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碑二十

  两三天后,后城马路的汉江楼内,先到了孙丘立曹孝植韦志成三人。餐馆中人客很少,他们占据着三楼上的一间临街的房间。

  这时房内只有几盘水果寂寞地摆在桌上,天花板上一只电扇,无气力地在空中画着圆弧。孙丘立在这电扇下吹一阵风便间走出凉台上去探望,望了一回又转到房内来闲踱。韦志成靠在茶几侧边嗑瓜子,一面问着曹孝植明天何时上船,船票,行李等是否弄妥。可是曹孝植坐着不大说话,只带着焦灼的眼睛,无目的地望望东又望望西,似乎对傍边韦志成的问话,也颇嫌噜苏似的。

  突然,楼梯上一阵响动,走进来的是龙华。额角上流着汗珠,圆圆的头上,直冒着白气,一见着孙,韦,曹三人时,似乎自己真象来客一样,踟蹰得不知怎样打招呼,而在解了皮带,宽了衣服之后,便呆滞地坐了。房内显然并不曾因他而增加了活气。

  首先感着不耐的是韦志成。望着孙丘立再次走出凉台而又踱回来时,便突然站起来将瓜子壳往地板上一吹,问道:

  “现在只等你的姊姊了,是不是?”

  “是的。”孙丘立答着,顺便也伸手到茶几上抓了两颗瓜子,可是随即象想起了什么似的,掉身转来瞅住韦志成说,“本来一定出席的就只有这几个,可是今天也许有你意想不到的一个人要来。”

  “是男的?还是女的呢?”韦志成即刻问道。

  “徐若英!大概是同性恋已经厌了吧,那天我去邀蓉姊时,顺便也请了她同那位密斯周;密斯周当面推辞了,可是她居然说如果有空,一定陪着蓉姊来。老韦我看这正是你的好机会。”

  “哈哈哈哈!”孙丘立刚一说完,韦志成便突然纵声狂笑,可是这笑声,依然是象从前在路上将徐若英的事告诉与丘立时的那样绝望,那样使人惊异,而在笑声一断,便又勉强止住流到嘴角边的瓜子浆,翘起扁长的下巴道,“算了吧!咱们大家都是要走的人,谁还高兴来闹这些玩意!不过今天有个把小姐来点缀一下也好;咱们丘八的生活素来就干燥,现在大家又快要走的走,散的散,若这最后的一次,聚餐都还吃得不痛快,那未免太那个了。”

  “老韦,我看你尽可以不必走;将来的差,大概是撤不到你面前来的。”

  这时龙华突然插进来老老实实的说。

  “吃!莫这样瞧不起老韦。”韦志成略带颓废的脸突然转成愤怒,仿佛龙华的话,万分地伤了他的自尊心。“将来你们若见我老韦不走,尽管把我的名字倒起喊。你以为不撤差,我就没有生脚了么?老韦虽然不是怎样的革命家,但也有一股硬劲。哼,笑话!”

  这一段意外正经的话,竟说得龙华脸红红的不好再问了。孙丘立则知道韦志成刚离开两湖书院时的那种牢骚又要发作,便急将话岔开,笑着说:

  “好了,老韦,我拥护你刚才的意见:大家痛痛快快吃一餐,不准说起这些扫兴的事。书上常常说英雄失了意都离不开女人,我看你今天还是不要放过了这机会,免得再去寻勤务兵开心。”

  “拿来当成勤务兵,逗着玩一玩是可以的;要去恋爱,老韦可没再有那附闲心肠。”

  说着,韦志成带着鄙夷的神气狂笑了。

  这时曹孝植沉默地坐在旁边,不大听三人的话。事实上,他今天知道蓉姊要来,而早就在感觉不安。自从到汉口后,他曾几次想过江去访问,都为他的怯懦心所阻,同时,当时参加工作——对事业的一缕的希望心和房东的一个奇怪女子的意外的纠缠,也勉强将他的对蓉姊的追求抑制住了。可是及到最近的一切过度的失望,使他的一缕不断的爱念心却又猛烈地抬头,而且他以为这次的创痛,只有一个蓉姊才足以为医治。但是可憎的性格!残酷的环境啊!可惜一切已经晚了,已经迟了,剩下的,只有今天最后的一面!……

  曹孝植正萦回着无聊赖的心情,又象期待着什么似的。坐着,忽然楼梯上起了一阵轻巧的皮鞋声响,茶房引了两个女子进来,正是蓉姊和徐若英。这时大家一齐回首过去,只见蓉姊穿一件白色的印度绸旗袍,走进来向各人温和地点头,徐若英则照例穿着绛黄色的上衣和黑湖绉裙子,细眉细眼的紧跟在后面。继续着一阵椅凳响动和各人的招呼声,房内的沉郁的空气,这才象得着一股新风,立刻活泼起来:韦志成首先勇敢地走去与徐若英说着“今天怎么舍得出来”一类的打趣话,使对面脸颊发红,曹孝植站起来迎着蓉姊,象有很多话要说,然而结果只不自然的问了声好,便又坐下来了。

  在这中间,两个茶房也正忙着摆席;四碟水果先撤到茶几上,台布一换,几大盘凉菜便占住了圆桌的中央,让乌骨筷,高脚杯之类守候在四周。不久,在孙丘立的一声“请坐”之下,大家便围过来拉了一张圆凳坐下。跟着茶房便在每人面前斟了第一巡酒。

  这时只见孙丘立的旁边坐的是蓉姊和徐若英,两人都规规矩矩的,口内嗑着瓜子响;徐若英下面正是韦志成,早先挟了两块凉拌肉到口里,伸出长下巴来大嚼;韦志成隔壁坐着曹孝植,他却很少动筷子,只时举起热灼的眼睛,望住正对面的蓉姊;曹孝植旁边坐着龙华,这也一面嗑着瓜子,一面眼睛在各人的脸上打转。

  望着第一盘热菜很快的上席了,样子是虾仁炒鸡丁。韦志成摸住筷子想即刻动手。但这时孙丘立忙端起酒杯来止住:

  “喂,老韦,莫老发挥你的‘五皮’主义,大家一同干一杯后再说。”说着将杯子向众人面前一绕,大家也就各自端起酒杯,呷了一口,放还原处。然后才一起发动筷子,吃了起来。

  第二盘是红烧海参。只有韦志成很饕餮,不断地转动着扁长的下巴,嚼得嘴角流油,一面还常常回头过去劝密斯徐不客气,说与丘八们一道吃饭,小姐客气是来不得的。徐若英的确也该劝,她轻轻地挟了一筷子后,不是要把嘴唇舐两舐,就要取出小手巾揩两下。至于孙丘立则象真主人似的,时时批评口味的好坏,说天津馆敌不过广东菜,一面又与龙华等追怀着从前由黄埔进广州时,一定要到半斋川菜馆去大吃“豆花”,说那时把“豆花”吃完了还要涌进厨房去把“膏水”都喝尽,以显示黄埔生的“五皮”之一的大肚皮。

  这样,菜一碗一盘的上,酒也一巡一回的喝下去。……望着大家的脸都有些热刺刺的,而杂乱的谈笑也愈渐生风起来。有时他们常拿徐若英来作中心:孙丘立说今天只有密斯徐是客,蓉姊则劝她与同住的密斯周带菜转去,于是韦志成乘兴说她与密斯周是同性恋,而话一转,则又说自己与徐是小同乡,要特别奉敬她一杯酒。……但除了这些戏谑的谈笑而外,有时也谈到正经事:龙华一面挟菜,一面兴奋地说自己前两天在街上见着有人发传单,待检来一看,原是某主任临行的宣言。韦志成说起许多人已经东下,孙丘立则很感慨地说想早些回广州去喝“双蒸酒”。

  可是,这时蓉姊忽然注意到了曹孝植对于这一切的谈话似乎都不发生兴趣。而大家也象无意中忘去了他。她见孝植往往刚一动筷子,便又即刻放下,只是一对焦灼的眼睛,在胀着青筋的额角下面,忧郁地转动,而这眼睛偶一与自己的碰着时,便又突然地闪亮,似乎有很多委屈的话要说。蓉姊觉得这闪亮的眼光有些害怕,但对那焦灼彷徨的神气,也暗觉得有些可怜。

  “密斯特曹明天就要上船了,应当多吃一点菜。”为着诱起曹孝植也多参加谈话,在茶房送上一盘波罗蜜羹时,蓉姊便随便想出一句话来说。

  “对了,我们得一齐来敬孝植一杯酒,祝他沿途平安。”这时孙丘立也忽然想起孝植好久没谈话了,便一面附和着蓉姊,一面邀着大家举起了酒杯。

  但这时曹孝植突然站起来了。他象异常受了感动似的颤着声音道:

  “感谢大家的好意!但说敬我,我实在不敢。第一大家都在努力,都在奋斗,现在虽说也快要走了,可是走也得有个目标。至于我,则惭愧得很!来既白来了一场,而走也是无所谓的白走,一切都很漂渺,一切都像幻影一样,所以倒是我应得先来敬大家一杯,祝大家今后的努力成功。”

  “那算得什么,孝植;”丘立即刻说,“这一次不过来得时机不好罢了,将来需得你们有学问的人的时候正多呢。事实上今天除了老韦和密斯徐而外,我们都全赖着你的力量的;从前在南京的时候,若没有你的帮助和指导,我们决不会有今天的。”

  “好了,大家别客气;我们就同时干两杯罢,”韦志成端起酒杯性急地说,“一杯作为与曹同志饯行,一杯就算我们大家喝个痛快。”

  众人赞成了。于是一同站了起来。曹孝植在大家陪同之下,很感动的满地喝了两杯。

  “其实孝植这次并不算白来。”坐下之后,孙丘立眼望大家,像要说出个什么来。“他刚到了汉口,便意外得着了一个女子热烈的恋爱,只可惜这女子太配不上了。”

  “那好极了!咱老韦偏遇不着这样的好事。”韦志成象等着一样,即刻鼓噪起来。“我想曹同志与我们丘八不同,一定有许多恋爱故事的,现在就请讲一个出来,免得我们这场酒喝得不够兴。”

  “可是恋爱孝植的这女子并不是那些穿军装的女同志,倒是一个十足的闺阁小姐。”丘立又说。

  “那更有趣!我倒不想听那些今天闹追求,明天闹倒戈的女同志们干的烂调,倒想听一点有特殊风味的。”

  “要有特殊风味的就请你讲你和勤务兵的恋爱好了。”

  “好,我讲!”韦志成桌上一拍,顺手将坐凳往后一移,兴致益被挑动,“那我们率性每人都讲一个。但是话既从曹同志身上起,应得从曹同志处顺次讲下去,不讲的是狗!”

  曹孝植脸红红的,不作声,但终于望了望蓉姊,说,这原是一件片面的事,所以说起来也没多大趣味;丘立既然晓得,那就请代讲好了。

  “好的,我替他讲。”为着不致使曹孝植受窘,丘立即刻承认了。韦志成虽然一次反对,但为着要急于听故事,也就无异议。桌上先静了一刻。徐若英还未听就早红了脸。于是孙丘立这才有声有色的先说那房东女儿是怎样的穿的大长裤,怎样的梳着油松辫子,怎样的偷眼看曹孝植,怎样的想找孝植的文凭看……及至说到女子怎样的走进了房,又怎的拿出那一串圈圈的纸条及金戒指来求婚时,大家早已经是由嗤嗤之声转成了前弯后仰:韦志成笑得敞开扁嘴巴,几乎喷了一桌,徐若英笑得抬不起头,急取手巾出来拭眼泪,蓉姊则一面笑,一面用手巾蒙住嘴,又暗暗瞧住曹孝植,孙丘立这时也跟着笑得讲不出话,龙华的笑声,也特别比往常高。

  “好了好了,”笑了一刻,韦志成才喧闹的站起来举起两手往下直按,“这回该龙华讲了。”

  于是这才勉强止住笑,一齐望到龙华身上。原来龙华是喝一点酒便要上脸的,现在又加上害臊,所以双颊简直象关爹一样。

  “我有是有一个,但也不是女同志的。”他说。

  “快讲!谁要听狗屁女同志的。”老韦即刻在一旁催促。

  “那还是我在南京书店里当小伙计时候的事。”龙华迟疑了一刻说,“那时常常有一个女学生到店里来买书,人生得真漂亮。后来我把她的学校和姓名也探出来了,想了几天,我终于在夜里偷偷的与她写了一封很长很长的信。但是这封信现在还搁在箱子内面,一直没有发出去。……”

  “还有呢?”老韦性急地问。

  “信都没发,还有什么。”

  “哈哈哈哈……真没出息。”

  众人正聚精会神的,听得起劲,殊知竟得这末一个下文。然而大家却反为这个下文大笑了。笑声一完,老韦又提头嚷道:

  “好,也算他怕死(pass)过去。这回是孙丘立了。”

  但是孙丘立却推没有恋爱故事愿意喝三杯罚酒,而且说着就要端起杯子来预备喝。这可使得龙华,老韦两人忙起来反对,说不能够谁先破例。这样,于是两边开始一推一劝,闹得份外嘈杂起来,连茶房送上来的清炖鸡都没人理。后来,在正不可解交时,韦志成突然站起来大声嚷道:

  “好了,你说你没有故事,我来为你指定一个;就讲你和蓉姊恋爱的故事罢,我看你们两姊妹的感情倒蛮好,讲出来一定很特别。……”

  “瞎说八道!”

  不料韦志成有这一来,孙丘立忍不住这末骂一句,蓉姊也羞得即刻掉开了脸。至于早就有些讨厌韦志成喧闹的曹孝植,这时突然感觉一股异样的不快侵上身来,心窝突突地跳得直往外迸。但韦志成早又在旁边放声大叫了:

  “怎么,未必你还有那种封建思想不成?我晓得你们并不是亲姊妹,在优生学上一点妨碍都没有的。我还晓得:像你们这样的姊妹,日本人还可公开结婚的……”

  望着韦志成带着酒意,愈讲愈不成话了,蓉姊终于乘间离席,走出了外面的凉台。这时太阳已经偏西,窗上的帆布篷远远遮出了台外。虽然热,但一股暖风拂去了刚才的酒肴气味,头脑倒反觉得一阵轻。凭着栏杆俯望下去,街上人很稀少,只有洋车夫在烈日下兜圈子,和间有一些灰布军人,忙碌地往来。

  这末呆呆的站了一会,蓉姊忽然觉得背后似有声息,回头过来,原来正是曹孝植站在那里,脸上有些发青,样子依然很苦闷。

  “密斯脱曹,你的船票,行李等都弄好了么?”蓉姊带着笑,温和地问。

  “是的。”说着,曹孝植乘势走了出去,但忽然感到身体有些发抖,便也即刻将上半身靠上栏杆去。

  “我看你象有些不好过,是不是酒喝多了?”

  “没有什么。只是刚才一阵闹,弄得头有些发昏。”

  两人暂时对站着无话。只听见房内还喧闹着韦志成的声音,似乎在说着密斯徐什么的。可是曹孝植显然没有听,踟蹰着弄手指。末了,忽然抬起感伤的眼睛望着蓉姊道:

  “蓉姊,万不料我们能够在这样的地方会着,又万不料仅仅这末见了两面又要分散;这一别后,不知又能在什么地方见面了!”

  “真的,以为大家在这边可以常常的见面了,谁知现在又都忙着要走了。……可是密斯特曹,这些时,你怎么不过江来玩玩呢?”

  “我何常不想来,……”说着曹孝植便感觉心里一阵酸,真的象千头万绪,暂时不能继续下去。但蓉姊的亲爱的态度,显然给了他勇气,刚才感伤的眼睛,突然发出神经质的视线,颧颥一阵颤动,身子紧紧地贴住了栏杆,便冒险地说:

  “但是,蓉姊,假如我常常来了的话,你会对我怎样?”

  这异样的态度,果然使蓉姊一怔,黑大的眼睛,惊异地睁得分外大,这时曹孝植即刻又补充道:

  “不懂我的意思么?——我是说:假如我常常来的话,蓉姊会不会拒绝我?”

  “你怎样会忽然说起这话来呢?——我们这样熟的人。”蓉姊略为镇静一下,说。

  “那末,告诉我:假如从前我不离开南京,而又常常到了你那里的话,你会怎样?”

  “孝植,你不是真的吃醉了酒么?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问起这些。”

  “不,”曹孝植抢前一步,眼睛倔强地钉住蓉姊,“我很清醒,我一定要知道这个。”

  “但是那种已经过去了的事,你知道它有什么用呢?”

  “我要知道的;我要知道:假如我不走,而且比施璜还更常来你那里,你会不会拒绝我。”

  早就猜疑着的蓉姊,这才完全明了了曹孝植的意思,也完全明了了他从前为什么那末突然离开了南京。她想即刻退回房内,但她不忍;她想留在这里,但又有些怕。这种复杂而矛盾的心理夹攻着她,冲动着她,逼得她眼睛一阵红,几乎流出了眼泪。末了,她忍住发酸的心,很温和地转头过去,真象个姊姊似的说道:

  “孝植,我觉得你不该在这些上面胡思乱想,你得再好好去读书,预备将来做点有用的事。你看丘立他们从前那样地流浪,现在不都在干着事了么?可是你呢,你现在却反流浪起来了。……”

  “不,我一定要你告诉我。这是我这两年来天天都放在心上的事;假如我不明白这个,我会永远流浪下去,我会一事也作不成。……”

  蓉姊轻轻地微笑一下。随即举起黑的湿润的眼睛,向曹孝植脸上钉了一眼,象在怒斥一个执拗的无出息的弟弟,终于低声说道:

  “孩子气!自己不明不白的就离开了南京,现在反来缠住人问!……还不明白么?我问你:我曾几时说过拒绝你的话?但是我也得对你说,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一切都已迟了,我已经是值不得你那末胡思乱想的人。……你得好好的振起精神去读书。你是聪明的,有作为的,不要为了这些值不得的事弄坏了一生。我也知道你很苦闷;但你如果信我的话,世上是不少好女子等着你的。……懂得么?将来有好机会,我一定为你介绍一个。你如果听我话,能象丘立他们那样为社会干点事,我就感谢你不尽,定会领会你的心的……”

  孝植埋住头静静地听着蓉姊的话,这时忽然一长串眼泪淌下胸来,使他即刻取出手帕,掉头过去蒙住面暗泣一阵。这哭泣又辛酸,又慰藉:他明白过去的失败了,这失败是完全由于自己无勇气,不彻底;但同时心里也来了一股新的生机,自己隐秘着的爱算是传达了蓉姊的心,而蓉姊也依然还能爱护自己。就听信蓉姊的话罢,从前是由于恋爱的失败而来了事业上的落伍,今后得由事业上的成功,以求恋爱的胜利。

  他揩干了眼睛,想回头过来谢蓉姊,但蓉姊已经不在跟前了。这时他注意到房内还是韦志成的喧闹和大家的笑声。待他也踏了进去,只见韦志成一手端杯,一手拦住密斯徐,象一只鹰进攻小鸡似的,在强住劝酒,一面口水连天的说自己与勤务兵恋爱的故事都讲了,密斯徐竟不肯把自己的同性恋爱的经过公开,所以非喝三杯罚酒不可。可是密斯徐便连这罚酒也只肯喝一杯,推着再不能多吃;孙,龙两人站在一傍助笑,连两个茶房也暂时在门口笑嘻嘻的看着韦志成乘着酒兴在寻女人作乐。

  桌上真已经杯盘狼藉。但粉蒸肉,红烧鱼,三鲜汤之类都受委屈似的,原样未动,原来还是两个茶房走来问大家吃粥饭时,蓉姊才去劝密斯徐硬喝了两杯才完事的。

  好容易,一餐饭后,已经快是三四点钟。韦龙两人都各自散去,徐若英也说要即刻回武昌,所以一到了马路上,便只剩下孙丘立,曹孝植和蓉姊三人了。这时孙丘立似乎兴还未尽,说不若再到新市场去走一趟,蓉姊则暗忆着曹孝植的孤寂和苦闷,也想再陪着到江边街路树下之类的地方去纳纳凉。可是曹孝植则两处都无心去,他略为迟疑一下,终于毅然地掉头过去,在街上留着一个瘦长影子,先回家去了。

  “现在真的向什么地方走呢?”在蓉姊还痴痴地望着曹孝植的背影时,丘立在一傍问。

  “随你罢,丘立,现是你到那里,我就到那里。”蓉姊回头过来,很温和的,但也很寂寞的回答。

  “那末,今天我们索性过一天资本家的生活罢,刚才你说要到江边纳凉,那我们不若叫一部汽车去兜几个圈子的风;待太阳阴下,再到新市场去看看戏,回去。”

  蓉姊点头说好。于是两人便到附近汽车行去叫了一辆无篷车,坐到江汉关前,再叫车夫开足马力,向前直驶,这时只听得耳傍一阵风起,左边巍峨的洋房一排排往后飞退,右边成列的街树,一线线迎面穿来,使蓉姊眼睛一阵花,心里一阵紧,一手直抓住丘立的臂膀,一手又急按住被风吹乱的头发。这样奔驰了几分钟,汽车的速度才又慢慢的减小下来,但冷不防就在这时,蓉姊忽然觉得心里一慌,全身向丘立倾扑过去,待勉强坐直起来,车已经拐湾驶进一条街来了。街上行人很少,但路没有江边宽,车子缓行下来,蓉姊这才松了一口气。

  不一刻,车已经绕了一周,回到江汉关前;可是这次蓉姊在狂奔的车箱中,再已感受不到惊异了。她只软绵绵地躺在褥垫上面,让温和的江风打着她的四肢,吻着她的肌肤,使心里感着一阵畅快,急想紧紧抱住一件东西。

  “丘立,今天到了新市场恐怕不能再过江了。”待汽车又缓行下来时,她捏住丘立的手问。

  “当然用不着过去了,横竖明天孝植走,索性送了行再回去罢。”

  “那末今晚上在什么地方睡?”

  “到旅馆去开一间房好了。”

  “可是我一个人有些怕。”

  “我陪阿姊就是。”

  “不怕有人说话么?”

  “爱闹的只有韦志成。但据他今天在席上说的话来,似乎已经感觉到了。”

  “只有孝植似乎还什么都不晓得,……这人真可怜。”

  蓉姊说到这里,不觉轻微地叹了一口气,但忽然车头一阵爆炸,车轮又开始飞滚,两人的话也就在此中断,只是两人的手握得紧紧的。

  这样,汽车不断地兜着回旋,两人身上也逐渐感觉到凉意,而在天色快打乌的时候,他们便叫汽车直驶到新市场门口停了。

  场口一股热气迎着他们。穿过收票处时,两个队里派来的守卫,已经恢复了故态,先是要理不理的,末了才勉强与丘立行个立正礼。旁边一个佩着扎上了红绿带子的木壳枪和子弹袋的小兵,见着丘立便想逃跑,但丘立已经认出是队里的小姑娘样的勤务兵秀实了。

  “跑什么!”孙丘立先一声喝住,随即温和地说道:“玩就玩,何必把木壳枪也带了来?万一被伤兵抢去,看你怎办!”

  秀实脸红红的俯首不语,后来,蓉姊见着这孩子可爱,才叫跟在后面,一同进各书场,戏园来游览。

  场内游人并不少,但多系流氓,伤兵之类,而一见着女子时,则加劲地乱撞乱闯。蓉姊赖着背后秀实身上有枪,勉强止住发跳的心,听了大鼓,看了京戏,终于跟着丘立走进一个特别人多的戏场来了。待她看两傍柱头上的粉牌时,才知道演的是什么花鼓戏:台上大约是两个贫穷夫妻,女的因杨花水性,终于被另一富豪当场诱去幽会,而在将要幽会时,却尽量表演得有声有色,使全场人拍掌大笑,若醉若狂,蓉姊也看得耳烧面热,全身发软,终于挽着丘立退出来了。

  约莫全场踱了一周,两人都已不想再游了。不特场场都是俗不可耐的把戏,而且到处都现出紊乱,慌张,和不安的气象。丘立望着蓉姊身上已经走出了汗,背心上隐隐湿了一小块,便提议先到餐厅上去喝点冰结淋或汽水之类然后回去。可是待他们靠着一张桌子坐下,侍者刚送上杯子时,只听得外面一阵喧闹声起,继续便是砰砰的枪声四面响来,顿时骇得蓉姊脸青面黑,呆呆地望住丘立,但幸好枪声一下便又停了。这时丘立出去一看,原来又是伤兵闹事,自己队里的兵在开枪弹压。

  “快走罢,丘立,这里真是骇人!”

  丘立回座时,蓉姊勉强拿住调匙,脸上还在发青。只有秀实这家伙象若无其事似的,正在埋头苦干。

  不一刻,三人果然走出了后城马路。马路上行人稀少,两傍店铺,早已关得紧紧的了。于是孙丘立叫了三部洋车,拖到大同旅馆前,叫秀实先回队去,自己便陪着蓉姊走进了二层楼上的一个房间。

  房内更闷热。茶房先打开窗子,又扭开电扇,走去之后,蓉姊便将衣襟扣子一松,敞开胸脯,让电扇霍霍地吹了一阵,然后回头过来,轻轻拉住丘立的手,说:

  “你看,那枪声真骇人,胸窝子现在还在跳。”

  丘立果然顺势将手探上胸去,只见蓉姊的丰满的左奶下面,果然份外跳动得厉害,但自己的手,也象受异样的刺激,不觉跟着打抖。

  “蓉姊,今晚上你一个人在这里好不好?”

  丘立取回手坐到床上去,忽然感觉一阵心烦,象有什么豫感似的,便老实的向蓉姊说。

  “为什么呢,——你怕人说话?”不料丘立会忽然有这样的话,蓉姊偏着头问,黑眼睛也显出惊疑。

  “倒不是怕人说,只是心里烦燥得很,恐怕今晚上队里要发生什么事。”

  “横竖自己是要走的人,还管它什么呢?”

  “唯其是这样,所以份外觉得不安。”

  “还有事没办妥么?”

  “什么都办妥了。但心里不知为什么突然不安起来。”

  “那末,一定要回去?”

  “我想回去一趟,明天一早便来。好么?”

  蓉姊莫明所以的,低头不语。约莫沉思了一刻,才抬头说道:

  “那也可以的;就明天早点来罢。”

  于是孙丘立将解下的皮带重新挂上,又伸手拿着帽子,慢慢向门外踱去。……可是刚一到门前,他忽然听得蓉姊从后走来,将一股什么水倾倒在他的头上,那水随即流到眉尖,顿时一阵香气刺进鼻内,待他急回头过来,只见蓉姊两眼含泪,手上拿住一个小香水瓶,痴痴地望住他。

  “怎样哪,蓉姊?”丘立即回转房来问。

  “没有什么。只是我的心也感着有些慌,好象你这一去就不会回来了一样。”

  “那我就不去了,好么。我们永远在一起。”望着蓉姊的眼泪往下直淌,丘立便牵过双手来紧紧捏住。

  “你万一有事,还是回去一下罢。”待两人同时坐到床沿上后,蓉姊便把头偎了过去。

  “没有,真的什么事都没有,我们就在一道。”

  “轻一点,丘立,你的皮带硬得很。……”

  于是丘立又将带子和上衣松下来放在床头上。这时只见蓉姊揩干泪水,微笑着说:

  “真的,丘立,现在我只有你。以后你到那里,我也到那里,你做什么,我也做什么。我们没有家乡,没有人管,我们永远一道走下去罢。”

  约莫过了一刻,蓉姊便说身上发热,于是她站起来将旗袍脱掉。只有一件绸背心和短裤箍住身子,跟着两只丝袜子也脱掉了……

  “丘立,今天韦志成说的话是真的么?……日本真有那样的事?”

  蓉姊在丘立的耳朵上轻轻地问。丘立即刻回答她一个微笑……

  次日起床时,辰光已经不早,两人都觉得身体有些疲倦。丘立坐在床上等蓉姊梳洗,预备出外过早,但就在这时,门上忽然起了一阵急迫的打门声,跟着,一个人慌张地开门进来,腋下似乎还挟了一包什么,两人在惊异中勉强认得是韦志成。

  “你两个还在这里做梦!事情已经弄糟了,晓得么?……”

  韦志成走进来满脸紧张,一只手掌压住嘴巴,弯着腰干说。

  “真的发生了什么事情?……”

  丘立瞠起眼睛,若信若疑地问。同时蓉姊也急凑过来,惊望住韦志成。

  “龟子才诳你!我衣服都替你拿来了,你们赶快预备罢。”

  “究竟是什么一回事呢?”

  丘立接过衣衫,依旧呆然不知所措。于是韦志成这才机敏地向房门口打望一眼,即刻回首过来低着喉咙说道:

  “幸好昨夜你没有回来;不然糟了!今早天还没有亮,突然有四五个人带着手枪走来,说要见队长。到队副出去说队长没有回来时,几个人便拿出公文,就是从卫戍司令部来的,据说有人密报了这边队长有图谋不轨嫌疑,所以要搜查一下。这样,几个家伙便一齐涌进你的房间来了。现在有几个已经回去,有几个还守在那里。……”

  “可是我并没有反动的嫌疑呀!”听到这里,孙丘立不特惊异,而且有些忿恨。

  “嘿,这事情奇特得很!”韦志成继续说道,“这里幸亏得队副这人还有点交情:在走了几个人之后,他便去探听出这是外边有人在和你捣鬼,说要你躲避一下。当时我问他这是什么人,他说就是前些时你抓来打过一顿的王金华……”

  “王金华?……”孙丘立的惊异愈大,说时几乎跳了起来。

  “是的,就是这个入了什么‘帮’的王金华,趁这混乱的时候,竟到那边的特务队去报告说你图谋倒乱。”

  “那我可以不怕他。这显然是在报私仇,而且我房里并不曾有什么证据。”

  “可是糟就糟在这点。几个人搜查了一阵,竟在龙华借放的箱子中拿了一包东西走了,你知道这是什么么?”

  孙丘立脸色又变了,只突出眼球恨恨地望住地板。想着自己到汉口后唯一快事就是惩罚了王金华,然而现在毕竟又要归王金华这般人胜利了。

  “龙华的箱子内面放了些什么呢?”望着丘立丧气无语,蓉姊也耽心着问。

  “拿来时我并没有检查过。”

  “所以我看你还是即刻换装,搭曹孝植的那只船走,横竖迟早都要走的。”韦志成这末催促着,随又望了蓉姊一眼说:“顶好蓉姊也一道走;想来王金华倒不过勾搭了几个下面的人在捣乱,不致到船上来查人,可是莫怪我又开你们的玩笑,你们若能装成两夫妇,则沿途也方便得多。”

  “吊二郎当!……但是一点准备都没有,而且两个人的船钱也不够,怎么能走呢?”

  “你还舍不得你那点烂被窝么?”韦志成又性急地催道,“船要十二点才开;只要能把蓉姊的行李搬上船就够了。至于船钱不够也好设法!叫曹等下一只船再走罢,你们用他的票去,以后的事自有我担当,谁也不敢动我老韦的一根毫毛的。现在问题是在赶快,你们快去设法搬蓉姊的行李,我去叫老曹把票送到船上来。不过老孙要当心,谨防路上有人认得你。……”

  说着,韦志成便催孙丘立换下军衣来包好,即刻慌张地向门外走去。可是刚一到门口,便又象忘了一件大事似的,回头过来说道:

  “孙丘立,你说秀实那孩子可爱不可爱?……今早上是他睡在你的房内,可是他死人不肯说出你的地方,后来才偷偷地告诉我,说你在大同。不然,我怎能找得着你们!……”

  韦志成终于又走出去后,丘立与蓉姊互相注视了一眼,只见蓉姊跟着轻轻地叹息道:

  “事情真来得奇怪!幸好昨夜你没有回去。”

  “是的,昨夜突然那末一阵心烦,果然竟发生了这件怪事。……不过,我的离开汉口也总算是别致;上一次是搭‘黄鱼’走的,走后两年便来了这一次的大北伐;这一次又是这样奇特地走了,不知后来又将起怎样的一个变化……”

  说着丘立便穿上了韦志成留下的长衫,两个人又隐隐地走出了旅馆。

  这时,江汉关突然响出一阵铿锵的钟声,像是在表示欢迎。

一九三五,十,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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