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之岛第三章





丹尼走后不到二个月,晨勉去了一趟英国看晨安。她十分想念丹尼,习惯性的想到他;她生活的岛上处处有他的回忆。她很少接到丹尼的电话,丹尼曾说他要就在她身边,否则宁愿什么也不做,因为那样太矫情。原则上她同意,她想念他,但是没有办法去找他,她不愿意面对他的家庭。他们之间差别最大的不是年龄,而是对家庭的观念。丹尼最后的爱归于家庭,但不愿意结婚、生孩子;她重视情感,一切爱由家庭出走。她甚至不确定丹尼离开后仍爱她。


晨安不再开她玩笑,只对她说:“你相不相信,你才是不值得信赖的,你可以拒绝不再和他见面,但是你在事后那么犹豫对他的情感,你是在羞辱一个和你有爱的记忆的人,你知不知道?”


晨安可以对所爱的人做任何事,多荒谬都行,是为了爱他们;她呢?什么都不做,只做一样--不爱他们。事实似乎如此,她不明白哪里出了问题。


晨安说:“我们花那么大的力气,才能从以前的背景跳出来,相信自己是正常的;但是晨勉,我劝你,你不如保持你疯子般的特性,至少你在外表上看不出来,这对你来说才是正常的。”


她在晨安那里住了四天,每天和晨安交谈,确定了她和丹尼不再在小岛上,他要找她,她躲都躲不掉;他们现在是在一个世界里,连澳洲大陆、美洲大陆都不是。是她选择了这样的存在,以前她并没有这么选择。她决定不再想和丹尼的事,她必须承认,那是和所有事情一起发生的,她不必让它单独存在困扰她,除非他们结婚,他放弃一切,她也放弃一切。她带着她的平静回到香港。


男性香水的攻势非常成功,这期间,她甚至到过中国大陆,她在大陆气候与土地上生活,让她如陷在泥沼里。她在那里认识很多洋公司的高级主管,他们在那里反而不像台湾去的商人--对女性充满重新分配的念头。一块闭塞的大土地,晨勉在那里停留近一月,从最大的城市上海、广州,到最古老的城市西安、大理、北京,走过的地方丝毫没有凝聚开朗的气氛,但香水市场评估却最具潜力,晨勉觉得变态。


她在那段时间里因为工作的需要,不断学习重新认识大陆地型的生态,历史在那样地块上容易凝聚,保留下来,有些人世世代代没有离开过出生、成长的故乡。她是没有土地认同的人,非常恐惧这种无变化的植根。


她同时认识了一些台湾的“外省人”到大陆做生意,他们对她毫无好感,他们大部分做的小型生意,一笔钱套来套去,有人对她说:“现在台湾外省人根本没办法混,你是本省人,有那么好的条件,回台湾捞钱嘛!一面说我们是既得利益的一群,排斥我们,一面到外省人的老家来抢滩,你更怪,是台湾人帮外国人到中国占市场。”


这是哪一种文化认同呢?她没有反驳,她自己这些年早已不是纯粹的中国人了,不是台湾省或山东省,就像香港人,你问他是那里人,他就是香港人,他不说广东人。


她想念她的岛。她第一次发觉,新的歧视观点,歧视你是歧视你的藉贯,而不是出生,更不是你是个什么样的人。这简直像一场雷声轰隆而无雨点的天气,人们听到了什么,却没见到什么,情形不是那么分明;她自己的社会价值观从来是非分明;以感性接收,释出频道才可以自我设定。为什么用感情的方式来对付理性呢?她不了解。


她就是在这种时空,几乎忘了丹尼的存在;如果不是因为他得到一个交换学生的名额,研究亚洲地区岛屿民族的文化行为,他选择峇里岛研究、搜集资料,他们在上次便结束了;也不会建立未来三年的交往模式,那正好是丹尼准备拿到博士学位的年限。


丹尼在那三年当中,事实上是非常忙碌的,他的事仿佛一场叙述,是一场说的过程,因为她未参与其中。他母亲在他作资料搜集的第一年发现得了肠癌,丹尼到峇里岛才半个月便赶回去照顾了母亲半年。丹尼是他们家唯一的男孩,他还有一个姊姊,他姊姊的年龄也比晨勉小。丹尼对家庭的观念非常牢固,他没对家里提过晨勉,他怕家里要见她。


他在峇里岛寄给她的信,她在一个月后才看到,她刚从大陆回到小岛;在那以前,她在晨安那里,一切都没有饺接上。她打电话去峇里岛找他,他回德国了。他在信中希望她到峇里岛,他们可以相处长一点时间。但是他回德国完全没告诉她,她虽然很生气,但并不打算表现出来。她静静等候他的另一次约会,她相信丹尼知道她不在小岛,而非故意不响应他的信。她在二周后又去了新加坡。


男性香水的观点战,为公司开发了比女性香水更大的处女市场;总公司在巡回推销会结束后,发了一笔可观的奖金给晨勉。晨勉在这段时间,认识了一位到英国读书后返回香港,在电视台新闻部门任职的香港人--钟。她在厌倦了洋人的高姿态以及台湾男人的那一套价值观之后,十分认真的考虑过和钟交往的可能。认真而不带感情。


事实上,在丹尼之前,她并没停过男伴,但都不是感情的交往。在她处的社会,一个没有男伴的女人总不那么有价值,人家会说她变态或以为她不受欢迎,这点,她履行她的社会价值观,分得很清楚;她完全知道自己要什么。因此,在丹尼之后,晨勉继续保持一种社会身份。她认识了钟。


他在英国受教育保有理性;在东方成长保有生活韧性。他清清楚楚的背景,是晨勉在经过丹尼之后所渴望的。她有时想晨安说她是疯子,她恐怕就是。


她和钟之间与丹尼完全不同的是,他们没有爱情的过程,他们不发现爱的内容,也不经营爱的方式,他们循着情人们已经建好的模式,参加酒会、听音乐、与朋友来往,但是不旅行,她的理由是她的工作等于就是旅行,她在香港停留时希望休息。钟赞美丹尼的戒指很独特,并不问是谁送的。她在和钟交往期中,一直戴着丹尼送她的戒指,清楚的暗示那是枚订情戒指。


可笑的是钟并不认为他们之间有什么问题,晨勉很快就发现,他不是恋爱中的人,是实践恋爱的人,他相信自己吧!


就在钟进行到他们可以上床的阶段,他们就作了,当然是在钟的住处;一切在她意料中,如果晨勉需要是另一回事。整个过程,一片空白,他不像丹尼会痴迷地问:“可以吗?”她怀疑他是照著「作爱手册”步骤进行,完全没有个人风格,可怕的一种没有习惯的行为,可以是任何人。她没有办法不拿他和丹尼对她的意义比较,面对这想法,晨勉悲哀到无法自持,她穿好衣服流泪由钟身边走开。她并不后悔,她从来不认为人要有贞洁观念,人只需要有爱情观念。她只是没有办法面对性的记忆。


她更觉恐怖的是,她没有避孕,事实上和丹尼在一起她也从来没有避孕。她等了一段时间,发现没有状况,她想她可能是那种天生不容易怀孕的女人。钟也一直没有露面,他打过电话、送过花,为自己的行为道歉,探询还有交往的可能吗?晨勉知道他对她的反应有点好奇,但是他是一个没有问题的人,得不到允诺,便道着歉回到自己原来在的地方。


那一刻晨勉非常痛恨丹尼使她陷于一种孤独的状况。她在她熟悉的环境里因为和别人思想不同觉得孤独;她如果长久在他身边,会因为生活习惯不同而陷入孤独。她以前在孤独里,但是并不觉得孤独。丹尼一直没有消息。


她再见到丹尼,已经是他们分别十个月后了。丹尼的母亲没有治好,丹尼原想放弃研究,她母亲临终前发现了他的戒指不在,知道了晨勉这个人,她要丹尼凭直觉去爱,晨勉一定具有这种能力。


他们约好在峇里岛见面,晨勉那时已经不想再见他了。她觉得十个月才见一次面的爱情容易使人老,她不知道他们靠什么维持,性吗?但是他们的生活是空白的。


丹尼要她去,说提前给她过生日,如果她停留久点,就正式过。


他在机场外头等她,飞行了将近四个小时,她正好月经来,整个人十分不舒服。她出关时空着手像进城,丹尼说那里什么都有又便宜,回去买个箱子装当地买的东西就够了。


他站在一群饭店派来接旅客的服务生当中,好像又长高了。她在等候验关时就看到他,她在暗处,他在明处站定了久久不动,她喜欢笃定的男人,他知道她一定会准时到。


看到她时,他灰蓝的眼珠蒙着一层泪,他走到她面前,无言地伸手牵她,一直带她到最角落,旅人仍不时从他们身边走过,他轻抚她的脸,她则看到他的泪,他紧紧拥抱她:“霍,我好想念你。”他重重热吻她时,自然地记忆起他们的方式,他抱起她,姿态从容,问她:“可以吗?”四周的载客司机一阵哄然,报以热烈掌声。他在任何场合这么做,从不给人色急的感觉,他的确不那么思考。


他租了辆吉普车,转个弯便望见海。峇里岛没有冬季,只有雨季,雨季由十月开始二个月。一般居民住家楼下是凉亭,楼上卧室,丹尼住的地方在海边,向当地居民租的,简单,但是宁静,而且生活方便,不远便是餐厅与店家林立的街道。丹尼的英语在那里几乎用不上,那里的人每个都会说上一串英语,但是除了商业交易以外的英语,各有各的腔调,人们十分和善,晨勉在那里完全恢复了对丹尼的善意与爱。


入夜时分,丹尼带她穿着扶桑花径去一家有表演当地舞剧的餐厅吃饭,舞台四周挂满椰子树编成的吊饰,丹尼说下午四、五点餐厅工作人员开始编织,这是他们生活中的一部分。丹尼问她每门必放祭品的花是什么花,是扶桑,但是英文她不懂,可以查;丹尼又问为什么每间门框各是半边,合起来才是完整一面?又为什么每门必拜?晨勉想想应当是指善恶、拜阴阳。丹尼摇头:“东方人真厉害。”


晨勉笑着说:“洋鬼子才厉害呢!知道了来考人。”


印尼人吃东西既腥又辣,味道颇重,丹尼说他过了一个月才摸清楚什么好吃。要摸清楚其它,大概要十年。他现在稍懂得东方民族的深沉、多变;他说才了解晨勉为什么不跟他走了,晨勉微笑没有接腔,她只是没办法改变自己的多执性格。


剧舞并无特别惊讶处,是最早的舞蹈表现形式;精致的是餐厅的整体设计。丹尼喝酒少得多,第一杯敬她:“生日快乐。”她觉悟到,从这刻开始,丹尼已经在建立他们之间相爱的模式,她如果接受,便该由这刻接受,一直到发生足以改变这种状况的事情为止。


他们回住处途中,遇上一列祭拜队伍,丹尼带着二分酒意说:“多感人!”


这和她与外婆、晨安每星期带了食物去魔鬼的地方探望母亲有何差别?他如果当时看到了会说感人吗?外婆是母亲的母亲呢?一个被祭拜的对象。祭拜的队伍由他们身边赶过,黑夜里响起清越的铃声。另一边是海浪声,没有对岸的灯,海平面上又是没有月亮的夜晚,没有远近。


回到住处,丹尼将卧室四面窗子全撑开来,这点他是个原人,喜欢睡在大地中。晨勉问:“你的葡萄酒呢?”丹尼说很久不喝了,他在这里改喝啤酒。


晨勉说她今天不能“呼吸”,丹尼抱着她:“你好香。”整晚,丹尼反覆问她:“可以吗?”不断亲吻她,寻找一种记忆;他要记忆,身体并不重要。但是晨勉明确感觉他变得沉默,她不知道这段时间他心里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几乎不通电话、不通信,因为默契,事实上他们失去了感情过程最可贵的部分。多么令人遗憾,她反抱他,深觉抱歉。情感的累积错失了便是另一局了。她再追问也枉然。


丹尼手上奖学金并不包括晨勉的开销,晨勉的工作也需要她在,她心底计划在岛上最多停留一个月。丹尼出去搜集资料她大多陪他去,偶尔自己出去逛。她很重视丹尼的研究,虽然她认为那是毫无生命的东西,她喜欢丹尼在某种领域中,她可以好好观察他、记忆他。她无非比他早出来工作,机会比他好,他现在累积的是他的未来,她只是工作而已。她不必担心,丹尼这点非常自信,男人对他们内行的事,是绝不天真的;对他们在乎的事,更天真不起来。


晨勉绝口不提钟的事,事实上那根本不具代表性,她亦不排除再发生的可能。目前她很喜欢丹尼,很喜欢这种日子,然而它们总有结束的一天。所有的事物在活的时候,不会呈静止状态。


她和丹尼的情感,若要保持活的状态,他们将在不固定的纬度、月分相处,但是这也没有办法避免他们的爱一点一点消失。她当时不知道还有多久。


丹尼已经厌倦了峇里岛,逐渐进入峇里岛的雨季,丹尼想到就害怕,结果他们一起离开那里,晨勉回香港,他回德国。在未来的三年中,晨勉的生日丹尼都不在,峇里岛那次,成为最接近她生日的一次相处。


那一个月,他们爆发了最大的争吵。丹尼立刻就发现晨勉没有避孕,他几乎无法置信:“你为什么不避孕?”


晨勉意外地面对丹尼失去理性,非常愤怒;那是他的弱点,他可以不把弱点严重化。她冷冷地说:“我从来不避孕的。”


“那你应该告诉我,我可以有心理准备。”


“你现在知道了。”她从来不迟疑于反击,对丹尼她尽量保留。


丹尼大怒:“该死!那不是你告诉我的。你尤其不该那么天真。”


她当即未理清是那点更伤害他,是她没有避孕呢?还是“尤其不该天真”,只觉得一片空白。她一句话都不想再讲,抓了护照就走,这么晚已经没有班机了,丹尼也知道,但是他由她走掉。


她很快找到他们第一次看表演的旅馆住下,侍者带领她穿过扶桑花径时,她第一次感觉自己太天真,男人和女人对在乎的事最大的不同--女人往往更天真。


她住妥后,便完全不愤怒了,想到自己也就是像来的时候那样回去,或许有点空虚,但也不少什么,不定还学到一样--避孕的必要。如果你和一个男人发展成固定关系。像钟,就不必了。


紧接有人敲门,她以为是服务生送水来,打开门,丹尼站在门外,她平静地看着他:“我不想再讨论这问题,你有兴趣我们以后再说。”


丹尼低着眼睑:“我没有办法控制,我很抱歉。”


晨勉说:“谢谢你的道歉,我要睡了。”


丹尼沉沉地凝视她:“霍,这是另一个岛,我们可能拥有的唯一的地方,你不肯原谅我吗?”


“丹尼,我原谅你就是接受你的规则,我已经三十二岁了,不愿意按照别人的规则行事。”


丹尼伸手将她双手拉向他。环住他,低头亲吻她,他太高了,一种气息,她不由踮起脚追寻他独特的呼吸,她一直到后来,都无法拒绝那香味。


他更频繁地问她:“可以吗?”像狂浪一般扑向她,在她越过之后,以更高潮引诱她。


如同她不懂他的沉默,她不懂他为什么如此放任。


丹尼可以道歉,但是不会改变对怀孕的观念;他们再天生合适,是爱的合适,不包括婚姻及孩子。他们这种合适会因为家庭而变得平凡。


丹尼事后问她:“万一你怀孕怎么办?”


“我不会。”她没有对他说过钟的事。


“你为什么不会?”


“我不知道,也许是我要这样吧?”


丹尼在香港转机,他甚至不入境。她一点一点失去他。这已经不是可能,是必然。


丹尼不再去峇里岛,晨勉说她第二年会常去日本,他们公司失去那里的市场已经很久了,她在负责另一个计划。丹尼说她东方人的身份在西方人想进场东方时占尽便宜。她又一次面对他潜藏的西方优越心态。她当然是,如果有一天这身份不再吃香,她会改变。为了现实而改变一向容易得多。


“也许是日本。”丹尼初步订下他们下次约会。


日本市场因为保护得相当严密,日本人那套企业伦理完全根深蒂固,要取得一角市场,除了跟他们合作之外,别无他法,晨勉立刻向公司反映,经过研商后,公司决定撤出。她在全心投入时以为可以得到一点收获,她在事前曾作过分析日本市场的困难,要日本接受世界级的明星是可以的,他们甚至出高酬偶像级明星拍广告,但是世界级的香水便对不起了,他们自己会生产;而且世界级偶像明星不会危及他们的工业、商业生产,其它就不保险了。她的分析在事后证明她的权威性。


晨勉因此没有和丹尼在日本见面。另一个原因是晨安准备离婚,晨勉去英国陪她。晨安的婚姻可以维持那么久,已经是个意外,也许因为从开始就不抱希望。但是经过那么长段时间,至少晨勉已经习惯了,却又有了变化。


晨安在电话留言里说:“你如果想看我就来,如果专程安慰,我很好,你放心。”


晨勉还是去了,她不去她们就少见一次。晨安整个气色还好,就是瘦了一圈,亚伯特已经搬出去了。晨勉去了才知道不让她来的理由,她不在,晨安才好打起精神跟亚伯特打官司,亚伯特带了女人回家被晨安发现,亚伯特不要离婚,舍不得既有的一切。晨安把她母亲杀她父亲的报纸影印了给亚伯特看,亚伯特看不懂中文,但相信晨安不会骗他,吓得立刻就同意离婚。法院方面晨安举证历历,法院判决房子、车子、存款全归晨安,事实上那几年亚伯特并没怎么作研究,在学校的地位岌岌可危,薪水也被数次减少,晨安历年的收入让法院很清楚晨安赚钱比较多,家里一切都是晨安的功劳;亚伯特的薪水,旅行、买书、饮酒,外带交女朋友刚刚够用。而且把女朋友带回家是极不道德的行为。晨安一切都摊开来。


晨勉眼看晨安进行她的官司,是那样抛头露面,便劝她适可而止,晨安未必肯,但是答应尽快结束。晨安对亚伯特将女人带回家出乎意外的极端痛恨,认为他无耻。


晨勉对她说:“晨安,你别忘了当初是你不爱他,欺骗他。亚伯特并不过份,男人也会知道太太爱不爱他的。”


如果晨安不痛苦,晨勉认为这结局还算圆满;如果晨安痛苦,是应得的报应,她不该敷衍人家在先。晨安过度的反应,晨勉认为她是痛苦的。


晨勉心伤晨安,暗想晨安这一生,除了外婆、母亲、女性的爱,连婚姻都没有得到男性的爱,是晨安不相信爱情吗?还是不相信男性,若真不相信男性,晨安如果是个同性恋者可能还幸福,她可以得到情感的慰藉。现在她却为失去尊严而痛苦,晨安难道不明白,在爱情的身世里,没有尊严的尺度,只有爱的尺度?看来晨安真的没有爱过。


有一天半夜,那天稍早亚伯特趁晨勉在回来取东西,晨勉和他有一次短暂的交谈。亚伯特说是晨安不贞,她专门和自己的男学生来往,晨勉喝斥他,要他住嘴,原想背着晨安允诺补偿他点金钱,怕因此留下理亏的话柄,便打消念头。她末了对亚伯特说:“男人再吃亏,就事论事,不该把隐私扯进来。”亚伯特还想解释,晨勉只说:“我会让晨安公平点,给你些东西。”晨安后来知道亚伯特来过及说过的话,反过头安慰晨勉:“那个变态鬼在发疯,懒得理他!”


半夜,晨勉在一串狂叫中惊醒奔出房门,声音由晨安房间传出,一串狂叫后,余震似的,是断续的抽嘘声,晨安陷在一处怎么样的境地了?她母亲恐怕未必有如此心痛,没有后遗症、不喊痛。她们究竟在承受自我的作为?还是一起都承受,历史如重力加速度,不是将他们打入人世受苦,是打入地狱。


晨安仍在噩梦中,晨勉唤醒她,问她梦见什么?她反问晨勉:“我又狂叫了吗?”以前她也发生过?一定是亚伯特告诉她的。晨安说梦见自己把亚伯特杀了。方式和母亲一样,梦里最恐怖的是,她是那样的熟练。


“晨安,你爱他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恨他时候的感觉。”


“你可以跟他相处吗?”


晨安点头:“那倒不难。”


晨勉认为应该把问题的症结找出来了,她平着声诚恳问道:“关于男学生的事,真实的成分有多少?”


“我不知道它是情感的真实还是意志的真实,你知道外国人有时是很天真的--”


“没有那么天真。”晨勉加强语气--她说过,男人对他们在乎的事,天真不起来。如果天真,便不那么在乎。


“他很有活力,他甚至成绩很好,不需要靠我拿分数,所以不至于是阴谋,而且没人知道这件事,你了解的,我要隐藏的事,连打喷嚏都忍得住。”


“你们作过爱?”


“作过。他已经毕业了,是我的硕士班学生。我没有一点罪恶感,如果是一笔情感的交易我会不耻自己,又不是。”


“那是什么?”


晨安笑了:“一种需要。我知道我们在本能上适合。”


晨勉也不禁笑着摇头:“你已经在暗示你和亚伯特是情感的交易了。别移开话题,亚伯特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晨安说:“他知道什么,他随便祭出个法宝,无非想用这事做借口纠缠下去,他可不天真。”


“晨安,你可能在离婚后仍和亚伯特保持来往吗?”


“那不困难,你知道,一切都是形式而已,我相信个人会比夫妻这个形式更具吸引力。”


晨勉再回到香港时,迟至的冬季终于来临。灰暗衣着的行人,一波又一波地在街道上来去,仿佛黑沉的海浪。香港人是这样的勤于反应流行,这一季最时新的颜色是黑色。一个黑色的话题。


晨勉不久收到晨安的信,那表示晨安不愿意直接面对她;这之间她们通过几次电话,晨安从没提过写信这回事。信上说亚伯特开始不承认有女朋友这件事,完全忘了他们离婚的理由,非常荒谬的对晨安说她冤了他,现在亚伯特把精神及金钱重心放在晨安身上,他们重新开始约会,有种熟悉的陌生感。


晨勉毫不意外。打电话去,只问晨安现在还作噩梦吗?晨安有片刻沉默:“我自己不知道,现在没有人在身边告诉我作噩梦没有。”


“你和亚伯特约会不留他过夜?”晨勉不免意外。


“还不到时候。”


他们竟然愿意从头开始,晨安情绪明显在这种状况找到了重心,并且认识到可发展的空间。晨勉现在该做的,只是支持她。


晨勉挂电话那刻,因荒谬而觉得这季冬天真湿冷,她回到人群中却无话可说,她没有实现生活的感觉。晨安的事,如一波意识型态的浪扑向她,包围她的生活。然而这个人是她无法因时间而忘记的人,不像忘记丹尼的存在。她努力搜索丹尼的相貌及气味,但是她不知道如何接近真实生活中的他。


那一年离岛的冬季雨水特别丰沛,晨勉的工作如陷在泥沼,看不到自己的存在功能,她失去了感觉。当雨天持续下成新的一季,她想起她父亲那张特别寒白的脸,令人难以捉摸的另一种人,不是这世界上的,如同这自己下成一季的雨季。晨勉决定离开自己的屋子去找丹尼。她不定和他见面,但是她要知道他真实生活空间的背景。“他周围有些什么呢?”她十分好奇,她发现自己的注意力正迅速转移。


那真是特别的一年,每个地区都笼罩在全球经济不景气的走势里,晨勉公司更缓慢下来开发市场的脚步,只做现有市场保持,晨勉在毫无前奏的情况下递上长假假单,她不欲解释去向,公司倾向要她花一段长时间做全球市场盘整,可以支用公费开销,晨勉被迫说明自己去的地方不是亚洲地区,其它非责任地区她并无长期观察;市场分析,靠的若是直觉未免太冒险。她支持公事公办,若是为了维持体例,她不排除辞职的可能。公司副总裁乔治送帖子请她吃饭,负责沟通公司指示,表示公司愿意冒这个险,乔治也愿意:“你可以考虑我的求婚吗?”


晨勉微笑:“你明明知道答案的。”这个时刻她同意晨安“男人非常天真”的说法,这种天真像自己体内酿造的酒,自己很陶醉。副总裁乔治疑惑地:“你有什么要求?”


晨勉:“我谈的公事,用私事来做归纳,我真的很难表示看法。”


晨勉永远记得她是在十二月二十三号到达慕尼黑,那里更冷。她找到丹尼学校附近旅馆住下来。正是圣诞节长假,市内的人几乎都出城度假去了,旅馆空房间很多,她选了一间靠街道面向学校的房间,一般的家庭住宿暂时无法联络,学校也是人走一空,到处冷清,晨勉才意识到,她这次不是来看丹尼,是来看自己,她以情感传呼自己的好奇心,想进一步明白,丹尼以什么姿势与别的女性相处。晨勉一步步面对自己的真正意图。


丹尼和一般成年男孩不同的,是他对家庭的眷恋,他一直住在家里,这点他甚至认为是一种幸运。丹尼父亲是名教授,丹尼在那所学校修博士,所以他们选择住在大学城里,丹尼曾说平常都骑自行车去学校,有事时才开车。


丹尼果然度假去了,他不必每天去学校,不过他养成每天上图书馆的习惯,丹尼在这方面仍带着强烈的学生气质。因此度假时便去度假。


晨勉找到丹尼家,发现丹尼家对面公寓正好有套房出租,租金不便宜,房东住在另一层是对老夫妻,喜欢选择性的把房子租出去,租给顺眼的年轻人,屋子里有他们喜悦的声音像房间有了喜悦的生命,老夫妻从没租过东方人,觉得新鲜,很快便租定了。屋子什么都有,租期可长可短,这种作风完全不像德国人。晨勉表示她只是过渡,有合适的房客她随时可以搬走。房间视界面对丹尼家,再巧合没有了,然而晨勉并没有偷窥别人的感觉,她想过,这不是她的处心安排,只是巧合,她到此寻找真相,随时可以走。


她没有打电话给丹尼,如果她打电话,却不告诉他自己所在,就真的变成欺骗。


丹尼度假后将回到家;晨勉这段时间去了趟巴黎。她答应副总裁至少去巴黎“嗅闻”一下欧洲香水气息与生态。这件事上,他们非常相信她的直觉。


她并不真心想跟她的上司闹翻。她回到慕尼黑已深夜;丹尼未必发现对面楼上的变化,尤其窗口是暗的。第二天黄昏当她无意靠近窗口,亲眼目睹丹尼家有个房间的光被燃亮,她看到丹尼在云云众众对象中凸显出来。那样一个角度,就在她看到丹尼那一刻,她重新与丹尼在往离岛渡轮上阅读时光重逢,沉静而笃定,凝聚光也凝聚思考。她忍不住别过眼光。


再一个白天,大约早上九点丹尼骑自行车出门,曝在亮处晨勉在天光下检视他,发现他晒黑了。他又去了峇里岛吗!即使欧洲正冬季,那里仍有强烈的阳光。晨勉同时看见丹尼父亲,比丹尼胖些,一个看来有自己生活的男人。仅此而已,晨勉不再观察丹尼家人。


早上时间比晨勉想像中更宁静、凝聚漫长思路,她决定离开这个房间,提醒自己不要随时注视丹尼的窗口,像只野兽。


慕尼黑这时看起来是多么的庞大,她意识到,要了解丹尼的世界,必须了解他的语文,晨勉决定去学德文。她在中国交流中心布告栏招贴看到一则启事,上面说希望学中文,可与对方以德文交换。晨勉当场便打了电话过去。对方是位女孩,自己取了中文名字--多友。学了五年中文,二十五岁了,还在念大学,刚从台湾回来,为了怕忘记中文,所以积极想找个会中文的老师。


晨勉坦诚表示她随时会离开,多友说能够了解,他们国家的城市实在乏味,不像台湾或香港那么有生气。晨勉不想多解释。


晨勉在认识多友后才知道一个人可以孤单到什么程度,多友与家庭不和,也没有什么朋友与年轻女孩的嗜好,很小便出来独立生活,并且以旅行摆脱寂寞,多友说:“反正在哪里都是一个人。”


他们约定每天上课,“反正时间也没什么用,一个和两个人都差不多。”多友说。他们上课有时早晨,有时下午,晚上时间她用来观察丹尼的生活。多友的话不多,口头禅是“反正……。”他们上课两个月了,但是晨勉对丹尼的观察毫无累积。


他们有一天早晨上完课吃中饭,离天气转暖还有一段时间;多友望着路边来来去去的行人说:“这是目前为止我人生最不寂寞的一段日子。”光天化日下,竟如洪荒。多友金白肤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一个镀金的故事,难怪如此失真。然而晨勉知道,多友的寂寞是真实的。


晨勉顿时明白了所谓一种无路可走。人们对事情了解的再清楚,事情本身还是没有生命,人事实上是在绝境里找寻爱情的理由、文学的理由……,去依附这些理由壮大心理,人是多么的卑微。


晨勉与多友往丹尼学校去散步,晨勉不再怕白天碰到丹尼,如果她遇见他,那也是很自然的事,没有什么事比生活本身更勉强了。她在那一刻和多友可说相濡以沫,她甚至以为同性恋也没什么不好。


丹尼学校有汉学研究所,多友很羡慕在那里念书的人,说起自己这辈子运气不特别好,也不特别坏,可以说是个标准的平凡人,但是希望有进丹尼学校汉学研究所的运气,她非常重视人生唯一一次的好运气应验在这件事上。


“如果进不了,我计划去中国大陆旅行,至少住一年。”多友认为中国那么大,区隔那么不同,随便一个地方停留半个月,一年不够去几处。晨勉则仿佛看到一个寂寞的人连影子都没有的埋在十亿人口中。


晨勉问多友如此喜欢中国,为什么不嫁个中国男人。


多友笑着摇头:“第一,我这块头中国男人未必合适,第二,婚姻跟人的存在是否各自独立的。我不可能放弃自己进入婚姻,尤其中国人的婚姻观是那样的家庭化,一切都是家庭,我没办法理解。”


晨勉意识到丹尼性格中也有这样的疑惑,那是民族性格,不是某件事可以改变的。丹尼和多友都是生活与思考区隔清楚的人,晨勉已经看过多次丹尼求知的地方,那与她了解丹尼生活的确有段距离。


当天晚上晨勉回去较晚,就在街口,晨勉望见丹尼独自站在公寓大门亮处正朝她这里看,晨勉继续往前走,给自己一个面对丹尼的机会。一个寒冷的冬天,一个她所在的黑暗,她突然觉得自己只有十二岁,正要去监狱看母亲。事情已经发生了,所有大喜大悲的心情都早过去了。


在她还没有走到亮处,丹尼转过身进了大门。她这时要叫他也来不及了。她应当一路喊过来吗?她想她没有那份勇气。她上楼站在自己窗口。原来丹尼家中有舞会,他刚才到门口等人?“他会喝成几分酒意?”六分酒意时,他在黑夜里散发个性与光。晨勉这两个月中,不止一次看见丹尼在家里喝啤酒。这会儿丹尼家每个房间的灯都燃亮了,人在亮的地方活动,感觉人特别多;光亮撞击着她。她离开窗前,想到多友的“运气”说,只有哭的欲望,却没有泪水,她很少为感觉以外的事哭,这次也不例外;她很少为感情产生自怜,这次也不例外。不过跟丹尼家比,她这里确实暗淡得多,暗到连一盏灯都觉得刺眼,她索性熄了自己屋内大灯,取出“丹尼的红葡萄酒”,在酒的记忆里,找寻丹尼可能喝成几分醉的线索。


午夜,热情的舞会才散去,丹尼开车送其中一名金发女子回家,“丹尼现在有八分酒意吗?”八分酒意丹尼会孤独地起身告辞黑夜。


丹尼当晚没有回家。那一天来临时,她要牢记一件事,她必须管紧自己,不去问丹尼舞会后去了哪里。


丹尼是个年轻男孩,他对她的爱都是真的,当然她不在他身边他这么做再自然没有了;他当着她面这么做是她自找的。她唯一能说的是,她终于看见了丹尼的生活,他们的差距。她从来不在其它爱情上享受乐趣,丹尼会。


晨勉整夜未合眼,却有种落叶归根的宁静感,平平铺在床上,等待终老。第二天,晨勉出门时,丹尼仍未回家。晨勉和多友对面,听着另一种语言,心底想,为什么在这个城市她从来没有真正遇见过丹尼?天上开始下雪,轻飘飘的,无声无息。难怪丹尼怕雨,雨水声确实太响。想到这种对比,晨勉嘴角不觉浮现笑容。


多友收住德语,改用中文问晨勉:“你为什么一句德语不会说却像寻根似的来到德国?”


晨勉双手掩面,泪水无声地顺着指间外溢。事情发生时,她无法独自待在屋子里哭,但是在人面前,她又说不出什么。她领受得到多友及这城市的善意,然而她怎么告诉多友关于她的行为?她通过丹尼终于明白真实的自己--她从小没有父亲和完整的爱,她渴望一种家的感觉。丹尼已经有家了,文化背景的不同、性别的差异,他不会了解一个东方女人对爱的深层需要。最糟糕的是,她以前从不承认自己的内在感觉;她成长及工作的环境,不教导原始的爱。她相信自己是委屈的,和什么比,和整个社会意识比。这一刻,她希望将丹尼从自己体内释放出去,她对他的需要应该只如大地对雨水的需要,顺其自然而已。眼前,她自有她的幸福--一个她并不讨厌的人在她身边。


晨勉用德语对多友说:“谢谢你,多友。”多友看到她的洪荒吗?她不知道。如果天地会毁灭再生,爱情也会。


晨勉回到住处,见到丹尼房间的灯亮着。当他们作爱,她的身体在他身体周围;当他们不作爱,现在,她整个人在他生活四周,不光是身体某部分的接触,她注定在他四周。那种毁灭的感觉,使她像一座被火山岩浆覆盖的石头,从来没有离开过窗口。


那天晚上,金发女子单独在丹尼家出现,参与家庭生活。爱情的重生往往因着毁灭;毁灭如果完整,爱会因为独立而有尊严。晨勉并不以为自己懂得爱,不过她开始懂得。


晨勉明白,她可以走了,离开她的情感公园。


冬季仍未完全过去,晨勉回到离岛,香港正准备迎接旧历年,有结婚打算的情侣大都赶在年前完婚,钟的喜帖放在她桌上,婚礼在两天后举行。看来,她会无意中撞进另一个人的“前家庭时期”。她不知道钟是如此确定要结婚的。听得到海涛的屋子,并没有丹尼的信及电话。她的生活现在才真正孤独起来,以前不算。


钟结婚当天,晨勉订了大把鲜花送到新房,她亲自挑选的花材与样式,珠粉玫瑰与白茶花是主角,清新温馨,十分讨好。晨勉从来不是如此多情的人,唯一解释是抱歉吧!


婚礼后的鸡尾酒会上,钟的未婚男同事是一支不小的“相亲队伍”,穿梭在女客中寻找对象,这是香港社会的一种文化,晨勉因为很少参加这种场合,面对时不免有些意外。当四周男性、女性香水汇成一股漩涡,她老觉得自己被孤立在人潮的浪头,滑落又升起;那些相亲者是冲浪的人,诧异的身段,仿佛见到有人溺水带给他们颇大乐趣,让人觉得野蛮。


钟向晨勉介绍太太时,钟的太太身上已经混合了几十种香水时,所谓历劫归来。钟太太说:“谢谢你的花,哪天有空到我们家喝茶。”像她身上的混合气息,嗅不出来礼貌还是暗示。


钟不至出于历史意识的把和晨勉的过去告诉新婚妻子吧?晨勉内心一转弯,顿时明白送花一举无疑是自掀底牌,不觉更抱歉的笑着扫了一遍会场,当视线重新落在钟的脸上,钟说:“打电话当面邀请你,公司说你上德国会男朋友去了?没想到你能参加。”钟在铺路释放他们的关系。她看到自己在情感的放大镜底下失去形状。


晨勉才以正常交谈:“去了二个多月,欧洲好冷。”又正常得过份,愈发嫌疑,她只好抱歉地对自己笑笑。


当钟太太以眼神告诉钟该移动位置,继续向前;晨勉知道,她这辈子不会再看见钟,她留在原地了。一切都在析离,难怪晨安执意打破和亚伯特病了的沉默关系。


她搭最后一班船回到离岛,像每天回航一样,静静注视岛会出现的方向。香港的冬天一向和亚热带岛的印象有些距离,灰蒙的海面,在有月亮的夜晚不反光也不延伸光,只听到海水在船身底下深处沉浮,船只即一座岛屿。


当船进港后,有了去处的船只便不再是岛屿。


冬季的小岛早早便暗了灯火,港内的蛋民是少数晚睡的灯火来源,微弱的一盏盏萤光倒映在拥挤的海面上,失去了反射的空间。不管怎么样,这岛上仍有人清醒着。


晨勉一路顺着零星的光环岛走去,她看到了岛的周围的海,丹尼在岛上待的最后一晚,曾经将海边的沙带进她的屋子,她如果能够原谅在德国看到丹尼的一切,也因为这一刻她仍能感觉到他的存在。丹尼使她陷入孤独,如果没有他,她将更孤独。人生的报应来得多么快,以前她交往也放弃男人,他们是如何明白感情是怎么回事的?现在,她对丹尼做了什么?这份孤独的感觉她一刻也逃不掉。她如果恨丹尼,也因为这一刻。


停在丹尼上回住的度假小屋,其中有一幢透出晕光,并不是完全无人在冬天到岛上。她突然明白丹尼不会再在这里出现了,不必等下次,她现在就失去他了。


就在当天更晚,晨勉接到丹尼电话,丹尼略带醉意,嗓音有些感冒的味道,沉沉的问晨勉近来去哪里了?没有听说她有市场调查的计划。她自己情绪正处在最低潮,在心里她虽最没办法拒绝丹尼醉时,想到他现在的醉意有可能情绪是被酒精催化得高亢,似乎他们的感情从来没有对准过。晨勉继续消沉:“哪里也没去。”


丹尼没有完全醉,片刻沉默后,他说:“我好想你。”


晨勉站在黑暗中,被孤独包围。他是在回忆她,还是正与她交换情感?她忍不住在自言自语中想起他:“可以吗?”


丹尼语气急促,仿佛伸出手来抱她:“晨勉,可以吗?你的岛现在什么时间?”


晨勉让自己平躺在黑暗的沙发上,那张丹尼第一次进屋子时吻她的沙发,她说:“半夜二点。”闭上双眼,以叙述方式交谈:“最后一天你在岛上,深夜下起大雨,我们沿着傍海的路向家的灯光跑,你一直握紧我的手,雨水顺着我们的手臂往下流,我以为自己在出汗,那时候真的像作爱时汗水流过我们身体之间的感觉。我没有办法呼吸,但是身体充满了空气,后来,你在廊灯下脱掉我们衣服,用最湿的身体拥抱我……”


丹尼:“晨勉,你为什么不在我这里?”他在求爱,盼望晨勉此刻的安慰。


晨勉在寂寞中沉得更低,她和黑暗只隔着一层衣服。她继续说:“我以为那一刻你会和雨水在门廊上迎接我,但是你没有,知道吗?你等于在那一刻遗弃了我。后来你引领我回到床上,为什么?丹尼,你有某种洁癖吗?作爱时仍坚持习惯?”她在折磨他,她已经知道感情是最野蛮的。


丹尼冷了下来:“晨勉,我第一次听你描绘作爱,你的感觉很准确;但是这种叙述方式非常奇怪,你在恨我吗?”


丹尼显得有些悲哀,晨勉更觉悲哀,她缓缓叹了口气:“是的,我自己也很惊讶。”


丹尼:“你计划好了用这种方式折磨我?”


晨勉:“不是事先的设计。我自己才经历过这种折磨,这是反应,我甚至不知道它过去没有。丹尼,我非常想念以前的那个你,想和那个你作爱,渴望和你成为特具的身体,这个念头,将我带到东、带到西,我反而和这个念头成为一体,我摆脱不掉。”


丹尼仿佛以手抚摸她的脸:“晨勉,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晨勉淡淡说道:“我去过了。”


丹尼:“在你刚才叙述的时候?晨勉,你现在放弃恨我,我们纯净的以叙述方式作爱好不好?”


晨勉:“不了,我累了,我要睡了,我还有生活,不光是身体而已。丹尼,你为什么不肯再到这个岛?你不来,我只有性心理,我看不见自己的身体,却随时感觉到它,你为什么不来和我的身体在一起呢?你很清楚,这是你建立的模式。不是我,你打这通电话时,到底想到什么?感情?还是我这个人?还是你的良心?”晨勉知道,她如果在这一刻不严厉的拒绝丹尼,从此她将沉沦在意淫中,顺从他的方式,并且使他们的爱变得空洞。只有欲念的爱毫无发展的空间。她不可能如此平常。


晨勉终于觉悟如何勾引丹尼,不是情感的勾引,是思想的勾引。她那特具象征意味的思路,非常容易使丹尼迷惑再来找她。


她以中文与丹尼道别:“丹尼,你是个浑蛋。”


丹尼也用中文说:“是吗?”


晨勉诧笑道:“你说中文!”


丹尼由衷地说:“我想了解你的母语思考方式,我知道唯有透过语言。我已经学了三个月,我发现骂人的话往往最先学会;也最好用。”这段话太长了,丹尼掺杂英文一起说的。


晨勉反以德语:“你说的对。”


雨夜深宵,她抬头往屋外望去,看见多年来那个几乎被她遗忘的晨勉静静站在雨中;她面对丹尼,那个晨勉面对祖。她们的背后是海。她深深觉得抱歉,她那样把“那个晨勉”牵扯进她的生命中来。


晨勉此时沉重如身心麻痹,她以为听见丹尼说中文,听到醉的如自白的语言在她心底流过,她不在作梦,根本是在梦中。果然,丹尼后来矢口否认会说中文这件事。她从此觉得丹尼暗中搜集她的想法与生活语言,譬如他们交谈时他不断要求她以中文再说一遍,他在印映。


她在电话中拒绝他,她沉重的身体不断提醒她作爱的提升,她打开廊灯,仿佛看见自己淋湿的身体,顶光直射她站的区域,将她与天连接起来,雨水由她颈背顺着腿侧滑到脚板,像一个影子贴着地母胸怀。她看着自己那么渴望重现和丹尼作爱的记忆。


她回想和丹尼之间作爱的经验,如果她心里快乐,身体就是深刻的,至少他们从来没有作不下去的情况,她清楚记得每一次作爱的过程,丹尼总是说:“别急,什么事都可以急,现在让一切都放慢下来。”


她从他的节奏里体悟到他不在时,以另一个空间和他作爱的可能,她学会发现她对作爱的想像力。她对丹尼说错了,她的性心理已经超过身体语言。她像一只狗对着月影狂吠。她在的世界,闭上眼,丹尼也在那里,他环抱住她,吻是轻的,舌尖却是滚热的,他喜欢有窗口的房间,他站在天色铺成的光圈里,如果有风,将他柔细的体毛向她张开、发着光;他们可以在任何地方作爱,他们没有既定哪里作爱的观念。丹尼以手心轻抚她的背,顺着背脊滑下,托住她。她说,我们躺平好不好?他说:这样不好吗?手臂已经支住她身子,跟着贴在床上,痴迷地问她:“可以吗?”她从来不回答,没有答案。


她曾说:“一个人一生作几次爱是注定的。”


丹尼玩笑时会说:“手淫算不算?”温柔的时候会说:“我们以时间取胜。”


他们作爱的过程是那么完整,她完全能记得细节,真实的接触或像丹尼所形容爱的手淫。


晨勉并不觉得这行为邪乱,她反而认为十分自由。她记得在峇里岛,有次他们去看火山,火山底村落边坐着露天温泉,当晚他们住在村上,当地居民敬畏黑暗,晚间不太出门,她和丹尼趁黑跳进温泉池,没有灯光,没有人,只有远远的人声,温泉不冷不热,天无限宽广,她飘仰在池里,水的温度就像一种拥抱,丹尼浮到她上方,仿佛那是一张水床,她清楚他对温度的反应,隔着水,丹尼以身体轻轻触摸她,非常困难的动作,他却轻易地在水中褪掉她的泳衣,她的手要拨水用,只好闪躲身体:“丹尼,这是露天的。”


到处是暴露着性器的雕像,丹尼不说,她也知道当地人的器官崇拜;光着身,哪里有水洗到哪里。


丹尼说:“这张床好软,你也是。”他们靠着池边藉着天光沉默地注视对方身体,她可以感觉到那种力量拨开温泉直接进入她体内。所有的光凝聚在丹尼身上,她肤色算白的,丹尼更白。


她说:“你会反光。”他继续他作爱的行动。最自由的一次。她从来不觉得粗糙,丹尼完成作爱的心是无他的。只要有过程的爱都不邪乱。


她在不断对作爱记忆的寻访中睡熟;她甚至在那样的情况里达到高潮。原来性的启发,不定是最深刻的一次性经验,或者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有时候是无关紧要的一个人、一次事件。她相信自己未来,还会碰到一些人,改变她对爱的想法。这些情感事件累积成为纪录,推动她走向死亡那天。她终于明白,爱情并不是很特别的事物,一样十分狭窄;有些人对情感有兴趣得不得了,以为爱是所想像的那样子。事实上,情感只是一种存在必需品,就像电话、床、年龄,每个人都拥有的不同,其实本质就是那样。


经由钟婚礼开始一连串的发生,驱使晨勉决心离开香港和去职,她迅速提交欧洲市场观察报告之后递上辞呈,她决定去新加坡。一个完全没有历史的国家,一个强人治理的家庭型态国家。所有她认识的新加坡人都喊闷,她相信闷极的环境里才有人渴望变化,她会碰到一些真正体味沉寂是什么的人,那里会有事情发生的。她不再需要文化,她渴望的是能力。


晨勉因为工作关系,公司为她办了身份,她的香港公民身份申请去新加坡工作十分有利,新加坡极需高级企业人才,香港面临九七大限,新加坡开出条件藉以吸引菁英。晨勉看准当地知识分子内心空虚的后设状况,传统家庭伦理信仰已经不足以支撑人的行为,她打算投资成立结合文化馆、心理咨询的治疗中心。她不确定自己不再会回香港,尤其小岛是她认识丹尼的地方,她保留了岛上的房子。情感上她肯定和丹尼的关系。


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是每天想像丹尼的身体,他身体的语言还有他作爱的方式。她只有借由这种方式,和丹尼继续关系。他们应该是什么样子呢?另一个晨勉会知道吗?她问她的晨勉:“你愿意作次长谈吗?”不是生命初衷与原意发生了问题,是她生活的方式。她终于确信站在这条脐带之河两岸,只有“她们”知道自己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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