦且斯特去逛逛吧!


我和小邓开车到那儿去。一路上,晴天,乌云,雨,雾,气候不停地变幻。水是流动的,风是流动的,光是流动的。树叶全红了。


车子在山坡上跑下去。两旁是浓密的树林。我闻着一股熏烟气味,夹着血腥泥土和青草香,不知打哪儿来的。小邓也闻着了。车子开下去的时候,熏烟味浓起来了。开到一扇破木栅门前面,烟雾远远地从木栅门那一边飘起来了。


我和小邓下了车。


木栅门是开着的。吊着一把生锈的大锁。我和小邓走进去,小路上飘着烟雾。几片叶子飘下来了,飘在脸上很湿很凉。我脱了鞋子在泥地上走,深深呼吸着熏烟。小邓说我那一刻光彩照人。天黑下来了。烟雾更浓了。


小路一转弯就到了山谷紧底。一根很粗的烟柱子冒起来;烟柱子底下堆着泥土;泥土底下燃着树枝;树枝底下烤着猪。许多影子在那儿晃来晃去。是人是烟?分不清。站定了才看清是人;才一看清那是一大块场地,边上有几间小木屋。一股强烈的光在场地角上亮起来了,人都罩在光里了。光旋转起来了,一明一暗的扭动,一条蛇似地缠在人的身上,扭着扭着,人也扭起来了,一下子透亮,一下子又成了黑影子。人和影子全唱著「什么也不是真的”。我和小邓也跳起舞来。


突然,枪响了。人和影子仍然在蛇光里跳舞。烟雾罩住了整个山谷。


又是一声枪响。


有人说枪声是从另一个山谷发出的。有人走上山坡的小路了。我和小邓跟着他们走,翻过小山,走下另一个山谷。谷里有条河,河上的雾很大,河边有几个警察和一个女人。一道强烈的电光射到对岸一间小木屋上。


※ ※ ※

强烈的电光照得我睁不开眼又看见桑娃抱著白身子黑尾巴的猫坐在地上。半边身子的警察说查户口身份证拿出来。


突然枪响了子弹吱的一下在雾里不见了。枪又响了叭叭叭在雾里乱窜。没有神了没有神了没有神了一个绝望的声音在雾里大叫。乔治乔治别放枪我在这儿你的妻子在这儿乔治我爱你你跟我回家吧。女人隔着河向雾里大叫。乔治叫着我没有家了我没有家了。叭叭叭的枪声。乔治你别放枪杀人呀你放下枪杆跟我回家吧你别杀人呀乔治。我不杀人我就要杀自己呀我活不下去了没有东西值得活下去了。乔治你放下枪走到屋子外面来吧我看不见你呀雾太大了乔治我爱你乔治……乔治呀……回家吧……乔治……


我昏倒在小邓身上了小邓抱着我走上山坡走出了木栅门把我放在车子里。我问他我们如何到了山谷里他叫我别说话好好休息一下子我们开车回家去。


小邓把车子开得很慢很平和他拿起车座上的玻璃球摇了几下。雪在玻璃球里飘起来了飘在长城上了长城那儿是故乡。我突然想起打胎的事我到医生那儿去过了吗我杀死了我的孩子吗我那么自言自语。小邓拍拍我的肩叫我安静下来他说我太苦了他一直不知道如何是好现在他知道了。他说我们就在韦且斯特我们曾在山谷里跳了一阵子舞我们曾到河边看到自囚的人开枪杀人。我并没有到医生那儿去也用不着去了他讲到那儿就突然停住了又拿起玻璃球摇了几下说桑青姐我要娶你我们一起回大陆我们一起为国家工作我们一起抚养孩子。孩子必须在自己的土地上长起来。我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我们一同望着雪里的长城最后我才说小邓你还年轻你不能娶一个死了的女人你不要再见我了。


※ ※ ※

我一到家就打电话给江一波,打了一天也没有回应。希望立刻告诉他打胎的事不成了,我自己将负起一切责任。


第二天中午我又打电话给他。


“哈啰。”他的声音非常低。


“我回来了!怀着孩子回来了!”


“……”


“说话呀!”


“贝蒂死了。我需要你。”


“这次是真的死了吗?”


“真的死了。heart attack。说完就完了。现在殡仪馆,明天上午下葬。我来看你。”


“不用了。”


“为什么?我们的问题现在解决了!我很高兴你把孩子保住了。”


“孩子和你无关!”


“我要我的孩子!”


“你用实验管造个孩子吧!”我把电话挂了。


我打电话给小邓。没有回应。


※ ※ ※

我打电话给小邓没有回应我要告诉他他是我唯一活下去的力量但他娶我这样一个女人是不公平的。我已经欠他很多很多了我不能让他牺牲太多了。我给小邓打了一通宵电话也没有回应他到那儿去了呢我突然害怕起来。我去参加贝蒂的葬礼我在墓园门口远远看见一波站在那儿满园子飘着黄色的叶子……。


※ ※ ※

我没有走进墓园,却到小邓那儿去了。他的房间是锁着的。他的名字不在邮箱上了。不论他到哪儿去了,他会承当那儿的一切,甚至弱点。他在内心找到了自由,因为他决定了自己的行动。


※ ※ ※

我接到戴墨镜人的电话他说下星期一路过我这儿他必须再访问我一次因为他发现我又有些新问题了在他们作最后判决之前他必须把一切调查得清清楚楚……


※ ※ ※

[独树镇讯]前晚独树镇单车道上发生一离奇车祸。一空车撞在树上发火燃烧。一女人躺在一公里以外的路边,并未受伤,仅失去知觉,现在圣慈医院救治中。车祸原因不详。女人姓名身份不详。


我从圣慈医院跑出来了,在报摊上看到上面一则消息。我买了一份报纸作为纪念。



上一页
Amazon AD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