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碑

  翌日盘旋在丘立心中的,只有一件事:他不相信硬有强剥去衣服,把人推到露天去的事,但假如硬有这样一来,又将怎样对付呢?这个不愿有的“假如”,在他的狭窄的思路上碰了壁时,有时竟会忽然一闪而得了一个解决似的,不过这个“解决”还是“假如”——他想“假如”这旅馆内的住客都是不能付账的,那便用不着他一人来作急。这样一想,于是便有一群形势汹汹的人,连喊带骂地打进账房去的影子,在他的脑内旋转,同时也觉得胸前郁积的东西往下一松而畅适了。

  不过这种假想,毕竟只是一时,合乎理性的期待,还是只望家中的来信。丘立的两个手腕,托着他的沉重的脑壳,俯靠在床边的桌上,脑内正不断地闪映着一个红格内装有自己的姓名的信封,他恍惚中听得有一阵足音响来,真的有写着“孙丘立先生收”的一封信,奇迹似的摆在他的面前。他的发花的眼睛,若不见着田茶房站在面前,他真疑惑这是一个幻梦。

  抱着性急的心情,丘立抖战地拆开了信的封口。可是不久他的两颊便由兴奋而渐次转到苍白了。信中不曾带来钱的消息,而乃是装满了“穷”和“封建思想”。父亲的不善表现的字句上,那“骗款潜逃”“不肖子孙”等等的意思,却可以明白地看得出来。他的眼睛更渐发花了。

  “没有寄钱来么?”早已猜透大半的田焕章含笑地问。

  “没有。”这是过了半晌,丘立才回答出来的两个字。

  “没有也不要紧。我倒与你家想了一个办法,你看可好不好。”

  “你想怎样呢?”丘立下意识地把头脑放清晰过来,很热心地问。

  “我想你顶好马上搭船到南京的亲戚处去;在此处只有愈拖愈长的。船钱可不要耽心,我去与你办一个‘黄鱼’就是。”

  “嗯?怎样黄鱼?”丘立鼓着眼睛,有些不懂。

  “我有一个熟人,在一条东洋船上当伙食老板;这船明天就开,你可到他那里去找个地方住,船票和伙食都不必出钱,察票的来了呢,只要躲避一下就对了。伙食老板自然会关照你的。这就叫搭‘黄鱼’。”

  田焕章见丘立还不甚了了,于是他又继续说:

  “至于栈房钱,这也没有几个,算我与你招呼了就是,到了南京你再兑来还我好了。”

  “不必!”丘立瞠然了一会,忽然提高了嗓子摆着头说,“我倒要看看那些怎样来要我的被盖,要我另外高升的人。”

  自然觉得田焕章这样侠义的提议,在他是顶好不过的了,但突地他觉得这又有些下不去;他想不乱冲已经是乱冲出来了,倒宁得更乱冲个到底。可是田焕章的满腔好意,突然碰了这一个钉,不特感到了意外,而且胸内开始了鼓动,脑内也起了些混乱;他想解释一下:

  “或者我这话说得太唐突了,是不是;不过这也用不着介意;人生路不熟,吃点眼前亏也不合算。”

  “但是你并不是有钱人,那能这样来!”

  “对了,我不是有钱人,我才晓得无钱人受逼的苦处。我还不是从乡下来的!咳,愈有钱的人总是愈想钱,我倒经过得多,你看朱大人,还不是!王八蛋,我从前还来得惨……”

  田焕章本想把他的初意说给丘立听,不料他的过去的一场倒楣事情,却一下涌上心来,使他两眼发红,前额上突起来了两股青筋,说得特别零乱。

  但是这一段分岔的话和他的脸色的突然变异,倒够使丘立愈瞠目起来,他在田焕章摆着头把话中断了的时候,有些摸不着头脑的,问了一句:

  “啊,你家从前也在乡下么?”

  “还不是!我还更倒楣咧。”但他也着实感得自己有些兴奋,一下又把话转过来,“说来太长,已往的事不管它的好;你晓得,穷人才知道穷人苦,只有穷人才帮穷人的忙,对的,无钱要想混过有钱人那里去,是这样,一定要被一脚踢下来;真的,我刚才并不是想要学那些施恩的,我不过想我们这样的人,是有饭大家吃,你家不必客气,也不必多心。”

  田焕章装了很大一个心来说明他的初意,还想要说点道理出来,现在总算是说完了。但是他马上感觉说得不好:说的时候,脑内不停地打转,嘴巴总是不跟着来。

  可是这些不十分清晰的话,却把丘立的心抓住,而使他的觉得下不去的心意,竟因此而释然了:

  “好的。那我就领你的盛情了;我到了南京就兑来还你。”

  丘立这时候的感情复杂极了。账房,王金华,朱大人等给他的重压,却被一个不可测量的人与他解放下来。从话中听来,他觉得田焕章倒也不甚像一个江湖上的侠义者,然而那零乱直爽的口吻,自然又不是一个平凡的人。到他想再要知道些田焕章的来历时,田焕章已经不在他的眼前了。不知怎的,现在他才起了一些感伤的心意,他瞠然地在屋内鹄立了一会,忽然抱着头斜倒上床去。把脸紧紧地贴着被条,流了一阵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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