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碑十七

  时间飞跃似的向前奔踪,气候跟着由暖而转到热。同时地上也愈加咆哮,愈加沸腾,但自从阅马厂轰轰烈烈地送走了许多兵,随后华商跑马场又凑合过一次无万数的人后,这咆哮,沸腾也就由顶点而渐下倾,而渐混沌了。

  但在这时,远在北京的曹孝植,却由于孙丘立的一封信而热烈起来了。自从那一次受着蓉姊的一段不明不白的刺激而逃到北京后,他便无心过问一切,课外的大部份时间都是一面抱着失恋的心情来读诗,做文,借此发泄他的无聊的感伤,一面又象一个禁欲的修道,胡乱地读着哲学之类的书,想借此探讨其所谓人生的目的和意义等。就在种矛盾的生活方式中,他居然不难地渡过了两年的岁月。

  然而这一次的涛浪,却又不能不把他震荡了。他觉得这次的出师,不是“五卅”,“三一八”那类运动的空洞,中华民族似乎要在此时大大地翻一个身。所以他从前热过一时的心又渐渐活跃起来,而在得着孙丘立的一封长信之后,他终于决心由海路绕道南来了。

  象教徒朝拜圣地似的,一丢掉海轮,他便即刻搭上了长江船。这时,他以另一种眼睛来浏览两岸的风光,以另一种心情来接触船上的人物。尤其在第一眼看见那手臂上载有一个青天白日旗的士兵时,他几乎感动得快滴下眼泪。啊!被压迫了一世纪的中华民族,竟快被这些无名英雄解放出来了呀!这末一想,他便愈将这些灰衣人加以美化,视如神圣;每到一个码头,他都贪婪地望着他们怎样上下,听他们如何谈话;见着他们横冲直闯时,他以为这乃是革命精神的表现,见着他们偶与普通人闲谈时,他便想着这果然是与民为友的军队了。

  一面,在这些“与民为友”的军队中,的确又有人表现了两次革命的事实与他看过,所以他的感激,他的近乎“生的门塔儿”的乐观,便愈达于高潮了。第一次是:他见着了二层楼的甲板上有两个小兵背着与身子一样长的步枪,凭着栏干眺望,恰在这时,下面却有两个教会学校之类的学生,穿起打果尔夫球的装束在唱英文歌。于是两个小兵便不客气地叫“打倒帝国主义的走狗”,弄得那两个唱洋歌的家伙脸红红的,几乎要抱头鼠窜。然而这还不算;第二次在一个早上,他又在官舱客厅中见着了另一件不寻常的事。原来这客厅两傍的一二号房都是住的××人,而他们又是常要互相来往的。但同时船上的人又是那末杂沓,涌挤,特别是那些仅有一只网篮,一个被盖卷而并不买铺位的“革命”朋友,更占满了甲板,占满了甬道,也占满了客厅的四周。其中有一个还老实不客气把草席摊在一个东洋人的房门脚下,躺着。但事情就在此发生了;××人清早起来见着门前无路可走,不知有意无意,竟从摊着的席子上踏过了。哼,这还了得!

  “你生眼睛没有?”

  着军服的革命朋友翻身起来就不依;而且这来势使××人也象突然受了一击的兽,洼着眼睛,不知如何反噬,隔了一刻才勉强辩解道:

  “这……不是铺位,……是走路。”

  但这不清爽的国语更激怒了我们的斗士,一弯腰便从网篮中取出一条马鞭,随即簌的一声打在桌子上:

  “我这就不算铺!?妈的,你以为现在的中国人还怕你!干快给我揩干净!”随又转过身子,面向着大家:“你们看:帝国主义,蛮不讲理,那末宽的路,不走,偏要从席子上踏过;你们说该不该打倒!”

  大家不作声。但显然都有一幅幸灾乐祸相。这时××人缩住腰干,又喃喃了两句什么,可是桌子上马上又是簌的一鞭:

  “敢不揩!铺在地上的就不算铺,由你们压迫。妈的,帝国主义,敢说不揩!”

  继续袖子左右一捞,似乎马上就要动手。这可令××人真有九分惧怕了,然而似乎又丢不下脸来爬下去揩。就这末缩脚缩爪的,踟蹰了一刻,忽然见着他莫可奈何的,双手一拱,深深地向对方作了两个三不象的中国揖,同时嘴里也象在喃喃着道歉之类的话。

  但这情形似乎也出乎我们的革命同志的意料之外了,只见对面的揖尚未作完,他已经将身子一掉,疯狂地向着客厅内的人们欢叫起来了:

  “呀!大家请看啦,那!那!××人向中国人作揖了,××人……”

  一场天大事这才算完结了。

  曹孝植一面望着××人气青了脸,走回房内,颇觉得这个人与个人间的对待,未免有些过火,可是一想着从来受压迫的中国人,今天竟能够这样痛快地反抗,他依然不觉快乐得滴下眼泪。可不是,你们几时看见过外国人向中国人赔过礼,几时见过睡狮般的中国人这样翻过身,又几时见过古老的大陆曾这样活跃过呢!他兴愤,他感激,他白热地燃烧着血液,船走了一趟,他便觉得“圣地”近了一程。……

  当船终于在六码头停下时,他简直欢喜得快要爆炸。天上刚下过雨,路上是湿漉漉的,但他很爽快地将行李交与挑夫,自己再叫车子拖上栈房。江边一列列的租界房子往眼后溜过,但他觉得这些统是中国的了;河里一串串的外国军舰停着,但看来是那末渺小无力,没有往常的那末一股威凛气象;其中一只的甲板上,有一群水兵凑在帐篷下面奏军乐,洋鼓发出爆炸声,铜喇叭之类一齐象鬼叫,但他只轻蔑地一笑,心想:这都是死的进行曲;迎面时时格支格支的来了一串车子,上面的人把眼睛向他微微𥅴了两下,便又各自对过了,但他觉得这些人也统是极端地可爱。

  然而当他的心正在这末驰骋时,忽然车子一倾,即刻停住,一个兵伸手把拖柄捏住了。

  “你瞎了眼睛,是不是?”

  兵士用另一只手指着短裤上溅的泥浆,气汹汹地向车夫问。曹孝植一看,这原来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与车夫大小长短都一样,只是各人穿的衣服不同。

  “你要从这边擦过,我那来让得及呢!”

  年轻车夫一副窘象,站着。可是忽然咕喳一声,那兵一脚将车柄踏下,同时又恶狠狠地用手指住对方的额角:

  “那,你就居心搽我一身泥,是不是?”

  “那来居心呢!我给你揩干净,好不好?”

  车夫果然从腰间解下一根黑汗帕来,打算弯身下去揩。可是——

  “不行!谁要你揩!”

  推开对方,兵两手向怀内一抄,直挺挺的站着,一只脚依然死死踏住拖柄。

  “那,你要我做什么呢?”

  “不要你做什么。”

  只是不肯放车子。

  “我把钱给你,你去请人洗,好么?”

  车夫无法地揭开肚子,从褡裢内摩了七八个铜板出来。兵踌躇了一下,然而:

  “谁要你的钱,笑话!”

  这可为难了车夫,但更为难的是曹孝植。他不能象在船上看兵与××人闹那样来看,但也不知怎样加以排解。可不是,一面是革命的士兵,一面是劳苦大众,你能说谁的不对:他只好跳下车来了,为的是尽管坐在车上,颇有些难过。这一跳却发生了意外的效力;兵望了他一望,这才掉头过来向车夫说:

  “哼,我以革命军的‘资格’来不与你计较,下次小心些!”

  噢,以革命军的“资格”!若不是挂着这招牌,不还要大闹下去么?——两重人格呀!

  曹孝植一面坐上车,一面这样想,但不久也就谅解了:大概这人的信仰还不到地,也许这算是特别的吧;人多了,其中自然就有不顾小节的份子的。

  在旅馆中放下行李,账房便即刻拿着秃笔污砚来要他填履历,写保人。我也要人保?他想。但一念及这样的栈房当然不会知道他是来参加革命的人,便也就在簿子上填上了孙丘立的名字。

  “孙丘立”?这是什么呢?账房拿起簿子对着眼睛一瞧,迟疑着不肯走。曹孝植想:未必这还不够格么,是在保卫局干事的人啦!但果然不够格,账房瞧呀瞧的随即将簿子放下来,说:

  “请先生填个大家都知道的人罢。”

  “填个大家都知道的人?再大一点的人物,我就认不得。”

  “那就请改孙科好了。”

  孙科?曹孝植觉得这未免是在开玩笑。认得孙科,谁还来住你这小栈房!可是账房却一点也不似开玩笑的说:

  “不要紧的,大家都是这样。”

  说着便又把簿子摊给曹孝植看。果然,他翻开第一页,上面统填的是陈公博,顾孟余之类,再翻第二页,也全是汪精卫,孙科之流。这未免太滑稽了,一个全不相认识的人那能可“保”呢!他想。可是略一踌躇,他也终于照着账房的话办了。……

  午饭后,曹孝植便去访孙丘立。快遇着故旧,和快参加工作的两重喜悦鼓胀着他的心。待将名片交与传令兵后,他在传达室中简直一分钟也宁静不下来,而在孙丘立跑来抓住他的两手时,他几乎乐得滴下了眼泪。他很快活地走出了传达室,又经过一个长甬道才走到了孙丘立的房间。可是一打开门,他便吃了一惊,一直到现在的兴愤忽然消逝,几乎使他迟疑着不敢进去。但内面的女子却向他微微一笑,先站起来了。

  “啊,原来蓉姊也在这里?”

  跳动着心胸,他勉强这末打了招呼。

  “是的,密斯脱曹,有好久不见了。”

  蓉姊也略带局促,这末应酬一句。

  曹孝植没有敢正眼望蓉姊。他怕她那对黑眼睛在欢迎他,同时也怕在对他表示冷淡。他只拿着帽子在墙上找挂处,挂好了又望着丘立替他移动凳子,及打铃叫勤务兵之类。然而在与丘立谈了三五句之后,他又觉得应得和蓉姊谈点什么,才不致显出自身的窘态。于是他有意地望了蓉姊一眼,但蓉姊的眼睛竟意外地没有对他表示欢迎,却也无故意冷淡之意,只是漠然地坐着,似乎心思很沉重。

  “施璜现在在什么地方呢?”

  末了,他终于大胆地问出这样的话来,虽然连自己也不明白是在对丘立说,抑或在问蓉姊。

  可是奇怪的,是两人都暂时没有回答。孙丘立寂然地一笑,欲说什么又止,蓉姊则略把沉重的头一抬,但随又默默地低下去了。

  “他没有到这边来么?”见着这幅异样的光景,曹孝植不觉吃惊,再问。

  “唉,一言难尽!”孙丘立这才感叹一声,从凳子上站起来了。“蓉姊,你把信给孝植看罢。现在我们大家又在一起了,可惜独于缺少了他一个。”

  待曹孝植从蓉姊手中接过信来一看,信并不是施璜的手笔,而是另一个人间接通知与蓉姊的;上面原因写得不大明皙,但显然是说施璜已经死了。他不觉拿着信纸发抖,这意外的消息,一时在他的心上反应得太复杂了。啊!两年前的那末亲密的一个朋友,一个同道,而又是某种意思上的一个情敌,现在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信是几时来的呢?”

  抖颤着手指,曹孝植将信叠好,递回蓉姊,一面无目的地问。

  “大约到是到了好几天了,不过转信的人昨天下午才交过来。”蓉姊很阴沉地回答。

  “唉!真算是意外!”曹孝植埋着头在房中走了一转,随又坐下来独自叹息。一股追念友人的真挚的哀惋涌上心来,使他想着从前在暗暗中演的那幕喜剧的丑恶,可是转瞬又感觉惶惑的,便是现在竟又有了重演这幕喜剧的可能。真的,现在蓉姊又是一个孤独的人了,而且也同样地有着容易接近的机会!

  在这之间,丘立与蓉姊也暂无话,各自默默地萦回着一种复杂的感情。在曹孝植未到之前,蓉姊曾拿着信来对丘立哭泣过,当时丘立也几乎是陪着哭,毫没一点妒意;后来蓉姊又含着泪对他微笑,他也就赔着微笑。这一切,曹孝植都无从知道,更以前的事,他当然更是在梦中了。

  “孝植,你是暂住在栈房内面呢,还是打算另租房子?”孙丘立终于先打破了沉默,问。

  “我想暂时就住一下栈房罢,”曹孝植略为踌躇一下,说,“现在的根本问题,还是在决定一个工作。”

  “也行。那末我们明天去找一找上面负责的人罢。不过要早一点去,通常在八点钟以后,便不容易会着的。”

  “你说去找谁呢?”

  “一位国府委员。这是在广州的时候时常见面的。由上级机关去找,路数比较宽,而且工作也适当些。”

  知道并不是工作在等着他,而是还要他去找工作,曹孝植不免略略感觉意外,但一想这或许是孙丘立在为他筹划一个较高的位置时,便也就欣然承认了。于是一股希望心使他重新恢复了高兴,同时又因为蓉姊的在座而感着局促,便即刻与丘立约好时间,回栈房了。

  次日天亮不久,曹孝植便起床,洗过脸,走了出来。街上人还不多。天气依然阴暗,猜不定是晴是雨。后花楼一带渐渐凑来了贩菜的篮子和娘姨,一两个“大角子”的争执,开始着早市的热闹。待走进了独安里时,又是一片静寂,几家下等娼寮还关得紧紧的。穿出里,走到空地上时,空地的一隅有一匹野狗在另一匹的尾后紧追,紧闻。

  走进队里时,孙丘立也刚才起床。勤务兵正惺忪着眼,在慢慢地冲茶,打洗脸水。

  “还来得及么?”

  等着孙丘立洗过脸,漱了口,开始穿军衣时,曹孝植即耽心地问。

  “当然来得及。”

  孙丘立说着即伸手把床头上的表拿到耳边一听,随又将机械上了几手,放到怀内,这才开始挂皮带,穿皮鞋。

  “现在还不到七点。只要在八点钟以前,大概是在家里的。不过因为上公馆去的人很多,所以我们才早点去的好。”

  走出房门时,孙丘立又这样追加说明,可是这时曹孝植却反有些不快意了,一股久已成习了的自尊自傲心突然涌现出来,几乎使他失掉了继续前走的勇气:这末一大清早就上私人的公馆,那不与钻营猎官之辈无分别了么?为何一个革命地方也会有这末一套!……但幸好,不久他的理智即告诉他:别人之不曾来欢迎他,乃是除了丘立而外,没有人知道他到了此地,而且他自身的上私人公馆,也不是为的要获得一官半职,而是为的要参加革命!……这样,他的脑中便又开始计划着见面时应谈的话,而终于跟着丘立坐上了黄包车。……

  不一刻车又在一家大石库门前停下来了。一进门内,天井的角落上停了一部半新旧的包车。待走上一个长石梯后,这才是二楼的会客室。室内没有华丽的摆设,只是靠南窗前的一张大餐桌边,已经坐上了好几个人,还有两个在屋中轻轻地踱来踱去的。曹孝植下细一看,大家都是一样的年轻伙子,但大家都一律穿着军装,似乎对于自己的一身长衫,颇有一幅瞧不起的神气。待孙丘立拿了他的名片进去后,他只好局促地在餐桌傍边坐下,希望着即刻会了面,逃开这些可厌的眼睛。

  移时,孙丘立果然从里房出来了。曹孝植心里一喜,即刻站起来,预备跟着进去。可是孙丘立很抱歉似的,说:

  “还要等一下,里面好像忙得很。”

  于是他只好又坐了下来,脸也跟着红了。……

  望着,其余的候见者,都一个个地先后进去,而又一个个地先后走了。座上时时有新进来的人补充着。在这期间,孙丘立常常焦燥地进去打望,但每次都又是一副抱歉的脸孔走回。

  不知几时,曹孝植忽然注意到后来的人也在先他进去,而且也在楼板上踏着洪亮的皮鞋声,得意地先他走了,可是老没有到他名前的份。

  “这些都是来找工作的么?”他终于忍不住,偷着向丘立问。

  “不是,都是来报告工作的。”丘立回答。

  难怪!曹孝植暗暗地想。一念着自己的会见,大约要落到最后,他便率性拔开旁边的落地窗,走到凉台上去望街。可是街上老是那末些黄包车往来,车上也照例多坐着那些抱皮包,挂皮带的青年,并没有什么稀奇事能转移他的焦燥的心。他几乎想即刻打转了,但刚一掉头,隔壁凉台突然露出一幅艳景,才勉强把他留住;一个少妇披一件粉红色的薄睡衣,懒懒地踱了出来,对着空中吐气,而风一拂动睡衣,便将赤裸裸白脚干一直裸露到大腿,使人见了心摇摇的。

  “真象一个私娼!”

  曹孝植猛一惊,急回过头来,原来是孙丘立站在自己的背后说话。于是他又红着两颊,与丘立一同折回房内来了。

  房内这时只剩下三五个人,而且楼下似乎已再没有人补进来了。壁上的挂钟的时针快指到八字。曹孝植真有点过意不去,这样地等候会人,还是生平的第一次!望着剩下的三五个人也快要走尽了;孙丘立似乎也不好意思再进去探望,只陪着他在餐桌旁边死等。

  约莫在八点十分的时候,“主人”终于忽然亲自走出来了。原来是一个着长衫的斯文人。一见着孙,曹两人一齐站了起来,他便欠着身子,连连点头,但忽又慌忙地一倒拐,竟走到对面一间小房中去,从衣服架上取了一顶帽子拿在手上,而且似乎即刻就要走出房门。

  “这就是想要会委员的曹……”

  孙丘立着了慌,即刻赶上前去迎面拦住,曹孝植也马上跟了过去,但“主人”乘势将帽子往头上一戴:

  “请去找青年部长,我那边就要开会了……”

  说着,便象躲账一般的,强着走下楼去了。这意外的场面,把两人都呆住。曹孝植的脸孔更由红而转青,前额上的两股静脉飞胀得象蚯蚓。

  “这样忙!……”

  过了很久,孙丘立才勉强说出了这末一句,可是曹孝植也几乎没有听见。他木偶似的回身过去拿住帽子,又木偶似的与丘立一同走出了公馆门。他深深地感觉受了极大的侮辱,又深深地感觉对不住自己;自己从不曾上过私人的公馆,而这第一遭竟演了这样的丑态,而这第一遭竟把过去的高洁毁坏尽净。虽然是闹热的街头,但他看得见的,只是那委员临去时的一刹那的光景,听得见的,也只是那“找青年部长去”的一句话。找青年部长?为什么要再去钻营呢?为着革命么?革命而须得自己去苦心钻营,则这革命也就不稀罕!这末一想,他的对革命的心简直由忿怒而变为诅咒,由白热而一降为冰点了。

  这时孙丘立也默默地感着不快。他想这位委员也太岂有此理了。既然无时间会见,既然是那末一句话,何不早对自己说明,何必使人空等这末一场呢!假如是另一个人,也许不把这当一回事,可是曹孝植曾因被叔父说过一句“无学生的礼仪”的一句话而遂永不上叔父之门的那种性癖,一定是对此感觉难受的。

  “我们还是坐车罢。事情可以不必忙;现在先到我那边去吃了饭,再慢慢决定好了。”

  走到十字街口,孙丘立才站下来带着安慰的口吻说。

  “你那里也可以不必去了,现在我很想回栈房去休息一下。”

  曹孝植样子很颓丧。因之孙丘立颇觉得不忍即刻与他分手。而在略一迟疑之后,他终于提议道:

  “好的,那我也就一同到栈房去。吃过饭后,我们还可以到血花世界去玩一下。”

  曹孝植似乎已懂得了孙丘立要陪伴他的好意,便也点头承认了。……

  栈房在靠近河边的河街。街上满是苦力们在扛抬荷物,和行人们的性急的乱窜,——闹杂,扰攘,简直比后花楼一带还甚。

  走进房内,房内也异常昏暗,狭隘,一不留心,脚便要踢着板凳,撞着桌子。曹孝植让孙丘立坐在床沿上,自己便去叫茶房打水,顺便又把门外的电灯机关扭开,丘立这才见清了房内的一切:被盖卷在角落上还没有打开,小皮箱斜搁在靠壁的木凳上,只有一只网篮的肚皮被抓开了,——内面现出旧书本,脏汗衣,破袜子……一股凌乱不安的气象,又使丘立想起了自己从前在凤台旅馆中流落的样子。

  “怎么不找好一点的地方住呢?”

  待曹孝植转回房来,丘立不由得这末问,同时又顺手把后壁上的窗子打开,想透一透气,可是窗子竟紧对着邻家的砖墙,墙脚下一股小便气直冲上来,使他即刻又关上了。

  “原来就没有预定久住!”曹孝植很销沉地说,“其实这都是我估量错了:我老以为这边是事情在等着人,谁晓得来了过后还是要自己去找事。”

  “倒不是什么估量错了,孝植,我的信上不也是那末写的么。”丘立依然是抱着歉意和同情说,“不过,老实告诉你,现在是时间差了,一面是许多事情都已固定下来,一面却又是许多事情在起新的变化。”

  孙丘立随即靠身过去,低着声音,细说了很多事情,又解释了今天的那位委员为什么是那末忙,曹孝植的脸上望着也就渐显出惊异,这惊异一瞬又转成了更大的幻灭。

  “是的,我不能怪什么人。”他终于叹息一声,打断了丘立的话,“可怪的还是我自己,现在我根本是一个局外人,即使来早一点,我想也差不多。可不是,这两年来你们都在努力,而我却是过着脱线的生活,所以现在当然一切都是在梦中,一切都赶不上。……同时你也晓得,我素来是恨贪官污吏的,我不能混到那一面去;但唯其如此,我不能不暗暗地感觉有很大的悲剧在我的前面,因为将来会是到处都没有我。”

  曹孝植愈说愈真挚,但话声也愈说愈低,末了几乎成了感伤的调子。这突然来得这末快的消极,简直使孙丘立觉得不可解,他不知前两年曾以奋斗相劝的人,为何竟有了今天这样的一调。……

  好容易这时茶房才拎着开水进来了。一进门,他眼睛先往点着的电灯一望,然后才冲茶,而在问过怎样开饭等后,便又出去“喳!”的一声将电门开上了。

  “小栈房真讨厌!”

  孙丘立忍不住这样骂了一句,便又乘势劝曹孝植即刻在外面另租一间房子住。在两人商议了一会之后,他们便决定将午后到血花世界去游玩的预定时间,用来寻找出租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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