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民局先生:
我和砍树的人在水塔住下了,就在第蒙以南的田野里。一大片玉蜀黍之中竖着一个圆形木桶,支在三只铁脚上,很像登陆月球的老鹰,远远在大路上就可以看到了,要来你就来吧!我一路供给你的“情报”,就是要向您证明:我不是桑青。
我在第蒙路旁等过路旅人的车子,看见一个粗壮的男人拉着一根很粗的绳子,绳子系在一棵粗大的虫蛀的榆树上,树干上裂着半圈很深的口;一把大锯子放在地上。天很干很冷,他的脸上却淌着汗。他咬牙拉着绳子,榆树劈劈拍拍裂着响。口越裂越大了。他突然纵身一跳,跳到裂口的那一边,大树就哗啦一声在另一边倒下了。
我一直站在路旁看着那么一棵大树在他手里倒下去。
他跨上摩托车,正要开动,忽然转身看我。
“我等着搭车。”
“你到哪儿去?”
“到哪儿去都可以。”
“和我喝一杯酒去吧!”
“也好。”
我爬上摩托车后座,两手抱住他的腰。摩托车风驰电掣跑走了,在中西部起伏的乡间小路上陷下去,跑上来,陷下去,又跑上来。太阳里飘着很细很干的雪。
摩托车在水塔下面停住了。四周是黑黑结冻的泥土。水塔四周的野草很高,围着水塔一丛野草被啃过了,凸凹不齐。一把大镰刀压在草上。我半个身子埋在野草里。
“我给你开一条路吧!我就住在这儿。”他拿起镰刀,一手割草,一手扯草,一刀比一刀重。刷,刷,刷。“你是哪儿人?”
“外国人。”
“我知道。我也是外国人。这是个外国人的世纪。人四面八方的向外流。我是从波兰来的犹太人。”
“我是从亚洲来的犹太人。”我开玩笑地说。
他弯着腰,拿着镰刀,刷刷地把野草刷出了一条路,从水塔脚下一直通到路上。
我就从那条刚开出的路爬上水塔。
水塔里的桌子椅子全是他自己用树干做的。我们在水塔里喝杜松子酒。他说他十三岁就被纳粹关进奥斯维奇集中营。他父亲、母亲、妞妞全在集中营被纳粹用来做细菌试验死了。他从集中营逃出来以后,就一直是个浪子。他为人砍虫蛀的树。他刚刚找到这个水塔。他在水塔里很安全。没有人来扰他。水塔是印第安人时代供给士兵饮水用的。现在是太空时代了,谁还要这么一个破木桶呢?水塔附近有许多麋鹿、羚羊、松鼠、兔子,只是没有人。他小时候就想长大了有个动物园──没有老虎的动物园。他四岁时候差点给老虎吃了。他爸爸带他去看马戏,他们坐在靠近动物出场的门口。老虎要出场玩火球了。他看着老虎摇头摆尾走出来,兴奋得跳了起来。老虎突然转身一口咬住他的头。他听见人的惊叫。他也不害怕。只是脖子有点儿痛。他什么也看不了──老虎口是个黑洞。最后玩马戏的人把老虎的嘴拨开了。虎牙把他的头和脖子咬了一些洞;虎爪在他肩膀上抓破了皮。他摸了一把头上淌着的血,对他爸爸说他要快快长大,长得像人猿泰山那样大,长大了杀老虎。
我喜欢要杀老虎的孩子。我就在水塔住下了。我打算在水塔里生下我的孩子。那小家伙在肚子里动起来了。
寄上桑青在台北阁楼写的日记一本,手抄唐诗、全刚经各一卷,沈家纲剪报一叠。
桃红 一九七○年二月二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