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勉一直记得“她们”三十岁生日以后的事情,她在当天离开台北返回香港。
变换城市,是那几年她最重要的生活经验。六月底,往机场高速公路两侧,她抵达初,盛开的杜鹃花期已经结束了。
那次台湾休假,她整整停留了二个月,一个人--她和“她的晨勉”。她的身世当时等于空白。她二十五岁那年母亲死在牢里,带大她的外婆三年前过世了,她唯一的妹妹远在英国,至于父亲,她对他的记忆是五岁时看到的从不发脾气毛发丰茂白脸男人。
有另一个晨勉,是她大学毕业出国前最后一次去监牢探望母亲发生的。有人喜欢幻想自己存在另一度空间,以便偷窥别人:她不是,她不要不真实的东西。她无法不亲眼看见自己的命运,又需要另一种人生的情况下,她有了另一个自己。与她经历相反的霍晨勉,她所构筑。她曾经问那个晨勉:“你要你这个人生吗?”晨勉沉默。她说:“至少还有人问你要不要这个人生。”她和晨勉初步交谈居然毫无窒碍。以后,命运是她们两个人的事。
她母亲过世前,关于他们家,一切都是听来的,但也传不远。传说父亲有荷兰血统,母亲则从小性格就怪异。她母亲考完大学去加工厂等待当大学生时认识了父亲,不等放榜就住在一起。怀上她,母亲不肯拿掉才结的婚。她年轻的父亲开货车,沿途找女人,若无其事回到家,一问便招。他父亲从不说谎,认为麻烦。父亲二十七岁那年,她母亲杀了他,被判无期徒刑。
别人孩童时期,未必会去想自己的父母为什么在一起,她和晨安一向知道,她的母亲和父亲是性。外婆常说她个性是母亲的翻版,沉默异于常人,旅行异乡哑了口的外国人。她和晨安急于长大,力气用在别处,一路前三名上去,在学校累积了无数传奇,寒暑假最重要的功课是每周去监狱看母亲及打工。邻居都说罪犯的孩子特别聪明,她们什么工作都做过,电子加工、食品制造、路边摊洗碗,充满机动性。她们把每一毛钱都存起来当学费。她自己这辈子,性格最没受分裂的,是对待金钱的心理,她从来不因为受过钱的罪而觉得苦,她由钱看到到的只是钱。
事件过程中完全不受影响的,是她们母亲。母亲在牢里停止了生长,晨安说因为没有性。母亲不怕麻烦的留了长发,每次会面,单薄清丽的脸庞仿佛越长越小,她和晨安固定结伴去,然后隔周轮流进去一个会客。有时她外婆也去,她母亲并不太说话,完全没有当母亲那套叮咛。会客的时间感觉是片段、片段的静止在飘浮,但是并不特别漫长。她总侧耳倾听别人讲什么,旁边说:“我们很好,你在里面别担心。”她心底复述一遍,她从来没有学会与母亲交谈,但是她非常盼望和母亲隔周一次的会面,她感受得到母亲的本能,母亲似乎也在沉默地辐射。
她大学毕业后出国念书,出国前去看母亲,母亲问她念什么?她说:“心理。”那年她母亲外表退到几乎和她一般年纪,甚至比她小,因为神情。她和晨安面容似母亲,白则来自父亲,她们遗传母亲的相貌,母亲却像她们犯了错的女儿。母亲第一次开始叙述准备多年的话,包括告诉她和她父亲未结婚前去住旅馆的事。打工的生活非常沉闷,她主动地带他去旅行,性的国度旅行--她一直就了解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晨勉绝对相信因为某种力量,使母亲未接受太多启发,即有能力分辨感情应该是什么样子。她母亲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样的感情。她母亲甚至到那地步,浑身仍沉默而坚定地释出一股对爱的神秘信仰气息,并且因为这份信仰,使她一直保持年轻。
会客时间结束,她母亲率先站起身,毫无眷恋:“我宁愿你们一切像你爸爸,而不是像我。你父亲是个很有活力的人,充满了变化。他能控制我们的关系,却无法控制自己该去的方向,我们无路可走,他必须把我们推到没有空间的地步。”母亲一直惧怕沉闷的生活,她想到母亲在牢里,那里什么变化也没有,生命里最小的空间。就在那一刻,那种痛,晨勉生出另一个自己--正与美丽、不解忧愁、重视儿女前途的母亲在家里话别。她将出国读戏剧,晚上全家人--父亲及弟弟将到餐厅聚餐。这个晨勉个性明亮,举止神秘、处处流露一种矛盾性格散发出的迷人气息,并且,她向往作梦的能力。这个晨勉,将不懂感伤。那是第一次她和“真实的晨勉”互相凝视。“真实的晨勉”,晨勉望着母亲青稚的脸庞,透过“真实的晨勉”,传达生命讯息,完成另一种生活。她刚确定了一件事--那个晨勉将随她一起呼吸,填补她的空白。她说:“妈妈,再见。”
她母亲心底并没有她和晨安,母亲只是活着,思念她父亲情感上的对,藐视自己杀掉他错了这点。她母亲只思考一件事,最后告诉了她及晨安。
她在国外两年,晨安大学毕业出国前夕去看母亲,母亲亦说了同样的话,晨安上飞机后,母亲在牢里自杀。她在国外一直保持每周打一次电话回家的习惯,外婆不认识字,她非常不放心外婆和晨安,母亲死时,晨安仍在飞机上,她外婆不要她回去,一切都在外婆预料中。老人说:“事情已经发生了,回来也改变不了,现在我反而心定了。”她发现他们家最了解母亲的,是生母亲的外婆,她也才明白她母亲第二度活着是为她和晨安,沉闷的活着。
晨勉拿到学位,一天都没有多留。“真实”也该念完书回国了吧?没有事情发生,她暂时无法看见另一个秩序。她回国后,在一家外商公司作市场分析,把外婆从南部接到台北住,跟以前的背景整个切除了。她并不隐藏自己的身世,但是她总不能碰到人就讲,找到依靠后,外婆很快变成平常一般老人,迅速衰弱下去,开始不时嘀咕女孩子婚姻最重要。她和晨安都大了,外婆便加速老去。亲眼看到外婆来日无多,她非常不安,她必须挡住外婆老化的速度,她和晨安商量她们之一尽快结婚,安慰老怀。
晨安动作神快,放话将和英国人亚伯特结婚,晨勉由衷大笑道:“你跟外国人结婚等于没结婚,外婆哪懂洋文。”晨安说:“真是!那这个算了,我另外再找。妈说爸爸那种男人好,有活力,不懂方向,我只遗传了不懂方向这点,我再试试看,也许妈讲得对,有活力的,就不懂方向。”她们现在比较能开自己的玩笑了。她说:“外国人就外国人吧!我连半个外国人都找不到,也许这样乱搞,结局好点。”她那时不知道,她说的正是自己。
晨安要外婆一定主持婚礼,婚礼在英国伦敦近郊一个小城举行,晨安将住在那儿。
外婆第一次坐飞机出国,那简直是天大的事,老太太甚至要晨勉教她几句洋文。晨勉教了以后,老太太回复小女孩时期求知精神,整天背整天忘,晨勉兴致亦佳,又教了几句。结果她外婆从搭飞机到目的地全没教晨勉吓过,她说什么海关及空中小姐都懂,她外婆的意志力,她是见识到了。
老太太很喜欢洋孙婿,当场赏了个大红包,洋人天生对金钱自有衡量标准,也很欢天喜地,反正是作戏,她则暗暗觉得心悲,她外婆是真心的。她外婆一辈子没真正高兴过几天,全教那几周给占了。晨安偷偷告诉外婆她已经怀孕。外婆笑着骂:“遭天雷噢!这样没规矩!”她知道外婆是高兴的,有个亲人比丈夫更亲陪晨安,晨安的“成就”显然是大过女儿的,又有学问又嫁得好。反正那段时间她们整天闹,又吃又喝又玩,完全不像她们的生活,也完全不像来参加婚礼。没有内容的日子更累人,但那一刻真希望外婆能留在英国别回到台北的轮回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她问晨安:“你会一直爱亚伯特吗?”
晨安:“什么一直,我从来没爱过他!”
她一点不惊讶:“那孩子呢?”晨安:“哪有什么孩子,哄阿妈开心罢了!”抬起头笑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才不要真的爱上人呢!”这句话多年来一直最教她心疼晨安。晨安不是没有爱的能力,是压抑自己爱的能力。于是她决定带外婆回台北。她明白再演戏下去,就要穿帮了。
晨勉在机场,透过出、回国的人群面孔,明白“那个晨勉”已经回来了,凭关系进了国家剧院,穿过她,热闹无忧地结了婚,先生叫冯峄,她老了,他们还年轻,关系牵绊地活着,从来不缺乏情感。她的“那个晨勉”天生明快,敏于嗅闻真实的情感。
她回台北后,又碰过几个男人,她发现自己这辈子比别人更容易碰见男人,她不拿这当回事罢了。事实上她也还年轻,才二十六岁,但是她比别人更注意结婚这件事。她需要情感,她十分知道这点,不是急,是无法想像那种全新生活,多么遥不可及。她那股深沉的对命运质疑的味道、恍惚、神秘,无法复制或大量打造,使她更吸引人。男人觉得她和一般女子不同,她沉默、思考而且善于承担。更因为她漂亮得不俗,他们相信那完全因为她的想法,而使她有不同的容貌。
毫无个性可言的生活方式,晨勉失去了另一个晨勉的消息。唯一的生机是晨安在该生孩子时,寄来了和婴儿的合照,不知道从哪儿借来的婴儿,完全是张洋娃娃脸,晨安公然行骗,但是她们外婆相信隔代遗传,说婴儿像外公,晨安和她的父亲。她们这世纪了,还发生十九世纪时代的事,晨勉觉得荒谬,但是她知道晨安一向比她决绝--她们为自己最在乎的人活,又不为别人!晨勉践行这想法的记性特别好,她实在不知道这点像父亲还是母亲,她只知道,在这样的命运里,突然越来越想了解她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个性强烈,却不抵抗命。人生真的全是偶然吗?像外婆过世后,她去应征香港工作,十五分钟便决定了她的未来。
二个月假期比想像短,晨勉还记得那天,飞机升空后,她特意往下看,台湾实在很小,比她第一次离开时更小,飞机很快就出海了。她一直到后来才明白,那刻她是在对三十岁以前的日子告别。她在台湾那段时间,回过一次南部,甚至到她以前住过的巷子逗留片刻,最后在大门口种有凤凰花的旅馆住下;逛过母亲死在里头的监狱外面;上了父母亲的坟。母亲死后,她外婆将骨灰领出来葬在她父亲隔壁,她真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组合,她母亲生前杀了她父亲,然后还爱他,然后葬在一起。是谁同意的呢?她母亲自杀并未留下任何遗书。
她在南部旅馆住了十天,过着和停留台北时一样的生活步调,阅读及思考,循着她的思考路线到达每个事件中心,停留在那里。除了爱情,她想,这就是她的全部了。
事实上她待在哪里都一样,然而她就是越来越没有办法在一个地方固定下来。她非常明白,如果有一天她决定在一个地方长期停留,一定是她生活中发生了最重要的事。比她母亲死亡更重要。她母亲死亡,代表一种生机戕断了,而她的重要,必然因为“改变”,因改变而选择继续。这改变,重要而不可怕,否则她会放弃。以她目前生活形式,她隐约察觉自己正在等待那一天来临。
当时说来,她的一生有很多事都呈静止状态,她不愿意用“尚未开始”这种字眼。譬如作爱,她虽然让这件事保持静止状态,飘浮在她生命最高层,不表示她尚未开始懂得这件事。她唯一经常的行动,是和晨安联络,不管在哪里,她保持和晨安交谈的习惯。
晨安博士学位拿到后,因为论文分数高又年轻,被学校留下任教,还被台北的大学请回来开过几次会。晨安研究信息传播很有股学者模样,然而晨安学术上的成就一向与生活无涉。晨安和亚伯特讲好他们不生孩子,这点亚伯特十分能接受。晨安说过,亚伯特对她的东方亲戚一直觉得像外星人--外婆以及她们的私生活,但是亚伯特一直保持兴趣的,是对晨勉的好奇。晨安提起这事十分淡然,只说:“去他的王八蛋。”
她们也曾讨论晨安的性生活,晨安说:“大概东方人天生和西方人不适合吧?我了解他从来没有启发过我,我也不想启发他。外国人往往思想很严谨,但行为是很单纯的。”晨勉有时候担心晨安在这事上是太复杂了。但是晨安又还有别的。
外婆过世,晨安专程赶回,亚伯特因为好奇,想一道回来,但是晨安不同意。晨安想保持与外婆、晨勉关系的完整性。晨安甚至从来不对亚伯特提起她的父母,晨安认为那是她的事,无关好坏。晨勉知道事实上那是晨安嫁外国人的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是她们父亲像外国人。
晨安回到台北,她们同心为外婆作诵经法会;外婆生前她们为她所做的一切,和死亡比起来,都觉得是多余的。最后在将外婆遗体推进火葬时,晨安突然发狂般叫道:“不要烧她!她会死!不要烧我妈!”晨安几乎崩溃。精神、实质,她母亲都在外婆身体里。跨越记忆与生死,晨安视外婆为母亲,更老的母亲。她们后来把外婆的骨灰放回南部,和她母亲同个灵骨塔。她们不明白自己的心理,难道老人生前透露出依恋女儿的心事吗?晨勉无法释怀自己做的这个决定,因为她无法解释:为什么死了还葬在一起。唯一的支撑是,她每次因为离开一个地方而不再在乎与当地的人、事纠葛。外婆离开了这世界,应当也原谅了女儿给予的梦魇吧?那种人生的方式,实在超乎外婆的经历。仿佛驾驭一条无法控制方向的风浪板。外婆当初将她们母亲的骨灰领出来和她们父亲葬在一起,是否得自一份直接指示呢?骨灰火化第二天,晨安即恢复原有角色,人很虚茫,过份沉默的提早离开台湾。
她们四周的人都死了,代表她们身份地标失了,她们是谁?一座未开发过的孤岛。
香港也是一个岛。也许她出生在一个岛上,所以她喜欢岛屿,她喜欢岛屿的感觉,小而完整、孤独。这次她将在香港停留较长时间,她为一个全球性香水公司在亚洲地区担任巡回顾问,公司希望得到她勤快的了解市场需要的报告;那是她当初应征这份工作的理由之一。此外,她有意彻底由旧环境出走。
离开台湾前,她问那个晨勉:“跟我一起走好吗?”晨勉摇头,散发向往正常生活的光亮,让她无法接近。开始工作后,她经常出差,在亚洲地区走来走去,照说应当很少累积碰到人的经验,事实却不。她接触的对象几乎都是未婚的洋高级主管,就算是东方人,也满嘴英文。这些“桃花”,她跟他们隔得如同两座岛--必须经常、固定和他们保持联系却不见面。这也许相当投好一种男性心理吧,她的情感市场不比香水市场差。
总公司在香港设有亚洲地区总经销中心,她只有在香港时需要每周上班五天。她不住在香港本岛,她喜欢离岛,每天渡轮载着她的车和她的人过海,她住的那个岛有不少过这样的生活的人。但是她并不觉得他们的生活是一样的,她喜欢流动的生活而不是分级的生活。她思考过,其实她的生活是一片一片的,只有生活本身没有生活习惯。譬如她可以在很多地方阅读,但是没有在光线恰当、四周宁静、空气飘送咖啡香的地方阅读的习惯。生活就是二十四小时。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事。她非常明白她和晨安是一样的方式对待生活,因为她们没母亲教她们。
她所知道的,她住的那个离岛,每到假期大量情侣便蜂拥而至。有时为了好奇,晨勉会离开山坡上的屋子走到人群里。黄昏时分,街上的灯是暗的,流动的人潮却像萤光指针。一扎一扎地走进每处亮着灯的店铺里。她夹杂人群里如同街道一般暗。“离岛假期”的名头打出去后,连外国人到这里都是成双成对:她在别处旅游,常看到只身度假的外国人,在离岛他们像恐龙一般绝了迹。
离岛的度假村被隔成一单元一单元出租。各度假村不大,房间却不少,她从来没看过那么小的套房。白天那些情侣们在沙滩游荡、追逐,正午十二点还曝晒在烈日下,发了疯病似的需要阳光,黄昏时则呼群引伴上街进餐或买回去煮。不管白天、夜晚,当巷的套房总拉上窗帘,不知怎么,像难民村。光看那些拚命发泄精力的男女,那些房间到夜里,不知有多少性爱在里面进行。
她曾经对晨安说起这些,晨安大笑:“人家双宿双飞,那你就更没机会了。”晨安要她形容那些男女的长相给她听,她想了想:“没什么样子,只觉得那些人不男不女,尤其男人,性征不太明确。”
晨安又乐了:“那你怎么知道他们要作爱?”
“他们认为这是度假里的一部分嘛!只得全套履行。看不出他们有什么脑子。”她因为感慨而冲动地说:“如果有一天我在这些人群里发现一个单独度假者,我就主动追求他。”晨安要她发誓,她发了誓。
关于香港,她从来没一种主动的感觉,她只是站在那里等待事情发生罢了。香港是一个太真实的地方,没有传奇,那是促使她敢发誓的主因;次因是,她的生命从来一片一片、十分模糊,没有可供分辨的时期,她没有爱情时期、友情时期……,爱情时期里又没有什么麦可、乔治、威廉时期……,她看不出“度假者”的可能。那天,她又重新回到一个她熟悉的地方。
下飞机后,天色仍亮,晨勉出关后看了看天色,当下决定先回离岛。在开往她的岛的船上,因为时间的关系,整船爆满,人们赶在天黑前上离岛吃海鲜,关于挤,这条船及船上的人大概都习惯了;她被逼得站到角落。
在那里,她看见了丹尼。他一个人坐在角落看书,姿态笃定,没有咖啡香,环境也不够怡然,但是他本身有股宁静的味道。她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先看见了他的生活习惯,是的,他正是一个有生活习惯的人。生活对他而言,是饮食习惯、学习习惯、消闲习惯、读书习惯的组合,她遇见他之后,遇见了他的习惯,并且整个人,包括身体内在慢慢苏醒过来。但是那一刻,她看见的,是一个单身前往离岛的男人,并且在她生日这天,她立刻就想到允诺晨安的那则誓言。
她这些年也算见识不少人,知道她这样的女人,什么男人会注意。她站在原地没动,丹尼抬头看见了她,毫不犹豫起身走过来,请她过位子上去坐,他有事请教她。他问晨勉岛上哪里可以住,还有吃的特色。他来以前,阅读过很多书,但是根据香港本岛那几天的经验,那些指南不太可靠,他十分迷惑。晨勉告诉他不是他或书的错。香港充满变量,而且中国口味各有各的坚持,菜色花样繁杂,没有人可能在短时间内找对门道。丹尼放心了,丹尼来自德国,理性达到温和,而且主题集中,他恪遵一种教养,不随便问女性住哪里,他那时对她的好奇,仅此而已。他当她一样到小岛旅行,下班船就离开,理性到晨勉甚至只说了她的姓--霍。这个姓的音,外国人也有,所以并没因纠正他的发音而引起的一连串骨牌效应。
晨勉下岸后帮他问到一间海边度假小屋,不是一般群集在码头附近那种,是翻过山头另一面海边,环境遍远,视野也望得较远,她想到他那么大个子在“迷你”屋里打转,不禁摇头。他问:“怎么?”她说没什么。晨勉建议他租辆脚踏车来往码头及住处,还可以骑到山头。丹尼问还有机会再见到她吗?她说:“也许。”房东自我介绍叫“平姨”,急着带丹尼去住处,怕他跑了。晨勉帮丹尼登记证件,发现他比她小六岁,并且了解他将在离岛停留一周。她确定她不懂外国人,他们大部分可以在一个毫无回忆的地方待上很久,既不工作,也不追求什么发生,就是待着而已。
他们在人群里道别时,她望着他几乎是鹤立鸡群往更远处流动,仿佛一株寂寞的海边椰子树。同时正是满月的日子,月亮腾空时会在海面上直直照出一道光桥,光桥会随着波浪流荡而扩大;随着月亮落下,光桥会缩短,那时天便亮了。沙滩上整晚有人间荡,人们到了离岛上,突然成了夜猫子,晚睡也晚起。
事情的发生有时候比想像中简单。她回到家,每周来打扫一次的清洁工将屋子整理得很俐落、她从不储存食物,而且正好她生日,她跟晨安通过电话后,晨安要她去找外国人一起过生日,结束她的后童年时期,她叫晨安闭嘴。
预估第一波人潮过去了,九点左右,她重新回到码头。一篓篓鱼及虾、蚌类,这岛上食物特色旗帜鲜明;关于用餐,说困难,又明明全在眼前。海水鱼颜色十分鲜艳,群体生动地游在水箱里,不像鱼,像枚蓝珊瑚,她正在发愁鱼的大小,丹尼站她旁边再平常没有的说:“我可以和你一道用餐吗?由你来点菜?”她从来不知道外国人这么会认东方面孔。
他们坐在最靠码头边桌位,停泊在港湾内的船只亮着灯看电视、吃饭、洗澡、晾一船大小衣服。有个小孩正在船上放风筝,浅蓝色风筝,映在深蓝天色,像枚方形月亮。
丹尼显然看过这方面资料,了解他们叫蛋民,他没指出这些船民的专有名称,她感觉他知道,而且明白蛋民要在船上过一辈子,这点,他比较难接受吧?他们坐在桌边看着周遭一切,离岛上买海鲜跟煮海鲜分家,买好海鲜后,会有店家来问你怎么做?蒸的?炒的?炸的?望着店家派了个小孩子来提走他们海鲜,丹尼问:“他们不会弄错吗?”她摇头:“机会很小,反正不是你的海鲜就是别人的海鲜,都是那几样。”她头次发现,两个人用餐比一个人更难,点什么都不对,不是太多就是太少,通常是太多,一道某方不喜欢吃的菜,双重得变多,简直是一大盘。一个人吃饭,没有冒险的成分。
丹尼选了条艳蓝色的海鱼,再蓝的鱼煮过后,也变成红色,她不了解这中间有什么原理,这也许重要,在这一刻不重要,她举杯说:“生日快乐。”丹尼的确擅于分析、归纳,当即明白是她生日,他敬她,并且很自然的俯过身子侧脸吻她:“健康、美丽。”她笑了:“我要亲你可没那么方便。”他顽皮地说了一大串德文,她挑着眉质疑,他神情正经:“随时候命。”他乐于俯身让她容易亲吻他。晨勉知道他德文不是说这些。而这种事不能往下猜。
晨勉有许多年都是自己一个人过生日,她非常重视自己的生日,幸福与不幸福两种人特别重视自己生日吧!外婆在的时候,她不愿意表现出来,外婆比较在意忌日,每年烧香给她父亲;母亲死了,又烧给母亲。她则重视生日以及和母亲的关联,她甚至想像母亲怀她前的历程,这是她这辈子没有的经验。这些年来,无论她在哪里,她一定正式过个生日,感觉自己的存在。她现在越来越觉得母亲激烈的过去,带给她更深沉的生命记忆,她不是那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便长大的女子。她越过丹尼的肩看到海,也听到喧嚣的市声在她背后形成浪潮抵抗大自然,而丹尼年纪小得多,恐怕一切都还未发生吧?他是那种正在等待事情发生的男人吗?
天边突然急速阴沉下来,一道闪电从海面抽高,丹尼问她:“霍,小岛上下大雨是什么情况?”
“海浪明显升高、雨水迅速流到海里。无处可躲。”
丹尼摇头:“我完了,我有恐雨症。”
“你怕雨?”
“嗯,德国很少下雨,对我是一种神秘经验。”他不愿意谈这件事。晨勉看得出来,丹尼厌恶下雨,一个人天生的厌恶,是很难改变的。她低声说:“好像你们的生育率也很低?”丹尼:“年轻人结婚的很少。”这种问题跟下雨一样,亦非丹尼的话题。
丹尼从口袋里取出一枚银戒指,式样简单,戒面伸出一抹蛇信似的安慰,银的成分配上戒指的式样,仿佛一道宁静的光环,看得出来,这枚戒指有种特别的价值。
丹尼讲话像中国人:“送给你好不好?”不知是怕触怒她,还是怕她误会。这两样她都不会,她向来无视比他小的男孩。比她小,对她是种不必要的负担。
她和他不过一饭一船之缘。一位单独前来离岛旅行的外国人、又在她的誓言里头,要不要接受这枚戒指呢?接受了是不是就要实践誓言?晨勉不安的是,这一切他并不知情,愈发似命运之咒。
“你戴戴看,如果不合适,你就不用迟疑了。”
丹尼为她套上,有点松,她正想除下,丹尼扳直她手掌歪着头欣赏:“正好!”饰物最不需要语言,没有国藉。在那一刻,晨勉原谅了自己轻易接受丹尼的礼物,也暂时忘记丹尼是她的誓言。
她问丹尼:“你上一站在哪里?”
丹尼:“关岛,我喜欢岛。”
一个喜欢岛的男人对晨勉来说,比具备什么好条件的男人都危险,她再度安静下来。雨似乎随时准备下下来,丹尼有点不安,晨勉抬头仰望天色:“也许不那么快下来,这个岛太小,乌云不见得对得准。”丹尼笑了:“我就是讨厌淋湿的感觉。虽然我喜欢游泳。关于水,一种什么都不能做,一种是休闲。”
果然乌云很快过去了,他们的菜清爽可口,这对丹尼来讲似乎也很重要,明确地代表一种异国情调吧!晨勉发觉,丹尼内外就是一个男孩子样子,是个会主动思考的男孩,不是那种你丢问题给他才思考的人。他不是处理问题的人。
丹尼已经意识到她住在这小岛上,但是还不了解她其它情形,像婚姻,因此他们唯一没有谈到的话题,就是婚姻。在晨勉看来,对两个才认识的男女而言,他们的晚餐用的时间太长了。
丹尼颇能喝酒、吃海鲜;他饮啤酒,说纯净。确定不下雨之后,他放心痛饮。夜色不知不觉降低,几乎平贴海面,与海水一般深蓝近乎黑色。他们周围人潮陆续搭船离去,雨水般疏散海中。留下店家仍灯火通明,一张张适合家庭或团体进餐的大圆桌空了下来,显得数目庞大。只有他们这一桌,桌子跟人在一起;在一个空的舞台上似的,镜头拉高后定格。岛上树少,衬托得环境中只有人、海水、餐厅。
丹尼已经喝得五分酒意,一双灰蓝眼珠布满深海似的幽光,从海底发出,接近他心脏地带。
母亲说她父亲也爱喝酒,喝完酒以后喜欢沉默的作爱;他的职业整天在跑,他走到哪儿喝到哪儿作到哪儿,就是这样的命,不要家庭,但是喜欢小孩和老婆。她最后一次去看母亲,她母亲这么说,她忍不住哭了。她父亲完全是个原人,只有原始的本能与意志。她这些年来所遇见男人,最稀少就是这类人,她最渴望交手的也是这类人。但是,她的生活离这个可能是越来越远了。她母亲认识父亲时,父亲才刚服役回来,不满二十三岁。是不是年轻才愈接近原始本能?她在丹尼身上依稀看见这股气质。
丹尼喝到六分酒意时,像片柔和的大海,满眼沉默的欢喜。小岛的黑夜比白天更适合他,他在黑夜里散发个性与光,与暗蓝的海同欢;白昼,他独特的个性,光天下,只是道影子。她终于看到一个人可以性格分明却宽容、温和。他的光反射到她身上,六分酒意的丹尼说:“多好的生活对不对?谢谢你。”
大雨在丹尼七分酒意时倾盆倒下,丹尼拉了她骑上车就跑。依海的街道只有他们两个人划过,奔向更黑的尽头;尽头在山边绕向海,雨将他们包围,这一刻,他们仿佛拥抱在一起。雨水打在大海里飒飒轻响,只看见扬起千点万星,像花纹布,是无声的编织;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大雨落在海里是这般寂静和皈依。
丹尼终于问她住在哪里,又问她:“你说衣服淋湿的感觉可不可怖?不过现在我不太在乎。”
她住得较近,她有点后悔安排丹尼住那么远了。他们已经全身湿透。她要丹尼在她住的小巷坡道拐弯,他们奔进屋子时,猛在滴水的两个人,她突然感觉屋子太小。他们将雨水带进屋子,而且雨水使他们膨胀。家里没有男人衣服,她只好要丹尼裹着床单,他们同时联想丹尼床单内什么都没有穿,不禁相视而笑,晨勉说:“对不起,我没别的意思,我是说你比我小那么多……”不是酒,但是她觉得语无伦次起来。
丹尼倒无谓地打断她:“没有人规定在屋子里穿什么吧?”他没有说如果她屋子里有男人衣服他才伤心的俏皮话。
丹尼问她有没有酒,她说有红酒,比较酸的,丹尼:“我尝一杯好吗?看看有多酸?”
雨水落在大海里,近处反而不如远距离听来那么激越,也许因为想像。大海在滚动,驱逐什么,不是雨水吧?丹尼无法置信看着她,晨勉也是第一次听到。
晨勉对他说了和晨安发的誓,她希望他不是第一次听到,虽而他是,而且相信誓言的重要。他说短暂的快乐如作爱或吸毒,总是很直接、强烈;长的快乐便需要记忆了。
丹尼的酒量应当原来更好,也许因为被雨浸过,他起身告辞时,是带着八分酒意走的,平常他会醉到这程度吗?不知道,至少那时候晨勉不知道。雨停了,他的酒虽未醒,但人是洁净的,晨勉问他认得路吗?他说:“我从不迷路的。”走错了,他可以重来。这种人的意志力是空前的,像一种原始动物。他站在清凉的夜里,对晨勉说:“也许你该对我试试你的誓言,你从不失信对不对?”晨勉发现,当时已经不止深夜,远处,天色朦胧,晴白的光正从各方面渡过来。难怪雨势要收,太阳快出来了。
第二天接近中午晨勉才醒,戴戒指的手,睡眠中不觉地紧握成拳,戒指还在,白天是另一个味道。蛇信向着她,像面小镜子,她发现戒环内刻着Danne,原本这是丹尼的戒指。
她跟公司联络过后,觉得头痛,她想那就是宿醉。等到头越来越痛,而且开始发烧,才知道原来不只宿醉。她在屋里待了整整一天,居然有些坐立难安,热度一阵阵由脚底冲到脑子,停留一阵子。温度在脑际时,她什么都不想,热度自己会蒸发出画面,在她空白的脑海浮现丹尼骑车载她飞驰过一边沉暗一边灯光璀璨的街道。那时分,码头内的蛋民都睡了,船静静晃在海面,雨珠无声地落在海面,最接近的耳朵是听不见的,她昨天深夜确切这么认为,但是怎么可能呢?小岛的雨水流失迅速,汇入海中,岛的西周蓄满海水,岛上每一寸土地则如刚晒干的棉纸,踩上去都有帛裂的声音。她仿佛听到有人在湿地上徘徊。
将近七点薄暮时分,她想到该去沙滩走走,今天虽非假日,除了冬季任何日子沙滩上挤满人潮,但是七点左右,玩了一天的“饿”民走上街市,空下沙滩。她喜欢岛,就因为四周环海有种隔离感。她喜欢夜里逛沙滩的“毛病”则是念高中养成的,外婆老说“毛病”,是“毛病”而非“神经病”。外婆肯定她爸爸一定是外国人,所以她要去海边眺望自己的故乡。
她才出大门,便看见丹尼骑了车迎面过来由坡道仰视她,背向大海,他整个人一圈蓝光。晨勉突然有点害怕,她对他全是光的记忆,他是神?注定要在她生命中显现神迹?在她出生那一天迎接她?他把单车平倒在路边,陪晨勉默默走了会儿,也不问她去哪里。后来他伸手握晨勉接触她的体温:“你生病了?”
“对中国人来讲,这不是病。”
“我来道歉,我在这条路上骑了一天车,希望见到你。也谢谢你昨天带给我那么好的食物和记忆。那是我旅行途中最有意义的一天。”理性达到温和,仍是晨勉对他的第一印象。
“最有意义?”
“因为难忘、印象深刻还有你。”
丹尼是那样直接表达他的情感,这对晨勉来讲,她认识的男人里没有一个具备这分勇气与情操。虽然他们愿意跟她结婚,对她从来不是结婚的问题,而是一种真正的爱像她父母那种,从身体深处彼此需要、在他们不需要婚姻无视外在环境时结婚的自由。她父亲离开了她母亲,仍被她母亲执信的,就是父亲原生的爱,以及她对他的爱。
她笑笑,兀自觉得索然无味,那又怎么样呢?爱情就跟香水一样,总会褪味,好香水跟劣质香水差别不过官能感觉。他是直接表达出来了,到此为止吧?一瓶好香水,非他所发明,他不创造这种爱的公式。
晨勉脱开他的手,取下戒指:“我戴过了,还你好吗?”
丹尼摇头:“你不会相信的,这戒指从来没有人戴得住。这是我小学时,我妈做给我的,我一直带在身边,用银粉擦拭;她预言有一天将送给套得进的女人。后来我想也许我注定要找一个东方女孩,东方女孩纤细。我刚拿到经济学硕士学位,家里奖励让我出来旅行,我感觉这次一定会碰到这个人。”
“你常拿出来让人试?”晨勉声音暗暗的。怪不得他在整条船上看见她,而且到亚洲旅行、到这个岛。当然,她并不怀疑他原先便喜欢岛屿。
丹尼大笑:“你看,我就知道你在乎,当然没有,我只用眼光判断。”
晨勉不悦:“你太相信你自己了。你母亲是艺术家吗?”
“嗯!很好的艺术家。”
“是啊,在你小学时就帮你‘注定’找东方女子。”
“那是她非理性的一面,我爸喜欢她这面。”
“你呢?”
“看你是理性的,还是非理性的。”
“我喜欢吃人,我们家族有这种遗传。”她冷冷的说。
丹尼讨好她:“吃人也可以很理性的。”
她本来不知道丹尼为什么要取悦她,但是他同时表现了他的诚意。他让她知道他不会有隐瞒她的行为--譬如他不会将所有的心事告诉晨勉却偷窥她的反应;譬如他其实一点都没有想到结婚不要孩子,孩子是很严肃的事;譬如他结了婚绝不离婚,他如果和别人结了婚便不再和晨勉来往;而且他不会为她多在小岛停留。他这些说法听来很无情,不乏矛盾,然而光明正大。晨勉了解他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些。
令她吃惊的是,她在一场类似自我介绍叙述中,身心逐渐安定,仿佛找到了归依。这是什么归依呢?他不会为她多停留;她不会去他的国家找他。
他们在沙滩上走到天色全黑。对海的灯火隔着水气明亮闪烁,海水并不是全然漆黑的,它会反映天光;油静的水面仿佛对岸的灯海会烧过来。她走在丹尼前面,他们一前一后影子则彼此追逐。天渐渐又亮了,街市的灯光,火把般点燃这个岛。
丹尼伸手过来握她,晨勉说:“不要这样。”她不喜欢这种太方便的小试探。
丹尼仍紧紧握着她:“不是,我是看你还发不发烧。”
丹尼要她早点回去休息,她问他准备去哪里,他说可以去她家喝昨天那种红葡萄酒呢?他想陪她。晨勉可以准确地分辨男人要做什么,丹尼站在这种世俗的嗅觉之外;他不像她相处过的外国男人,她和他们没情感。
“你不担心下雨?”她取笑他,突然变得喜悦。
他回敬她:“我今天没喝醉,你可能需要双重的担心。”
“什么双重?”
“你的病和我啊!”
结果他们仍去了昨天的港边露天餐厅,晨勉重新换了菜色,要了冰啤酒,完全跟昨天不一样的生命。丹尼仅口头上提醒她仍在生病,如此而已,他的理性就是不扫兴。
这回他们同时看见月亮在海面上划出一道光桥,光桥边的船家和昨天一样生活着,甚至在船上养狗,拿船上日子当平地过。
“你知道蛋民们为什么过这种日子,还要生孩子吗?”晨勉知道为什么,他们没有出路。晨勉喝下了酒,察觉体温正往上升,情绪往下掉,掉入情绪的最底层。她这些年来一直是一个人,有时候难免孤独。却绝少像现在这般软弱需要倾诉。
她尝试说故事般对丹尼说她在狱中的母亲,她年轻即结婚,极需要女人的父亲,三年前过世的外婆,还有晨安。她极端复杂的家世,如电影一般,她不问丹尼要不要听,她仿佛在低声叙述给自己听,整理她三十岁以前的生命。
她可以确信的是,丹尼是一个冷静而感应绝佳的听众,他像一座灯塔。当她陈述母亲死在狱中她脑海中最后见到的那张年轻、无视痛苦的脸,她和晨安这辈子都欠一份回报母亲的情--她母亲负担她们,而晨安不要孩子,她则不清楚自己究竟要不要婚姻。丹尼坚定的发出讯号:“霍,这不是罪过,对你想告诉他的人说这个故事,不要觉得羞耻,这是你的秘密。但不是不可告人。”
他引领晨勉说出身世,她的她的故事,她的家以前一直异常,她到这一刻才确信这些并不那么吓人。
“丹尼你知道吗?我现在才觉悟人生原来可以因为不堪而特殊。我比你大六岁,但不比你了解人生。”
“这跟年轻没有关系--”他有一点困难地说:“我是说爱跟年龄没有关系。”他侧过身子望海,不愿意她看见他害羞的表情。他也是第一次说爱吗?像她第一次说身世?那么,爱情一定是他最大的秘密了,如她的身世对她。她完全没有想到。
他送她回到家,紧抿唇线站在她前面:“我下次一定要进去喝葡萄酒。”她了解他话中含意。
丹尼伸出双手:“可以吗?”不等她回答,轻而快速地揽她入怀脸贴着她的脸,移动脸颊,缓缓摩擦她的唇线,这时刻,晨勉身体完全失去温度的知觉,只有脸的存在。
“可以吗?”丹尼仍然不等回答,气息整个扑向她,从容而直接。她可以不明白爱,但是明白他的身体。他的身体今天只亲吻她,当然也可以延伸。丹尼看待自己的身体亦是理性达到温和。
他停止亲她后,双手围抱住她,无声地让她体会他的心跳,叹了口气,后退一步凝视她:“你好香。”他也是,一种香的叙述方式响应她的誓言,她惦念那呼吸、他身体里发出的气息。她浑浑噩噩不知是高烧还是对气味敏感,她甚至以为梦中他这样离开过她,而且相同的坡道与海浪声,她又十分清醒意识到,她从来没遇见单独前来小岛的男人。她想,她不是生病就是疯了。
夜半时分晨勉在雨声及电话铃中醒来,这两样事情一起发生,她几乎以为是丹尼。是晨安打来的,不管时差,晚上又一直没找到她,非常记挂她的“丹尼”。晨勉才想起丹尼并没有她的电话号码,她没好气的对晨安说:“正睡在我床上呢!”
晨安大笑:“那你就不叫童女霍晨勉了。”晨安对这种事非常容易兴奋,继而不怀好意地:“他才刚十分技巧地吻过你对不对?”
“你又知道了!”
晨安戏剧性地描述:“听你的声音啊!绵绵、沉沉的,像在梦里一般。”
“那是因为我病了。”
“霍晨勉,你如果不去爱他,你才会真的生病呢!”晨安不知怎么,对待家人永远无法冷静。晨勉原以为外婆死后,他们家就真的散了,是晨安的反应让她明白特殊的家庭身世,使她们永远在同个岛上。
晨安最后说道:“你不准隐瞒任何情节!随时我会来打听。”晨安的性生活开始得很早,她会说她什么都要试试看。
“晨安,这又不是我第一次遇见男人。”晨勉抗议。
“那些不算,他们没有让你变成女人。”晨安挂了电话,但大雨仍未停,重重地下在海面上,此时此刻听来,的确令人不悦。她发现自己浑身滚烫,像个火球。
第二天早上,晨勉坐船到香港本岛看病、回公司报到。她在医院折腾半天,打了一瓶葡萄糖及盐水针退烧。她的身体死亡一般僵硬,但是意志清醒。她用意志力控制自己的样子,及对香港的看法,像她母亲当年在狱中。这个价值混乱的社会,就是她的牢狱。她的行为和别人不同,但她母亲是正常的,她也是正常的,丹尼说的。她又相信终有一天,她如果和丹尼交往下去,丹尼会绝望地说:“你是个疯子,你知道吗?”
总公司已经批准一项经费庞大的亚洲促销计划。计划当初由她一手主导完成,促销过程需时半年,也就是说她随时会离开香港去督导。
公司副总裁乔治见到晨勉回来,立刻召开初步工作会议。晨勉两个月后将去东南亚负责督战,这次策略主攻放在男性香水观念促销,亚洲男性的香水市场是个未知数,所确定的是这个市场从未被开发。
“亚洲男人将开始有他们独特的男性味道。”乔治对晨勉说:“Charming,为你这个计划的成功,一起吃个晚饭好吗?”
“我另外有约了。”晨勉的英文名字也是晨安决定的,“晨勉”直译成英文,正是“Charming”迷人的。她不愿意说她病了,这样麻烦更多,又是鲜花、又是电话,洋人这一套是一种没有名目的浪费,不浪费情感,也不浪费生命。可以完整的一套再重复。
“男人,你们死定了,你们将不再有自己的味道。”晨勉想到丹尼身上的气息,他们正要毁灭那股气息。原来这些男人一辈子没有被女人启发过,也许爱过,但女人不懂得他们的呼吸,更别说他们的生命节奏。所以他们自己也不懂。
她回到离岛正是午后太阳最烈时分。丹尼在码头上等她。她看到他毫不意外,她不愿意多想。如果在他的国家,他一定过着另外一份生活,他会忙碌、工作、人际……。只有旅行及爱情,使他完全空闲下来。她碰上他最自由的一段时间,使他们相处的空间加大,什么也没有,只有对彼此的好奇及需要。身心皆如此。
丹尼骑车载她回到住处,沿途一句话未说,岛上禁止开车,她的车只有在香港本岛才有用。丹尼份外沉默,仿佛正面对这一生最大的难关。
她取出他的葡萄酒,坐在对面沉默看着他。火烧着她,她的意志力不再存在,整个人灰飞成一片一片,没有思想,也没有生命。
丹尼饮一口酒俯身吻她,酒在口中流动,他以舌尖将酒推进,舌尖留在酒去的地方,她的舌尖。像两具彼此试探的身体。
丹尼低声说:“你还在发烧,医生怎么说?”
“会传染。”
丹尼笑了:“你们中国人不是有把病过给别人的说法吗?霍,我好想念你。”
她回吻他,脸颊轻轻摩擦他。丹尼举高手臂,以手臂内缘抚触她脸颊,她又闻到那香味。他们有生之年将在何处重逢?现在他们遇见了。
她对他的想法,将她重重推向他,他以同样的思念响应。
“还有四天。”他说。
四天的时间,爱走多远,爱力就走多远。他全身下压,一切都不急。她终于化成一种惯性动物,想要向习惯迎去。丹尼啊!她呼唤他,需要他引导。
丹尼仰起身子,迷惑的看着她,她不知道怎么解释这种事情,但是她真的不知道,作爱也有某些习惯。她不习惯放开她不作爱时的习惯。
“你是第一次作?”丹尼拿开她放在脸上的手。
泪水顺着眼梢流向颊后,她点头,这件事连晨安知道都未必会相信;丹尼的细腻使他立刻就发觉了。她不需要叙述细节,丹尼了解。
爱使他们同心,但是作爱使他们成为连体婴。她在泪水后面看见丹尼年轻的身子,因为她的泪水而温柔散发洁净的光,她因此变得勇敢。她直起身子回抱丹尼,泪水的脸颊平贴他胸膛微凹处,仿佛那张脸天生就该长在那里,作为他的眼观看这世界;并且是心灵,聆听他的心事。
她问他:“可以吗?”
丹尼以泪水回答,不顾一切带领她远离她的禁室,是座岛,就飘向海水,承载船只;海底,也有草原与高山。晨勉说:“我不能呼吸。”她不懂为什么她感动就无法呼吸。
丹尼长吻她,吹口气,帮助她呼吸,晨勉觉得自己正一寸寸潜入深海,也许是泡沫也许像条变色鱼,在水草四周变化颜色、改变自己。深海无浪,但海沟形成高低栏,忽高忽低翻越他们,洗净他们。
不知道过去多少时间,他们又回到岛上。
晨勉睁开眼,看到丹尼灰蓝色皮肤,是室外穿过树影隐隐透进来的绿光映在丹尼白皮肤上,原来刚才滑过水草的变色鱼是存在的。她用水手拨弄他灰蓝色眼睑,她的手指变得灰蓝。是双绿手指。
“你‘呼吸’得十里外都听见了。”丹尼轻轻吻她,微笑望着她。
她瞪大眼睛,笑着摇头,想到刚才可能发生的事。丹尼不知怎么贴着她的身体又兴奋起来,抓她的手盖在他胸上:“你看我的心跳。”她察觉他在压抑兴奋,故意移动注意力,便无言地用脚板抚摸他小腿内侧,微微摇晃在他下面无法动弹的身体。
丹尼不要那么快再开始:“霍,你不是我第一个作爱的女孩子,我也不要第一个和你作,不过,这真像我平生第一次作爱,而且这种感觉我第一次无法形容。我喜欢你的‘呼吸’,那比什么都值得争取,是最大的赞美。”她的烧很快退了。过给了生命本身。如果她从此有了欲的生命,是他给的。
每天早晨醒来,丹尼会在床上静静躺一会儿,不管任何地方,不管发生任何事,除非有生命危险。只有一次例外,他抵达离岛第一天,一睁开眼就跑来找晨勉。
“因为已经过了早晨,醒来不是早晨,还躺什么?”
“当然是早晨,下了一夜雨我根本没睡。”
“没睡就更不用醒了。”那么强的力量让她愿意取悦他。像他讨好她。
丹尼一直无法忘怀她生着病仍跟他作爱。他要晨勉跟他回德国,也许他们不结婚,但是生活在一起。
晨勉不愿意拿自己的生活下注,她刚开始了解爱,认为不适合介入太深,她需要想想。
他们是两个可以分辨爱之不同的人,他们的能力可以深入爱,却无法扩大爱的生活。他们都不知道怎么放弃自己目前拥有的生活,尤其晨勉。
丹尼毕竟年轻,他对晨勉的爱一时无法理清头绪,他不要这件事变成萍水相逢,他从来不谈“突然”的恋爱。
丹尼确定晨勉不跟他走以后,每次作爱像最后一次,感觉绝望而深刻。他每次在晨勉意志力离开她身体时乘机问她:“霍,跟我走!”
晨勉总是说:“我会在另一个岛等你。”
她还记得第四天晚上,他们散步绕岛半圈之后回到码头,那里搭了座野台,是关公生日。关帝庙管理委员会请了台戏祝寿,离岛也选不起大角色,意思到了,然而场面是热闹的。小歌星的谋生方法就是起哄,颇收插科打诨效果。台上有唱粤剧的,一人分饰二角,忽男忽女,自圆其说。有粤剧、现代歌混杂的;有完全现代派的,每唱必索求掌声,又说中马票,又说中六合彩。台上台下被撩得心花怒放,连乐队也给了不少掌声。是离岛的家务事,但是年轻游客、洋游客也看得兴味十足。晨勉看到老外为歌唱人员照相,当作是一种中国经验;晨勉每见丹尼看得入神陷入沉思。她在一旁陪着欣赏了三人九首歌,歌星们无论穿着、谈吐比一般女人俗,优点是她们认真,又唱又比画,听不懂也看得出怎么回事。晨勉自己一个人碰上这场面,通常顶多听三首歌,遇着正好唱广东戏,她也听完它,广东剧里缠绵又刚烈的味道,她在其它剧种还没听过。野台戏和文化中心的演出又差在一有生命力,一豪华。同样脚本,戏的命运完全不同。
丹尼离开戏台时说:“也许我应该留在东方,没有什么不好对不对?那么丰富的生活。”
丹尼在找留下来的理由。热闹的生活,深刻的晨勉,没有答案的情感,现在这个岛就是另一个岛,但是他也不确定。戏码将连演一周,他们每天听九首歌。
丹尼离开前最后那晚,他要求去沙滩,他们一前一后走着,晨勉仍不习惯丹尼牵她的手。是个满月,海上一片清亮,丹尼一直说:“我不放心你。”远远传来鼓乐喧天的双簧戏。
晨勉:“我这样已经生活三十年了。”
丹尼想了想说:“我不放心你想念我时怎么办?”晨勉知道他指的什么。丹尼曾说晨勉天生为他而长,他们一切都适合,就算他自己不想念晨勉,他的身体也会想念;他也这么推算晨勉。
晨勉:“我还不清楚。丹尼,如果真的那样,我就会像我妈一样,先跟你,再杀你,因为我已经完全失去控制力了。”
丹尼:“你会来找我吗?”
晨勉远望月光铺在海面上,浪潮上一波波向月光扑去。她现在看事情的眼光为什么总离不开丹尼?她的确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她现在看到他,他是一个实体的时候,她对他的想念没有那么无法形容。丹尼曾说无法形容和她作爱当时的感觉,因为不能捕捉而离不开;他离开她,她就可以捕捉他吗?
晨勉回答:“我会去找你。”她问“那个晨勉”,如果是你,你的答案是什么?她知道“她的晨勉”已经开始遇见祖,一个从国外回来的中国人。
仿佛一切都绝望。晚餐时,面向港湾里的家庭船只,丹尼说蛋民正在度“家庭之旅”,多么幸福。丹尼一口气痛饮三杯啤酒后不由流下泪,他对晨勉说:“我在爱情这件事上从不勉强的,但是,霍,你让我焦虑。”
晨勉:“我答应你,我没办法时会去找你。”她知道,当她再见到丹尼,他仍渴望她,但是已经经历了好几次爱。
后来下雨了,丹尼不再在乎雨,他们漫步走回去,雨势虽然平平,海面仍响起漱漱声。丹尼来的时候,走的时候都有雨,雨水最后永远流入海里,只有他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丹尼专注最后一刻,遗忘了雨水。他们似雨水中的两座岛。
“下次我来不下雨,就是我已经失去你了。”丹尼握住晨勉的手,雨水顺着他们的手臂汇到双拳往下流。
回到住处,他们整个湿了立在前廊,衣服紧贴他们身体,丹尼欣赏晨勉:“多动人的一幅雕塑。”他在廊灯下脱尽他们的衣服,两具湿的身体拥抱在一起,滴出泪水。
一整夜,丹尼梦呓般只说出二句话,一句是:“我失去你了。”他仿佛跌入更深的梦境爬不上来,他翻过身体抱住晨勉,又知道那就是她;另一句则不断地问晨勉:“可以吗?”
晨勉流着泪回答他:“不可以。”
第二天,丹尼下午的班机。早晨醒来,亚热带午后阵雨早停了,睁开眼睛,丹尼在床上静静躺了会儿,自言自语:“这是哪里?”伸手摸到晨勉,他猛力摇头:“我还以为我已经走了。”
事情按照原计划进行,不接受任何改变。成人的世界没有意外,丹尼常说的话。
晨勉送他渡海,站在她第一次看见他的位置,看着他柔和的脸,她说:“如果我是男人,我要留长发。”她说着和当时完全无关的话。一直要到下次,他们在另一个岛上见面,故事才会再继续,现在,将一切停止。她觉得伤感。
“为什么?”
“神气!长发应该是男人留的。头发是力量。”他们的生活往前走,但是感情停顿了;他们彼此有感情,这件事的意义对她来说非常大,但是,他们没有办法在一起生活。她像疯子一样对这件事有着异常的嗅觉。幸运的是,他们至少处在同一时空,不是历史。缠绵而刚烈,时空交错,戏里才有的事,她母亲和父亲多卑微的人物,却发生了;她的那个晨勉和祖,他们也一样。她问晨勉:“如果是你,你会留祖吗?”她会。“那个晨勉”不会;她无法留丹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