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碑十二

  大约是一九二七年的三月初的时候,汉口后花楼独安里的一个军队住扎处内面,出现了孙丘立的姿影。他暂时的一进一出,都受着营内的那些从不曾出过操,更不曾打过仗的军队的尴尬的视线,而他对这些腐败到极点的黑色制服的家伙,也暂时不能不取一种戒心。他知道与他同时派到“保卫队第一队”去的一位同学,刚去接事时,便被几个原任的分队长一阵拳头和板凳,打得躺在营内,动弹不得,而且事后也无从捉拿凶手。他被派进来的这“保卫队第二队”,虽因为他是补的分队长的缺额,还不曾对他用过全武行,但原任队长则老是不正式地发委任书与他,使他整天不清不白地躺在队里无事可作。……

  这一天,他也闲得腻极了;队里除了听得着吹吃饭号而外,便只有那些流氓队伍的拖鞋响,和偶然哼来的京调声。

  他望望他的房间,房间是空洞而黑暗的。杉木板子隔成的墙壁上敷了些旧报纸,潮湿的地板已腐烂了几个大洞。靠左壁是一个小得可怜的茶几,茶几上一把瓦壶呆呆地坐着,让两个土杯子死守住它的嘴子。两只板凳上搁了几块杉木板——算是他的床,床边一只网篮叠在一口藤扁箱上——就是他的全部行李。

  至于他自己呢,则身上的一套不合式的西装已经皱得像猪肝,一件洋布衬衫当然也污脏得不成样。为着要从海道通过上海的原故在广州特别丢了灰布军服,在朋友处临时凑成了这末奇怪的一身,但一直到了汉口,还无法换下,而这想来也是受着那些兵士侧目的原因之一。

  外面,从早上就下着的蒙蒙雨,这时仿佛停止了。可是天色仍是异常昏暗,这长江中部的大都会,又是多雨而薄寒的季节。

  一股郁积不快的心情,使他终于不能忍耐这死沉的房间,他要到那活泼而热闹的街上去走走,同时也想过江去看看龙华,——这位一同到广州,又一同绕过上海而到武汉来了的朋友,现在还住在旅馆内面,不曾派有工作。于是他写了一张“假条”送到队长室去后,便提着一个小钱袋走出外面来了。

  队门口两个卫兵似乎对他要理不理的,但也终于勉强行了一个立正礼。门外有一个宽敞的场子似乎就是操场,但却始终乱杂杂地堆满了垃圾及瓦砾之类,而且在这新雨之后,更是满地的污黑泥浆,只有歪斜地铺着的一串方石板,才可以勉强踏脚走过。走完了这幅空地便是独安里,里内多是住着下等窑子,现在,那些“野鸡”们都愁容满面的靠在门口上梳头。穿出里口才是后花楼,这时街上突然现出许多的人在挤,在撞,而在各色各样的长衫中间,还夹杂了不少的灰布军衣人——这就是刚到不久的北伐军。

  暂时站在里口上躇踌着,孙丘立不知先向那里走好。可是一瞬他的脸孔便泛上微笑,象忽然想起什么心事似的,终于由一条小巷向前花楼走去了。是的,“前花楼,凤台旅馆”——这一生中最值得纪念的地方,他突然想顺便去看一下。在那儿他几乎病死过,在那儿他曾半夜起来偷过冷饭吃,在那儿他曾演了不少滑稽的悲喜剧。那时也是这样阴多晴少的苦人的天气,那时也住在这末乱杂的一带。可是那时他的心境是惨淡,是黑暗,是绝望,而现在则是满怀着前途与奋斗,满充着希望与光明了。想不到才经过两三年的光阴,自己竟能有这末一个大变。

  不久,凤台旅馆终于出现在眼前了。依旧是那末两朵灰白色的砖墙,依旧是那末几步不高不低的石梯。门楣上也还是挂着那块绿褐色的招牌,招牌上也依然爬着那几个褪了色的大字。一切都没有变动。只有那曾很早就要放出起货落货的闹声来将他搅醒的隔壁的一家英商海产堆栈,这时似乎也因英租界的收回而把两扇铁门关得紧紧的了。他含着复仇似的眼睛审视着这一切,同时也就想起了一大串的人物来。是的,当时这里曾有一个威胁过他的王金华,也有一个从苦难中把他救了出来的田焕章。这时他站在街上真想再进去看一次,但忽一转念,他终于只笑了一下,便掉头向一码头走去了。

  从一码头搭上轮渡,又在汉阳门挤上了岸,他便到斗级营龙华所住的小旅馆去了。……

  “嗳唷,真是要快找女同志才行!”

  开门进去,龙华正躺在床上,而一见孙丘立时,便翻身起来无头无尾的这样说;眼睛上还现出两道红圈子,似乎是在夜间失了眠。

  “丢那妈,我以为你病倒了,原来还是在想女同志。”孙丘立打着黄埔腔,说。

  “倒不是我想。是隔壁房里天天都有人带起女同志来开房间,而且一来就要工作到天亮,真是闹得一点也睡不着。”

  “那有什么了不得;另外搬一个地方就是了。”孙丘立坐下来笑着说。

  “工作久不分配下来,搬到那里去?若说仍然住旅馆,那就什么地方都是一样。”

  “那末就暂时住到我那里去罢,独安里‘野鸡’是有的,但幸好还没有女同志。”

  “吊二郎当!当心女同志们听着你这话不依。”

  龙华说完一笑,惺忪的睡气似乎也就醒了一半。于是他又拼命打了个呵欠,即站起来到门外去叫茶房泡茶,打洗脸水。这时孙丘立无意地听着隔壁房门一响,随即传来了一阵女子的肉麻的嘻笑,而且中间还夹杂了些“同志”,“革命”一类的话声。丢那妈大概又是什么“革命不忘恋爱”吧,怪不得龙华在这里睡不着!但他的眼睛一转,壁上一套军装便把他的注意力转移过来了,——他想,龙华几时竟先扒着了这家伙!自己的这一身奇怪的样子也得赶快设法才行。……

  “听着么?”龙华走了回来,将大指拇向隔壁一跷,扮一个苦笑的脸孔,“今天这早就来了!”

  “叫你搬,你又舍不得那出‘隔壁戏’!”丘立也扮个鬼脸,忍不住笑了。

  “真的你那里可以住么?不过我怕隔两天打起来了,就连我也打在内面。”

  “叱,这末胆小,谁叫你来当兵!”

  “说正经话罢,我耽心着你进去也要挨一顿板凳的,现在里面的情形究竟怎样了?”

  “情形么?——那些流氓痞子见着第一队的人蛮干不成功,现在似乎不敢乱来了;不过现在我根本还是补的分队长的缺,将来若上面实行根本改组时,那就说不定也会有一场乱子。所以你假如是怕打的话,我也就不劝你去。”

  “队长是个怎样的人呢?”龙华一面洗着脸一面问。

  “据说是从前玉帅部下的一个团长的马弁;今天我递假条去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抽大烟;人到满客气,只是扣着我的委任书不肯发。”

  “为什么呢?”

  “傻瓜!迟发一天他就多赚我一天的薪水。在这种时候,他还有不拼命抓钱的。龙华,算你运气好,你差一点不是打死,也就是快办移交的时候了!”

  “什么?”龙华呆然地望着丘立,暂时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

  “还不是!”孙丘立打趣地一笑,才又继续说道,“假如那年我早走了几天,或者你再迟来了几天,你不是已经到洛阳玉帅那里当子弟兵去了么,今天那还能睡在这里想女同志!”

  龙华这才明白过来了。孙丘立原来说的是那年在南京时的事。

  “是啰,一个人到走投无路的时候,差不多什么事都想干一下。”龙华的发胖的脸上,颇觉不好意思,似乎听着了一生中的大污点。“你想那个时候几苦人!在书店里是吃冷饭,睡板凳;我还记得那次同老板的闹架,还是为倒夜壶起。他妈的,在外面受了一场践踏,回家去还要挨老头子的臭骂……”

  “莫谈老头子!”孙丘立似乎也跟着想起了一件感慨事,“他们那一辈人真是又好气,又可怜;前两天我写了一封信回家去通知我已经到了汉口,你猜回信上是怎么说的?……寄钱!寄钱!寄钱!”并没有待龙华的“猜”,他便一直说了出来,跟着又是一阵苦笑,可是笑声方罢,便突又带着严肃的气色说:“其实,老龙,你我如没有曹孝植这个人,恐怕都不会有今天,所以我对家里老头子的好感,老实就没有对曹孝植来得多。现在我们都到了这边,我很想写信去约他也来。”

  “是的,那真是一个肯替朋友帮忙的好人。”龙华注视了丘立一眼,但在略一沉思之后,便又迟疑地说道:“不过我看他的书生气太大,未必干得来我们这一套。”

  “那有什么要紧,天下事又不是要个个都当丘八;依你说来,书生就完全无用了!”孙丘立满心不然地反对。

  “不是说书生完全无用,但你不是说过他到了北京以后就什么都没有干了么?”

  “在那种环境中你能够干什么,尤其是在北伐军到了汉口的现在。所以就据这一点,我们也得使他赶快来。”

  这时隔壁忽然又爆发了一阵女子的无忌惮的欢笑,把两人的谈话就这样打断了。其余的各个房间,也老是那末一群群的男女在不断地进,不断地出,——老是那末彼此高声地呼唤着,谈笑着,似乎个个都是富于青春,富于力,而且虽在这样阴沉的天气中,也似乎充满着满心的太阳。

  外面的活跃跃的空气,又使孙丘立感着室内的沉闷,于是他站起来,打算走了;但忽一转眼,刚才见过的那套军服又在墙壁上牵引着他,于是他忍不住一面伸手过去取,一面笑嘻嘻地说:

  “喂,几时手干比我还长了些?这个我拿出,你再去抓一套好么?”

  “刚合身的东西你拿去?”龙华着了急,急伸手过来按住。

  “叱,这末吝气!工作都还没有派定,你就一定用得着这东西么?”

  “谁说用不着!穿起这东西,再马虎挂上一个同学会之类的徽章就不用买轮票;你要拿去,你就得贴我的过江钱。”

  孙丘立放了手,龙华即刻将军服宝贝似的,挂回原处,但随又难乎为情似的说:

  “不是我舍不得;南湖的学校那面多得很,你要,你干快去找一套好了。”

  “有熟人在里面么?”

  “我是在街上碰着韦志成——他在里面当排长,但说不定还有其他的同学。”

  “韦志成?‘韦草包’么?”

  孙丘立马上想起了那位下巴长长的,说起话来总是口水滔天的同学来。人倒满好,只是有点爱在女人面前闹笑话,所以相熟的同学就给了他一个“草包”的绰号。

  “对了,”龙华说,“我这一套就是向他借的。”

  “好的,我们一道去罢,趁你是去过的。”

  龙华迟疑了一下,但终于同意。一瞬便有两乘黄包车向着两湖书院的旧址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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