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飞机上唯一的乘客。
我在南京启德机场上飞机的时候,航空公司的人又向我重复一遍:北平城已经被共产党包围了。所有的人向南逃。
我又向他重复一遍:那情况我完全明白。我决定到北平去。
飞机在白云上面飞。
南京挪在白云下面了:罢工、抢购、抢米、停课、示威游行、流血暴动……
我的过去也挪在白云下面了。
我只带了半边玉辟邪。
北平是个大“回”字。
皇城。
内城。
外城。
共产党在城外。
城内胡同里吆喝着:
甜酸儿的大海棠啊,拉挂枣儿!
玉米花儿哟,粮炒豆儿哦!
买供花儿来,拣样儿挑!
送财神爷来啦!
沈家住在西城太安侯胡同一幢四合院里。
大门。
垂花门。
跨院门。
上房三间。中间一间作为客厅。沈伯母和她儿子家纲住在两边的房间。一年前东北华北局势恶化,家纲才从西厢房搬到上房去,家里也辞退了厨子和车夫。
东厢房、西厢房的住户流动不定。从关外逃来的,从山东逃来的,从山西逃来的,从河南逃来的,从河北其他地方逃来的──没有一家人住上两个月,又逃到南方去了。九月以来,共产党占领整个东北,又在徐州一带和平津一带发动了战争,东、西厢房不容易出租。空着的房间就会被军队或难民占去。现在东厢房住着一家姓郑的,土生土长,誓死不离开北平,把自己的房子便宜卖了,搬到沈家四合院的东厢房。每月租金十块金元券。那十块钱十一月份还可买二十包哈德门香烟,十二月份只可以买十包。西厢房住着钱妈和傻丫头春喜。
南屋两间下房,在垂花门外,住着二十几个从太原逃出来的学生。太原被共产党包围半年了。南屋东首是大门。
小跨院成了我住的地方,本是家纲父亲生前的书房。小小青石板院落,孤零零吊在四合院角上。
天很黑很静。正院里一棵老槐树,弯弯的,比天还黑,没有花,向天伸着几根枝桠。
轰──轰──沉沉两声在南方天边响了。
南方的天空突然红了。红一点点渗过来了。槐树枝桠上的黑色天空也有些红意了。
我和家纲急忙到上房去看他生病的母亲。
她脸朝墙躺在炕上,大红花被子露出细细的灰色麻花髻。钱妈刚为她梳了头,拿着痰盂出去了。春喜坐在炕沿为她捶腿。
“小纲呀!”她对家纲说,仍然脸朝墙,“八路打炮了吗?”
“八路还远着呐!打炮也不会只打两下呀!大概是什么地方爆炸了。”
“八路炸的吗?”
“妈,八路还远着呐!”
“听说我到西苑机场的第二天,八路就占了西苑。”我说。
“青青,那只是谣言,还没有证实呢。”家纲说。“这些日子谣言满天飞。颐和园有八路啦!多宝塔倒啦!孔庙大门前的玻璃牌坊毁啦!天坛的柏树林要拔掉啦!雍和宫的金佛给人偷走啦!卧佛寺……”
“好啦!好啦!小纲,别说下去了!耳不闻心不烦。”
“妈,您别发愁,北京是帝王之都,逢凶化吉。蒙古人、满清人、八国联军、日本人,全吞不了北京!北京反而把他们吞了!”
“你这么一说,我也高兴一点了,小纲。”
“妈,您不发愁,病就好了。”
“哪一天才好得起来呢?两年来药不离口,口不离药。看医、吃斋、求签、许愿,全没有用!”
我望着春喜:“我到北平后,只看见春喜一个人,总是咧着嘴笑的。”
沈伯母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我现在只想变个傻丫头,什么都不管,只管捶腿。天塌下了,还是咧着嘴捶腿。”
“我现在只想变个倒马子的。”家纲说:“背着一个大圆桶,拿着一把长长的铁铲子,把地上的粪铲起来往背后大桶里一扔,哼几句西皮二簧。”
“春喜。”沈伯母朝墙喊。
“嗨!”
“你的喜期快到啦!你要享福啦!我怎么办呢?没人捶腿了。你要好好侍候万老太爷呀!”
“嗨!”春喜用力点一下头。
“春喜,你喜欢那老头吗?”家纲笑着问。
“死(喜)欢。”
“死(喜)欢他什么?”
“死(喜)欢。”春喜仍然咧着嘴笑。
“死(喜)欢和他睡觉吗?”
“死(喜)欢。”
“小纲。”,沈伯母笑了。“不准吓唬她!”
“开开心不也挺好吗?北平哪儿也不能去了。……到处是军队和难民。”
“你找别人取乐去吧!好不容易我给她找了个主!她要是不肯走了,我就把她嫁给你!青青!”沈伯母突然转身望着我。“你小时候我送你的那把小金锁还在吗?”
我解开衣领,把金锁掏了出来。“喏,我贴身戴着的,抗战胜利,我从重庆回到南京,妈妈就把这把金锁给我了。”
“我给你金锁那年还没打仗,民国二十五年吧?我带着小纲到南京去玩,住在你们家。你只有六七岁吧?小纲十岁。你们俩在一块玩得乐得很。你生日那天,我送你这把小金锁。你妈指着你笑着对我说:‘二十根金条!我就把青青卖给你!’一晃眼就是十二年了,你的爸爸,小纲的爸爸──两个换帖弟兄都过世了。”
“妈,这些年来,桑家在南方,咱们家在北方,抗战以后才通上消息。青青说她就是冲着这把小金锁到北平来的。”
“来了就走不了啦!青青!平津铁路断了。飞机订座的有好几千人,还得用金条买,可没咱们的份儿。”沈伯母顿了一下,忽然叫了起来,“小纲,小纲!你妈的脚又抽筋了。”
家纲跑过去推开春喜,掀开大红缎子鸳鸯绣花被。一只放大的小脚露了出来,尖尖的,打了皱,脚趾扭曲着。
“哎哟!哎哟!疼呀!”
“妈,我给您揉,您就好了!”家纲两手捧起脚,两个大拇指顺着脚背的筋络按摩上去。
“好,好极了!小纲,别停!”
家纲两手捧着他妈的腿肚揉,又用大拇指往下按摩到脚背,连声问:“妈,好了吗?妈,好了吗?”
她没有回答,望着她儿子手里的脚,过了一会儿才说:“小纲,你用指甲掐掐你妈的脚。”
家纲用长长的指甲在脚背、脚踝不停地掐着。
“使劲,小纲,使劲!好,好,好!”
“妈,您脚背掐出了血,不疼吗?”
“疼才好!我刚才看你手里的脚,看着看着,不是我的脚了。”
“不是您的脚,是谁的脚呢?”家纲笑了起来。
“你妈病得太久了,小纲,常常恍恍惚惚的。有时候,你在我眼前晃一下子,我还以为是你爸爸呢!”她把脚从他手里抽了出来,向他晃着脚尖,笑着说:“你瞧,你妈的脚又活了。”
春喜又坐在炕沿捶着沈伯母的腿,仍然咧着嘴笑。
桌上的油灯一闪一闪地要熄了。两天没有水电了。炉子里的火也冷下来了。
家纲打开炉子的门,扔了一铲子煤进去。火又窜起来了,越窜越高,要窜到炉子外面来了。他连忙把炉子的门关上了。窗纱上映着槐树向天伸手的影子。
突然,一阵狗叫,从大门外一直叫进垂花门,夹着人的叫嚷。狗叫进了正院。叫声拉长了,拉成了细细的哭泣。
“狗哭丧。”沈伯母又朝着墙了。“小纲,把狗赶出去!”
我跟着家纲走到院子里。地上结了冰,天很黑。七八个流亡学生拿着棍子扁担,向着墙角一团黑影子打过去。黑影子在两个墙角之间来回跑着哭。另外七八个流亡学生站在一旁拍手叫好。
我问他们打狗干什么。
“围城了没吃的,人饿了要吃肉!”一个流亡学生咬着牙说。
“青青,昨儿晚上我梦见你在天坛。”
“家纲,我从来没去过天坛。”
“不去也罢。天坛、中南海、太庙、孔庙、雍和宫,全住上四面八方逃来的难民。往日的圣地神庙全污渎了,我梦见的天坛可还有一小块干净地方。”
“你知道,天坛是明清两代皇帝祭天和祈祷丰年的神庙,四周是望不到边的老柏树。天坛有祈年殿、皇穹宇、圆丘。祈年殿是帝王祈祷五谷丰收的地方,是一座三层重檐圆形大殿,金色龙凤花纹殿顶,青色琉璃瓦,没有大梁长棂,三层重檐完全靠二十八根大柱子支持。皇穹宇是供皇天上帝牌位的地方,是一座小圆殿,金顶、蓝瓦、红墙、琉璃门。圆丘是帝王祭天的地方,是汉白玉砌成的三层环坛,坛心是一块圆石。圆心外有九环,每环的石块都是九的倍数,一环一环水波一样散开。人站在那儿好像真的挨着天了。人在坛心轻轻说话,可以听到很大的回音!”
“我梦见的天坛,景象完全不同了。祈年殿、皇穹宇、圆丘到处是难民的草席、褥子、单子。汉白玉石栏杆晾着破裤子。皇天上帝的牌位扔在地上,祈年坛上到处是大便。”
“老柏树一棵也没有了。”
“只有环丘的坛面还是干干净净的汉白玉石。只有坛面上面的天空还是干干净净的蓝。青青,我就梦见你躺在坛心,一丝不挂,望着天。你太干净了!我非对你撒野不可!我们在坛面打着滚,叫着。天地之间到处是你我的叫声,天地之间只有你我两个赤条条的身子缠在一起。”
他把我轻轻推倒在我房间的沙发上,脱去我的衣服。我突然在沙发上坐起来了:“不行,家纲。你应该尊重我。”
“我知道你是个干干净净的女孩子。我要马上和你结婚,青青,只要咱们结婚,就是现在上了床,你还是个干净女孩子。”
“就是和丈夫上床,也是很脏的事。”
客厅的门打开了。很大的雪片在门框里纷飞。槐树枝子吊著白色小冰柱子。一只乌鸦停在槐树上,一动也不动,结成黑色的冰了。
杏杏跑进来了,取下头上包着的红围巾,掸着身上的雪,一对长辫子一甩一甩的。她走进沈伯母房间就说:“南苑机场火药爆炸,死伤四十多人!”
“谁炸的?”家纲问。
“有人说是傅作义放弃机场炸的。有人说是八路夺取机场炸的。”
“那么,八路果真要打进北平了。”
“沈二爷,八路打到城根啦!粮食蔬菜进不了城,城内的粮食快完了。我妈囤积了二十袋面粉、四十颗白菜。政府放了大批犯人,为了省粮食。犯人不肯出狱呐!出来了没人管吃的,还得用刺刀逼着他们出狱,政府现在大赦大放!日本时代的汉奸全放了,还有好些游行示威的学生也放了,咱们中国大学就有五六个学生放出来了。有人说傅作义和八路谈判和平,要和八路组成联合政府。有人说傅作义要撤退到西北和马鸿逵会师。反正北平不会是老样子了。又有人说……”
“杏杏,你饶了我吧!别说了。”沈伯母躺在炕上对着墙说。
“杏杏,”家纲笑了。“报喜不报忧!咱们在这儿好好的,你一来就放连珠炮爆出一大串坏消息!请问,你在哪儿收集了这些谣言?”
“谣言?外面的世界变啦!您还关在家里做沈二爷!学校民主墙上有各种报导,课也不上了,全在扭秧歌!”
“杏杏,八路来了你高兴吗?”
“我有什么高兴的?我不怕就是了。”
“你以为八路来了,你们万家有好日子过吗?你爷爷是大地主,你爸爸在南京做官!”
“那和我全不相干!我和我妈是旧社会的牺牲者!我爸爸十几年不理我妈了,带着姨太太和她的儿女在南方荣华富贵,没有咱们的份儿!我妈在家侍候俩老。老太太死了,她还要张罗给老太爷讨人呢!春喜!”
“嗨!”春喜仍然坐在炕沿捶腿,仍然咧着嘴笑。
“老太爷把新房都准备好啦!给你戴的花儿都买好了!”
“晚香玉。”
杏杏笑了:“傻丫头!就是现在是夏景儿天,在北平城里也找不着晚香玉呀!鲜花蔬菜全进不了城。大白菜也要用金子买!伯母,我今儿来就是为了春喜的事……”
“老太爷变卦了吗?”沈伯母突然转过身来。
“老太爷可不会变卦,他还要春喜早日过门呢!他说时局越来越坏,八路进了城,春喜就不能过门了。本来还要请两桌客热闹热闹,现在客人都不能来了。有的突然到南方去了。有的要从四合院搬到三合院。有的要在东单摆地摊卖东西。有的还在亡命找飞机。老太爷叫我过来问伯母:春喜可不可以明儿就过门?”
“我哪里舍得春喜走?几年来我这条腿日夜都得捶。这年头,要走的,要丢的,你都得舍!你明儿就把她领走吧!”
“春喜!”
“嗨!”
“你把东西收拾好,明儿一大早我来接你。”
“嗨!”春喜的嘴咧得更开了。
“老太爷这些日子眉开眼笑,夸我妈是孝顺媳妇。时局不好,家里的字画都收起来了。老太爷把《万绿丛中一点红》的大壁画又拿出来挂在大厅上:汪洋大海,红日东升。他说挂那幅画有双重作用,那是元朝以画取士得中鳌头的一幅画,含有吉祥的意思,显得喜气洋洋;八路来了呢,那幅画又正迎合八路的意思。青青,”杏杏突然转向我,“我真羡慕你,你可以一人从南方跑到北方。南方到底开明一点儿。我从来没有到过南方,我一直想到南方去。我一想到南方就想到柳树。”
“我早就想到南方去,走不了。”家纲望望他母亲细细的灰色麻花髻。“南方对于我就是石头城上跑不尽的城墙,就是鸡鸣寺撞钟的老和尚,弓着腰,一下一下扯着绳子,就那样子撞一辈子的钟。”
“北平对于我就是天安门上的灰鹤,就是重门深院的逊清王府和有狐仙的凶宅。”我说。
家纲笑着说:“所以你往北跑。我和杏杏要往南跑。”
“现在我才知道,南方、北方,全是一样的乱。”
“听见没有?听见没有?”沈伯母脸朝墙,伸出一只手凭空指点着。“南方和北方一样乱!你们还是乖乖守在家里吧!”
“在那北京城内,有个大圈圈,大圈圈里有个小圈圈,小圈圈里有个黄圈圈。我就住在那个黄圈圈里面。”家纲学著《梅龙镇》上的正德皇帝说白。
杏杏马上用凤姐的腔调接了过去:“我认得你了。”
“你认得我是哪一个?”
“你是我家哥哥……”
“嗳。”
“我的大舅子呀!”
“哎,岂有此理。”
“军爷作事理太差,不该调戏我们好人家。”
“好人家来好人家,不该头戴海棠花。扭扭捏捏令人爱,风流就在这朵海棠花。”
“海棠花来海棠花,反被军爷取笑咱。忙将花儿摔地了,摔了它踏了它,从今后不戴这朵海棠花。”
“大姐做事理太差,不该踏碎海棠花。为君与你来拾起,我与你插……插……插上了这朵海棠花。”家纲把红围巾蒙在杏杏头上。
“呸!我才不稀罕!”杏杏扯下红围巾,向家纲瞟了一眼,吊梢眼总有要笑的意思。“沈二爷,回你的黄圈圈里去吧!青青,你也来唱一段吧!”
“南方姑娘哪会唱戏?”沈伯母代我答话了。
“你会包饺子吗?青青。”杏杏问。
“会。我把面擀得薄薄的,再用杯口压成一张张的饺子皮。”
沈伯母、家纲、杏杏全笑了。春喜看见他们笑,也跟着嘿嘿笑。
“窗儿花儿哟,鲜活!”
我不知道那是卖什么的。
“快过年了,窗户该糊糊了。今年就免了吧。”沈伯母说。“杏杏,你来了,我也畅快一点儿了。今儿你甭走了,就在我床上睡吧。热闹日子不多了,明儿省得你又跑一趟,一大早你就把春喜带走吧。”
我在沈家仍然是个外乡人。
春喜拎着包袱笑嘻嘻出了门。
东厢房的郑先生到上房来了。他突然来说他们一家四口第二天要飞到南京去了。他有一个姓孔的朋友要带着家眷从南京飞到北平来。郑家去住孔家在南京的屋子,孔家来住郑家在北平的屋子。他问沈伯母是否答应孔家住东厢房。
沈伯母说:“只要是正派人,谁都可以来白住!总比军队难民占去了强。你们逃到南方去了又有什么用呢?青青就是从南方来的,南方和北平一样乱。”
我朝郑先生点点头:“徐州丢了!共产党马上就要渡江了!我才从南京逃到北平来的。”
家纲说:“我是不逃的。上次打仗是中国人打日本人,看见矮鬼子就知道是日本人。这次是中国人打中国人。是人是鬼,分不清楚,人人是鬼,到处是鬼。”
郑先生无可奈何笑笑:“逃一天算一天吧!家里东西全卖了!飞机票也买到了!先逃南京,再逃上海,再逃广州,最后还可以逃到台湾!”他还说了一些“后会有期”之类的话,最后他问沈家是否可以保管他的一箱古玩和一箱字画──全是祖上传下来的无价之宝。
沈伯母躺在炕上连连摇手:“您行行好吧!郑先生!那些东西赶快拿走!八路来了,那些东西算在咱们帐上了。咱们自己一大屋子的家俱皮货古董还没处扔呢!”
院子里有劈劈啪啪的声音。
郑先生笑了。“您老放心吧!南屋的流亡学生正在帮忙!他们正把南屋的家俱劈了当柴烧!”
打炮了。
城门关了。
北平通外界的铁路、电话、飞机全截断了。
“……蒋区人民注意收听:中国人民解放军马上就要解放全中国,请你们不要逃了!你们应该留在原地,采取有效办法保护人民生命、财产、建筑及物资。蒋区人民,请你们不要逃了!你们逃到哪儿,人民解放军就追到哪儿!辽沈战役已胜利结束。淮海战役已接近决定性阶段,人民解放军正积极准备渡江。平津战役也接近决定性阶段:人民解放军已完全将敌分割包围于北平、天津、张家口、新保安、塘沽五个孤立据点,截断了敌军南逃西窜的通路……女鬼闻听心害怕,尊声阎王听明白:也是我的爹娘太心恨,绝不该卖到烟花巷里来。十二三岁学弹唱,十四五岁把客接。张三过来将奴要,李四进门要奴安排。赚了钱来老鸨子乐,咽吓!不赚钱来棍子打来鞭子抽,咽吓吓……共匪不顾北平人民生命财产,于十二月十三日开始猛烈炮击北平。华北剿匪总司令傅作义宣称剿匪具有决心,决定作战到底。傅作义指挥下的六十万军队已采取神速动作保卫平津。数千工人正加紧在东单、天坛修筑临时机场。天坛柏树林已全部拔掉……有本督在马上忙观动静,诸葛亮在城楼饮酒抚琴。左右琴童人两个。打扫街道俱是老弱兵。我本当传一令杀进城。杀,杀不得……”家纲不停地转着无线电的钮子。
客厅里的无线电整天开着,我和家纲整天守着无线电听战争消息。无线电是北平通外界的唯一工具。
吱──吱──炮弹一颗颗从四合院顶上刷过去了。
“抢房子呀!”流亡学生在院子里大叫。“东厢房空着没人住呀!”
“你们这些学生,无法无天!”家纲站在上房门口大叫:“你们占了南屋,现在又占东厢房了!政府规定强占民房者要以法严办!”
“告诉你,北平城有二十几万军队。又有三四百犯人释放了!一家人住一幢四合院的日子过去啦!”
“反啦!反啦!东厢房已经租给一家南方人啦!”
“对不起!北平人逃不出去了!南方人也逃不进来了!”
“喂!喂!那两箱古董字画是别人──郑家祖传的东西呀!别扔在院子里呀!”
“对不起!天太冷了!咱们要生火!”
流亡学生来来往往把行李搬进东厢房。
院子里到处是毁坏的古玩字画。《长江万里图》撕破了撒在地上,竹雕笔筒裂了口。青花斗彩葫芦瓶破成了两半。挂轴、字帖、经书有的溅了泥,有的撕破了。只有院子角上一尊泥塑的《愚公移山》还是完整的:老头儿身穿黄衣,脚踏芒鞋,腰里扎著白色搭袱,左手撩起长长的白胡子,右手握着一把粗短的黑斧头。小孩儿白衣蓝裤红围兜,背着黄篓子──一老一少站在岩石上昂头向上望。
轰的一声炮响,大门震开了,风沙卷进来了。
片片长江在四合院里飘起来了。
沈家辞退了钱妈,给了她三个月工钱。钱妈提到太太的手饰,她得了一根金镯子。钱妈又说她上了年纪,太太突然把她辞掉,叫她到哪儿去呢?她侍候了太太十一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太太应该再赏点儿什么。她又得了一件羊皮袄。
钱妈一走,流亡学生又占了西厢房。他们又在院子里杀了一只狗表示庆祝。
“小纲,天一下子黑了。点灯吧!”
“没油了,妈。”
“那就坐着等天亮吧!”
“妈,您今天好些了吗?”
“我一天不如一天了。”
“我来给您捶腿吧,伯母。”
“也好,青青,你给我捶捶吧。小纲,你也到炕上来坐吧!三人挤在一块儿暖和一些。”
“好。”
“小纲,手饰箱就在我枕头边上。我把手饰清理一下,你就把手饰箱埋在地板底下去吧。”
“妈,您就在手饰箱里一样样的摸吗?”
“嗯。我摸着织锦袋子了。”
“妈,就是那个黑底天青粉红织锦袋子吗?还有天青粉红两股缎子编成的带子。”
“对,小纲。你记得真清楚,我的好东西全在这袋子里。我在袋子里摸着金鸡心了。”
“青青,你得看看我妈镶在鸡心里照片的风姿。”
“可惜停电了。”
“不用亮,青青。我可以讲给你听。我妈挽一个元宝髻,戴一朵玉兰花,额前一抹浏海,黑缎子旗袍,喇叭袖,宽下摆,白丝围巾,金丝眼镜,拿着一本精装洋书,站在小桥流水前面,踮起一只脚,要走又走不了的样子。”
“小纲,你把你妈的样子记得那么清楚!过了这个村儿就没这个村儿啦!小纲,你猜我手里捏的是什么?”
“玉镯子。”
“错了。你周岁抓周的玉罗汉,我在哈德门外的晓市儿买的。我把玉罗汉缝在帽子上,你戴着照了张像,光着身子,坐在薄团上,笑得像尊小弥勒佛。”
“青青,你怎么不哼声呢?”
“家纲,我在听,在看。”
“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你看得见什么?”
“你和伯母讲的,我全看见了。”
“小纲,现在你妈摸著白玉镯子了。民国二十二年春景儿天,厂甸火神庙有庙会,大小珠宝玉器铺都在那儿摆摊儿,我就在那儿玉器摊上看上这个白玉镯子。那一年出的事可多呐!你奶奶死了,爷爷死了,春凤流产死了。那时候咱们家还有春香、春霞两个丫头。”
“妈,家庆知道他是春凤的儿子吗?”
“怎么不知道?他装糊涂就是了,因为春凤是个丫头。家庆是民国二十八年夏天从家里逃走的。有人说他到延安去了。要是他跟八路来了,对咱们还有点照应呢。”
“妈,爸爸过去了,您又不是家庆亲生的娘,只怕他还要找麻烦呢。”
“他娘死了也不是我的过呀!”
“不是那意思。我是说,只怕他要来闹什么阶级斗争、扫地出门之类的事。”
“活一天快活一天吧,小纲,别谈那些烦心的事了。青青,你看得见我手上这顶凤冠吗?”
“只看得见一个黑影子。”
“这是一只红凤,两颗小黑眼珠子儿,张着小翅膀儿,小尖嘴儿衔着一排红繸子。小纲,你妈是凤冠霞帔,用花团锦簇的轿子抬进沈家的呀!”
“妈,您那个翡翠青蛙戒指呢?”
“在织锦袋子里。好,我摸着了,这还是你妈的嫁妆呢。”
“伯母,您的春天就在那织锦袋子里。”
“一点儿也不错,青青。我摸着的是我这辈子最光彩的日子。现在是破风筝,抖不起来啦!”
“妈,这些手饰马上就要埋起来了。我在想,您的翡翠青蛙戒指……”
“小纲,炉子里的火要熄了。你再去找点煤来吧。”
“好。”
“青青,别捶了。好好儿坐坐聊聊吧。兵荒马乱,你到北平来了,你不知道我有多欢喜。在南京我一看见你那小样儿就爱得不得了。我就对你妈说,咱们两家成了亲家就好了。我给你小金锁也就是那个意思。打了这些年仗,你和小纲又在一起了。人生万事,都是个缘法。再说,我也老了,也巴不得早娶媳妇儿早抱孙。咱们这一房就剩小纲了。家庆当了共产党,也算不了沈家的后人了。小纲告诉我,他要马上娶你。知子莫如母,有些话我得向你交待清楚。我小纲是安份守己、心纯忠厚的人。五个手指伸长了都有个长短,小纲从小娇生惯养,没受过折磨。你嫁了他,遇事还得让他一点儿。他什么都好,就是有一个毛病,和他爸爸一样,喜欢拈花惹草。我像样一点的丫头全给他父子俩糟蹋了。后来我才买个傻丫头春喜。我防了老子又防儿子,哑巴吃黄莲,苦哇!你知道杏杏到咱们家串门子为的什么吗?”
“我知道。我早看出来了。”
“那姑娘什么都好,就是有些水性杨花。家庆在家的时候,她勾引家庆。现在她和小纲不干不净,你知道吗?”
“家纲为什么不娶她呢?”
“我反对呀!咱们家只有两个儿子,要是有老三、老四、老五、老六、老七、老八,她全要勾上!我告诉你这些话,你心里就有数了。你嫁了小纲,他规规矩矩,是你福气;你不规矩,你心里有数也就不那么苦了。那种苦我是知道的,我是过来人,我……”
“妈,咱们就剩一点煤了。”家纲走进屋。
“省着点用吧,围城还不知道有多久呢。小纲,我刚才和青青谈到你们俩的婚事。”
“青青,咱们就在元旦结婚吧,今儿是十二月二十号了。啊,不,不,不能在元旦结婚。自从围城以后,报上的结婚启事也多起来了。元旦是结婚的日子,只怕连礼堂也找不着。咱们就在除夕那天结婚吧,越快越好。妈,您说好吗?”
“当然好!妈给你把戒指准备好啦。小纲,你拿去吧。”
“啊,油光水滑的一只青蛙,就在黑地里也看得见。青青,我给你把戒指戴上吧。你的手伸给我吧。”
“家纲,我想回南方去。”
“夜深了,小纲,把你妈的手饰箱埋到地下去吧。”
家纲在大白天找来打鼓儿的。红木家俱,皮货,绫罗绸缎,画卷挂轴……沈伯母和打鼓儿的讲好价钱,卖的钱正好买四袋面粉和二十棵白菜。
夜又深了。打鼓儿的把东西抬走了。
“……人民解放军于十二月二十四日收复张家口,歼灭敌人共计五万四千余人……平沙雁落大道霜寒胡地风光……华北剿匪总司令傅作义表示,北平城防巩固,共匪决不敢轻举妄动……手拉手儿入罗帐,我与你解扣脱衣衫。奴把睡鞋换。今夜晚,用心用意陪侍你。杀人不过头点地……中共权威人士宣布国民党四十三人为罪大恶极的头等战犯。蒋介石于元月一日发表求和声明,提出要在保存伪宪法、伪法统和国民党军队等条件下,与中国共产党谈判和平……”
“九龙壁倒了!九龙壁倒了!九龙壁!倒了!倒了!”沈伯母脸朝墙躺在炕上恍惚地说。
她两天没进饮食了。
炮打得更密了。四合院的窗户震着响。有几次大门也震开了。风沙也大起来了。
我一走进家纲的房,就看见他和杏杏挤在一张椅子上。杏杏坐在他腿上,他的手插在杏杏敞开的衣襟里。他们俩突然站了起来。
我出门跳上三轮车,直奔北京饭店打听飞机的事。民航飞机在天坛临时机场降落成功了。由于缺乏汽油,每星期只有两班飞机。我订了一张机票,登记号码是八千零二十一号,预定三个月以后起飞。现在刚过了阳历年。
我在风沙里走到北海。北海最近开放了。
金鳌玉蝀。
双虹树。
道宁斋。
漪澜堂。
五龙亭。
最后我走到九龙壁。九条彩龙在蓝天绿水之间飞舞,玩弄着金黄龙珠和火舌。四周镶着金黄框子。龙,天,水,龙珠,火舌──全是发亮的硫璃砖镶成的。九龙壁高两丈,长二十多丈,从元朝起就立在那儿,已经七八百年了。
我回到跨院。家纲在房里等我。他说他爱的是我。杏杏爱的是他哥哥家庆。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就希望我撞进去:她心里想的是沈家庆。
我告诉他我已订好了回南方的机票:他妈早将实情告诉我了。
“我的妈!我的妈!她要把我逼死!”家纲跺着脚说:“青青,要走咱们一起走!”
他从上房他妈那儿回来的时候,脸上有红红的巴掌印。
“……新华社元旦十四日电:中共中央毛泽东主席已拒绝蒋介石元月一日的和谈要求。毛泽东同志声明在八个条件的基础上进行和平谈判:(一)惩办战争罪犯。(二)废除伪宪法。(三)废除伪法统。(四)依据民主原则改编一切反动军队。(五)没收官僚资本。(六)改革土地制度。(七)废除卖国条约。(八)召开没有反动分子参加的政治协商会议,成立民主联合政府。人民解放军广播电台在天津发音:人民解放军已于本日解放天津,活捉天津伪市长杜建时及国民党警备司令陈长捷等人。天津市郊十几个村庄现仍在大火中……”
共产党的广播叫遍了沈家四合院。东厢房的流亡学生扯下门铃的电线装成了无线电。
沈家门铃哑了。
共产党向市中心打炮了。
天坛机场关闭了。
城门打开了──逃进城的难民又逃回城外。每天有四五千人在城门等待出城。
钱妈和儿子到沈家来要求分一半四合院。沈家又只好给了她一两金子。
她把金子缝在板带里扎在腰上。她在城门口站长龙等卫兵检查出城。太阳快落下去了。天黑以前就要关城门了。轮到钱妈检查的时候,一辆拖水肥的骡车来了。骡子看见人多,乐得跑起来了。卫兵追,骡子跑,大粪洒了一地。骡子停下来,城门关了,出不了城了。一颗炮弹正好落在钱妈头上。骡子乐得又跑起来了。
钱妈的儿子报丧,要求沈家买棺材。
内房噗通一声。
我和家纲从客厅跑进他妈的房。她躺在地板上,眼睛出奇的亮,定定望着我们。
家纲要把她抱到床上去。她一挥手。
“别动!我要说话!你爸爸和春凤回来了。我和他们说了半天话。我撒了一辈子谎,我也听了一辈子谎,现在我可要说老实话了。家纲,你妈对不起你,你妈把你捏死了。你妈不要你成龙成凤,只要你平平凡凡跟你妈一辈子。你妈存心把你压得低低的,说你脸软呀,吃不来苦呀!你妈怂恿你和丫头胡闹、看着你和杏杏睡觉!我明白你和她们不认真!我给你爸爸收上春凤也就是要把他捏在手里。现在你对青青可认真了。你们在一起有说有笑的时候,我就一个人躺在床上流泪。我在青青面前破坏你。你要我放生。你说你不能跟我一辈子。我说你妈为你守了一辈子,就是你爸爸过世以后,也还有人对我好。你说你倒希望我再嫁!我打了你一耳光。你到青青房里去了。我抱着你脱下的棉袄哭了一夜,我捏自己脚,就像你那样子捏法,就像你爸爸那样子捏法……”
“妈……”
“别打断我的话!”
“妈,我只想问您一句话:爸爸外面有女人,您怎么受得了呢?”
她躺在地板上笑了,把裤子往下扯,露出一半臀部,拍着臀部说:“你妈有一宝:好身子。上了年纪,身子干了,这一块肉还是好好的。就是这么一块肉,不知造了多少孽。你妈和你爸一笔烂帐两相抵销了。你不同呀!家纲,你妈这一辈子都是为了你呀!你……”
“妈……”
“别打断我的话!我非说不可!家纲,你不是沈家的儿子!家庆才是沈家的嫡系子!”
“我是哪儿来的呢?”
“你是白云观的神仙赐的……”
“妈……”
“你听我说!春凤是我陪嫁的丫头,我不生育,我以为她生了儿子我可以抱过来了。她一生了儿子就抖起来了!谁有儿子谁就得沈家天下。我急了。找医生,没有用,烧香许愿,也没有用。就是不生!民国十四年正月十八,我们常在一起打牌的几个太太去逛白云观的庙会。你爸爸到济南去了。白云观那天晚上开神仙大会。半夜,两三百善男信女在殿上念经。念着念着,画灯亮了,铙呀鼓呀打起来了,神仙下凡了:元始天尊,玄玄上人,通天教主,玄天上帝,金箍仙,乌云仙,金光仙,白鹤童子,水火童子……大小神仙全来了。金箍仙说我要得子就得借胎。他带我到四御殿拴走一个瓷娃娃,又带我到殿后的柴房教我借胎。九个月以后,我就生了你,家纲。我可以和春凤平分天下了。谁知她又有喜了。我把大寒的葛根研成粉渗在茶里。她喝了就小产了,流血流死了。家纲,你妈心里的话全说出来了。你骂我吧,你恨我吧。我心里障碍全消了。”她突然转身用手指点我。“青青,我也有话要和你说。你到北平,我第一眼看见你就不喜欢你!你眼睛里水太多了,你是个妄想颠倒的姑娘。貌似贞洁,心如蛇蝎。你是个连老子也要意淫的姑娘。你是个大克星:克父,克母,克夫,克子!家纲,你还要娶青青吗?”
“只要她答应。”
“她的毛病你都认了吗?”
“认了。”
“家纲,你到底为什么要娶她呢?”
“她和北方的女孩子不同。我在北平太久了。”
“青青,你愿意嫁家纲吗?”
“愿意。”
“家纲,你当真下决心娶她吗?”
“我早下决心了。”
“我的儿!这才是男人!你和丫头、杏杏鬼混,就是要做男人,对不对?你可一直没逃出你妈的手掌心……现在你是个男人了!你……”
“妈,地板太凉了。我和青青扶您上炕躺躺吧!”
“只有一个条件:我上了炕还得说下去。不准打断我的话!我一停就看见九龙壁向我倒下来了!”
“你说下去吧!妈,不要停。”
双喜金字在正中间,两旁各挂两幅喜帐。长条几铺了红毡毡,上面点了一对大红烛──结婚礼堂就在沈家客厅。
贺客十三人。杏杏、她母亲、万老太爷、春喜,一家四口全到了。春喜有喜了。
我的结婚礼服是向杏杏借的一件大花大朵丝绒旗袍。杏杏把我长长的头发梳成一根根油条吊在肩上。她说那是欧洲贵妇发型,正好托出我古典的尖削脸,我右耳坠上的一个小缺口也给油条遮住了。左眼下边的一颗痣在涂过脂粉的脸上显得更黑了。杏杏搀着我从跨院走到礼堂。
新郎已经站在两支大红烛之间,面对着证婚人万老太爷。他的妈由人扶到礼堂,坐在长条几上首。她不停地讲了两天两夜,现在平静下来了。
炮弹在四合院顶上吱──吱──叫。
“……蒋总统因故不能视事,宣告引退……”流亡学生的无线电在四合院里大叫。
他们在客厅门口来来往往看热闹。
我在新郎旁边站住了。
司仪叫“婚礼开始”。证婚人万老太爷致词。
“谦谦君子,窈窕淑女,真是天作之合。咱们中国人立身处事,首重道德,才德全尽之人不可多得。与其得才子,不若得君子……”
“……华北剿匪总部宣称:我军五万余人已安全撤退塘沽……”
“……自古以来,国之乱臣,家之败子,才有余而德不足,以至倾国败家者,不计其数。因此家纲之德在此乱世尤为珍贵。而家纲之德又归功于孟母第二……”
“……在八年抗战之后,继之以三年内战,不仅将抗战胜利后国家可能复兴之一线生机毁灭无遗,而战祸遍及黄河南北,田园庐舍悉遭摧毁荒废,无辜人民之死伤成千累万……”
“治家之道首在不听信妇人之言,不薄父母,家门和顺,虽逢乱世,自有天伦之乐……”
“……我军已由蚌埠、合肥安全撤退,并将淮河大桥炸毁……”
“……桑府世代书香,桑小姐自是贤慧人。我引用女儿经几句话作为赠言:‘夫君话,就顺应。事公姑,如捧盈。修己身,如履冰。’最后恭祝新郎新娘琴瑟和谐,子孙绵绵。”
“……傅作义和共产党在西山谈判和平。和谈代表前市长家里有两颗定时炸弹爆炸了……”几个流亡学生在门口谈论。
介绍人致词。他首先“郑重声明”,他是临时给人拉上台当介绍人。讲到“台”字,他四周望望,低声补了一句:“没有台,戡乱期间,一切从简。”
轰轰两下很大的炮声。礼堂的门来回摆动。
介绍人扫了一下嗓子,说他是君子成人之美,决不多讲话,不愿耽搁新郎新娘的良辰美景。“那一片景致呀,山崩地裂,晃晃朗朗现金光。枝枝叶叶,有花有朵,也有果──有核有仁的果,硬硬朗朗的核,包着细细软软的肉。”他又讲了两个笑话,最后才警告新郎新娘:“洞房花烛夜必须防谍保密,都城巩固,否则天下大乱矣。”
新房在跨院。房里有一张床,一个书桌,一个橱子。其他家俱早卖给打鼓的了。长条书桌是家纲父亲用过的,上面仍然摆着他的东西:大理石笔架,两排笔筒插了十几支大大小小没沾墨的毛笔。白铜雕花墨盒有两块没沾墨的白丝棉。一札信纸印着红字“苟安斋”。
一对大红烛就点在那张书桌上。炉子里的火很旺──家纲跑了一下午才买到一篓煤,特为办喜事用的。
炮声突然停了。
家纲拿着电筒在新房每个角落和床下照了一遍,又到跨院每个角落照了一遍。
他进来把房门关上了,扣上了。
我坐在床沿。
他向我打手势,指指我,又指指床。
我没有动。
他扯扯我衣服。
我仍然没有动。
他在屋里走来走去。他不能说话。新郎先开口就先死。他的影子在墙上跳,跳到墙顶就突然变大了,在天花板上扑过来。
他走过来坐在我旁边,为我解衣服扣子,他解开一颗,我就扣上一颗。
他把我一把推倒床上,把我衣服脱得精光。他自己也脱得精光,衣服扔在地上。
我溜进红花被子。他掀开被子,倒在我身上,浑身上下摸我的身子。我身上突然刺痒。我在他身子下面扭着擦痒。他挪开脸撇着嘴望着我。我拉起他的手就着蜡烛的光看,什么也没看见。我的发根和脚底都痒起来了,我把他一把推开,浑身上下乱抓。
他在自己身上也抓起来了。
我们俩就在床上抓自己的身子:躺着抓,坐着抓,滚着抓。
他下床拿来一支蜡烛,继续在身上抓。
原来满床沾着毛茸茸的东西。不知是什么人闹洞房的恶作剧。
我们用刷子互相刷着身子,又用刷子刷床。
我们回到床上,突然听见狗叫,还有人声和锣声。
“打死那畜生!”流亡学生嚷着。
狗,人,锣,从大门口、垂花门一直冲进跨院。
他们在跨院门上挂了一盏油灯。窗纸上立刻现出一堆人影,拿着棍子。
狗仍然叫着。
窗纸上的人影突然不见了。
当──一声锣声。
窗纸上现出了六个影子:六根棍子支着人头,一律向狗叫的方向点头磕脑扭着。
窗子底下发出了人声:“新郎新娘,恭喜恭喜!今日是沈府大喜,不闹不发。咱们是天南地北凑在一起的皮影子。猪八戒,孙悟空,铁拐李,钟离,雷公,狐狸精,白蛇精。咱们有头没身子,人是有身子没头。”
当──
赵钱孙李 (老生)
隔壁打米 (丑旦)
周吴郑王 (老生)
偷米换糖 (丑旦)
冯陈褚卫 (老生)
狗爬神柜 (丑旦)
蒋沈韩杨 (老生)
吃子勿响 (丑旦)
大学之道 (老生)
先生掼倒 (丑旦)
在明明德 (老生)
先生抬得 (丑旦)
在亲民 (老生)
先生扛出门 (丑旦)
在止于至善 (老生)
先生埋泥潭 (丑旦)
君不君 (老生)
君不君、程咬金 (丑旦)
臣不臣 (老生)
沉不沉、大火轮 (丑旦)
父不父 (老生)
浮不浮、大豆腐 (丑旦)
子不子 (老生)
紫不紫、大茄子 (丑旦)
窗纸上的影子晃来晃去地唱。我和家纲躺在床上,仍然乱抓身子。影子向狗晃过去,狗就嚎叫起来了。影子向我们晃过来,我们就在床上凝住了。
当──
一二 (小丑)
二一 (丑旦)
一二三 (小丑)
三二一 (丑旦)
一二三四 (小丑)
四三二一 (丑旦)
一二三四五 (小丑)
五四三二一 (丑旦)
一二三四五六 (小丑)
六五四三三一 (丑旦)
一二三四五六七 (小丑)
七六五四三二一 (丑旦)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小丑)
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丑旦)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小丑)
杀呀! (小丑,丑旦)
所有棍子上的人头向狗扑过去了。只听见嘣嘣嘣棍子一齐打在墙上。
狗尖叫一声,新房的门爆开了。
狗冲进新房。
它在两个墙角之间跑来跑去,最后钻到床底下去了。狗在床底下歇斯底里地叫,背顶着床棚子乱扭,它也沾上地板上洒着的毛茸茸的东西。
一群流亡学生站在房门口,手拿着棍子支着脸谱,笑嘻嘻望着我们──一床上的人和床下的狗。
我和家纲掀开被子跳下床。
他们拍手叫好。
我光着身子站在墙角。家纲光着身子把床棚子一把抽了起来。狗在床架子里面亡命跑,亡命叫。
流亡学生用棍子把狗逼出去了。
家纲关上门。
狗在跨院里嚎叫。
棍子沉沉打下去。
狗不叫了。
我和家纲躺在床上,听见狗皮擦石板的沙沙声──人把狗的尸首拖走了。
我的身子缩成一团。
家纲翻身跨在我身上。
“青青,原来你不是处女!”他钻进我身子,冒出了洞房花烛夜里第一句话。他咬咬牙──他先开口说话了,他要倒霉一辈子。
“……北平恢复和平。傅作义发表和平声明。自元月二十二日起傅作义率领的二十余万军队开出北平城外,听候人民解放军改编。平津战役终告结束……”
炮停了,灯亮了。
胡同里又吆喝起来了:
玉米花儿哟!糖炒豆儿哦!
甜醉儿的大海棠啊,拉挂枣儿!
天下雪了。很细很细的雪,在空中浮游──
我到北平之后稀有的几场雪。
家纲仍然趴在我身上,头吊在我肩上,一下子断了气。
他逼着我讲瞿塘峡里流亡学生的事。我说过去的事我早忘了。我说从洞房花烛夜起,我就下了决心,就是滚刀山,我也和他一起滚;就是守寡,我也守一辈子。他说洞房花烛夜不应该想到守寡,而且,他先开口说话,这一切全是不祥之兆。他从我身上翻过去躺在床上。
我闻着两腿之间湿濡濡的气味只想呕吐。我拉起他的手放在我乳房上。他又顺着我身子摸下去。
他的手在我肚子下面突然停住了。他问流亡学生是不是那样子摸我身子。我又重复了一遍:过去的事我早忘了。他说他脑子里有鬼:摸的是我,想的是他。
我说那就别碰我了吧。他说那个他也办不到。我说那就继续下去吧。
他的手又顺着我的小肚子摸下去。冬天的太阳照在窗纸上。
他在我身上抽了几下,翻身倒在床上,用毛巾擦腿,笑着说共产党进城一年以后一定会发现人口大增,因为围城,人们无聊,只好上床。我们的孩子可以叫做围城的一代。
“过年啦!送财神爷来啦!”卖财神纸马的在垂花门内叫起来了。
“起风了。小心。灯花儿别灭了。小纲,小心把你妈的灯花托好哇……沈家五房的人又在一起散灯花儿了。人人托着一碟灯花儿,一共有千来个灯花儿呀。老太爷、老太太的灯花儿摆在第一排。五对儿媳妇、孙子们的灯花儿,加上姨太太们的灯花儿,从供案前面地上顺序摆下去,穿过三个院落,一直摆到礼士胡同口……把灯花传下去呀……把灯花儿托好呀。小纲,小心。风大起来了……”
“妈。”家纲站在炕前。“妈,您醒了吗?八路军进城了。今儿有大游行。我和青青、杏杏去天安门看看。”
“啊,灯花儿熄了吗?”她在炕上转过身来。“小纲,你妈的灯花儿呢?”
“现在可不能散灯花儿啦!妈。八路进城了。”
“啊,我还以为咱们在东城礼士胡同呢。”
“那是二十年以前的事啦,妈。今天是民国三十八年二月三号呀!咱们住在西城太安侯胡同。八路进城了,咱们去天安门看看,好知道八路究竟是什么样儿?”
“别去看了。小心碰着家庆。”她盯着我们看了一会儿。“小纲,青青,杏杏,你们都在我面前吗?”
“是,妈,都在您面前。”
“我不行了。”
“别说那话,妈。您躺得太久了。您好了,咱们陪您出去逛逛。”
“好。和往日一样,春景儿天去崇效寺看黑牡丹。武则天击鼓催花都不肯开的黑牡丹,我可看见过开花了。”她笑了一下,又转身朝着墙。
“是呀,妈。您还看见过御花园里琼花开花呢。北京只有一枝琼花,每年只开一次。牡丹是富贵花,琼花是太平花,您全看到了。”
“是呀,小纲。你妈也算是有福的人了。小纲,今年打仗,年过得草草。一张门神就过了年。来年咱们可要好好热闹一下子。”
“好,妈,我陪您去办年货,在花儿市买几张好年画,‘福寿三多’、‘吉祥如意’、‘富贵有余’、‘肥猪拱门’、‘招财聚宝’全买来!还买盏好看的花灯。院子里,屋子里,只要是有人走的地方,全贴上年画,挂上花灯。咱们再买几串大炮仗,放得大红纸屑满院飞。我还要剪几朵好看的绒花,红红绿绿给您戴满一头!”
“你可要把你妈打扮成个花旦喽。”她对墙笑了。“过年五花八门可多着啦。腊月二十三晚祭灶。三十夜迎灶王迎喜神。正月初二祭财神,初八散灯花儿,谢祖先荫德,保祐一家人清吉平安,十三到十七就是灯节了。咱们要买一盏好看的琉璃莲花灯挂在大门口……”
“大门给那些学生拆了一扇当柴烧了。”杏杏低声对我说。“老太太那样子说下去,咱们看不成游行了。”
“小纲,青青,杏杏,你们坐下来聊聊吧。聊点儿叫人畅快的事。你们知道吗?这些日子我一个人大街小巷全走遍了。我以前去过的地方又去了一趟:白云观,蟠桃宫,雍和宫,护国寺,隆福寺,火神庙──那些地方的庙会。谭鑫培、杨小楼、余叔岩唱戏的文明茶园。梅兰芳、杨小楼唱戏的吉祥茶园。东安市场、西安市场的老虎滩。故宫,来今雨轩,颐和园。还有北城的临河第一楼,吃芝麻酱烧饼,听逊清太监谈清宫事。还有中南海,什刹海,北海──北海的九龙壁还没有倒。还有……”
“妈,咱们非走不可了。再不走就看不到游行了。”
“小纲,眼不见心净。何必去看八路呢?”
“人人都去了,伯母。”杏杏说话了。
没人答腔。家纲顺手扭开了无线电。
“……妾乃西楚霸王帐下,虞姬是也,生长深闺,幼娴书剑,自从随定大王,东征西战,艰难辛苦,不知何日才得太平……”
“好吧,你们走吧。”老太太说,“我就听梅兰芳的《霸王别姬》吧。”
很大的风沙,平地滚起。一会儿工夫,人也好,东西也好,用手一碰,全成了沙──整个北平城化成沙了。天安门前的公安街、棋盘街、司法部街和两旁的东、西长安街,到处是人影在沙里晃动。
“看见天安门了吗?”家纲问我。
我们在西长安街上朝着天安门走。
“什么也没看见。沙太大了。”
家纲和杏杏争着对我这个外乡人谈天安门:
天安门是皇城的正门,皇城之内是护城河。护城河之内是紫禁城。紫禁城之内是皇宫。每个宫殿围着高大的围墙。天安门是一座重檐城楼,垫著白玉石的须弥座,顶上盖着黄琉璃瓦。红墙,红柱子。天安门内外有各种怪兽和飞龙的装饰。垂脊上有龙、凤、狮子、麒麟、天马、海马、鱼、獬犼,还有一个仙人。正脊两端有龙头形的兽,背上插着扇形的剑,为了防止它逃走。正脊和垂背上还有十个叫做“鸱吻”的兽,尾巴像猫头鹰,可以激浪成雨。天安门前面是外金水河。河上有七座石桥,桥边有一对汉白玉石擎天柱。柱顶有承露盘,盘上蹲着天犼,又叫望君归,朝南望着帝王游幸归来。粗粗的玉石柱子蟠绕着一条大龙。龙有四足,每足五爪,在层层回环的云朵中飞舞。天安门前面还蹲着一对大石狮子,宽朗的前额,卷曲的鬃毛,昂头张着笑嘴,圆润的身子披着璎珞彩带和铃铛。左边的雄狮用右爪玩着绣球,右边的雌狮用左爪玩着小狮子。那些兽和龙全卫护着皇宫。雌狮肚子上有个枪眼。明末李闯王打进北京城,打到天安门前,石狮子活了,跳起来向闯王扑过去。闯工猛刺一枪。狮子又定住了。直到今天,每逢下雨,狮子肚子上的枪眼还流着血呢。
“欢迎人民解放军进入北平!欢迎人民解放军进入北平……”非常清晰的女广播员声音在远处叫起来了。
天安门就在面前。我们正站在受伤的狮子旁边。天安门上挂着五星旗、巨型的毛泽东画像和标语:“庆祝北平解放!”“天安门是人民革命的圣地!”“天安门燃烧着永不熄灭的斗争火焰!”……风沙在旗帜、画像、标语上打滚。广场上的人影向着天安门晃动。
“……欢迎强大的人民军队进入北平!人民解放军是祖国和平的保护者!是祖国社会主义建设的保护者……”声音大起来了。风沙里,仍然只有声音,看不见人。
“北平解放是遵照中国共产党八项和平条件,以和平方式结束战争第一个好榜样!北平解放加速了人民解放战争全国胜利的到来……”一团影子在风沙里晃来了。
一幅巨大的毛泽东画像,额头被风吹得直摇晃,在风沙中现出来了,画像顶在一群青年头上。他们全在广播车上。
“毛泽东万岁!”
“拥护毛主席八项和平条件!惩办战争罪犯!废除伪宪法!废除伪法统……”
叫嚣在风沙里卷走了。
工人。
青年学生。
儿童。
公务员。
……
一批批的人叫着口号在天安门前走过去了,挥着被风吹破的标语。
大鼓、铜钹、喇叭、唢呐突然响起来了。几十个男女踩着高跷,宽袍大袖,摇着彩扇,和着大鼓、铜钹、喇叭、唢呐的调子扭秧歌。
人民解放军从风沙里走出来了。
步兵。
骑兵。
装甲兵。
……
坦克车架着机关枪和大炮,后面跟着救护车和吉普──几百辆车子,全是美式装备,在天安门前面沉沉开过去了。士兵六个一排,全副武装,打皱的脸,定定的望着前面,没有表情,很年轻,也很衰老,向着飞龙走兽守护的天安门走过去,在风沙里消失了。一排又一排的士兵从风沙里走出来了。
“嗨!走不完的人!”在天安门前静静望着的群众中有人那么说。
“他!”杏杏抓住我的胳臂。
“谁?”家纲问。
“……”
“谁呀?杏杏!”
“你哥!”
“在哪儿?”
“哪!那个穿制服,背对着咱们,指挥队伍喊口号的人!”
我们三个人全踮起脚看,只看见那人半边脸。又是一阵风沙卷来了,我们睁开眼睛的时候,那人已经卷进风沙里了。
门神贴在半扇大门上,一身彩色盔甲,睁着圆眼珠子,撇着大胡子,上身向左,下肢向右,挺胸凸肚,一横一直的丁字腿,一手拄剑,一手挥剑。
几个流亡学生从南屋里走出来,把门神撕破了。鼻子。左眼。右眼。嘴。胸膛。肚子。腿。一片一片撕破了,扔在结冰的地上。
他们在半扇门上贴了一张标语:
保护人民财产是首要的任务!
没有门的那一边露出了垂花门上的标语:
革命的鲜血结出了鲜艳的果子!
“……春风,你儿子回来了,你也回来了。好,你们都来和我算帐吧……”我走进房,听见老太太躺在炕上含糊地说。“……春凤,你儿子当了共产党,你也抖起来了……你来接我上西天……我上不了西天……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九龙壁倒了,压在我身上了,我钻不出来了。春凤,拉我一把吧。春凤,春凤……”
“不是春凤,是青青在这儿。”我坐在炕沿,捶着她的腿。
“啊,春凤不在这儿。”她仍然脸朝墙躺着。“家庆在这儿吗?”
“他根本就没来过。”
“你们不是在天安门看见他了吗?”
“我们只看见半边脸,不知道到底是不是他。”
“春凤在世就好了。冲着他亲生的娘,家庆也不会给沈家捣乱吧。”
“他也许没到北平呢。您别想得太多了。”
“脑子不听使唤了,我不要想的,它偏要想。欠别人的,亏别人的,全想起来了。青青,你恨我吗?”
“不恨了。”
“青青,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
“好。”
“当年我不生育,在火神庙庙会上的‘皇极神数’问卦。卦上说我不生则已,生子必生贵子,不过沈家子孙单薄,我得小心。言外之意,沈家香火要断了。家庆是共产党,沈家不能靠他传宗接代,就只有靠家纲了。”
“我有喜了。”
她突然转身拉住我的手。“青青,你有喜呐!那我就放心了。现在荣华富贵我全不想,我只想一大群儿孙围在我面前。不,不,全围在大厅上, 一人托一盏灯花儿,一长串灯花儿,像一条大火龙。”
“您会有那么一天。我要生一大群孩子。”
她捏捏我的手笑笑。
“……狐狸皮呀……人民……共产党……”流亡学生在院子说话。
“青青,别到院子去。危险。”
大厅有脚步声。
“家纲呢?”
“到胡同口剃头棚儿剃头去了。”我没有告诉她:他到人民法庭去了。
“有人来了。家纲回来了吧。”
走进房的是杏杏。“伯母,我特地来告诉您一件事,你知道了好防备。我亲眼看到的,就在王府井大街。街上从前贴国民党标语的地方,现在全换上了共产党的标语。一个穿得很阔气的太太,披着狐皮大衣在地上爬。一群学生围着她扭秧歌,对那女人指指点点说:‘新中国的人不穿兽衣,只有四脚爬的兽才有兽皮。’伯母,我知道您有好些皮货,您千万别穿呀!院子里的学生就说这个四合院是不准人穿狐狸皮的。”
“我的皮货有的卖了,有的送人了。还有一件狐皮袄没卖掉。唔,我搭在床头,我起来就披一下。杏杏,你说我怎么办呢?”
“现在你把狐皮袄送人都没人要啦!”
家纲走进屋。杏杏把刚才的故事又讲了一遍,还学着披狐皮的女人在地上爬的样子。
家纲拿起床上的狐皮袄踩脚说:“这成了个什么世界!早知如此,就是讨饭也要讨到南方去!”
杏杏笑了:“沈二爷,南方也要完啦!行政院已经从南京搬到广州去了。和谈代表邵力子,章士钊,一共五人已到了北平!”
“杏杏!”家纲盯着她望着,“你一个姑娘家,如何知道外面许多事,你……”
“家纲,我可不是共产党!”杏杏也盯着他,牵起一边嘴角笑。“我想当共产党还当不成呢!成份不纯!但是,世界变了,咱们就得重新学习,重新做人,不然活不下去呀!人民解放军北平军事管制委员会已经成立了!各种讨论小组也成立了。外面每天都有讨论会,游行,演讲。昨日就有二十万人在天安门开会。现在工、农、学、商,不论是什么人,都忙得不得了!你沈二爷还在家里抱着旧皮袄,不知道把它怎么办呢?”
“扔到粪坑取去!”家纲抱着皮袄往外走,对我丢了个眼色。
我跟着走到大厅。
“从今以后,对杏杏要小心。”他低声说,摸着狐皮的毛。“她也许是共产党的外围分子。”
“人民法院的案子怎么样了?”
“钱妈儿子告咱们剥削劳工,把钱妈折磨死了。他要分一半四合院,还要咱们出钱安葬钱妈。”
“人民法庭怎么判决呢?”
“房屋是人民的,不是姓沈的,也不是姓钱的。咱们再付他一笔钱了事。总有一天,咱们会扫地出门。你就待在屋里吧,别到外面去,那些学生太嚣张了。”
家纲把狐皮袄包在包袱里。天黑下来了。他拎着包袱从天井里扭秧歌的学生之中走过去了。
他转来的时候,杏杏连说带笑地讲着她爷爷和春喜的事。春喜肚子大起来了。老太爷卜卦:春喜必生贵子。老太爷一高兴,摇头摆尾说:“六十成亲,八十做寿──还有二十年好风光。”
杏杏一走,老太太就叫家纲到炕上去。她朝着墙无力地说:“沈家纲,记住一句话:不管天翻地覆,沈家的香火不能断。青青有喜了,你们逃到南方去吧!”
春景儿天,一口薄薄的棺材抬出了四合院。我和家纲也没有披麻戴孝。老太太葬在西直门外黄土坑。
第二天,我和家纲搭火车南下。
北平。天津。静海。青县。沧县。东光。德县。平原。禹城。济南。章邱。青州。朱刘店。
车上的人每站下车,受共产党检查。同样的动作。同样的问题。同样的回答。一个个人走上前去,向八路干部交上路条,平举两手,向后转。叫什么名字?哪儿出生?到哪儿去?为什么去?干什么的?诸如此类的问题。
我和家纲装着陌生人,他是山东卖布的,我是徐州卖油条的。我们分坐两节货车。平津铁路客车已通。津浦铁路只通货车。结婚戒指和半边玉辟邪全留在北平了。
火车又到站了。潍县是共产党区最后一站。潍县过去就是两不管的真空地带,火车不能通行。真空地带过去就是国民党的青岛了。
从天津一路同车的男女十二人,一个个拎着行李走到栈房。栈房土墙上描着很大的黑字:
“不参军就是反动。分得了田要参军。”
十二个陌生人,睡在一张大炕上。我一边靠墙,一边靠家纲。十二个人全不讲话。我已经六天没讲话了,我非讲不可了。我把家纲的手从被子里拉出来,在他手掌心里画字,我们就在手心上谈话。
睡不着。
过来摇你睡
不
?
害怕
睡着就不怕了
安全第一
哪儿安全
青岛
八路快去了
南京
八路也快去了
回北平
回不去了
只有向前走
走到哪天为止
走到好地方生孩子
台湾
美丽的岛
我要个儿子
我要个女儿
儿子叫耀祖
女子叫桑娃
真空地带。
太阳落下去了。还有二十几里才到蔡家庄。一眼望去没有一点庄稼。在小路上走着的十二个人没有人说话。我们仍然陌生。我们要赶路。鸡公车驮着行李在干裂的土地上滚着叫。滚起的土隔在人和人之间。人裹在土里,模模糊糊──一人罩一顶小土帐子。人走得快,手也摆得快,捏着拳头向土帐子打过去。打破一层。又是一层。人走到哪儿,帐子就兜到哪儿。走得多快,走得多远,全没有用。
天黑下来了。还有十几里路。十二个人在小路上走成一条线。我和家纲吊在线尾。
线头一盏灯笼亮起来了。
啊──我们全叫了一声。有人咳了一泡痰,呸的一下吐在地上了。有人骂了一声他妈的──绊在石头上了。前面灯笼的光举起来了,照着后面人的路。
“青青,我还是要个儿子。”家纲在我背后凑过来低声说。
“我还是要个女儿。”
“只准生儿子,不准生女儿。”他在我背后轻轻捶了一下。
我前面的人嘿嘿笑了两声。“俺早看出你们是小两口。”
灯笼熄了。
啊──我们又全叫了一声。
“劳驾,谁有洋火?”打灯笼的人问。
“这儿有!”家纲回答。
打灯笼的人停住了,让后面的人走过去。“小心,大爷,有个坑。小心,老乡,坑。小心,大娘。”他站在黑地里扶着人走过去。
家纲走到他面前了,把火柴递给他。
灯笼又点亮了。
“劳驾,老乡。”他把火柴还给家纲。
“您──打灯笼的人留着用吧。”家纲把火柴塞在他手里。
蔡家庄的几栋小土屋全是空的。山坡上有一座庙,招牌破了,庙名的金字也模糊了。
我们十二个人在大殿上歇下来了。千手佛仰脸倒在地上。送子观音抱的孩子断了头,只剩下弥勒佛笑呵呵的。我们点亮佛灯,打开行李卷,坐在地铺上啃干粮。大殿上热闹起来了。
“好哇!”有人突然大叫一声:“唱一段打鼓骂曹吧!你虽居相位,不识贤愚,贼的眼浊也。不纳忠言,贼的耳浊也。不读诗书,贼的口浊也。常怀篡逆,贼的心浊也……”
“哩格哝咚,哩格哝咚……”
“山那边好地方,一天到晚忙又忙,你要吃饭得工作,无人为你做牛羊……”
“……黄忠闻听勒坐骥,用刀一指唤‘关公’!而今明明大汉的国运败,你看这群雄四起乱纵横……”
“……有件东西出事了!什么东西?吃人无餍的老虎,老虎住在哪儿?住在岗南头没人到的山凹子里……”
“……你看我头上也是龙,身上也是龙,左边也是龙,右边也是龙,前面也是龙,后面也是龙。浑身上下是九条龙啊,五爪的金龙……”
“喂,喂,你们这些唱戏的,说书的,唱大鼓的,唱山歌的,全停下来吧!这边有人讲鬼故事啦!”
唱的人全静下来了。只听见有人讲着:“于生和绿衣女巫山云雨之后,于生请绿衣女轻歌一曲。绿衣女笑说不敢。于生又和她温存一番,坚持她轻歌一曲。绿衣女说不是她吝惜,只为怕人听见。她放下罗纱帐,靠床轻轻唱起来:汉水竭,雀高飞,飞来飞去何所止,高山不及城郭低。她唱完下床,窗外,屋角,四处察看。于生笑她胆小,要她上床,又和她温存起来。但绿衣女闷闷不乐,不肯尽欢。于生不断要求,才又巫山云雨一番。五更时候,绿衣女披衣下床,走到门口又折回来了,很是害怕。于生送她到房门口,望着她穿过回廊,突然听见她叫救命。于生跑过去,没有看见人,只听见屋檐发出哎哟的叫声,细看之下,屋檐有张蛛网,叫声就从那蛛网发出的。再一细看,一只大蜘蛛捉住个东西。于生把蛛网打破了。一只绿色的大蜜蜂掉在地上了。”
“嘿嘿!俺倒想那么一只大蜜蜂!”
“喂,不知道共产党渡江没有?”
“呸!在这儿谁谈打仗,他娘就该╳!全中国就剩下这点屁股帘儿不打仗!多好的月亮!多好的月亮!多好的春风!庙外坡儿上的树抽出嫩芽儿了。”
“喂,老乡,劳驾您在路上打灯笼带路。请问贵姓?”
“别问俺姓甚名谁,也别问俺到哪儿去。俺就在这破庙做一世祖啦!俺就用百家姓的第一姓;赵匡胤的赵!”
“赵大爷,请问,赵大娘呢?”
“这点俺姓赵的还没想到,俺还是个王老五。”家纲左右扫了一眼,看看我的腰,笑着说:“我才可以做一世祖,我老婆有喜了!打灯笼的人姓赵!我就姓钱吧!”
“你现在做一世祖,可要老婆儿子了!在路上,你真会装蒜!嘿!活像你女人是条蝗虫,离得远远的!我可早就看出来你们是小俩口!”
“那咱们就要百家姓的第三姓吧!”一个大学生模样的人拉起他身旁坐着的一个女孩子的手。
“你们也是……?这个我倒没有看出来。”
“我和她刚订了婚。”
“今儿晚上就结婚吧!”赵大爷从地上跳了起来。“大殿是新房,泥地是新床。在大殿上打滚翻觔斗吧。冲着菩萨撒撒野!天皇,地皇,人皇,全管不着!主婚人,证婚人,介绍人,去他妈的蛋!全不要了!”
“好主意!”
“什么仪式也没有!只有床──不,下地睡觉!”
“那才是最隆重的仪式!”
小两口互相望着。男的捏女的一把;女的捏男的一把。两人挨挨蹭蹭的笑。
家纲跑过去把大殿上的鼓敲了三下。婚礼开始。
我们全退到天井里,大殿上只剩下新郎和新娘。
我们在天井角上一间堆柴的屋子里找到一个很大的蝴蝶风筝,还有一个小红灯笼。
小坡上照着半边月亮,风很平和。我们一堆人把点亮的小红灯笼系在风筝的麻绳上,风筝在风里飘上了天,蝴蝶翅膀展开了,灯笼的光,在半明的天空,越闪越小,也越清亮。风吹麻绳嗡嗡响。我们追着风筝,在山坡上往山顶跑。风筝越飞越高了,萤火虫似地一闪一闪,闪进黑暗里去了。一眨眼,风筝成了一个大火球,红通通的,在天上照着空空的蔡家庄。
我们回到庙里,在大殿门口看见新郎新娘沉沉睡在泥地上,被子露出一半赤裸的身子。新娘睡在新郎臂弯里,嘴贴着他的脸,右手搂着他的脖子。
她右边的乳房贴着他的胸膛,正好照着月光。
家纲带着我走到庙后堆稻草的小棚子里。他第一次说我的确有个好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