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碑

  伙食老板的一个钱柜,当成铺位来把丘立载起走了过后,荏苒地已经过了几天。凤台旅馆中一切都依然。商旅庄客等继续作市侩的打算,朱大人们仍然周旋着鸦片和手枪的买卖。连那雀牌的声音也仍是时时响到午夜,许多黑牙腔内吐出来的鸦片的毒烟,仍不分昼夜的缭绕在屋内。若要在这些长流不息的继续中,勉强找一点变化来,那便是残剩过两次的“番菜”,再已无人来偷食。四街的苦力们,可以多买得一点油脂的羹汤了。

  一晚上,守夜的班次,又轮到了田焕章。他深夜坐在一把陈旧的木椅上,偶然想起了那个去了的病后的青年。当丘立在旅馆时,他曾问过丘立的家境,知道丘立的家是栽种自己的几亩田园,说起来是比他从前佃“二老太爷”的房子和土地要富裕一点。但他又知道了丘立们的收获是分给团防和征收局等,自己的收获是大半归“二老太爷”受用,结果完全是一模一样。所能自己的凑成丘立到南京,不外是帮助了一个同类。

  可是他这样一想,过去的旧事,竟又打动了他的旧恨。报私仇的心意,虽然早已打消,但这旧事仍然挑拨着他要去斫了“二老太爷”的头,挖了“大少爷”的心时才足以甘心。

  “唵!妻子也真可怜;现在还在侍奉大少爷,或者已经讨了厌恶,早被逐出去了呢?”

  “恐怕已经不在世上了吗;她提起包袱起身的时候,不是哭得那样厉害么!”

  “还有那个独眼王婆,也真是可厌!”

  旧事使他重重叠叠地这样回想,妻,二老太爷,大少爷,王婆等等,都一幕一幕地在脑内再映出来。

  二老太爷是田焕章的旧东家,也是满清时代的一个作不起八股文章的秀才。他后来用钱去捐了一个“顶子”,才名利双全,从此一乡人都称他为二老太爷了。

  二老太爷的乐趣,就是常站在住宅的石朝门外观看周围的土地一天一天的膨胀,及到了晚上,等“二老太婆”也睡了过后,才把床边老银柜打开,小心地取出白亮亮的银子来点数一次等事。他平常的极伟大的志向,就是想由家到镇上时,路上不经过别人的田塍,而这个志向,他以为是很容易达到的,因为平常总是那般的:人在赚钱,钱也赚钱,土地更找钱……

  他正在向着这个志向迈进的时候,可是有一年却干旱起来了。插秧的时份,田水既不深,到第二次耘秧时,泥饼已经露出水面来了。

  这种旱魃将临的豫兆,不特使二老太爷作急,而尤其心焦的,还是他的佃户田焕章。他每次望着天上的云霓起而又被风吹散,他便每次在晚饭后要向妻唠叨出他的心底的隐忧。这时往往在他的唠叨落空了许久过后,他才听得妻从灶下发出一种分岔的意见来:

  “我说佃田还是‘分租’好,有多分多,有少分少。”

  这时的妻,往往是被灶火烘得两颊红晕,现出农妇的娟美,灶洞中的柴火,闪闪地发出炸声,大锅内的猪肴,亦煮得渤渤地响。但毕竟他们的田不是“分租”而是“定租”,所以田焕章觉得他的妻的话是分岔的。

  田焕章与二老太爷议定租约的时候,实是各抱着各的心算:一个以为这样一来,只要辛苦一点,就可多得一点,万一遇着年成不好,也可以求东家让一些;另一个则感觉“分租”有须去监督收获的麻烦,而且在这样兵乱事多的时候,“定租”实在是要安稳些。所以两种不同的打算,竟得趋于一致了。

  但是现在焦燥着的,自然也不止田焕章一人,这样的干旱,使四乡的农民都逃不出恐怖。他们消除这恐怖的第一步办法,便是在镇上公议了禁止宰杀三牲六畜,向龙王菩萨忏悔,但火团似的烈日,并不曾因此躲避过一次。于是他们不得不采用第二个较为积极的手段——直接起来,求雨了。得了几位捧脚绅正的公推,二老太爷遂起来当求雨会的会长,而且他还在募捐簿上慨然地写了“捐会银一大锭”的字样……

  求雨会开张了。龙王庙中不断地响出和尚的木鱼声,庙宇顶上有几旒黄色的祷幡,在热风中飘展。田焕章和妻子的心放下了些。落雨自然很好,纵不落雨,那挺身出来作会长的二老太爷,亦不难于扩大慈悲来减租:他们是这然推想……

  在和尚们敲起木鱼做法事的当中,自然也曾奇迹似的起过满天的黑云,但可惜总是起云不下雨,而且末了连云也不起了……

  求雨会做了一月便散会了,散会这一天,二老太爷特别穿了一件上下两节不同的大绸衣,使许多来会者叫不出名字,但也有人认得这是叫“罗汉衫”。这罗汉衫上吊了烧饼般大的一个表,走路时,不住地向胸膛的两边摆动。许多带着锄镰来赴会的人,都不断地呆望着这个摆来摆去的表,而二老太爷的脸,也就愈壮严得似土皇帝然了。

  和尚们引着二老太爷和许多人一同做了一个简陋的仪式,求雨会便正式告了结束。求雨用去的账目,不久亦由二老太爷公布出来了:

  ——但是除了他捐的一锭会银还在荷包中而外,他还赚了十几块钱的事,只有他一人才知道。

  ——农民们所望的雨,还是落不下来。

  …………

  “钉镗锭铛,锭铛钉镗……”金石般的铿锵声音,这样先响一阵,继续又是“铛!铛!”的几声较大的鸣响。江汉关的报时钟,暂时打断了田焕章的浮现出来的旧痕,他知道已是午前四点,快要天亮了。他感觉有此疲倦,一掉身便又靠到椅子的另一个把手上。

  但是他马上又见着田泥大张着嘴,在那里吐出蒸人的热气,白鱼失去了最后一滴清水,早把尸体横存在干泥上。田中见不着金黄色谷子,只有一块块的泛白的炎苞草,好像是田里生了癞病一样。干土中的高粱,亦早垂头夭逝,让那枯焦的叶子,在灼风里招展;四周无鸟声,只有阵阵的蝉鸣,时时响在那些有枯叶的树头上。……

  望着收获的时候到了,可是田焕章老实有些怒气一样。一天他粗暴地骂着妻一同把地坝修补好,为的是使晒谷子时不致有些抛散。随后他先到邻家去换了一个工,即同来还工的邻家下田去开始割谷;他们在前面收获,妻子也蒙起蓝布头巾,提着竹篮,跟在后面去搜拾那残落下来的谷穗和稻树上还不曾脱尽的颗粒。他们这样地集中了最高的智慧,洒尽了最后的血汗,总算是收获完了。分量并不算少,可是把分量中的枯叶白壳等提净了时,田焕章的面前便只剩得小小的一堆了。……

  田焕章站在这小小的一堆谷子傍边发呆,心中郁积着一种说不出的怒火,因为他知道栽种了一年,连纳租的分量都不够。……

  这一股说不出的怒火,现在还使凤台旅馆中的田焕章也愈趋兴奋,因为他的脑中,快要回忆到最后的一幕了。于是他很兴奋地看见二老太爷指天画地在向他骂,说:田地是银子和钱买来的,没有一点让头;他看见自己气得像不知事故似的,与二老太爷恶声相骂;他又见着自己终于被二老太爷的两个长工推出了大门过后,耳朵内还响着连连不断的“这还了得”的骂声……

  过了两天,独眼王婆便一拐一拐地来了。睁开的一只眼睛,却带着满堆的微笑。她起初劝田焕章不要以一个鸡蛋来与石滚打斗,末了才说大少爷要添雇一个用人,她是特来与田嫂子撮合的;她又说这样一来,佃租自然用不着补纳,缓后田嫂子还可以赚得几个回来……

  但是他听了王婆的话后,却反像火上加了油一样。他骂王婆多事,末了几乎要像自己被推出二老太爷的大门一样来推王婆,王婆才又一拐一拐地转去了。

  田焕章知道大少爷是一个独儿,连二老太爷也是不甚管他的。大少爷雇用的女人,往往是进门不到几天便穿得漂亮起来,有人虽说这是由于大少爷的贤惠,但知道真情的人,才说这是由于大少爷有些不规矩,而且这不规矩的引线,便是这独眼王婆。

  可是到了第二天,王婆却又来了。睁开的一只眼,仍然是带着满堆的笑。这回她说她完全是为好而来。大少爷因为看田嫂子还生得灵巧,所以才在二老太爷面前说好,让田嫂子来掉换佃租。她又说:大少爷也是一番好意,也是心很慈善,才肯出来转这个弯。末了她不笑了,她硬起来问:是让田嫂子去呢?还是马上纳租?

  田嫂子自然是满腹不愿去;可是后来田焕章终于要她去了。真的,除了妻而外,他实在没有值得上那点欠租的东西。最后还是他咆哮了雷霆,妻才一面哭,一面提起包袱跟着独眼王婆去了……

  失掉了妻的田焕章,忽然想起了“报仇”的路来,他想先去当土匪,然后转来斫二老太爷的头,挖大少爷的心,不过在未找着土匪的门路时,他打算先到城市上去生活,而且以为这或者是易于碰着那到土匪去的路。这样,他便想起了前几年时,那一批一批的到桥口的外国纱厂去做工的人里面,有他的一个熟人来。所以他便逃出了乡间,也走上了那像虎口似的吸收着中国苦农的纱厂的路。可是像他这样充当纱厂的预备队的人,倒还不少,他到了桥口过后,那熟人便先对他说了厂中已无缺可补,然后才替他暂时找了一个客栈的茶房的差事——所以结果他是到这凤台旅馆来了。

  但他的熟人毕竟也不是土匪。更奇怪的,就是田焕章与他的熟人往还了过后,那报仇的事虽然没有忘去,而当土匪的念头,却不知几时竟打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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