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碑

  丘立在嘈杂的南京的下关码头起岸时,夕阳已经搭过山边,江岸的残照的红晕中,已经溶上了许多暮霭了。他先虽写了一封信投交叔父的学校,但却不知道叔父的公馆在何处。所以他只好先到一家小栈房去暂住一夜,待明天再到学校去找。

  这样,到了次日的上午,丘立便访问到大学去了。他先到号房去问“孙先生”在否,但传事却把他的老蓝布衣服和两颊落腔的面孔打量了好一阵,才诧异的问:

  “是学生呢,是教授?”

  “是教授。”

  “你姓什么?”

  “我姓孙,这孙教授便是我的叔父。”

  传事听过了丘立的自己介绍,又重新把他看了两眼,才告诉他现在是上课的时间,教他在传达处等。

  丘立抱着饿肚等到了十二点钟时,各个教室便吐出一群群的学生,使全校顿时沸腾起来,他知道是下课了。他注视着那些来往的人群,不久便见有一高一矮,抱着皮包的两人走来。两人都穿的小裤脚的西装,仿佛很兴奋的在谈论着什么,丘立已看出那身材较高,左肩微斜,上列牙齿凸出,走着八字脚的一个便是叔父。但这叔父则不曾见着他,正板起死沉沉的面孔,聆着较矮的同路者的谈话,使他不得不赶上前去叫了一声“叔父!”

  听着这呼声,叔父才暂时打断了谈话回头过来,但面孔仍然是板板的。

  “你是孙丘立吗?你这里来做什么?”

  听着这两句颇不像初见面的人所说出来的话,使丘立暂时惶惑不知所答,但一下他猜定这或者是在责难他为什么不直接到家去时,他才急忙解释说:

  “昨晚才到;因为不知叔父的住处,所以到学校来了。”

  “你现在住哪里?”

  “还在栈房里。”

  “跟我来!”

  这“跟我来”三字,说得颇有些威严,但丘立的跳跃着的心胸,却一时稳定下去,他知道不曾遭了拒绝。于是他便跟在后面走,叔父们的兴奋的谈话又继续下去了。

  “讲议中编进比喻的话,原来是常事,但是学生偏说这样的讲议要不得。你看学生的捣乱,不是愈渐明目张胆了么?”

  同路的教授这样说。

  “你用怎样的比喻?”

  “我用的是‘又要马儿跑得好,又要马儿不吃草’这两句。你想要形容一件不可能的事,还有更适当的话么?”教授伸长了颈子望着叔父,似乎盼望一个赞成的回答。

  “总之都是他们西洋帮的教授在捣鬼。我看我们也要赶紧抓着一批学生才行。”

  叔父的回答,竟成了这样的结论,但矮教授并不因此罢休,还不断地津津有味地连谈带骂:

  “西洋帮都以为用原文教本就漂亮了,其实他们至多不过懂得两句英文,而且还未必就‘通’!”

  这样的交谈,丘立当然不能参加,他只有守着“跟我来”三个字走在后面;一直到叔父的公馆门前,矮教授才分手去了。叔父不作声息,在门上“嘭嘭嘭”地使劲拍了几下,一扇侧门便马上打开了。

  侧门的右边,接联一间狭窄的小房,房内的零乱而肮脏的铺设,可显出这是供用人的住处。左边则是一间较宽的书室,这两间屋都是前窗临着屋外的小路,后窗接联于屋内的天井。丘立随着叔父跨过了天井,便走上客厅来了。

  叔父从厅上的侧门走进内室去后,丘立一人剩在厅上,感觉心里有些摇摇不定。他开始打量客厅中的陈设,但厅中除了中央有一张孤立的餐台,靠壁有几条零星的板凳在打眼而外,一切都是寂寞而空洞的。尤其使丘立感觉异样的,就是进屋来已经过了许久,但除了那个呆钝而行动迟缓的开门人而外,莫说见不着第二个人影,即一句话声也听不出来。

  这样冷寂的空气,移时才被里面传出来的一阵咆哮似的声音打破了。这仿佛是叔父在骂什么。咆哮声完后又是沉寂,过了许久,丘立才看见叔父的板起的面孔从内房出来,后面还有一个团团的女人脸,在侧门上一晃便又缩进去了。丘立觉得这是在乡中见过面的婶娘。

  “你出来许久?”

  见着叔父在问,丘立便把离开家乡的时间,和在路上病了的事说了一遍。

  “中学毕业没有?”

  “还没有毕业。”

  “没有毕业就出来干什么呢!”

  丘立知道这话不单是威严了;他有些面赤,同时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他很晓得在这样的形势下,不是说明他的真意的时机,所以他只用了“想早些出来求学”一类的话来唐塞过去了。末了他才见着叔父也终于很勉强地说:

  “那末,去把行李搬过来罢。”

  丘立将行李搬来的时候,值叔父出外去了。婶娘出来招呼他把床铺在侧房里面的一间小套房中。套房后面,紧紧地逼着厨房,所以墙壁都是被烟灰熏得乌黑,两扇狭小的玻窗,更是满挂着污秽的尘吊。

  丘立在检理床铺时,婶娘牵着一个年约四五岁的孩子,站在门阈傍边闲看。她的团团的脸上找不出一点表情,只有那沉滞无力的两眼,微微地不时转动着。下身虽然穿有黑色的裙子,但上面所罩的灰色上衣,则又宽又大,长过两膝,高拱起的脚背,和那空了半节的布鞋,都表示出是一个中年的旧式女子,在勉强地趋时。

  移时,与这套房的门口相对的客厅的后房门打开了。丘立见着一个女子用一付乌溜溜的眼睛向他打望一下,同时便踱进这套房来了。身上穿一件深蓝色的旗袍,薄薄的围巾,把颈项围绕了一转,又拖及膝间。两手各插在左右的腰包内,脚上穿的一双青色的软底鞋,被指头鼓胀得异常的丰满。

  “这是你大婶处的蓉姊,都是自家人。”婶娘这样介绍。

  丘立知道了这是叔父的亲侄女。大叔是很早就去世了的,所以现在婶娘不说“大叔处”而说是“大婶处”。丘立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后,即听蓉姊在向他问谈了:

  “前两天就听说你要来,又说你在汉口病了,现在还好吗?”

  “都好了。不过只觉得身体还有些虚弱。”

  比起叔父的威严和婶娘的平淡不关心来,丘立觉得蓉姊的语声和表情,都温柔而亲热得多。

  “蓉姊进了学校吗?”

  “不,去年没有考上。”

  蓉姊说了一笑,又把那漆黑的眼睛放过去把婶娘打量了一眼。

  他们正在这样问谈着,忽然外边的大门上起一阵“嘭嘭嘭”的拍击炮似的声音,是叔父回来了。婶娘望了蓉姊一眼,即刻牵着小孩一溜就走,蓉姊也对丘立笑了一下,便静静地回到自己的房中去了。丘立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据这情形看来,倒很像鼠听猫声便“鸟兽散”了一样。

  叔父回来后,仿佛是在前面书房里;到处都是屏无声息,连婶娘也是仍静静地躲在房中……

  晚饭后叔父也不同谁讲话,独自在客厅上逗着孩子玩。丘立这时才走上前去,意欲找个机会好把自己的来意说明。但叔父再也不问他什么了,连威严的话都没有。末了,丘立只好大胆地抱着“你不开口我开口”的心情先问谈起来;于是他先问及南京的学校情形如何,每年所需的费用几多,次问及了自己住什么学校适宜。果然,在他们的这些滞涩而有间隔的交谈中,丘立终于觉得是他说明真意的时候来了——他听着叔父在问他身边还有多少钱。于是他即刻把家中如何的穷困,父亲如何要他辍学,以及他如何逃跑出来的情形详述了一遍,然后很委婉地说:

  “所以我想出来找个出路,想请求叔父暂时帮助一下。”

  可是丘立说完了过后,不得不惶惑了——他竟听不出回答来。他见着叔父的涩滞的脸上更封锁着一层黑云,黑云中间,还现出满不高兴的两只眼睛。过了许久,他才听着有如下的一段话,从那不合缝的牙腔中漏了出来:

  “你这样不得家庭的许可就跑出来,未免太过于糊涂了。外边不是那末容易过活的。至于说到帮助的话,你看我哪有许多钱来帮助人!现在我拖了这一大网人还正无办法嘞!”

  丘立知道碰了钉了!希望的计划虽然费了攸长的时间,但希望的破灭,却只实现在短短的几句话里!厅上荡漾着沉默,使人着实有些难堪。隔了一阵,那在厅壁上呆稳地看着这幕悲喜剧的电话机,才自动地出来转换这个局促不安的空气,一阵急迫的铃声,使叔父走去把听话筒拿着:

  “谁呀?……老黄么……有重要的消息?……好的,我马上就过来。”

  叔父把听筒挂好,在厅上踱了几个来回,才吩咐说:

  “我看你还是写信回家去设法的好,现在呢,就暂时住在这里罢。”

  叔父出去了。丘立回到套房时,在过道上见着蓉姊立在门边,脸上有些忧郁不快;及见着丘立走过时,似乎又悒然笑了。

  丘立走进房后,颓然地在床沿上坐下,刚才的幻灭,又在他的脑中一闪地掠过。他的眼睛望着靠窗的桌上的洋油灯发呆,那洋油灯却忽然膨大起来,渐渐变成一个形似田茶房的人,在向他打着手势而且很零乱地说:“无钱要混过有钱人那里去,是那样……一定要被一脚踢下来……”这形似田茶房的人说到“踢下来”三字时,便把上躯向后一倒,丘立仍然见着是一盏鬼火似的洋油灯在桌上飘闪着。这时他不觉起了一个切实的感想:

  “万不忆田焕章的话灵显得这样快,现在事实上已经是等于‘踢下来’了。”

  于是他便在箱底找出一点纸来,走到那盏飘闪不定的灯前去开始写家信。他一口气写好后,便又凝视着那张信纸呆呆地发痴,但又觉得除此而外,实在已别无办法了。末了他还是决定明天拿去投邮,便脱衣上床去睡了。

  可是在床上辗转了几次后,全身虽疲倦得不想一动,脑经却很清晰地在垫枕上岑岑跳响,连对面房内蓉姊的揭书页的声音都听得出来。他勉强想睡去,却愈不能睡;关于前途的问题,明知现在是不能解决,但却又委实在死死地考虑着。那样期待着的叔父,现在竟得了一幅威严而冷酷的面孔,而且最感觉与豫期相反的,就是满心以为是一个簇新的家庭,但一进门后,却竟是那样的死沉,那样的窒息,甚至还有些捉摸不出来的现象。蓉姊倒是和霭可亲的,但那付水汪汪的黑眼睛中,又似乎含宿了些什么似的。

  末了,清晰的岑岑跳响的脑经,不知几时也终于昏蒙起来,然而不久便又突然一闪,知觉又重新恢复过来了。他零星地听得前房有一些“王二又生得蠢……总不会买东西……暂且留他住下”一类的不相联贯的话声送来,他想是叔父已经回来了。

  翌晨,丘立刚起不久,他便见着一个矮小的人进来。是昨天同路的教授。又从厨夫兼用人王二的传达声听来,知道这人便是昨晚电话中的老黄。这黄教授长了一对细小的眼睛;从那灵活而锐利的瞳仁看来,便知道不是一个庸庸者流。

  “啊,我想我们昨晚商量的事情,要早点着手才行。今天我马上到省政府去一趟。学校里你去给我请了假罢。”

  叔父走出客厅来,黄教授打过了招呼,便一气呵成地这样说。

  “昨晚你走了过后,我们想还是要双方进行的好,学生方面,应得去确实地联络一下。”

  叔父还不曾开口,黄教授像军师献计似的,又继续说了。

  “行是行;不过学生方面是容易走漏消息,恐怕后来不好,所以……”

  “不不!”黄教授又截断了叔父的话,“现在我们要取攻势才行。不然,学校真要完全被他们占领去了。看情形怎样时,我们还可以教学生先发动。”

  黄教授说后,很兴奋地掉身就走。继续,叔父也吃过早饭出去了。

  这些举动和谈话,都与丘立的豫想中的事实相反。他以为大学教授的生活都是静穆严肃地在研究,在教学,其实则仿佛始终在使用诡计,筹划什么似的,虽然他还不曾摸着黄教授和叔父所谈的究是何事。

  蓉姊饭后,便关在房内读英文。

  丘立也想整理两本读过的书来温习,但正在这时,婶娘的团团的脸,却出现在他的前面了。裙子已经不在身上,使两只脚背特别拱得高,手上提着一个铺好了报纸的篾篮,恰像一个理家的旧式妇人要上街。丘立方怀疑着当跑街匠的未必也就是婶娘,然而婶娘已经在同他讲话了:

  “丘立,你跟王二一路上街去帮我们买菜呢;带他出来还不久,人又生得蠢,他总听不清楚这个地方的话,总是不会买东西。你跟他一路去,卖菜的地方他会指与你的。”

  冗长地说完了后,婶娘便把竹篮向他伸得长长的。丘立这才明白了,当跑街匠的毕竟不是婶娘而是自己。可是这时他的脑内忽然一闪,便又怔忡起来,他觉得婶娘的这一段话,有许多是他在什么地方听过了的。但不久他已立即恍悟了:这当跑街匠的命运,原来是昨晚上的那些零星而无联贯的话声早就为他决定了的。

  跟着王二走出了屋外,不远便是一个盛有腐绿色的死水的池塘。丘立提着竹篮,走到这池塘的堰堤上时,才有一股辛酸的愤恨逆涌上来,使他自嘲地想:

  “毕竟还是父亲时常说‘哪种人穿哪种衣’的话有经验;穷小子你想来读书么?这里早已经与你准备了一个菜篮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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