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之岛第四章





是祖走后一个深夜,晨勉在急骤猛烈的心痛中醒来,屋外飘忽的雨水,阴柔轻巧,更似一卷山谷梵音。


晨勉清楚意识到,这痛不来自生理,倒像一桩心理事件重撞而来。这屋子里有什么?冯峄去大陆考察市场了,她近来的家居生活更形低调;祖走后毫无消息;晨安不再“教育”她。这段空白,是某种程度的惩罚。


伴随重击同时,是一句句回声般的诘问,强力清理她的思路,脱离“三句预言”模式,内容为一长串的质问并且索求回答。那股力量,令她无法指使自己的身体。她感觉有人正要远去某个特别的地方,却利用她身体过境,随即抽离。她更强烈感应到的,是那声音质问她与祖的关系:她要祖回来吗?祖离去多远?问她,为什么要留在这个小岛上,在莫名的力道下,晨勉竟不由自主开始与自己交谈:“在这里我不觉得孤独,这儿有我要的一切。”她待定这个岛。


一段质问离开她,同样浮现浸洗全身想法的后效,类似祖离开她时,她明白自己孤独、疲惫但不迷惘。她的从不作梦,人生在她,是永远单一狭窄的空间。这种生命类型,的确使得她毫无热情可言;祖对爱情强烈的需要,她相信,缘由他的梦想太深。她无法理解如此抽象的事情该如何追求,她对情感强烈的感应完全来自作爱,但她绝不作这样的宣誓:“我对作爱有强烈的需要。”她的身体不孤独,她的精神就不孤独。祖两样都要。


那离去的声音以传诵的方式浸洗她:“我原谅你,就是接受你的规则,我已经三十一岁了,不愿意按照别人的规则行事。”是对祖说话吗?还是她?无论如何仿佛道别。晨勉很感激她的告诉:“谢谢你,我知道了。”


雨仍继续下着,像炮竹响,偶尔也间断炸开一、两声,与鞭笞同行,一道打在世俗,一道落在人的身心。


晨勉想起和祖同去的小酒馆,酒徒在夜里的心灵道场。现在她无法独自留在屋子里。


晨勉到达小酒馆时,已过子夜,她在门外稍稍站了会儿,推门进去走错地方似的,生意十分冷清,完全没有上回他们来时的喧热。她坐定角落,要了祖喝的可乐娜墨西哥玉米啤酒。她是个毫无酒兴的人,因此在任何喝酒的场所,她在哪里,哪里就是角落。她自认卸下武装,觉得安全。她向来不认真去思考自己的感染力。


陆续有人离开,也有人加入,坐在吧台的几位显然都独自前来,他们彼此举杯,以英语间歇交谈,晨勉听出他们来自不同国家,不同旅行的理由,像一排雁停栖在吧台前;其中最沉默仿佛上批飞行留下的落单者,来自德国,金发过肩扎成一束,个头、年龄与祖接近,散发一股宁静温和的气质亦相若,他们同样属于没有心事但是有秘密的人。他成为一个目标,使她数度若无其事地眼光扫过他,觉得自己简直无聊。她从来没有这样模拟过男人。她大可以直接注视他。


少了祖,一切不同了。连孤独都不那么有价值。


晨勉认为这天深夜的思考够多了。她决定在自己还没成为哲学家前离开。漫长的停留,她不过喝了两瓶啤酒。上回来,罗衣曾经十分讶异:“霍晨勉喝起酒来勇敢得不得了。”原来并非她没酒兴,是没酒友。祖离开,她的勇敢不再被勾引。原来,勇敢不是人的天性。


金发男人已经为她付了账,他的身体不动,但感应到晨勉的思索。晨勉毫不意外,祖也这样。她离座,他亦起身站在吧台前。


晨勉默默停在他面前,低声说道:“谢谢。”


多友可以讲几句中文,听力较好。跟他交谈,语言变的多余。这让晨勉的身体感觉不安。


多友来台湾搜集他的博士论文资料,他研究亚洲地区岛屿民族文化行为。晨勉忍俊不住:“台湾有种抢付账的文化,你显然研究过了。”


多友的国际青年中心德国室友胡乱为他取了中文名字,他们很迷信中国“友直、友谅、友多闻”那套。多友正在找房子搬出去单独住,他发现台北这方面信息非常缺乏。那位室友处处为家,他因此像借住别人家,共享一个房间,但是只看到东西,看不到人。别扭的是那些东西仿佛会长大。


他们一起从酒馆离开。那一带是台北知名的旧文化区,住着大陆来台的退休教授及旧文人。很多小酒馆特别选择这张旗帜在此开业。晨勉往巷子里走。果然,多友被巷内围墙所形成的光影深深吸引,落寞气息在巷子间环绕流动,仿佛有机体的呼吸系统。养分只供输这一带巷子。


晨勉自己也从来不知道,一种世界级的光与暗就在这里交融,形成文化色带。


多友立刻就了悟,这种移植在岛屿文化主体中的特殊性,是他们所见过类型研究报告的新观点。晨勉由多友对小众政治的好奇,应是一个并不轻易感动的人,他的理性更重于祖,因此,打动他,等于打动他的情感;这点她不考虑。晨勉在前方带路领他走出巷子,她走得缓慢,意图冷却对多友突如其来的欲念。她永远无法控制自己对生命体的好奇。


多友并不愿意就此回住处,但是他是个没有去处的人。他问晨勉:“你知道哪里有房子租?”


晨勉想到祖的屋子,她喜欢那屋子,祖并没有退租,也许多友可以暂住那里。她对自己的行为不以为怪,多友则更理所当然。


也如晨勉所想像,她和多友并未深入情感,他们不需要进步,他们的肉体关系足以维持到分手。晨勉学会了一件事,她和多友作爱时从不思考。


多友非常喜欢祖的住处,他的中国话口头禅是“太好了!”他喝大量的德国啤酒,他不放心其它国家的产品。他和祖最不同的是他性格单一,那使他总是独来独往,认定一件事后,勇往直前。台北的活力并不是最教他留恋的,晨勉在一次作爱后问他:“那么什么最教你这眷恋?”


“你!”对情感,多友似乎已经比他自己想像中更忧虑,这使晨勉不安。多友的单一性格,认真起来,足以毁灭他。


“我们说好这件事非常简单的。”


“太好了!”多友低声说。


“你的研究进度如何?”晨勉转移话题。


“完全停顿了。”


“为什么?”


“我们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没发生。我实在不能理解。”多友答非所问:“我发现这违背了我来这里寻找民族文化的意义。”


晨勉明白错不在她,也许开始时是--她看他看左了。晨勉起床裸露身子站在窗前,她一向喜欢看落映在玻璃窗的树影,她曾经对祖说过,那让她有一种作梦的感觉。那就是为什么她会在祖面前哭,在多友面前不会。她和多友在制造现实,那种东西永远不可能打动她。她可以这样光着身体站在多友面前,那是因为她的身体非常自由,不是因为爱。


她突然觉得不耐烦,她父亲讲得对,她没有办法享受复杂。她叹口气平平说道:“你别忘了,你是来搜集论文资料,不是来寻根。”她喜欢一种单纯,如肉体关系。


晨勉觉悟自己犯了错,她不该让多友搬进祖的房间,重复祖在这样屋子的每一项生活--作爱、音乐、阅读。荒唐极了,这绝非她有意识能力下的安排,甚至她“三句话”也自来自去。她这辈子的无力感完全是生命上的。


“多友,谢谢你这段日子陪我。”


“太好了!你是在对我说再见?”


晨勉想到曾经对祖说过:“你离开的时候要告诉我。”那时候他们在作爱。这次,是真的。


晨勉点头:“我很抱歉,我错了。这整件事,我是为性,你是为什么?”


她和多友的开始与结束都因为祖,错乱极了,她不知道什么原因。她的每桩情感事件前置期越来越短,过程也越来越短。难道祖对她的意义真的非常特别?否则为什么他们之间看不出结束的征兆?


多友恢复了理性,也恢复了善意与诚实:“因为我渴望还有一些别的。今天早上,我接到一通电话,祖打来的,他找你,要我告诉你,他一周后带他母亲一起回来。”


“很抱歉。这一定让你很尴尬。”


“处理情感的民族性差异吗?反而不会,它会使我的研究比较有深度。”多友微笑:“虽然你是我唯一作过爱的东方女性。”


“你知道我不会为这种事感动的。”


“你不需要感动,只需要接受赞美。”


他们重新回到初见的小酒馆,多友喝他的德国啤酒,晨勉叫的仍是“可乐娜”。一次不带感伤的离别竟也令人觉得难过。缺乏重量的情感,无法形成记忆;没有记忆,便没有感伤。晨勉知道的是,她这一生比别人更容易碰到这类情感,她感觉一切都因为她不愿意错过任何情感。


多友是谁?如果祖不问,她就不主动提起;多友在他房里做什么?祖会知道的,他不问,她就不答。


台北潮湿的冬季使这个城市失去了活力,多友几乎带着宿醉离开。她和多友交往期间,冯峄由大陆回来过,他们聊起那里的情况,冯峄总是避开生活面不说,只鼓励她去大陆拍摄制作节目卖给电视台,或者中介邀请一些知名表演团体来台演出;他说那里市场大得不得了。他做建材,有十二亿人口要住房子。冯峄提起大陆的公关,简直叹为观止。最绝的是,几乎每条打通关节的路都是骗局,他们因此白走了不少冤枉路,但是很过瘾。


“越难克服的事,我们越有斗志。”冯峄相信他们这一代在台湾的中国人,终于要碰上一个大时代了。


冯峄一回来便忙不迭地找人洽谈投资及喝酒,晨勉和他单独相处的机会其实很少,连吃顿饭都要用约的。反而她的生活作息对冯峄造成最大不便--冯峄要依着她的作息对时。她几点出门、几点回家都有一个标准钟,她没戏在手里时,表面是个准时上下班的公务员,然而冯峄整个人在生意线上,她则自由多了。


多友便不解:“我发现我去过的地区,台湾的女人最自由了。在酒馆、舞厅、咖啡馆、餐厅,任何时间都可以看到她们;孩子小时可以交给父母、亲戚,孩子大点可以单独留他们在家里;缺钱可以找人借或上会;心情不好可以找朋友倾吐,甚至可以片面决定要不要生育,台湾的女人是最不需要沟通的女人。”他说:“完全不像结了婚。”


“我行为确实不像结了婚,但是我并没有片面决定不生育。”晨勉的疑惑突然被勾起,她希望三十五岁才生孩子,但是她并不那么进行绝对计划。


“你没有私下避孕吗?”


“没有。”


轮到多友疑惑:“你不知道怎么避孕?还是你检查过无法生育?”


“都没有,但是奇特的是,我从来没多想,也从来没有人问过我。”


多友因为惊讶而大笑:“你看你们这个民族生命的错置,你们不断探听各种隐私引为当然,知道各种消息,对真正的事件反而漏失掉,放在最最轻忽的位置上。”


多友离开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话:“这段时间,如果发现怀孕,请求你一定告诉我。”


她一向认为冯峄是个值得信赖的人,因为他信任她,尤其他的复杂都在事业上。她想像,她这么复杂的生活,冯峄能接受吗?她没有办法和冯峄交谈这事,她只要一开口,冯峄就会知道她担心什么,商战训练,他太会察言观色了。


她不相信事情会发生,但是她也只有等。她唯一可以谈的人是祖,他们的性关系算哪一种?为什么祖从没有疑问。


就在她快要等不下去,她估算祖那天回来。祖离开后没有任何音讯,只打了多友接到的那通电话,他怎么会打电话到原来住处呢?他希望他自己在那里吗?否则他要通知她,大可以打到办公室。


她到小屋去等他,一切如祖在时原状;树长高茂密了,被路灯照映,整个铺在地板上,像地毯。一直到深夜,电话响起,晨勉迟疑地拿起话筒,不会他取消行程了吧?


祖亦如以往感应到她的心事,他说:“我没有取消行程。我现在人在医院。”


“什么事?”


“我安排我母亲回来看病,我们一下飞机,医院已经派车来接。我带她回来作心理治疗,她居然同意了。”


“长途飞行没有问题?”晨勉不知道为什么变得小心翼翼。


“有。但是她一旦愿意回来,心理上的病暂时可以控制。她一路上就像宿醉一样,身体虚弱,注意力涣散,完全不像她一向的敏感、反应强烈。美国之行真的就像一场宿醉。什么时候醒还不知道。”


“我去看你好吗?”


丹尼低声反问:“可以吗?”三句预言之一。


晨勉听到自己的声音,却不像她的话,像另一个世界回答:“丹尼,这是我们的岛,我们可能见面唯一的地方,你不肯吗?”她知道,他们的重逢将正式开始。


医院在郊区,晨勉必须穿过整座城市,虽值深夜,这城市并未完全沉睡,不因灯火;她去过更亮的城市,从未因灯火而感觉城市的心脏、面貌。她喜欢这个岛就因为这里所有的事都不是那么极端。不太好,也不太坏;有人大梦,有人醒着;有人努力,有人消沉。虽然晨安抨击他们是单细胞动物,但是他们就因为集体进化,他们创造了一个适合他们生活的环境,生活的命脉在哪里她摸得到,生活不会造成捍格,像晨安、祖的母亲就不快乐。祖的母亲甚至精神官能失控。


祖在医院大门等她,她远远望见他,向他而去,他的身体像座磁场,正感应她的磁力。晨勉不明白他们的重逢为什么如此缺乏期盼的喜悦,只是等待的过程。而且,她就停在他身边,一步不差。


祖上了晨勉的车,他更白了,因为光线的关系,他整张脸看起来是蓝绿色:“你在等我时喝了红酒?你想念我吗?”


晨勉微笑:双手放在方向盘上,眼睛注视前方:“你永远知道我做过什么。”他们坐下来,祖仍比她高得多,车顶太矮、车距太短,一切都过分局促。


祖沉沉望着她:“你对我失望吗?在性关系上我不再那么需要你?”


晨勉闭上双眼,闻到祖的气息,她根本嗅不到酒味。她不要永远持续的爱情,那只疯子才办得到;她突然意识到祖在羞辱她。那种感觉使他们所在的地方更暗。


晨勉默默流着泪,她说过,关于他们之间,她这辈子从来没有过那么多泪水。以前,这车子里最可能发生的事是作爱。她根本不需要他,是身体需要他,他很清楚。她淡淡地:“你的时差过去了吗?”他可以痛骂她、离开她,不应该只用性来羞辱她。


“你曾经梦到我吗?”


“我说过我从不作梦。”


祖将前座摆平,他由上端俯视晨勉:“你说过作爱的感觉最接近真实。”


晨勉知道他要说什么了。事实如此,他可以以作梦代替作爱,她不能;所以他不在的时候,她和像他的人作爱。


晨勉直起身子:“很抱歉,我不能在梦中证明我的能力。”


祖大声咒骂:“你为什么不能控制你自己?”


晨勉觉得坚强:“你在遇见我时,我就已经是这样子的;如果我曾经勾引你,我致歉!丹尼,我没有办法控制我自己,身体或行为、心灵。你应当知道这对我也造成迷惘。”这段话,晨勉以往从未说过,深藏她潜意识里,她很不愿意用中文表达;那和她中文思考路线无法并存。晨勉使用英文叙述,觉得像背别人的台词。


晨勉以转述的语调说:“你要你这个人生吗?”声音失去弹性:“你也知道这是我的三句预言之一,我终于明白,我不能不要我这个人生;有人要我开始就开始、结束就结束,怪不得我比别人更直接经历情感,更容易碰到事件。一直到你出现,丹尼,是你使真相浮现;所以,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请你不要再折磨我。”


晨勉将座位扳正,严肃地注视祖:“好好照顾你母亲;你会继续发现天堂。当你下回碰见女人,你识别她是不是魔鬼的方法,试验她会不会拒绝你的爱。祖,我不是魔鬼,我不可能拒绝爱。我顶多是只幽灵,很容易疲倦的幽灵,她不能陪你了。对不起!”


晨勉回家路上,晨光通向她缓缓退后;白昼来临,灯火熄灭,整座城市比她想像中更黑暗。真相随她的心情而转变。她父亲说得对,她应该改变一下生活,她现在的生活使她腐败。她决定辞掉剧院舞台监督的工作,去大陆试试冯峄提的表演媒介。仔细想想,她的生活就像一块抹布,老用来擦同一张桌面;抹布腐朽,桌面也不干净。


晨勉很快递出辞呈,并且打了电话给晨安,告诉他祖回到台北的讯息。晨安语气仍十分冷漠,她非常清楚,因为晨安不需要她;晨安自己过得自在,安身立命一切不成问题。他们之间若有胶轕,起因一定是祖。晨安的情感价值观向来古怪。她没说和祖发生的事,她只是把晨安的祖交还给晨安。很奇怪,她这个晨安弟弟,从小就像她的良心,时不时冒出鞭笞她。但是她却从来没有恨过他。


晨安问起祖的母亲治疗计划,晨勉说:“我不清楚,应该没有问题吧?”


“你在哪里?”


“家里。我辞职了,准备和冯峄一起去大陆。”


“拍拍手,不告而别?”晨安语气充满挑衅。


晨勉放弃跟他拌嘴,他们已经拌了一辈子,实在够了。她说:“我没有不告而别,他跟你一样不需要我。晨安,如果你关心他,为什么不去看他?”


“单细胞动物!”晨安蔑视人的程度已经到达病态。


“是啊!我很乐见你们繁殖成功比较高级的多细胞情感;不过最好先培养多一点勇气!晨安,你们这种人最让人看不起的,就是你们没有勇气。”


没有勇气面对自己的感情,也没有勇气承担。他们神秘地穿梭在人群中,他们知道关于自己的一切真相,就是没有勇气定位。所谓一种同性恋的历史,是所有情感解放进化最慢的。


“我说完这次就不再说了。如果你倾慕祖,你就去进行,那是不是双向交流,一点都不必考虑,至少对你是发生过了!晨安,浑噩如我,尚且不愿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就过去了;你这点事又算什么呢?”


是晨安挂了电话,但并非断然挂上。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轻轻放下话筒。


她击中晨安最顽强或最脆弱处?晨勉不知道。有一天,她将知道。


离开祖的身体,使她身体变得坚强;晨安或许应该试试不要那么满足自己的智能,像豢养一只怪兽。但是她知道,她和祖的事不会那么快结束,依照她经验,要结束,祖上次回美国以后就该结束了,祖曾经说他最怕难缠的事;他们之间恐怕就是纠缠。


她的身体没有任何变化,她没有怀上多友的孩子。她很想去看医生,检查她的生育机能,但是冯峄一口就否定了:“该你的就会有;不该你的,检查也没用。”那么,她是不会有孩子了?和冯峄没有,和祖没有,和罗衣没有,和多友没有。这些男人都不能改变她的命运。冯峄恐怕说对了。


晨安再打电话来是转达祖想见她。晨安去过医院了,祖母亲的病情并不单纯。祖希望晨勉去医院。他母亲似乎需要女性的了解;女人才懂女人。


这与他们的情感无关,晨勉愿意去安慰一位女性。她同时注意到快过年了,恐怕祖和他母亲将在医院过年。祖这辈子哪里都没去过,真惨。她和祖从来没在其它地方见面。也许祖说对了,他们应该到另一个小岛走走。


晨勉带了几本书,一包淡烟和红酒,书是给祖的,淡烟和酒是给“她们”的;戏剧性格的人喜欢“助兴”。必要时,她或者也需要一口烟或酒。


祖在会客室等她,晨勉先打过电话;保持礼貌,就是保持距离。祖理了个小平头,他说医院里理发很方便,他从来没在外面理过发,小时候母亲剪,大了自己“修理”。他双手抱在脸前,一种认错的萎缩;脸色黯然,温和的光极不稳定。晨勉在那一刻意识到,祖比自己小六岁,无论如何,他已经承担了他们在年龄上的差距;他不提,她不应该忽略这层。


冬天的阳光由窗玻璃铺进会客室,典型的精神疗养病房气氛,晨勉努力克制不去这么想。一大早,没有其它人。她将齐耳短发全部往脑后梳,露出一张脸。没有香水、耳环、项练,甚至没有红酒及性贺尔蒙的气味。


祖接过书:“你今天特别漂亮。”他已经不习惯直视她说话。


“那些书免费送给你看。”


祖眼眶潮湿:“晨勉,我很抱歉……。”


“没关系,我们以后遵照你的规则走棋,除了感情以外的事都听你的。”


祖更形沉默。他们一起坐在光线里,祖的母亲正在做心理治疗。这样的光线,让他们同时想起祖的房子。晨勉曾经说过那是作爱最好的空间,光亮、洁净,是间套房,功能单一。功能单一的地方最适合人的活动;像旅馆、餐厅、花园。


晨勉还为祖带来一件东西,他的戒指。她等待他那晚在床底找到的,祖一直在找它,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没心思找。她那天晚上没事做,专心找,一下就看到了。


祖戴回食指,戒口比以前松,他瘦了,这戒指戴起来不像他的。不像他头一回戴时刚好。


晨勉从衬衫底抽出一根线,在光里为祖缠戒指,毫无芥带。她一向喜欢明亮--阳光、灯火、灿烂的笑容。她第一次遇见祖,最先看到他脸庞洁净的光。如果爱情有原乡,光就是。


“晨勉,一个人一生注定作多少次爱?”他曾经问她。


她记得当时正在光的高原上无法自持,只本能反应道:“四百次吧!根据医学研究,平均一个女人一生排四百个卵。”


他们当然还没作完。


晨勉为祖戴回戒指时,祖说:“依照习俗,我这时可以许一个愿。”他望着窗外光线蜉游空间:“霍晨勉,你能够在生日前陪我作个爱吗?你不再跟别人作了吗?”两项结合成一个愿望,关于前者,不是一次,是“个”,“个”包括许多次,祖年三十晚上生的,除夕当天不可能,所以他说生日前,很好的理由,她可以答应;关系后者,那不是愿望,是哀求,相等于勇气。晨安一定仍然什么也没做。她也做不到;她不知道自己做到做不到。


满室生烟如烛火,使他们在的地方成为圣坛,他们的前世和今生在此燃烧为祖宣誓,将陪伴他同进退,除了作爱,晨勉也不晓得如何打破他们之间的戒律;尤其是祖不能更沉默了,她又怀疑晨安表白了什么。晨安在情感上的懦弱完全不像晨安。他的情感使他不像他;她的情感却使她更像她。


晨勉现在可以摆脱“三句预言”的约束,这件事本身已经打破戒律,使他们关系重生;她将主导他们的感情。


晨勉:“我现在不喜欢身体活动了。”她笑着看他:“我们需要约定日子吗?”上帝说有光便有光。创世纪开篇如此记载。她结合两个答案成一句。


热能进入祖身体,如氧,随血液循环逐渐使祖成为光体。


祖来不及订时间,特别看护送回祖的母亲,医生正在等他;晨勉看着祖迅速无奈地离开,如果是她,她将先进行哪一件事?先订作爱时间还是先找医生?她这一生连爱情都是一桩桩来的,似事先经过安排。不像祖。


晨勉很少到医院,她甚至对生老病死没有概念。祖离开前,仓促地要她等他一会儿。在没有概念的地方,时间单位的认知失去依准;晨勉注意到,穿著白色工作服的医护人员使环境像实验室。整幢大楼朝东,太阳继续升高,光线移动,但时间并没有过去。伤心、思念都不会让她痛苦,失去时间的感觉,这刻让她非常痛苦。她必须离开只有她一个人在的地方。


就在这时,特别看护在门口出现:“你是霍小姐吗?汪太太想见你。”祖的继父姓汪。


晨勉原来以为特别看护应该是女性,不料是位男人。祖曾说过,他母亲一生扮演女性角色,她要她周围全部是男人。


晨勉一直以为祖的母亲只有精神官能症病,她进入病房后知道并不止。那是一间设备完整,包括有急救功能的套房。


祖的母亲并未躺在床上,也没有穿着代表生病的袍服。祖的母亲站在窗前往外眺望,从她的侧面神情,你会知道她并未真在看;她穿了一件银灰色纯羊毛套装,看起来像六十年代美国女星,肤色瓷白亦如白种人,梳了大波浪长发,女性味十足的一位母亲,十分少见。直接由晨勉看过祖工作室那张相片中走下来。


时间的无情在她身上不存在。


依晨勉所受戏剧人物观察训练,祖的母亲不仅抽烟,而且酗酒。只是不知道她如何保持细致的皮肤。


果然,祖的母亲转过脸后,直接问晨勉:“你有烟吗?”她一定被严禁抽烟。如果她只是心理疾病,晨勉认为反而应该顺着她习惯;如果是其它健康理由,一支烟并不会立刻造成生命危险。然而心理疾病会。假设她活得不快乐,健康根本不是一回事;当然晨勉知道这派说法有人持完全相反的论调。


晨勉递上烟,祖的母亲一见是淡烟,皱了眉头,表示她就算落空情况下,仍然讲究。并且保持她的敏锐度。


晨勉正要开口问好,祖的母亲打断她:“叫我Jean就好。”


Jean支开特别看护到外面,祖说得不错,他母亲这一生都在演戏、制造戏剧性,但是她今天遇见一位真正的戏剧专业;而且是女人。晨勉很轻易便辨识出她表演中真伪的成分。祖的母亲一定也清楚晨勉知道这点,晨勉又不确定,如果她知道,她就不是精神病了。也许她只是迥异常人的擅于控制;也许,她表演的角色就是一个疯子。


Jean让晨勉坐下,然后说:“你一定也带酒来了?别紧张,我只是要见你、聊聊,印证一些事。”


晨勉认为她根本不要交谈,她是要叙述一些事。晨勉心想:“我准备好了,你说吧!”


晨勉一直到后来,都不明白祖何以正好离开这段时间。


病房设备称得上豪华,除非病人要死了,否则这不像长久之计。加上那些急救装置,不是绝症是什么?


“你知道吗?我快要死了。”Jean说:“我死也不要死在这里,但是Danne说这地方对他意义不同,他有一种轮回的感觉。他央求我回到这里。”


晨勉未置一词,她明白,不到她开口时候。


“你失眠吗?”Jean问。


“不会。”晨勉回答。


“我长期失眠,我就是没有办法睡。从我带Danne两兄弟去美国那天开始我染上失眠这个病。我整晚听到有人问话,电话声、敲门声,我开始大量掉头发,头痛,然后床变得十分挤,小得装不下我,我的身体无法有任何约束,全身骨架酸痛,注意力非常狭窄,精神却很涣散。我起先不停的作梦,大量与现实脱节的梦,形成一种想像力;我失眠五年后,我每晚的梦都像是真实,甚至我可以控制它,梦里发生的事我早上起床以为都发生过了。我梦到祖在台湾交了一个女朋友,比他大六岁、有夫之妇、性能力很强,但是她最后要了他的命。”Jean平静地抽了一口烟。


晨勉终于明白,根本没有什么绝症、婚姻的不幸,也许这是一种病,但是由祖的母亲操纵。她为什么喜欢演戏,因为她有强烈控制的欲望。


“你一定警告祖。而且成功了。”晨勉再平静没有。


“我这辈子只有两个男人。祖和他的弟弟。你当过母亲吗?亲身带大他们的感觉真好;但是,你独自带大他们的过程是焦虑、不安、愤恨!只有你和孩子相依为命,不知道终点在哪里,不知道明天什么时候来?”


晨勉突然想笑,她记得戏剧课程里修过莎翁名著,当时觉得最难的是背诵莎剧中的台词,句句珠玑、闪烁机智。祖的母亲是天生的莎剧演员。


晨勉眼看Jean又抽了一口烟,心想:“骗谁?我没带过孩子,但是我演过戏。天下有价值的剧本就那几本,天下的孩子至少占二十亿,大量繁殖的价值在哪里?不过就在那二十亿之下--那是你的孩子。满足你的占有欲、繁殖欲!”


晨勉的表情一定泄露了脑子里的想法。Jean用冷硬的语气问:“你不认可吗?那是因为你没有亲身独自带孩子!”


就算她有孩子,那也不在Jean“独自”的经验里;这种人的说法太绵密了,完全自成系统。


晨勉微笑:“我的想法不代表什么。”Jean跟她没有关系,她不必惹怒一个愤怒的人,他们已经没有发展愤怒的可能了。她有她想知道的事:“祖一定了解这些,他一定听你的!”


祖的母亲始终站得挺直:“他们知道不听的后果。”她凝视晨勉半晌,以一种轻匀清楚的语调说:“我会离开他们!”


“你离开过吗?”


“很多次!”


晨勉不禁全身发冷,她明白祖的母亲所说“离开”的意思?是自杀;当着他们兄弟面前伤害自己,并不真的死。孩子不懂得死亡,但是知道离开。祖和他弟弟当时一定怕死了。


怪不得祖有异于常人对身体的敏感;他对身体的存在、消失太有经验了。多残忍的母亲,这样长期恐吓自己的孩子。


晨勉换一个话题:“你现在睡得好吗?”


“医生说我这辈子失眠是不可能痊愈的,如果我一直那么担心。我现在失眠已经进入颠峰期,我的头顶轻轻一按都痛,头壳变软了,我相信一定跟我的更年期有关。我贫血、缺钙、头晕、盗汗,毛病多了。为什么做女人那么倒霉?”


自己的母亲有过更年期病症?晨勉不知道,Jean再一次咒骂:“为什么不真的死掉呢?死了不就好了吗?”


一场精神的拉锯战,祖是奖品。晨勉可以不要这奖品,Jean要,所以Jean轻易不亮底牌,她有她的主力。晨勉当然知道是什么--情感的天性。连这一点,晨勉都不放在眼里。晨勉如果是她的女儿,连她死她都不怕。


晨勉之愿意跟祖的母亲谈下去,因为她想知道真相。


“你一定知道祖的父亲在哪里。”晨勉缓慢地说,她发现Jean除了祖两兄弟,不需要其它安慰、哄骗。


果然,Jean很平静:“为什么?”


“一方面是你的控制欲;一方面是你不知道他人在哪里,你怎么躲避?”说得更准确--怎么自怜。


“他早就死了!”Jean将烟捺熄:“他的成就什么都摧毁了,一切等于零。尤其那个年代,男人被抛弃、背叛,不自杀了断,活着将更痛苦。”


但是祖的母亲却制造烟幕,不仅搬家,换了电话,更切断一切讯息。她用祖的父亲还活着这件事作为在情感上要挟祖两兄弟的筹码,诱引他们生出希望--好好活下去,终有一天会看到爸爸。真是一位专业人员,具有特异功能;不能看待她仅仅是一位母亲。


晨勉感觉软弱,同性恋都不能打倒她的问题,现在打倒了:“你为什么这么做?”


“我非得如此做。我意识到自己一天天老去,不再吸引男人。我真不甘心这一生什么都没做就完了,我是女人,我有我不同于别人的需要;为了这两兄弟,我被出卖、隔离,你知道吗?我到现在最想做的事是跟男人上床!拥有沟通的完全感,祖的父亲、继父全部没有这种能力。但是我还有儿子,他们有这个能力!”


晨勉愿意现在就去找个男人让他跟Jean上床;但是她听得出来,Jean说的男人就是祖两弟兄。这已经病得很深很重了。祖错了,他不该带他母亲回来医病,医好了,她又将精神奕奕重新折磨他们。他应该带她直接下地狱火山。她不是病人,她是有病的恶魔,她主宰自己的创造能力。


晨勉倒了两杯酒,一杯敬祖的母亲:“祝你早日找到男人!”她说:“真的,我是由衷的。”


晨勉一口干尽,留下大半瓶酒快步冲出病房,祖正好迎面而来,晨勉仍向门外走,祖随她到了会客室,晨勉无声地泪流不止,她以身体、全心全意凝视祖,哀求般说:“我们现在就去作爱好吗?”她想:你闻得到我的红酒味吗?


祖握住晨勉手心立刻向大楼外头走,一路无言地上了车,开车经过整个市区,没有记忆,没有过去,没有包袱。他的表情,比开始人生的第一步更郑重。他让晨勉清楚意识到,无论她经历什么,她并没有失去一毫米;她将获得他。然而光是祖对他母亲严密的照顾,晨勉知道,那张接近满分成绩单是祖做了许多功课得到的,他不可能放弃。她无言以对;这些疯子,已经毁掉丈夫、家庭、青春、生活、自己的一生,还要算计儿子的!他们难道没有一点良心吗?晨安说得对,这些单细胞动物充满动物性。


“祖,你这样一直付出是没有价值的!”晨勉满眼是泪,内心深处悲哀地告诉祖。


车子停在祖住处楼下,祖不喜欢旅馆,他们因此没有机会到旅馆作爱;虽然晨勉喜欢,她向来喜欢单一功能的空间--旅馆、餐厅、酒店……。在单一功能的空间作爱使她专心。祖的住处简单,对集中注意力足以起作用。她不知道为什么每进入祖的房间就不由自主重复一次这套想法,激发出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感。祖立刻就熟悉了这房间里他们建立的记忆。


“你还会作吗?”晨勉问。


“我不知道。是你教会我的,我们怎么开始。”


晨勉将窗帘拉开。外面的光层次分明,远方最暗,贴近窗户则是一大片欢愉的阳光。


“人的身体活动像植物也有趋旋光性;睡觉的时候才需要拉上窗帘。”晨勉无一点妆及饰物的脸庞洁净如一具裸体;褐色瞳孔吸饱了光、产生静电,使周围温暖起来、活动起来。


他们以头一次拥抱、轻轻抚摸身体表面那样小心;但是他们生命深处发出回声:用力爱他,照自己的意思去作。这声音震得他们不由拥抱更紧,以更大的力拭擦生命。


在作爱的过程里,没有比寻找作爱的记忆更值得探险,晨勉记得每一次和祖作爱的细节,但每一次她都感觉是第一次和祖作,甚至是这身体的第一次。她当然知道原因,因为他们身体碰在一起,所创造的思考及语言,是她及所有另外两个身体从未解读,如一种消失的文化。


晨勉甚至觉得自己没有血液、心脏一切都停止了,只有皮肤在呼吸,感受空间、气味、声音、冷热、思念,细微如光纤,承载量却如此重--彼此的一生。进入对方的血管,探勘地形,如此敏锐。


祖的声音听起来像第一次尝试:


“你准备好了吗?”


“去哪里?”


“你告诉我。晨勉,跟我一起去好吗?”


“你知道我无法拒绝你的!”晨勉说不出话,语言的能力似乎离开了她,有一道声音进入她身体:“祖,你在哪里?”


“晨勉,你的身体为什么好凉?”祖整个包围她。


“别管我的身体。祖,你在哪里?”


晨勉觉得十分衰弱,想哭。祖的温柔,使她更加无力。她现在自己一个人哪里也去不成;要寻找热源,他们必须一起。幸好他们终于在一起了。晨勉似乎看见日出。


霞光趴在窗口招呼他们,露出整张脸孔,温和恬静。悠忽光影沾在她睫毛页,晨勉睁开双眼:“天亮了吗?”


“晨勉,你知道,跟你作爱最让我着迷的是你专心投注又有想像力,如一个人雌雄同体,吸引男人也吸引女人。”


晨勉也忍不住笑了,是啊!作爱使她完全失去了时间感。有时候好长一段时间像一会儿;有时候几秒钟像一辈子。


还是上午,是阳光升高由千万片叶间洒下,营造出日出的效果。冬天早晨的太阳光其实往往带有黄昏的味道。然而祖住处的树木改变了光的生态。


“改变了我的性历史。”晨勉说。


祖深深叹口气:“晨勉,我妈对你说了什么?”


“一种改变不了的人。”晨勉不会对祖透露任何事的,她说:“重复吧!重复她和你们的历史。祖,你打算怎么做?”


“为她做全身健康检查及心理治疗。她早该开始心理治疗的,现在要找病源困难多了。”祖比起医院自在多了:“你听她讲话,觉得她问题在哪里?”


晨勉无言地注视祖:“她疯了,你不知道吗?”祖异于常人的感应能力在他母亲身上完全失灵。


晨勉微笑:“我记得你说过她喜欢表演。你需不需要让她知道你明白她喜欢表演这点?”


“那会不会使她的世界垮掉?那样是不是等于揭穿她?”


“真相有什么不好?”晨勉低声道。


人生毕竟不是一次科学实验,晨勉和祖都明白。晨勉一生如梦;而祖的母亲这一生根本就是梦。别人在控制晨勉这一生;而祖的母亲控制自己的梦。


“你长得有点像我母亲,以前我不太确定;现在你看到她人了,像不像?”


“这是你被我吸引的最大原因吗?”晨勉发誓这一生无论如何不再跟祖呕气,他太不幸了,她必须对他好。


“也许吧。不过女人不会承认自己像别的女人的。”晨勉站在床边俯瞰着祖,那真像一座没有被污染的岛,刚刚形成,尚未被发现。不像她,她父亲口中的“观光岛屿”,上一世纪就过完岛的生命了。她有想像,但是没有未来。


人生的每次发生,每个阶段都让她觉得悲哀--它们永远不会再来了。这是毫无理由的乐观、欢愉的背景心理造成的吗?


“你们预定住多久?你要找你父亲吗?”


祖对裸露身体仍然感觉不自在,这也是他像一座年轻岛屿的原因之一。他起身抱住晨勉,好让她看不见他。


“我母亲知道我想,但是我暂时不能提这件事。她会强烈认为我想回父亲身边。她的反应我不敢想像。”祖苦笑:“我不知道没有你,自己在这情况里能支持多久。”


晨勉等于亲眼看见祖由国外被他母亲拘到更小的监牢里,这是他母亲愿意回来住院的理由吗?更小的空间等于更严密的禁闭。


晨勉叹口气:“你该回去了,你母亲一定在急着找你。”


“你怎么知道?”


晨勉又叹口气:“你不是说我像她吗?我像她一样需要你。别对她说我们在一起。”


祖非常眷恋他现在所在的空间,那使他变得脆弱:“晨勉,跟我在一起以后你变得爱叹气了。你以前什么事都不在乎。”


“是啊!我以前什么心事都没。快走吧!”晨勉拉拢窗帘。


“每次都赶我。你从来不留我。”祖边说边拉开窗帘。


晨勉不解地看着他,顷刻哑然失笑:“别闹了。再闹天真的亮了。”她恨不得以更潜在的光引诱他。


祖定定拥抱晨勉:“真不过瘾。对不对?”一具饱满的身体,死亡也无法消化它,除了爱。


载祖回医院路上,晨勉告诉祖她辞掉工作改变生活的事。


祖有些落寞,但是仍打起精神说:“你早该这么做了。我真希望跟你一道去大陆。”二度离别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


“我跟冯峄一起去。”向情人提到自己的婚姻或丈夫,对大多数女人困难,晨勉不会;是事实就不困难。


“我一直以为你很自由。”


是啊!多友也这么说。她总不至于自由到不承认法律;婚姻尚且另外还有世俗规范。


“你走前我们再聚好吗?”


他们约定一周后在祖的住处见,晨勉不愿意再打电话联络,她相信祖的母亲忌讳极了她。她望着祖的身影进入医院、消失在一道阴暗的后面,那道阴影代表了某种符号--祖的监牢。


到他们约定那天,祖并没有来。切断讯息,就像征切断关系。晨勉可以确定,祖的母亲正以临死前的姿势威胁祖发誓不再见她。一位母亲却要斩断儿子的后路。祖的母亲赢了,晨勉祈祷她感觉强者的滋味、不要斗争自己的儿子。


晨勉可以放弃祖。她凝望窗外树影,仍然完整地活在光里,是这个城市最美丽的主观一景,因为它曾经与祖的视觉形成动线。她可以放弃这个房间,她和祖的情感动线已经形成。


她离开的时候,分外平静。拉拢窗帘、留下钥匙后带上房门。


三天之后,晨勉和冯峄先抵香港停留一周再继续飞大陆。冯峄在香港将洽谈几家联合建材集团的代理权,他要全力应对。晨勉被安排去艺术中心看了两晚表演。一场是当地剧团所演莎翁名剧“马克白”,由美国高薪聘请艺术总监回来指导,不看四周观众,你会以为坐在纽约林肯中心;一场是绍兴戏“红楼梦”,大陆演员,唱作皆十分夸张。两场表演,都给晨勉一种欺骗的感觉,剧中的那些仿真成分,在现实里是根本不存在的,教她怎么相信呢?冯峄对香港是麻木的,他不是交谈对象,况且他的代理权正在胶着状态。


晨勉移开看戏的视线反而对周边某些气息、面孔,觉得似曾相识。她真的要坐在一块封闭的空间受骗吗?她真的无处可去吗?


香港人有优于其它中国人的“流行感”。饭店柜台说:“到处都可能买东西啦!这里有全世界的名牌。还有,去享受美食啦!香港领导流行啰!”


晨勉曾经飞过欧洲一站站逛遍回到台湾,难道要受困于华洋并处的香港吗?她向饭店索了一份观光手册,然后留了字条给冯峄--我去离岛走走,当天往返。晨勉坚持不讲英文,她又不会广东话,所以她是一路以中文终于问到搭离岛渡轮的码头。


冬天的水道视界窄短,渡轮出码头后天色迅速转暗,船上乘客不多,大部分像外国旅客。看样子,冬天不是离岛旅游季节。明明一件很简单的事,为什么在她身上变得这么困难;生活真的这么困难?爱情就不会。晨勉站在船尾甲板,饱满水气附着风形成雾海,阻隔了香港本岛;远远看去,那些摩天大楼像种在海中。晨勉望望四周,一种恐惧心理逐渐升高--为什么她会在这里?为什么岛屿让她害怕?她并没有陌生的感觉,相反地,她对这一切觉得熟悉。


船上有人闭着眼假寐,舱内座位躺着当天被阅读过的报纸,这画面哪里见过?晨勉走过去翻开报头--十二月二十三日。完全符合饭店大厅日历显示的日期;为什么她有一种时间悠忽的感觉?晨勉想起来了,她在同一天到达慕尼黑,那城市的寒冷,令人渴望立刻离开,但是她留下来了,为了一个纪念品,一只内环镌刻Danne的戒指。原来是戒指事件使她恍惚。那戒指还在吗?“祖,你还好吗?”他们对时间毫无半点能力。


听见甲板传来人声反应,晨勉知道小岛快到了。她很自然的知道一些事,不是预感。


码头附近到处挂满了小烛光灯泡,灯光所及处,使小岛更小。出了港口,她又很自然左转向前直走。


晨勉已经有许多年没好好走过路,旅游手册特别推荐徒步环岛,领略小岛宁静渔村风味,“那就走吧!”为什么到了香港,她开始自言自言。为什么?她又自问一句:“当你一踏上这个岛像面对自己的记忆?”她对这点并不惊讶。她曾经到过一些地方使她产生似曾相识的感觉,像慕尼黑。她惊讶的是,这次,记忆那么贴身。如同她是从这里出走的。


由岛的背后可以远眺香港本岛,水分子使出发的那个岛的灯海失去焦距,令她头晕;她从来不习惯望得那么远。海水声推动一股巨大的沉默,面对她的生命。


晨勉转身重新走回码头,那里所聚集的商家及露天餐厅,如果要她想像,一定比夏天黯淡得多。一盆盆生猛跳动的鱼、虾、蚌蛤海产,她站在那里,不断觉得有一波波人潮般的热与耳鸣打动她。然而四周是冷清的。天空开始下雨,一阵大一阵小,码头前聚了一群人,她问商家马上有船要开了吗?一个男人头也不抬:“回不去啰!吹六号风球啰!”旅游手册上也注明六号风球海上一切船只停开。


晨勉想到那年到慕尼黑碰到大雪,她一个人在雪天住了五天。这回,她将因为台风在这个小岛停留。慕尼黑及这个小岛都使她有种熟悉感。街上每有行人急急跑过,立刻有挂腰包、满嘴广东话、男女都有,上前大声招揽:“要住房吗?算便宜给你!”若不理,便吼:“你回头一间也没有了!”


晨勉住进坐落小岛海边唯一的观光饭店,她要了间面对岛内,而非面海的房间。拉开窗帘,她才发现,原来岛上也有不少住家,与观光街市完全隔离。香港的摩天大楼及大量人潮使那里仿佛不是一座岛;这里,才有岛的生活缩影。


她叫了海鲜及可乐娜啤酒,坐在窗前独饮,饭店建在海边,岛太小,等于依着海边山坡兴建,不远处,便有一落别墅型住家群,在一个坡道转角处,坡道直直下去便是海。坡道顶端的别墅住家前门留了两盏门灯,晨勉所在较高,视线往院子延伸进去,有道门廊,廊上有盏灯,屋内每个房间都亮着灯,但显然人口不旺;甚至光影的窗口半天没有一个人走过。也许就反应一个人的独住心理吧?岛上通讯整个中断,冯峄不知道她仍在这座岛上。风雨比晨勉想像中来得快。大雨倾盆如天在倒水。


对着豪雨幕后坡道顶端一扇扇开口向她的窗户、灯光,晨勉喝着啤酒,眼见风雨正在集中力量,对这个小岛发生作用,催化晨勉望见窗口后面的人正在凝视她,如对镜自照微笑,流泪并且举杯与她招呼。晨勉默默流下泪水,面对闪烁的记忆,如同渴望爱,使她无法自己。


四天后,她将离开这个岛转赴大陆“冒险”,光这点,足够令她觉得兴味索然。她从来不知道如何与大的土地相处,那份不确定性,也够教人叹息了。她现在终于明白,是她引领自己到这个小岛上。


晨勉举杯向坡顶灯光处:“敬你!”她甚至望见自己从这个岛上离去的背影。


就在小岛上,晨勉作了生平唯一的梦。她梦见自己与祖到一个岛去旅行,祖先去小岛等她,她步出机场,望见牌子上的字Bali Ngurah Rai Airport,峇里岛。她和祖在那里生活,不是梦见,是看见,非常真实。午夜的大雨落在沉寂的海上,马蹄清音在树业后面整晚响着,扶桑花、露天剧场,她“看见”自己在那里怀孕。


狂风骤雨,由晨勉午夜的梦境扫过;梦境揉合记忆,同命同貌,一起向前世投胎。


第二天清晨岛上已经完全没有台风踪影。晨勉接通冯峄的电话,告诉他将搭十点那班船回香港。


晨勉特意绕到昨晚灯光别墅那条坡道;门灯仍未熄,端详深蓝色大门,门柱上贴了张新的红字条--售。看来刚腾空出来。昨晚是谁在屋里?尚未搬走的主人吗?


晨勉从来只知道真实;现在,她不仅知道作梦是什么,也有了梦的感觉。


现实使晨勉了解绝决的必要;梦境使她明白人对现实的无助。没有梦的空间,是最狭窄的空间。晨勉准时搭乘十点那班渡轮离开小岛。她所不能释怀的,是她对狭窄的眷恋。她几乎在最狭窄的地方,“看”见梦。


冯峄见到晨勉,摇头苦笑:“你什么事都会碰到!”为了防止意外再发生,他决定走哪里都带着晨勉。晨勉人漂亮,外语能力强,很带得出去。他不知道霍晨勉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混吃等死”的霍晨勉。晨勉的内部已经发生变化;表面上她完全与以往一样;内心里她更独立。


让冯峄惊讶的是,晨勉那股略带骄傲的姿势,香港商场十分受用。生意人宁愿跟骄傲的人打交道,公事公办,骄傲表示那人有内容、理性。冯峄的建材代理顺利签了约。


冯峄兴奋得不得了,晨勉看了觉得不忍。晨安批评冯峄是单细胞动物,他不过对某些事反应比较迟钝,他终究是个男人,对一般男人感兴趣的事才有反应。晨安自己具有雌雄同体的特质,祖学戏,都可能强化感应力。


冯峄问她怎么知道要用什么方式应付那些人,她不知道。突然站在一个即兴舞台上,仿佛她有一种商业本能驱策她行事。晨勉只好胡凑:“学戏剧观察来的啊?人生就是表演嘛!研究对手的一切背景,了解他的心态。别忘了,香港是个十分商业的地区,又有岛民性格,光鞠躬哈腰那套未必合用。你要适时让他们明白你有独立的能力。”


晨勉同时很庆幸自己当初没有去学校教书,戏剧走的路数又跟别科不一样,尤其需要自成一格,光教学那一套套说法,够她累的。


晨勉事实也很高兴,就交易论交易,她性格中毕竟带有浓厚的这种成分。这方面成就带给她的快乐,并不低于肉体的欢愉,她只是从来没去发现。


带着重新的“合作”关系,晨勉和冯峄的大陆之行使他们的相处比任何时期都亲近。晨勉告诉自己,这并不代表她其它情感萎缩。她想到祖时,仍觉得难受,从未过去。


他们先到广州,然后上海、重庆、北京,一般台商走的路线。每到一地,面对排山倒海而来的人潮,晨勉无法想像着更多房子后的土地。冯峄的合伙人正在申请各项生产执照,包括出租汽车、旅游、电视、广告……,他们说先申请到手,以后一旦被垄断,自己不用,还可以高价出让。在晨勉目前看来,这是一个比舞台情节更混乱的地方,照着剧本演都制造不出这么彻底的效果。她母亲的口头禅正好用在这里--这些人疯了。


冯峄也说对了,还说客气了。他们碰到各式各样的公关花招,申请的执照必须一个一个经过漫长过程才核发下来。晨勉偶尔跟冯峄去应酬,发现人的功能在这个社会只有生物反应--吃、喝、玩、乐。最令晨勉不解的,往往女人比男人还拚命,拚命什么呢?她当时想法还很模糊。


后来到了四川,晨勉因为对农村好奇,都说大陆有八亿农民,在重庆时,冯峄安排一位女地陪她走了趟农村。她从来没有那么恐怖的经验,当然她并不后悔,只是知道这种经验会淡忘的,因为她将来的生活中没有。


她们坐了包车一路摇了六小时到大足,那里有著名的石刻,对日抗战时大量外地人进入四川,这些人当中不乏学者、民俗研究员、艺术家,他们发现了大足石刻的价值;那里是最典型的农村。


混乱,晨勉早有见识,她没有面对“穷”的心理准备--她看见一群因穷而刁,穷凶恶极的人们。农村重比率的男性人口更令晨勉迷惑。这些男人只制造粮食出来吗?尤其他们肆无忌惮的打量,显现出男人对女性化的陌生。


晨勉的印象是,大陆没有害羞的人,无论她走到哪里,都有人上来胡扯一通,就算在那么僻远的农村里,谁都可以扯几句,他们甚至知道台北的事,开口闭口美金一百元换多少人民币,这些人的“以美金为单位”的金钱观倒远吓不到晨勉;她惊异的是,从最接近中央的北京到僻远的典型农村,所有的人个性是统一的,只有一种个性。晨安说的对,这世界毕竟单细胞动物比较多。她确信他们绝对不作梦,而感情在他们这里,一定是最实际的东西,不是拿来爱的,如果有人要买,有人一定卖。


假设单细胞动物不求进化,这种状况,大概已经是最好的了。她终于知道他们拚命什么了,拚命“活”下去。


农村一入夜后的大片漆暗,消灭一切,使人软弱。晨勉就着微弱的光写信给祖,寄由晨安转交。要她形容黑,眼前便是。


晨勉与冯峄会合后便建议另外换城市设厂,台商走过的地方上下其手商业利益怕早已垄断,这块土地上的人如此拚命活下去,冯峄一伙要做生意,手脚得快了。照大都市核发执照的进度,不如另起炉灶,开发一条新的路线。她终于见识到了大土地的民族性格。黄土地性格。


冯峄连日赶回上海办事处,大家开了几天会,做成市场分析后,认为晨勉说得对,上海土地取得、建厂成本高,铁路运费昂贵,员工薪资必须付出多于他地。


最后结论,在青岛设厂、在天津成立公司。建材可以直接交货柜运天津转东北,也可以运广州攻南方。


晨勉决定回台北,她在这片大土地上跑了两个多月,身心皆十分不舒服。她打算放弃媒介两地舞台表演,改为拍摄这片土地上的记录。她看到一些民族的个性、生活及类似大足石刻的民间艺术,认为在这块土地上最原始的东西反而是最有价值、最真实的,她希望先将企划案写出来,这项工作,流程、计划必须做得十分完备,拍制起来才有进度。


当她回到台北,真有从另一个世界回来的疲倦与恍惚。台北并没有变,是她变了。这两个多月像两百年。


晨勉在梳洗一番后,才清爽地打电话给晨安,是电话答录,她打了一个晚上,晨安都不在,她开始怀疑他出国了。她们家最后被吵醒的向来是母亲,晨勉只好打电话吵醒她父亲,她现在变得毫无耐性等待,被商业同化了。


她父亲也失去了耐性,炮火般大声责问:“你不认识字了吗?看不懂钟了吗?”


“爸,你该起床做运动了,年纪大了睡多了不好。”晨勉直接问:“晨安是不是出国了?”


她父亲这才平稳下来:“陪那个祖回美国了。”


“他收到我的信了吗?”


她父亲又爆了起来:“我哪儿知道?!你们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从来闹不清楚!明天回来看我们!”砰地挂了电话。


她想是没收到。她失去耐性是因为气不顺,她父亲是为什么?很明显,为了晨安。


无论对错,晨安终于做了他一直想做的。她需要大睡一场,没有祖、冯峄、多友以及工作的台北,如同一座失去一切的城市。失去了梦的空间。


她并没有那么想念祖,她只是要确定他在哪里?他如果死了,她也要确定他在天堂还是地狱,如果有能力,她将梦到他。她现在有这种能力了。


她回来了,虽然躺在失去一切的城市里,晨勉觉得安心。祖虽然暂时离开台北,但是,在她唯一的梦中,预言他们将再见;她的“三句预言”彻底从她身边消失了,她有了梦。她和祖未来见面的方式,已经十分清楚。她目前尚未失去他;她觉得安心的是,她失去他的时候,现在她已经有方法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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