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碑十四

  武汉似乎无春天。前两天下着牛毛雨,还象冬季那末冷,今天一放晴,竟燥得连绵汗衣都穿不住。

  孙丘立领着全队人到歆生三马路那面的旷地上作了一次总操演回来软绵绵地躺在床上,觉得满背是汗,四肢也分外疲倦。想着:自从得着韦志成的帮助,又经过几多天的训练和整理,这烂机器般的队伍,总算渐次灵活过来,而能差堪驾驭了。这样,心胸一轻松,疲倦便更加沉重。于是他遂决意下午到什么地方去游玩一下,明天已经是礼拜了。这时突然映上心来的,便是蓉姊的姿影。自从那天见面以后,他竟忙得不能再去看一次,——不知这位和善可爱的姊姊,现在成怎样了。

  午饭后,换过衣服,丘立走在路上一身轻。这天气的变化和工作的松懈,使他初来此地的兴奋和刚接事时的那种紧张暂时冷却,然而就因此,却反觉得心里缺乏了什么一样。……

  蓉姊借住的学校是一种古老的建筑。问明了蓉姊的同住者,跟着传达步进了衙门式的两重大门,再从右边一倒拐,在回廊中间便有一道圆门出现。穿进圆门,是一个大天井,天井的中央有花坛,四周也栽着桃李之类,可是似乎一切已经多年失培,都是那末东斜西倾,各自任性生长着的。在这些乱杂的花木之间,丘立望着已无去处,但随着传达步到一根高过屋檐的大石榴树下时,他又在靠壁的角落上见着一道小门,有四五级的石梯可通。

  “从这里过去第五间就是。”

  站在小门上,传达似乎已经不耐烦了,便伸手指了一排纵立着的房子给他。

  丘立看时,这里原是一个极大的后院。一排梧桐树沿着屋檐高耸,正午刚过的阳光透过树叶,又懒洋洋地斜射在白墙上,——有些热。

  也许因为统是女人住的原故吧,每间房都送出一股醉人的气味,闻惯了汗臭的孙丘立,这时反觉得有些难受。待他按着号数,步到第五个房时,房门是虚虚地掩着,但窗子则开得很大。从窗口一进,正面有一间床靠着墙壁陈设,床上雪白的帐门只放了半幅,帐顶上隐隐悬着一簇鲜花。再看花下面时,则有穿上丝袜子的两只女人脚干懒懒地高跷着,让黑湖绉裙子落在臀部的四周,袜头与水红小裤之间,露出两段白嫩的大腿。孙丘立几乎打了个倒退。可是刚一掉眼,侧面一张长榻上,也有一个女子枕着手肘斜靠着,样子似乎在昏昏地打盹,也象在愁思什么,——这才正是蓉姊。

  他想先敲门。但这时蓉姊已经睁开了眼睛,急翻身起来,豫备来开门,一下忽又慌张地掉身过去,先拍醒了床上的女人。

  “我到隔壁密斯周那里去,好吗?”

  孙丘立刚踏进去,床上的女子已经满眼惺忪的起来凑着蓉姊这样说,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不要紧的,这就是我的兄弟。”

  虽然这样说,但蓉姊知道这位爱装饰的同学一定要去洗脸,搽粉,打胭脂之类,就让她出去了。

  剩下自己和蓉姊,丘立这才感觉随便了些。他看看墙壁,壁上是东钉一张美人,西挂一幅像片。又看看书架,书架上有的是长短不齐的玻璃瓶及大小不一的粉盒子。

  “刚才那位就是你的旧同学么?”

  在蓉姊打了一盆洗脸水进来时,他问。

  “是的,这位叫徐若英,就是你那位叫韦志成的同学的小同乡。”蓉姊渗了两股双妹牌香水进脸盆内,又扭干了面巾来递与丘立。“隔壁还有位姓周的。她们两人真要好,连晚上睡都要在一起,因为我是借住,所以她们白天才分一个过来陪我。”

  让丘立揩过脸后,蓉姊也边说边洗,洗后又侧过脸去对着镜子微微搽了点香粉之类,然后才回身转来,懒懒地坐在当门的椅子上。今天她似乎也受着了天气豹变的影响:身子总是发软,心里感觉一些无谓的烦燥。在丘立未来时,她正昏昏地靠在榻凳上想着自己的离乡别境的生活,想着自己脱离了囚笼后的一切的空虚。她虽由施璜而认识了男性,但不久她便感觉施璜也不能给尽量的温柔与她,因之也并不是她的充分的理想人物。同时施璜对她的感化,似乎也不能如对于男性那末来的容易,所以她直到现在,也依然只走出了第一步,而不能走上第二步。

  “蓉姊进训练班的事怎样了?”

  在谈了些起居等类的琐事之后,孙丘立即这样问。

  “还没有决定呢。”蓉姊的口调,不特满无主见,而且还带寂寞,“前两天本想去报名的,但听说收的都是高小毕业程度,同时又没个熟人一同去考……”

  “那末,现在打算怎样呢?”

  “所以正不晓得怎样好呢!——前两天写了封信到上海去问,现在还没有回信。”蓉姊说着,便忽然走过来靠住丘立坐下,样子象是躲开那从梧桐树叶筛到门口来的阳光,也象为的是要问如后的一段话:

  “丘立,你在外边听着什么消息没有?他原说到上海不久就要来这边的;但现在据报上说那边都已经占领了,他还是音信两无。……”

  丘立知道蓉姊是在耽心施璜。他想得应当说点安慰话。可是一出口,不知怎地竟变成了相反:

  “是的,据说孙传芳退的时候,大刀队曾乱杀了不少的人。本来我过路的时候,已经是很紧张而又危险的了;那时我曾同朋友到过一个地方,——记得是宝山路,——那里外边挂的是一块补习学校的招牌,进去也有讲桌,黑板之类,但搬开讲台一看,下面却统藏着枪支,而且还有些手枪是藏在油桶内的。同时,孙传芳的警戒也严。走到街上,就见着明晃晃的大刀探来探去,一不留心,就要……”

  这不特不是安慰,而简直象是故意恐骇了。他抬起头来注视蓉姊,蓉姊的一对黑眼睛正直挺挺地望住他,似乎幻见了什么可怕的恶影,连他的话已经中断了都不知道。这光景使他吃惊,同时也起了不可解的感觉;两年前大家都还不认识施璜,大家都还是那样互相亲爱着,两年后蓉姊的心中竟被一个陌生人占了这末优越的地位!

  “不过蓉姊也不要太替他耽心了,现在干我们这样事的人,都是有几分危险的。你想从广东打到湖南,打到武汉,打到南昌,不知牺牲了几多人!而且施璜的不写信,也说不定是为的事情忙。……”

  虽然是在晓以“大义”,其实也不免隐隐地有点幸灾乐祸。然而因了这几句补充,蓉姊这才果然不好意思似的,把眼睛从丘立的脸上收回,又慢慢移到自己的脚尖上,暂时在那儿停住;约莫过了一会,胸脯一起伏,即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说:

  “这自然也是的。……但是你想我一个人流落在这里,怎样才好呢,丘立?现在又不好意思再回家去。在他离开南京的时候,我本想再去学看护,可是他一心要我到这边来。现在那个训练班既不想进去,你说干什么才好呢?”

  蓉姊慢慢把话收住,眼睛热烈地望住丘立,似乎在盼望一个主意,也象在说明自己什么都有些干不来。而这孤寂无靠的口吻,却使丘立的刚才的一股不快的感觉纷散了。他想蓉姊的确有些可怜;如果是自己,倒很可以去胡冲乱闯,但一个带了浓厚的小姐性的女子,却不能不是一个大问题。

  “对喏,”丘立想了想说。“像那些到街上去讲演的工作,就要有一副卖膏药的本领,——要脸皮厚;至于到机关上去当个科员,股员之类,也得要和许多人作无谓的周旋。这些都不是与蓉姊相合的。”

  就这末,丘立终于不曾说出好的意见来。原来在蓉姊周围的三个青年,只有施璜才能谋能行,曹孝植虽很能替别人打主意,可是一到自己的事,就顾虑百出,——就是说有些能言不能行;至于孙丘立则恰与曹孝植相反:关于自己的前程,他很能够去东闯西冲,而对于他人的事,他就有些茫然了。

  但毕竟刚才的话,却也说住了蓉姊的心坎。在他刚把话停住,蓉姊即欣然一笑,接着说:

  “是呀,连我见着那些女子拿起旗子在街上讲演的时候,我的脸就要红。你想四周都站满了男子,而且一个个都是那末一副尴尬脸,笑嘻嘻的,象看把戏似的望住你,那还好意思讲呢!”说着,蓉姊把头一掉,就低住眼睛望角落,好像面前真有几十只脸孔瞅住她,使她过意不去,而约莫一刻,才又慢慢回头过来,说:“隔壁密斯徐和密斯周也跟我一样,所以她们都叫我不去住那训练班,暂时就在这里读傍听——你说好不好?”

  “那当然也行。”丘立这时也才象终于发现了好方法而热烈地说,“横竖傍听正听都是读书,现在又不是要讲什么资格。至于说到经济方面,那总可以设法的,蓉姊赶快去办理好了。”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起一阵清脆的话声,随即有两个女子翩翩地走进来了。前一个正是刚才的徐若英,但现在已经梳妆停当,一件橙黄色的上衣紧紧箍住腰肢,下面细软的黑湖绉裙一走动便荡浪出一股风。后一个,当然就是那位密斯周,身才略为粗壮,穿一件自家裁制的印度绸的洋服。

  两个人进来都向丘立微微点头,但没有坐。密斯周笑迎迎的走去捏住蓉姊的手,顺便揌了两颗糖进去;徐若英则取一把钥匙来放在桌上,一面细声细气地向蓉姊说:

  “我们想上黄鹤楼照像去,一下就回来的。”

  说着便搭一只手到密斯周的肩上,密斯周也就伸一只藕般粗的白手臂过来抱着她的腰干的细瘦处,然后两个人一同轻轻地向丘立点点头,留下一阵粉香,飘飘地走了。

  ——小姐!丘立心里想。

  在充满了粗灰布军装的女子的武汉,这的确是一对少见的宝贝。然而两人的拥拥抱抱的样子,却一刹那间把他摄住,使他感觉异样的不安,刚来时,在窗外瞥见着的徐若英的睡态,这时又加了进来,他竟连蓉姊也不敢正视一眼。

  “密斯周真爱吃糖,身上总是随时都带着的。”

  蓉姊手心中摊了两颗粉红色的杏仁糖向他伸来,可是他几乎没有听清蓉姊的话。他只机械地站起来拈了一颗放到嘴内,开始机械地在房内走动,也机械地感觉口内有些甜。这时扰乱着他的心的,是那靠壁的床,床上雪白的蚊帐,蚊帐内打散了的锦缎被,和吊着的一簇鲜花,以及鲜花下的那幅还未消逝的幻影。

  为着逃开这一切,他终于两步跨出了房门,站到檐阶上去透了一口气。阶下满是绿青苔,靠围墙处长了几株野花,有两三只蜜蜂拼命在上面钻。太阳光多走了一程,但依然是那末懒懒地烘着,梧桐叶也静静的呆着,没有风。在这静寂中,忽然哗地一声响,不知从那间房泼了一盆洗脸水出来,水即刻象一条长蛇似的,向洼处慢慢流去,但乳白色的凝脂则沉淀在绿苔上,似乎在那里蒸发出一股女人气。一瞬他便见着从那泼水的房门先走出一个挂皮带的男子,后面一个女的跟着出来将房门一锁,便肩擦肩的走了。

  “一到下午,这些人便个个都出去了。”

  回头过来,孙丘立才见着蓉姊也站在自己背后,笑迎迎的望着那一男一女的背影。

  “这样好的天气,当然是大家陪恋人的时候了。”

  说着,他便把腰上的皮带一紧,随又踱回房来把桌上的军帽拿住。这种窒息人的空气,使他渐次不耐烦了。可是他也没有即刻走。

  “事情还没有忙完么?不多坐一会去?”蓉姊也跟了进来说。

  “事情倒没有什么了。……”丘立不自在地用力伸了个懒腰,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末,我们也出去走走吧,我晓得这样女孩子地方,是你们当兵的人坐不惯的。”

  “好吧。可是走什么地方呢?黄鹤楼那面有个首义公园,但里面又全是马粪。”

  “那就看战壕去吧,这或许会是你们当兵的人喜欢看的,听说蛇山那面还有些战壕不曾填,我也很久就想去看一下的。”

  “好的,你们当女孩子的也得去参观一下丘八们干的事。”

  两人就在这样谈笑中同了意;不一刻又走出了校门。一到街上,他们便见着有矮矮小小的一群,手拿着白旗子急急迫迫地向长街那面走去,旗子上现出什么讲演队的字样。想着蓉姊怕见女子讲演的事,丘立不觉侧面过去一望,恰巧蓉姊也在扬起头来向他会心微笑。

  “没有红脸么?”

  “单看见走着的,倒还不至于。”

  边谈边走,两人很快地到了蛇山脚下。这山并没有树,只象怪物似的,赤裸裸地亘在武昌中央,将整个城分成两半。山麓原凿有个地道作为两面的交通,但是一般人说有碍风水,现在早又填上了。跟在丘立后面,蓉姊运动着肥圆的身体,在一条小径上,吃力地向山上爬,而一遇坡路过陡,她简直匍下去攀住草根,有时更窘得要伸手向丘立求援。待快到山顶时,她已经双颊发红,喘得气咻咻的,额角上满是汗珠了。

  “嗳,真累人!”

  赶到丘立面前,她吐了一口大气,随又敞开领襟,取下汗帕来直摇。恰在这时,一股凉风吹过,将她发散着的热气,直送进丘立的鼻孔。两人就这末暂时站着休息。山下是阅马厂,广场上有兵在操,有人在走,俯瞰下去,就象一群杂乱的大蚂蚁。长湖就躺在侧面,水面满是浮萍,象盖上一张绛黄色的布。山上有卖甘蔗之类的小贩,也有三三五五的游人,而大都是那末一个背皮带的青年,后面跟着一个妙龄女子。太阳光依然强。但时时有凉风吹过,而且一扫着皮肤,就真象在上面“吻”,使人感觉爽快——身子轻飘飘的。

  可是这里并没有什么战壕。两人停了一刻,便又沿着山背,时急时慢地走去。沿途上,游人愈来愈少,他们两人也就渐成了“众矢之的”。在那些猜疑的眼睛之下,蓉姊渐渐有些不安,而前一次后花楼的女丐曾呼他们为“老爷,太太”,并又加上“成双成对”的肉麻的话的事,这时又陡地浮上心来,她不觉暗暗里有些不过意。然而就因此,却又不能不使她平空添了一番惆怅。她想着施璜既处在渺茫的情形之下,将来究不知成为怎样;现在虽有两位旧同学同住着,可是徐若英与密斯周两人间的分外的亲热,就足以说明她是一个多余的存在。这末大一个武汉——这末大一个世界,似乎仅仅有一个丘立,才是她目前的唯一的亲人了。

  蓉姊正萦回着这些复杂的念头,忽然前面忽有一个人走来抓住了丘立的手。那两道浓眉,那锐利的眼睛和那副严肃的样子,都很象施璜,只是那黑黄的皮肤,和满是灰尘的军服,与施璜的皙白的面庞,及青布长衫不同。

  “几时来的?”丘立向那人先问。

  “刚到不久。”那人回答。

  “住在那里?”

  “没有一定,——就要到前方去了。”那人声音很悲壮。

  “你呢?”这回那人返回。

  “暂时在保卫局。”

  “好的,——北京会!”

  那人慨慷地收回手,又向额角一举,眼睛射出一股有力的视线,与丘立作别走了,——一眼也没有看蓉姊。这不免又增加了她的孤寂之感;原来那些常目灼灼的望她的人,都是一种无赖子,在一个可敬畏的人的眼中,她竟是这样的没有一点存在。……

  不知又走了多少路,他们终于来到一个有树林的山堡上。举目一望,山下已经是城外,只见一片荒凉的丘陵,无边际的在那儿起伏着。这时头上的太阳忽被一块淡云遮住,一股野风吹来,四周的树叶子即刻瑟瑟地响。柔弱得与那肥胖的身躯不相称的蓉姊,顿加上了恐怖,几乎使她要紧紧地偎住一件什么东西。

  “呀,那不是战壕!”

  突然,丘立欢叫一声,踪跳前去,在那些矮小的杂木中间,蓉姊果然见着有一条壕沟,沿着山边蜿蜒展布;待她也慢慢排开荆棘,走上前去时,她见着沟内约有两尺多宽,三四尺深,这虽不怎样壮观,但也足以令她起一种严肃之感,——原来刘玉春的兵就在这样的沟中困守了一个多月!她正在幻想着兵士们怎样在里面放枪,又怎样被一颗子弹打流了血,沟内忽然有一个特别宽大而且向外凸之处抓住她的视线,并且那傍边还有一个似能容人的地窟。

  “那就是住长官的地方?”她指住问。

  “不是!”

  丘立觉得蓉姊问得好笑,但自己即先往沟内一跳,又埋着身子钻进地窟内去了。

  “蓉姊,快来看,洞里面还有亮的。”

  爬出来说着,丘立便伸一只臂膊让蓉姊抓住,再轻轻一牵,蓉姊也就滑下战壕来了。这时她才知道壕内的土壁,原也高过自己的肩膊,伸直了颈脖,仅仅够见一点地平线,一埋头,则全身都隐藏住了。她顿时感觉这战壕的神秘,同时也起了一些轻微的恐怖。

  “这是瞭望洞!外面这特别宽大的地方,大概是架机关枪的。”

  丘立在傍边这样向她解释。于是她先从洞口埋头一望,随也全身都钻进去了。窟内果然有光。正面的土壁上开了一个方口,从这口子望出去,山下的那一片起伏着的丘陵又展在眼前,可是这视景比在外面看时,却更加荒凉,更加可怕。她掉过眼来望洞内,洞内是冷浸浸的土壁紧紧围住她,而且因为自己的身体挡去了那方口的光线,竟突然变成异常黑暗,就象自己被关进古墓去了一样。也见不着丘立的影子。一幻想丘立这时会把她丢在洞内时,背上便是一阵寒毛倒竖,她即刻倒退出来了。幸好,丘立不特没有逃走,还在笑迎迎的望住她。

  “你也打过仗么,丘立?”

  胸口还在突突地跳,腿子也有些发软,于是她便乘势坐在壕沟内,问。

  “当然的。”这时丘立也对着蓉姊坐了下来,两手抱住自己膝头。“第一次是刚进黄埔不久后的攻打惠州,后来又打过了两次土匪。”

  “那时怕不怕呢?”

  “自然怕。但是只要打出第一颗子弹后,就什么念头都没有了,想着的,只是看怎样打倒敌人。顶可怕的,还是夜间放步哨。那时一个人就站在这样的山堡上,四周都是黑魆魆的,只要有一根茅草动,一片叶子响,心都要跟着惊跳一下。尤其是广东那地方的老百姓,几乎家家都藏有枪,而平时又分不出谁是好人,谁是土匪,所以在当步哨的时候,就随时都有被袭击的可能。”

  丘立说到这里,即把话截住,但一见着蓉姊带着幻想的眼睛,正听得入神,便又将身体略一移动,很感叹地继续说道:

  “啊,那时候——深更半夜——站在山堡上,真觉得有些凄惨!在四周一无响动时,一个人便常要抱住枪想起自己硬离开了家,想起离家后的苦中流浪,也想起现在的不知死活的环境,……那股味道,真是怎样也说不出!”

  但这时丘立真地不得不把话停住了。蓉姊听呀听的,忽然两颗眼泪扑簌地落到裙上,又即刻掉过脸去用手巾揩,而待再回转头来时,丘立见着那长长的睫毛还有些润湿,眼眶也是红红的。

  “怎么了,蓉姊?”

  丘立倾身过去,温和地问,心里暗暗吃惊。

  “没有什么。”蓉姊勉强露着笑意,说;但随又揩了揩眼睛。“我想,我们两姊妹全都是漂流人,可是你经过这两年的磨炼,总算已经好了,而我还是象半夜站在山头上,不晓得什么时候才得见天亮!”

  “但蓉姊不是已经有个施璜了么?”丘立的声音,不觉也有些抖颤。

  “你为什么又提到他呢!”蓉姊眼睛向丘立一眨;微微露出不满,想着连一个丘立也要故意疏远她了,“……你不想到我那时的境遇么?你走了!叔父回了省!跟着曹孝植也突然到北京,我硬着心肠挣扎出来,便即刻剩了他才算是你们的朋友,才算是一个比较可靠的熟人,可是现在也竟成了这样子!”

  蓉姊把话咽住,两人间暂时保持着沉默。而约莫一刻,蓉姊忽然移过身来,很亲热地捉住丘立的双手,轻轻地问:

  “丘立,你有女同志么?我给你做媒,好吗?”

  丘立立即感觉心跳,两颊发烧。跟着抖颤着声音,勉强问道:

  “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就是徐若英,——行么?”

  “不要!”

  “为什么呢?……不如意?”

  丘立暂时没有回答,只觉心里抖得更厉害。但终于一下反手过去热烈地捉住蓉姊的臂膀,毅然地说:

  “我一生都不要女同志,至少是在施璜还没有回到蓉姊身边的时候!”

  蓉姊猛一怔,痴痴地望住他,胸脯剧烈地起伏着,似乎暂时不懂丘立的话的意思,但随即眼睛一阵发花,无力地倒过去了。……战壕外似乎有虫声在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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