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来,晨勉经常想起遇见的祖的那一天,对她这一生而言,她仿佛倒着走碰到了他,不由自主。她当时已经结婚,工作如愿,她从来不在乎自己这一生形式上是不是完整,或者什么样子。她不在乎情感,不在乎道德,只在乎有一些思考的内容及细节部分,譬如她生命中最大的快感来自作爱,一种很具体的行为。她因此确定这一生完全没有必要改变。
晨勉生长在一个再正常没有的家庭,父亲、母亲、一个小三岁弟弟。她母亲教导她如何避孕、理财,晨安弟弟陪她成长,她这一生存在最可疑的事,是她从来不作梦。她不理解梦境是怎么一回事。比较接近梦境的事也与性有关。她从她父亲那里认识男人的,她父亲从不避讳谈男人性格弱的成分,叙述男人通常没有多少诚意,而且男人需要的比女人多。既然是个配角,她想像努力并没有什么意义,人生的基因注定她整个方向。晨安常说她混吃等死,口吻充满不屑。她欣然同意。
事实上,她周围的人也好不到哪儿去,他们像世世代代活在泥淖里的鱼,只有朝更深的栖息地呼吸。她看不起他们的生活方式;但是她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她在大学毕业后出去学戏剧,主要是拿学位,不是有多庞大的生涯规划。她回国后进入国家戏院担任舞台监督,经常跟不同的人接触,她父亲批评她像一座观光旅游岛屿,永远提供一种生活的假象与休闲。
直到她遇到祖。祖整个人仿佛是用来感觉生命而存在的,他的身体就是灵魂,也能思考。祖天生有种热情,不是对人或事物,是生活,类似宗教信仰。一个男人最纯净、单一的性格。她碰到他,内在活力猛被撞击,看见自己的生活多么不值得,那是一种完全的浪费。她花了太多精力在营造假象--她的婚姻、工作。她觉得自己简直疯了。
祖的样子及思考方式像面光板,可以反映对方。晨勉因此读到自己的生活内容。晨勉出生于四十块台币兑换一美元的年代,那时候大家没有钱,但并不最关心钱,社会内在声音还不那么嘈噪。突然之间,台币升值了,人人有功劳似的,大家变成了一座座发言机器,同性恋课题成为道德试题,文学萎缩成极小众文化,音乐却变得戏剧性兼大众化。以前那个好就是好,坏就是坏,一切清清楚楚的时代过去了,趋势专家说有走势才有行情。难怪她妈妈的口头禅是:“这些人都疯了是不是?”
她弟弟简单得多,冷冷说道:“这种单细胞低等动物能干出什么有价值的事。”
祖是她弟弟晨安在美国硕士班同学,小留学生背景出身,他父亲要他母亲追随潮流带着兄弟俩出去读书,家里环境中等而已,托了人在那儿照顾,祖的母亲在国外有了对象,和他父亲在机场签了离婚协议书,他父亲唯一的条件是兄弟俩回国跟他,祖的母亲答应了,他父亲签了字,祖的母亲上飞机后带着他们搬了家;切断一切联系。祖是懂事以后才知道他母亲结婚的对象就是父亲当年托的好友。他母亲势必无法和他父亲再见面,又不愿意失去儿子,只有走这条路。他母亲说:“我两胎都是剖腹生产,不能再生了,你爸爸还有生殖能力,孩子当然归我。”
祖说他母亲是个情绪强烈的人,一生不能缺少爱,所以一直痛恨他父亲叫她独自带两个孩子在国外,轻忽她的情欲和需要。她认为祖的父亲太自私。
祖在大学时期便尝试和父亲联络,他父亲以前是位会计师,因为系独立作业,非常难找,一直没有音讯,晨安回国,祖也托过他。这次祖的博士论文研究台湾岛屿文化与剧场形成,祖是打定主意亲自回来看看,他想过很多他父亲的下场,一位中年失去一切的男人的绝望、寂寞与堕落,也许已从人世消失了。祖非常不安,他的不安使他显得沉寂。
祖说为了保有和父亲见面的机会,他和弟弟不管怎么难都维持说中国话的能力,他们深怕一旦不会讲中国话就失去和父亲见面的机缘。而且他们拚了命念书,用最节约的时间拿学位。
祖比晨安还小三岁,晨安对他的评价颇高,说他思考自由,靠自觉判断事情而不是方法,晨安说祖是他认识的人当中少数性格没有问题的人,他的生活不够积极,那是他的习惯问题,不是性格。晨安说祖--完全不是单细胞那个圈子里的人。晨勉并不太能识别这中间有什么不同,晨安说:“你那个丈夫冯峄不就是个例子吗?”
“去你的!”晨勉以为晨安跟她开玩笑呢!
“霍晨勉,你真可怜,你的生命还没有开始呢!”晨安讽刺道。
晨勉有点火:“你开始了?你也不过就设计了几栋烂房子,赚点昧心钱,你老实说,上次那栋辐射钢筋大楼是不是你们公司承包的!”她发现他们家的男人一天到晚批评她。
晨安在电话那头大笑:“你就是对社会新闻跟花边消息有天才,你看看你你的价值。”
那时候她对祖反感透了,认定他是一个混货,充满虚假的戏剧性,晨安才瞎了眼似的。
晨安是打电话来请她帮忙为祖在剧院找个临时差事,方便祖作研究、联系父亲。
正好剧院进行一项译介剧本计划,要整理出一套各个时期有代表性的剧本英译。晨勉说可以试试。
晨安突然正经起来:“霍晨勉,如果成了,这铁定是你这辈子所做最有意义的一件事。”晨安从不叫她姊姊。他的口头禅是:“去他的王八蛋。”
晨勉:“注意你的称谓。”
晨勉一直到那天交谈,对自己目前的生活都还有种热闹幸福的感觉,她生命当中的一切都与她十分亲近,亲情、爱情、友情、工作,除了没有小孩。她相信等有了孩子,她会给予最好的照顾。她计划三十五岁时生孩子。还有五年。
当然她知道晨安一定不这么想,晨安会痛骂她:“简直疯了,照顾那么周到,又养一群白痴出来。”她认为孩子不是用来满足父母的,有些父母实在自己太低能了,只好依赖小孩的生命力。晨安说:“有些小孩一出生就是个童工,差别在于他们是生命被剥削。”
晨安这些理论一套一套的,晨勉听多了,开始怀疑晨安是不是有种道德意识上的洁癖,也许不是同性恋,而他们其实不知道晨安另一种状况的存在。晨勉一旦凝聚这个想法,便不由自主地发展成一套脉络,被她自己的好奇所控制,她约了她老爸一起吃饭。
她老爸乍听是这回事,猛摇头:“晨勉,怪不得晨安说你是个没有历史的悲观主义者,你就不能享受一下奇特的想法吗?”
“那不是奇特,我又没有用道德的尺度批判他。”
她老爸摇头:“晨勉,你真是一个活着很无趣的人。我真希望你的生命有次大变化,不管痛苦也好,失去也好,你总是知道了生活的真相。”她父亲这年纪了,还保持对现实想像的包容态度。
她这一生从不缺乏教导,也一直有人陪伴,她的任何问题都有人可以倾谈,除了她的婚姻。她老爸的话使她隐然觉悟,她缺乏的是启发。虽然她已经结婚了,她没有停过谈恋爱,对他们从事戏剧工作的人来说,那是常态,如果有人要启发你,创造情感生命,那才荒诞。很奇妙,她那个圈子的人,几乎不相信真实的东西,他们无法想像真实。他们喜欢的是一种制造出来的生活。他们可以控制。
那餐饭吃得晨勉索然无味,他们草草结束了用餐,在上半夜即离开了餐厅。外界一片清朗、宁静,完全不像发生或将发生什么事,一切都是她的庸人自扰、错误的认定。她开始相信自己也是晨安口中的平凡人,这一生所碰到都是平凡事,没有什么内容,也不那么戏剧性,如果有点变化,那必定是命运了。她突然有些害怕,需要那么强烈的情感才能改变命运?
她甚至不想见祖,害怕有些事就要发生。或者在她潜意识,她猜测他能改变她。她先听说他了。
但是事情真正发生时,比想像中来得自然。
她提供祖的名单给编选小组参考,他们主任希望立刻跟他谈谈。
晨勉第一次看到祖,直觉他更像音乐家,眉宇舒坦,神色自若,内心有一小节乐章。祖相当高,说一口不带洋腔的中国话,然而气质相貌更接近白种人。
祖看见晨勉眼神露出惊讶,便自我调侃道:“千万别叫我去打篮球,我碰到的每一个人第一句话几乎都说我适合打球。”
晨勉笑了:“你适合打球吗?”
祖想了想说:“说实话,上了球场我连球都不太会运。”
晨勉:“怎么可能?”
“我怕难缠的事,球员最难缠了。”祖不像开玩笑。
他们初次见面是谈一个和命运或生活绝无关连的话题。晨勉于是抛弃了她的潜意识。不可能有什么事会使她的命运改变的。她很高兴自己可以正常看待这件事。
经过面谈,剧院要祖立刻加入工作,祖将在台湾停留半年;就在这时,晨勉手上负责的戏“白色城市”进场排练,他们各忙各的,晨勉几乎忘了祖。
回想起来,她后来的改变,是从一个反覆的声音开始的,她不停听到有人问她:“你要你这个人生吗?”“可以吗?”“跟我一起走好吗?”
仿佛就是那种很抽象的力量改变了她的轨道,她实在不解这个声音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对她发声。她把三句话告诉晨安,晨安要死不活地:“那有什么奇怪,你知道吗?是祖改变了你的磁场,我要是你我才不担忧呢!去他的王八蛋!”
晨勉对晨安毫无办法,晨安从国外回来,好像从外星球回来一样,变成了外星人。晨安的态度让她不安,她对未来的发展非常担忧。晨安暗示她面对的在她是一件件已经死掉的东西--思考、婚姻、工作、人……。只有祖是有力量的。
她一定得忘掉那些声音,虽然那三句话太像预言,她不要自己太焦虑,仿佛闭上眼睛面前便是一个举着火把急奔的女人,口里狂喊着:“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在她精神涣散之前,她要想法子集中注意力。她看到了罗衣,“白色城市”的导演。罗衣就像她所接触的新思潮戏剧工作者,高谈阔论,结党组派,不见得讨人喜欢,但是你不敢不理他们。她自己也从国外学戏剧回来,却不那么唯心论,积极营造风尚。她还是对真实的事情比较关心。
罗衣的太太前一阵子因血癌过世,不知道是不是这原因,他在剧场里十分专注,接近威权,演员非常怕他又期待他的注意。晨勉和罗衣事实上处得并不好。他们是合作的关系,但是晨勉的角色具有监督的成分,那正好使他们对立。
她越讨厌他就越看到他,晨勉同时注意到罗衣经常在剧场待到很晚,等大家都走以后,他一个人坐在剧场中央的道具桌前抽烟,排练室因为排戏,整个腾空出来,罗衣凝聚了空间的光成为焦点,十分饱满。她看到这个画面,觉得看到一些薄弱的真相--罗衣悲伤。
有一天排完戏,他又坐在剧场中央抽烟,晨勉推开门,满剧场是烟,她在罗衣面前坐下,她老爸说错了,她对改变爱情一向很勇于尝试的。罗衣在沉默之后抚摸她脸颊,被她吸引一般,顿时让晨勉觉得她的爱是种德行,可以安慰他。
罗衣说:“你的样子很像她,我最想念她那张脸,她那张脸十分特别,可以单独存在,甚至不要身体。”他们曾经剑拔弩张对立的关系使晨勉满脸是泪,感动自己还活着,他已经在思念她。但是晨勉心中十分明白,自己一点都不像任何人。
他们并没有在剧场里作爱,他们的工作必须经常接触身体,甚至长期训练它,作爱对他们来讲,是一件非常自由的事,问题是他们先有了情绪,作爱变得比较困难。
罗衣带她回家,屋子里有几张他太太的照片,活在自己的空间里,非常生动,却无侵略性。罗衣放以前拍的实验电影给她看,不好看,太生涩了,一个女同性恋者的自传,晨勉发现这种电影非常狭窄,女同性恋为了隐蔽身份也谈恋爱,探讨自己性的发源,对身体渴望,有一段戏架着长镜头拍女主角和代男友坐在露天咖啡座谈话,女主角向对方陈述一切,足足有十分钟之久。枯燥得不得了。
晨勉没有办法批评罗衣的作品,如果以前,她会毫不犹豫,现在她对罗衣有种特殊的看法;她也不想对同性恋发表看法,在感情上,她一向站在男人那一边。她只是不确定罗衣给她看这种电影的用意。她感觉电影里全是身体。
罗衣的手非常灵巧,太灵巧了,有种技巧;他顺着背脊抚摸她,她忍不住想笑,便转移注意力问他:“那电影里为什么有那么多身体?”
罗衣有点惊讶:“可是我想讨论的是心理啊!”
晨勉安慰他:“你当初有兴趣要讲的一定是细节部分,可能就是身体的细节,那确实是心理。”
罗衣叹了口气:“你不需要安慰我,我对身体一点都不了解,更别说细节了。”
晨勉在无意中击倒罗衣,也击倒了她对罗衣的好奇,她一开始就厌倦了--她对错了焦距。虽然他们也作完了爱。罗衣太重视技巧了,忽视身体本能,这使他们作爱充满了性。
罗衣立刻接收到这个讯息,贴着晨勉的身体原本再度兴奋起来,随即平息下来。
晨勉只好承认她的磁场的确被改变了,她流着泪对罗衣说:“我真的很抱歉。”
“不能怪你,你的身体大概知道我这个身体不是她要的,我要谢谢你告诉我关于身体细节那部分,我以前从没听过。”
“可是你学戏剧……”晨勉因为讶异,以至于忘了流泪。
罗衣自我嘲讽:“男人太崇拜技巧了,看见身体就想征服。”
整件事最后以闹剧收场,罗衣成为她最好的朋友,随时站在她这一边。他说晨勉的身体才是他真正的好朋友,不必了解,只要直觉去喜欢,他失去了这个机会。晨勉心里有数是她运气,她的朋友中交上这种桃花,往往身心摧毁,罗衣没家没室,他怕什么?她很庆幸至少看对了罗衣逢场作戏的品质。
晨勉觉得身心枯萎极了,什么事都没发生却累得老大不堪似的,她突然想起她已经久未听到反覆的声音,好像那声音随从另一位主人出了国联络不到她。她更加怅然,仿佛她特殊的性格消失了。而她相信,如果没有性格主导,所有的事都不会发生,生活的内容将是没有经过整理的一大片、一大片,毫无区隔,她猜只有一句话足以形容她当时的处境--坐以待毙。
她想到祖,他生命中的使命。她应该协助他的,不知道他找到父亲没有?
晨勉去他个人办公间看他,才发现祖请假回美国了,他母亲出车祸情况不明。工作室里立着一张祖的全家福,祖大概小学六年级,祖的弟弟和祖都非常像母亲。祖的母亲是位个性更胜容貌的美女,有这种神情的人,不可能什么都没经历就过完一辈子的。祖的母亲有一股舞台演员的神色--敢爱敢恨。相形之下,他父亲温和多了。她想到罗衣屋里太太的照片,再有归属感的男人,仍需要提醒。
晨勉看到照片当天,忽然又听到声音问道:“你要你这个人生吗?”晨勉回答她:“我要。”然后她莫名地开始发烧。她因为“白色城市”即将公演,根本不敢请假,舞台监督的工作必须盯全场又得打理前后台,剧院又颇为重视票房和宣传,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做过那么累人的戏。她心里清楚那是因为导演的关系,如果有国际视听效果,没有人会要求你什么票房。她发现她自己站到舞台上去了,投手举足都是戏,入戏太深,使她对这出戏一筹莫展。
就在她最需要支持时,祖回到剧院。
那天通宵第一次通排。罗衣带着她一个细节一个细节检查灯光、服装、布景、道具,越接近公演日期,罗衣就越烦躁,他完全不掩饰真实情绪。他对晨勉说:“我现在才知道你所说的细节是什么,那真是最值得探索的部分,其它都是狗屁,谁都知道的废物。”
他们一遍一遍走台,有一段戏,技术部分一直无法克服,罗衣埋身在观众席上沉思,他转头对一直坐在旁边的晨勉说:“我们出去作个爱好不好?”
晨勉笑不可抑:“你是看见不可征服的事就想到身体是不是?”
“最啊!也许我可以从中获得一点灵感。”罗衣提高声音:“你是怎么了解身体细节部分的?我就不相信排戏比作爱难。”
他们背后传来声音:“作爱要记得关灯。灵感也许应该是第二幕戏鬼魂附身部分熄掉场灯用萤光效果表现,亮灯时人跟鬼不分,造成悬疑,效果出来了,技术部分也解决了。”
是祖,他回来了,并且听到她和罗衣的对话,他不知道听不听得出真假。
罗衣起身找声音,祖由后排站到亮处,似地球暗场以后掌管的神。
晨勉为他们介绍,罗衣请祖上台指点,放弃威权,毫无独尊与介意心态。晨勉坐在台下看他们两个在舞台上共商,灯光打在祖站着的区域,她坐在暗处,一点一点往下沉,仿佛一座孤岛,望着海岸线上的灯塔,她突兀地想:“千万别下雨,别让雨水淋湿我,别让雨水增加我下沉的重量,别让我一个人在海上。”她莫名地升起一股新生的对雨的恐惧感。
罗衣留在台上指挥,祖下台走到晨勉身边,晨勉坐靠走道位置,他俯视她片刻,她说:“我去你工作室找过你。”
祖微笑:“我知道,我桌上照片有人看过了。”他直视晨勉眼睛,伸手摸她脸颊:“你在发烧。”
晨勉已经不是讶异,晨安说的没错,祖是用整个人来感觉生命的,他的身体就是灵魂。祖一看他肢体,就知道她生病了。
她低头轻声说:“很抱歉,我因为晨安对你的形容一直排斥你。”她抬起脸:“你母亲还好吧?你父亲联络上了吗?”没头没脑说得她自己哑然失笑。
“他们都很好。”祖仍继续抚摸她的脸。
晨勉十分意外:“你见到你父亲了?”
祖摇头:“没有,有点线索就是,不太确定,好像是我父亲又结了婚,刚生了一个儿子,他才开始新的生机,我想他耗费很长时间挣扎,现在认命了,我不能打扰他。我妈没事,小伤,她就是要叫我回去,她这辈子只知道一件事--霸占,我到很多年以后才相信她从来没爱过我和弟弟,我现在倒觉得很轻松。”
他的手掌整个包住她的脸,不是手指。晨勉感觉到的不是技巧是自然,他的手心是凉的,没有热度给人的肉感,晨勉过一会儿才明白,祖在用手心的冷帮她降温。她心底在说:“不要理它!”
祖指着她旁边的位子问:“可以吗?”
晨勉倏然一惊,是反覆的声音之一。她说:“可以了。”让他不必再用冰手心镇她。
祖放开手,沉静地坐在她旁边看戏,晨勉才想起他怎么这个时间在这里出现?
“你什么时间回来的?”
“我刚下飞机,时差还没调过来,得熬过今夜不睡,想到你们的戏要演了,照进度应该在通排。最主要,我想看看你。”
晨勉转过脸看他,祖维持他一贯的舒坦,神情却有份少见的疲倦,他说:“你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对我伸出援手的人,你不会知道那种有人对你好的感觉,我现在只有我自己了,特别渴望旁边有个人。”
“我已经结婚了。”晨勉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真的很健康。”他微笑:“你知道吗?如果是我妈,她听到男人对她说这种话,她会扇他两耳光,但是她这辈子都在找这种话听。你不会,你会对这种事发笑,就像刚才罗衣说作爱那样。”
“他开玩笑的。这种事真假我分得出来。”
“是啊!我妈就是太戏剧性格了。”
晨勉望着舞台:“一直演戏是很可怕的。我知道那种感觉,像我躲你的时候。”她厌恶戏剧性,所以一直逃避这种可能。
祖伸手过来握晨勉,定定握着,他们暂时都无话可说。
祖望着她微笑:“结束以后,我们去喝酒庆祝。”
舞台技术部分解决,走台很快就结束了。罗衣特别向全体演职员介绍了祖,晨勉发现她和祖是在团体之中,她第一次发觉情感的联系是双向的。冯峄就进不到她的周围,罗衣跟她又不一样。
祖的情感有种光泽。以前那些男人是一面面镜子,只反应她的影子。祖自己是个发光实体。
罗衣带了女主角一起去喝酒,他新交的女朋友。晨勉很高兴他这么做,不合的恋情不需要那么悲伤,罗衣怀念他死去的太太,那已经够严肃了。
刚凌晨二点,祖一直要到当天晚上才能睡,小酒馆里挤满了夜猫子,精神来得大。
祖先喝一种酒,叫可乐娜,墨西哥产的玉米啤酒,加一片柠檬,他喜欢那酒的清浅味道,晨勉不太喝酒,祖建议她喝一点红酒,配起司,他说红酒配起司味道正好,效力则可以去寒,晨勉除了身体,一切都呈麻痹状态,她脑子听身体的,身体又听祖的,好玩的是,她完全不了解这个身体。她一杯一杯的喝,非常想念这酒似的。
罗衣傻了:“霍晨勉喝起酒来勇敢得不得了。”
女主角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小心翼翼地应付晨勉,偏偏晨勉因为脑子不听使唤,不太讲话。全程只听得罗衣和祖在讲世界剧场,晨勉逐渐苏醒的意志,慢慢听出祖与人际生活颇为隔阂,那意谓着他可以是个天才或偏执者。
小酒馆凌晨五点打烊,罗衣喝到正想再喝的程度,他说他知道有个地方开到早上八点,女主角仍没半点表示,跟定罗衣了;一直到那时,晨勉才想通定是因为她,罗衣和她好过。
但是罗衣跟她上过床恐怕连罗衣自己都未必记得,以罗衣的作风,也相信他不会说。那么是女主角自己猜的喽!
晨勉表示结束了。罗衣不肯作罢,拖了女主角自己去喝。望着罗衣远走,晨勉叹口气:“真可怕,她居然自己用猜的,关于细节部分一定精采极了。”带戏下场真无聊。她又叹了口气。烧整个退了。
祖笑了:“摧毁身体比摧毁什么都难,我这辈子就想摧毁我身体。”
晨勉也笑了:“这倒是,你看我摧毁了几千次,它还没垮,但是你的身体用来摧毁太可惜了!你不是单细胞动物。”
六月凌晨五点的天色比较接近黑夜,再过一会儿天际由黑转红沁出青光,天便亮了。
他们往静谧的台北巷道里去取车,祖说:“我有十五年没在台北穿巷子了。”他最怀念的就是台北的巷道,他和弟弟被限制在巷子里玩,不准到大马路。
祖仍不想睡,他问晨勉:“你可以不回家吗?”
晨勉点头:“我在排戏。”
祖想去海边,他记得小时候夏天和父母去海边玩,美国内陆太大了,因此有沙滩的地方全是游客,不是去看海,是去休闲、度假。他印象中有段路程,晨勉说就在近郊。祖很抱歉:“我不会开车,你开好不好?”晨勉惊讶:“你不会开车?”祖微笑:“我妈不准我们学,她控制我们。”在美国不会开车,尤其祖这种年龄的男孩,真不可思议。
六月分的沙滩跟六月分的天色一样,尚未成为最开朗的季节。清晨的公路十分顺畅,半个钟头就到了。海水尚未开放,整个海洋线像座废城,只有海浪一直活了下来,自成生命,正在努力送自己上陆地;沙地上开满了艳黄的天人菊,草的气味在清晨嗅闻起来有点腥气,沙滩是灰白色,海水是深蓝色,非常立体的感觉,像油画,记忆中的画面。
不用说,连晨勉都觉得因为与现实产生的诡谲对照而兴奋莫名。
肚白天色由海的尽头往沙岸延伸,凝聚于祖白种人似的脸庞,他们周围则是暗的,晨勉躺在沙滩上,仰望天空,非常安静的宇宙。他们现在躺在一起。仿佛冥冥中宿命。她成长后周围跟她有关系的男人,除她老爸外,都有共同的背景,包括她自己弟弟--他们全部出国拿学位又回来。祖像他们任何一个,这让晨勉有些不安,这代表祖归定位了吗?她成长后的生活,有她自己单独的宿命,她从来不记得小时候的事,好像不需要记得。光觉得人影幢幢的。那种断层不是人所能造成的,只有命运能。她因此非常怕被归类。
“你记得你小时候的事吗?”晨勉问祖。
“全部记得。我只怕一件事--忘掉。”
“我的记忆流失太快了。”晨勉叹口气:“是不是所有的事都发生在半夜呢?然后脑子贮存起来。我有记忆以来,半夜都在玩,晨昏颠倒,什么事都不记得。我有时候甚至觉得这世界就像一幢失火的屋子,一群浑然不觉的人正在狂欢,嗅闻不到空气中火的味道,他们这一生都不知道燃烧是什么,最后,屋子烧掉了,我们失去了记忆。”她知道她这辈子都没有办法解释现在她这个年纪没有过去的乐观跟只有现在的悲观。
“我全部都记得。”祖支起手肘,整张脸撑开在晨勉脸的上方:“你使我免于孤独,我帮你制造记忆。可以吗?”
“再说一次。”晨勉又听到她的预言:“再说一次。”她哀求他,为什么这么简单的句子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
“你听到什么?”祖的声音像种亲切的招唤。
晨勉流着泪:“记忆。”
祖放下手肘身体贴着她身体,一种重量,诠释“全心全意”这个意念。他表现的就是他需要她,第一顺位需要,他不是安排好生命中其它事物才轮到她。
祖这种毫无理由的爱意教晨勉害怕,一个男人生命中怎么会爱最重要呢?但是,一来对于这种事,晨勉向来不多想;二来,祖的身体反应淆惑了她,他的身体也不让她多想。祖的身体完全不听祖的大脑支配,这身体是单独存在,非常自由,它怎么想就怎么做,而它会怎么想,往那个方向,祖完全不控制,放任这单独的身体寻找出路,它是那样多风格,不是靠身体传达出的技巧部分,是身体本身的细节部分。它的节奏,它的腰,它的颈项,它的气息,它也在使晨勉身体相对部分产生需要的感觉,晨勉知道,那就是欲,同时她还有另一种欲望,想要付出什么。她甚至没有办法告诉祖,她没有办法说话。而更令晨勉事后不解的是,祖的身体并没有什么强烈的动作。祖的身体是那样性格特殊,可以想见它得不到满足时,会多么孤独。晨勉终于明白她害怕什么了,她可以在感情上撞得头破血流,她不能让身体受到折磨与试炼,她要保持身体的独立。但是祖似乎正在摧毁她这个意念。这个经验是晨勉和任何男人之间所没有。
是个月满的日子,因为大气浮尘,远处的城市亮得局部失火一般跳跃,近处因为沉静及海的深暗,晨勉觉得身体的本意沦陷越来越深,是她在带领祖,她在诱拐他。
她身体下的沙不仅软,而且会流动,以沙的摩擦,节奏缓慢,达到高潮。他们彼此迎向对方,请求降落在对方的跑道上,身体继续滑行,前面永远有更长的跑道等待进场,他们都不喜欢低难度的飞航,那是对身体一种天生的热情的行使。完全因为他的身体关系。她突然失去了她一贯对待性这件事的幽默感。她整个人快乐到达悲哀,她将要失去她以往所有累积对作爱这件事的记忆,她将要失去她的身体,她对她身体的想法。她完全无法拒绝祖。她明白了一件事,祖没有作过爱。所以她将失去她以往的作爱纪录,她觉得真困难,一个处男,从不是恩典或礼物;她的都市生活,使她大一就迫不及待试过作爱,最早的性经验并不表示是最重要的,她到今天才了悟,祖不是用身体告诉她的。她低声说:“祖,谢谢你。”她无法继续作下去。此刻,天色迅速发白,青蒙似舞台光将他们团住,天边隐隐传来雷声,夹着闪电,那样的戏剧性,缺乏真实感,她苦笑道:“恐怕要下雨了。”他们什么都还没交谈,身体的命运已经决定了,祖的身体晨勉觉得份外亲,他们全身都是沙。
祖说:“台湾的天也负责行使道德力吗?我发誓下次我一定要作完。”
晨勉忍不住发笑,是啊,这可怕的雨,令人顾忌的沙。
她看看天色:“你怕不怕雨?”
祖一听便握住她的手,两人在似亮又蒙白的沙滩上快跑,前方是未知数,然而也不值得幻想与期待,晨勉太了解自己了,她是个十分平凡的人,她喜欢过荒唐的生活,甚至糜烂一点都无所谓,但是早晨醒来,她希望自己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事,现在,有一种架势使这刻显得有些不平凡了,而且,她清楚地记得发生了什么。如果换作别人,她会去启发他;现在依照她的经验,祖会启发她的身体。她一直在等这天,她非常明白,她的身体从未开始,但是不应该是一个全新的身体、全新的启发,这个身体至少要先经历过什么啊!不该是祖。她感情可以一文不值,却不追求浪费;尤其因为某种失误,浪费了祖的情感生命,那对他不公平。他总在付出,她已经没有了。她突然极想大哭一场,她已经快成为一个过去的人了。
“你在想什么?”祖仍精神奕奕。
“祖,你为什么回到这个岛?”她离他越远。她将要想法子躲他。
“我以前深信是为了我父亲。”
“不是吗?”
“在追寻父亲的过程中,我这次回去有了一个新的想法。我父亲要母亲带我们兄弟出国念书不是偶然,我父亲受不了我母亲强烈的情感需要及占有欲。我母亲离开,我父亲应该并不意外。”
晨勉低声说:“这些年来,你都是独自一个人在思考这件事吗?”
祖:“在我最孤独的时候,碰上了你。晨勉,你热闹不求完整的个性,你的想法,呼唤我重回这个岛。不是因为我父亲。”
晨勉平视挡风玻璃,他们即将进入台北市区,她要立刻回家大睡一场,她对着前方道路自忖:“真残忍,你要你这个人生吗?”这真像一个玩笑。她这辈子不打算离开岛,她的人生就在这里。
“而且已经定型了,我不可能改变!”晨勉脱口而出。
祖根本不放在心上,他说:“等你这出戏告一段落,我们出国找一个小岛旅行。”
晨勉侧脸望着祖的眼睛:“按照你的游戏规则?”她甚至不知道她需不需要祖,晨安说的对,她是个混吃等死的单细胞动物。
有生命以来,晨勉感到一股有史以来最大的沉默突兀形成,她毫无选择的被迫面对她这一生最大难关。后半程路途祖也不再说话。
他们进入市区后,遇上上班尖锋时间,陷在车阵中移动缓慢,彼此沉默的时间越长,越觉得有什么事正在发生。晨勉整个脑子一片空白,祖却份外笃定。
终于车子停在住处外。又是一条深幽的巷子,童年的生活的延长。小巷昨晚停满的车早上腾空了出来。沉默的压力继续加大,晨勉知道什么事要发生了,祖的身体不愿意等待下次的小岛旅行。他的身体就是他的灵魂。
她痴掉般坐在驾驶座。祖的手在她颈后轻轻抚慰。他凑近了脸颊摩擦她的脸颊,他们一夜没睡,像两只不死的精灵,祖的唇嗅闻着她的唇,他在哀求她,引诱她。晨勉的泪水缓缓流下,从来没有任何一个男人愿意用那么重的诚意引诱她,不是为了满足身体,是为了满足爱。
祖深深吻她:“晨勉,你好温暖。你的烧完全退了。”
晨勉:“我觉得我发烧了。”
祖:“陪我好不好?”
祖的小套房十分明亮,简单得不像可以生活,只适合在如此空的空间中思考。
她正进入他的小岛,一个男人的岛,她知道她必须安慰这孤独的小岛。
一个明亮的房间,祖在微笑,无声的爱。在明亮的空间里,晨勉清楚地看到一切正在发生。他们的身体在安静地膨胀。祖是什么感觉?她用身体询问他。
祖睁着眼睛舍不得不看她,他说:“跟我一起走好吗?别逃避我。”
晨勉重新聆听那反覆预言在圣善之地成为事实,她不再害怕,她重回她的处女之地。不再坚持距离。
晨勉回身拥抱祖,一个全新的身体,她也是。这里就是他们计划的岛,从未去过,却如此熟悉。内心充塞惊讶又快乐,多么纯净的感受。接近死亡或悲哀的感觉。
晨勉想到什么问祖:“我还不知道你英文名字。”
祖快速滑向她,像黎明天色,室内盈满透明光,祖以双臂内缘摩擦她的背脊,专注如传颂圣名:“丹尼。”
祖反覆征询:“跟我一起走好吗?”他们携手寻觅,同时到达传说中一处高原,如生前约定,晨勉终于开眼看到真实的高原。她终于相信,作爱于她是一项失传的古老艺术,如音乐,可以抽象传达真实。她不懂的是,何以祖能以处子之身完成?
晨勉起身找到她的皮包,从里面取出一枚银戒指走回床边,祖忍不住起身拥抱她:“你好美。”
她知道,她的身体是她最像儿童的地方,无邪不夸张;也最像魔鬼,她无法拒绝性。
晨勉示意祖看戒指内环,内环镌刻Danne,丹尼。祖大惑不解望着晨勉。
晨勉笔直立在晨光里,骨胳柔和、细致,她不掩饰它,亦不骄示它。
晨勉平平叙述:“我在美国念书拿到学位后,当我离开前最后一天在纽约街头闲走,我逛到一条街,整条街专门卖欧洲饰物,我突然想到应该给自己买个纪念品,纪念这段孤独的日子,我看到许多欧洲人面孔,但是并没有吸引我的东西,站在街尾时想我将要离开这个西方世界,而且恐怕有生之年都不再回来,我向来不爱旅行四处漂流,我应当趁这个机会顺着西方路线走一趟,以后不再去了,我后来改变了行程,走欧洲回台北,虽然孤独但内心平静,仿佛回到想像的子宫里,而且在等待出生。当我旅行到德国慕尼黑,住在一个大学城里的旅馆,心里不断觉得那里熟悉,有天黄昏我在旅馆附近商店区逛街,我突然看到我要找的纪念品,我在一间专卖私人设计的饰品店橱窗里看到这只戒指,式样简洁,如一抹蛇信,我属蛇,觉得亲,它躺在绒衬布上静静发光,等待许久似的,店里说这枚戒指是件接龙艺术品,必须以一件等值的艺术饰品交换,然后再等待另一件艺术品换走这件饰物,他们有一组委员评估决定可不可以交换,结果要等三天。我手上有一对珍珠耳环,我自己买的,所以我就拿出去交换。那时期正好西方流行东方热,珍珠耳环的设计样式十分中国,三天以后店里通知我,他们接受了。”
“这戒指上的字对你有任何意义吗?”
晨勉以食指及拇指扶住戒指外缘对着天然光:“我这辈子绝无幻想前世今生或轮回的概念,我只能说我情不自禁被吸引了,然而我相信宿命,也许你可以解这个谜。”晨勉将戒指郑重地套在祖的无名指。
戒指大小完全合适,仿佛刚才由他手指取下来,现在重新套回去。祖直视晨勉无法置信。
晨勉同样震惊却若有所失:“送给你好不好?这是你的。”
于是他们对面安静下来,双双裸露在白昼中,晨勉的肤色细致到接近透明,可以看见血,绿色的血;祖则如青磁,薄薄一层釉。他们的拥抱足以导致一种碎裂。
祖不由地往前靠近,一种同类型的磁场,他身体轻触晨勉身体,如皮肤对皮肤的呼吸。他不能再上前了,再进一步,他将超过她。
祖嗅闻到他停留在晨勉身上的气味,他问晨勉:“你为什么喜欢我?”
晨勉深呼一口气:“我无法拒绝的不是你……”
祖:“是什么?”
晨勉:“欲念。我觉得我欠你一些属于身体上的东西。不是器官的安身立命,是一种想像的满足,我不太会形容。跟你作爱以后,我反而更不安,它证明一件事,我的欲念对你有强烈的渴望。我越抵抗和你作爱,我就越渴望,你大概不知道,我的性格里没有不满足的成分,只有不安的成分。晨安就说我混吃等死,跟你作爱让我产生悲哀的感觉,但是我喜欢这份悲哀。那是一种真实的东西。听来很残忍吗?我不懂。”
祖微笑看着晨勉:“我宁愿听你说实话。晨勉,我需要你,不光是性,我在生活上也需要你,我不要你光为我付出,我早知道我将为你放弃什么,这样我们才平等,如果一直付出,你很快就会厌倦。”
“但是……”她一面拒绝他一面贴近他,一面嗅闻他的呼吸,经由气息进入他的身体循环,她如此痴迷,又如此清醒:“我不是厌倦,我是害怕。丹尼,我要开始费尽心力逃避你。我不相信命运。”
祖并不放在心上:“来不及了!你要你这个人生吗?我要你这个人生。”
晨勉:“再说一次。”
祖:“晨勉,有三句话,我每次说你都要求重复,‘可以吗’、‘跟我走好吗?’、‘你要你这个人生吗?’为什么?它是预言吗?主宰你的意志?它使你对潜在生命产生强烈感应吗?晨勉,我已经知道你的秘密,我不想用它们蛊惑你,如果必要,我会。你为什么逃避?”
“我已经结婚了。”晨勉重返高原。看到丹尼和她的凝聚力量的身体,莹澈神往。她在高原等待他。
“我不需要你的婚姻,我只要爱你。”他以舌尖吸吮她,如喝一碗碧螺春,直接喝到生茶原味;他们直接到达欲的原乡。
晨勉只要跟祖作爱,联想便会持续不断发射到遥远的点,由那个点作基础再出发。一种性的启发。
晨勉一直在祖的房间待到黄昏,其间没有一通电话、没有报纸,只有交谈。他们裸裎身体在摄氏二十九度室温中走动,喝咖啡,以水果下红酒。
“我很久没过这种学生生活了。”晨勉整个人分外平静。作爱的启发使她沉稳下来。
“外国求学生涯大概这是最大的享受,洋人分得很清楚,求学阶段就是求知启发阶段,工作就是工作,休闲就是休闲。我一直喜欢过学生生活,非常纯净。”
“我不知道,我在国外念书时,觉得痛苦,一辈子那么漫长的等待似的,外面世界那么大,我也不明白急着回这个岛做什么。”
快近黑夜,祖觉得越来越舍不得晨勉:“你为什么离不开你的岛?”晨勉使他情绪高涨,也使他渴望疲累好拥抱她。
晨勉低头想了想:“在这里我很容易碰到我要的一切。”
“晨勉,我好想抱着你一起睡。”
“我得走了,我还有工作,又失踪了一天。今天的通告是六点,你知道我不能迟到。”
“多陪我一下,可以吗?”他强调:“可以吗?”
晨勉苦笑:“丹尼,我要开始抗拒你了,你会发现你的预言将逐渐失灵。”
丹尼拥有在美国受教育学到的理性态度,绝不无理取闹。他戴着他的戒指沉沉睡去跨越时差。晨勉则在往剧院途中心情绪恶劣极了。她从来不追求心灵的情感,为什么要给她呢?她只要肉体的欢愉啊!她一定要想办法躲避丹尼。不管他带给她什么,她都不要。
“浑帐霍晨安!都是你在捣鬼!”
她狠狠的咒骂晨安,心底同时压抑住悲哀的情绪,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一定要这么悲哀吗?仿佛她内心早知道这件情事的结局,却直直走去。但是她一点都不认识祖啊,就算冥冥注定,那也是丹尼啊!为什么转了一手?祖?丹尼?这两者有何差别?她觉得有,却说不上来。她常有些突如其来不属于她的思考体系的想法,她也说不上是哪儿来的。
晨勉进到剧院办公室,冯峄的电话留言早等着她,叙述性内容,现实生活的动物。他说,再过半个月她生日,他已经请妥客人,订了餐厅,问她可以拨空出席吗?晚上回家见,如果她回去太晚,别叫醒他,把意见留在条子里,他累死了,正在接触去大陆作建材生意的可能,觉得自己不是在做生意,是在拚命!不过如果有成绩,倒也值得。
晨勉一听就知道冯峄昨晚也没回家,打个电话来刺探“军情”,台北市这种夫妻起码有十万对,这个比率已经混乱了家庭生活正常与不正常的价值标准。晨勉从未迷惑于选择所谓的正常不正常生活,生活习惯是后世设订出来的需要,又不是盘古时代就有。她曾经有很好的家庭关系--她的父母、弟弟。她已经有过正常的家庭背景和家庭生活。
晨勉非常清楚,她从不在乎男人爱不爱她,她只要求一件--诚意。冯峄就是这么一个人。这是她交往的男人当中,唯一由婚姻考虑他们关系的男人,冯峄非常重视她的快乐、烦恼,虽然他的领悟力有限。恶劣的生存环境,把类似冯峄这种低等品质的人逼出他的动物本能,如此而已。
现在,她面临的情况,是她这辈子都不相信的一种感情,一种带着罪恶感不断激发出你真情的爱,非现实不容,是她生命深处在否定这种情感,她才不管什么罪不罪恶,但是冥冥之中有股力量命令她拒绝让这事继续,她不畏惧罪恶感,然而她对这情感的发生迷惘,她不明白怎么回事,她不明白未来会如何。她从来不设计自己的未来及过去,那句预言是个题目还是答案:“你要你这个人生吗?”
第一次她对情感这种事,迷惑并且忧虑。但是事情总有先后,眼前最重要的是戏。虽然她已经知道结果。但是这事对罗衣十分重要。她的重视态度,将使平凡的过程有些价值。不出所料,“白色城市”票房平平,那比没有票房还糟,他们吸引来的不过是一群最基本的普通观众。这些人没有任何意见。同时她过完一次无聊的生日后,甚至瞧不起自己的生命及任何想法。经过一长段空白,她安排好一切之后,才安排她的情感--和祖见面。
她带他去近郊山上喝茶、吃饭,一间地处较高、隐蔽的茶馆,经营到深夜。这几年台北有许多类型文化发展成地缘特色,山上的茶馆即一例,营业尖峰时间,上、下山的产业道路简直络绎于途,完全一副闹市景象,人潮每每深夜还不肯散去。
他们上山那天非星期假日,情况好得多,晨勉仍挑了间设在最高处的茶馆。
晨勉这段日子一直躲祖,使得他们相见充满了沉默。祖仿佛不求答案,但要知道真相。
晨勉在选座位、点菜流程安定下来后若无其事地问祖:“你找到你父亲了吗?”
祖摇头:“我计划提早回美国。”
晨勉:“你不找你父亲了?”
祖喝酒像喝茶:“我想通了,我不该再见他,我自己这辈子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完全在为与我父亲重逢而活;我遇见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反而彻底绝望。我知道了,真正的重逢是什么,我该为我自己活一次,同时避免令我父亲再度绝望。”
半山腰的茶馆坐落山背后,四周是高过大气尘的星星及月亮,晨勉靠窗而望,深觉坐在星光中间。黑暗、澄净是并存的。孤独与热闹、亲密与疏离,晨勉明明觉得自己清醒而来,为什么如此迷惑。那是人类共同的命运吗?
祖喝酒完全像自己是座葡萄酒槽,还原成为酒精。晨勉就像一串葡萄,等待祖前来认亲。
“你这段时间在哪里?”晨勉要知道她是不是曾经抛弃过祖。
“在办公室里。去了一趟东部。”
“去东部看海?”
祖不愿意多叙述:“还有日出。”
晨勉声音空空的:“在他们为我过生日的时候是不是?”她不是抛弃祖,是拒绝他。
“你离开台湾前,还想去哪里?我想,你以后不会再回来了。我陪你去走一趟。”
祖抬头看晨勉:“你不留我?或者说不在乎?”
晨勉凝望祖的眼眸:“我从来不知道怎么留人。”
祖:“而且你也不在乎情感的得失,你只在乎一种想法及原委对不对?”
晨勉点头,然而这中间的差别是,她现在深陷从未发生过的悲哀情地里。她也不太确定自己有什么想法。
祖坚定要求:“晨勉,跟我离开这里。跟我一起走好吗?”晨勉重新听到她的预言,但是,她已经不再感动。
晨勉冷静地:“顺其自然好吗?这岛上有我的一切。”她从不作梦,但是她有直觉:“丹尼,你还会回来的,你希望了解真相、你的身世,还有我们的情感。”
山间空气飘著文山包种茶的香味,似一次茶浴;相思枝细碎叶片被月光覆照在她身上,风来的时候轻缓飘动,忽左忽右,忽多忽少。重塑金身。
祖拂拨她身上的叶影,晨勉看到他指间的蛇信戒指,祖已经还原成为酒精,浸泡着她。跟祖作爱,是她了解生命的道路。
顺着山路,祖将车停在路肩树影底下。祖在这半个月学会了开车,他身体的感应力,他学得很快,而且开得很好。他独自开车一路到东部。他说,他不喜欢那里,在那里他完全消失了,毫无气味。
祖将前座摆平,傍着晨勉躺下,叶影仍覆在晨勉身体,裸露的身体边缘在黑暗中反光,如一座岛。节庆的岛,富裕而欢愉。
祖轻吻他,重力拥抱这座岛,他对她的身体充满一种先天的熟悉,使她完全褪除负担。有人因为陌生而觉得刺激,有人因为熟悉。晨勉属于后者。
祖眼睛如光看着她:“跟我在车里作爱,可以吗?”
晨勉重新感动:“可以吗?”他们如节庆中的灯火交会在黑夜,小小的烟花,在肉体的天空爬升爆炸。只有流星的下降速度可以比拟。那种速度使他们完全忘了受困在车厢里。晨勉想,所谓的泰国浴大概不过如此。
回到祖的住处,祖停妥车子,全身散发出一股气息,求爱的气味--暗示他实在无法想像自己的欲念,可以等待由山上到山下这段路程并未再度爆发。他在要求晨勉。
晨勉则实在无法想像,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她认识的人当中最无法抗拒性的,祖的身体就是思想,他身体更需要得到刺激。
晨勉嗅闻祖散发出来的气息,觉得晕眩:她深呼吸后更晕眩,她问祖:“你什么时候离开台湾?”
祖不说话光摩擦她的脸,低声反问:“可以吗?”
“这里不可以。”她突然明白一定还有更高峰,那里是祖没有去过的,所以他们同时被一股气息吸引。
祖的房间是暗的,路灯由窗口映透进屋内,光的手静静躺在床上、地板、桌面,就这三个地方有物体。
晨勉站在空处,祖站在她对面三寸远,什么也不做,只静静地凝视她,晨勉抬头仰望他,同时看到天花板,那上面也有光的倒影,自由自在,宽阔得多。像祖颀长的身体。值得冒险。
“月光在冒险床、地板、桌面,你知道吗?”
祖取出一瓶红酒,为晨勉及自己斟上后,互碰酒杯发出轻脆之音:“敬最值得冒险的身体。”
晨勉不再悲哀,她开发了一块记忆之地,以后,她将成为有记忆之人,无论祖离开她去任何地方,她不再觉得孤独,是记忆使她免于单一孤独,不是爱本身。
她将酒杯交给祖,站在祖身体面前,抬脸问他:“可以吗?”她为他解开衣袖钮扣,那上面是手,握着酒杯;杯里是如圣血般的红葡萄酒。他们站在黑暗中,却一切看得见。她如同他的奴婢,为他宽衣净身,但她的神情是骄傲的,做一件神圣的事。
祖裸身啜饮一口酒,贴住晨勉,双手环住她裸露的背脊,晨勉双手下垂,祖口中的酒冰镇如清泉缓缓流入她齿舌间,祖仿佛有一股力量,可以控制冷热,冰镇的酒泉清楚流过她全身,使她极需要温度拥抱。
晨勉看着祖的眼眸:“跟我作爱好吗?”
祖像作一个再熟悉没有的动作,以手臂内缘抚摸晨勉脸颊:“我们不是正在作吗?”
晨勉仍凝望祖的眼眸,温柔但坚毅说道:“跟我作爱好吗?”
祖响应以更深的痴迷,他们的身体同时在找一条出路,又完全不肯由迷宫出去。祖的身体就是大脑,可以有完整的思考,也有完整的记忆。
“你离开我的时候要告诉我。”晨勉轻闭双眼摸索着她的迷宫之路。
“回美国的时候吗?”
“不是,是现在,我身体完全麻痹了。”晨勉几乎记得和每个对象每次作爱的过程,但是这次,她全心全意作爱,脑海一片空白洗掉了以前所有纪录。她以处子之身和祖作爱,唯一记得祖。她献身于灵的过程,身体一寸寸被催眠,嗅闻、触觉却分外机敏,只有听觉得迟钝的,只听到祖的呼唤。
祖不断问:“晨勉,你在哪里?”
晨勉安慰他:“在这里。”她牵引祖的手按住他的脊椎,那里有一根筋骨是她的,她在的地方。他们一同往迷宫的透光处了解生命的出口。一处无日无夜的空间。她突然和祖一样觉得失去了对方。
晨勉高声呼唤祖:“丹尼,你在哪里?”
祖的答案如回声:“晨勉,我好想你!”
晨勉全身抽紧,内心一阵绞痛,将来她想念他的时候怎么办?为什么祖带给她的记忆不光是身体的欢愉与深刻,还有一种时间的感觉。他们又回到原出发点,他们竟然仍然站在路灯透进来的光晕中。
祖仍离她三寸,祖说:“作爱是唯一让我感觉像作梦的事情。大概与我父亲重逢的情景就是这样吧!”
晨勉:“作爱是唯一让我感觉真实的事情。”
“作梦呢?”
“我--”晨勉觉得困难:“我从来不作梦。”
祖仿佛预料得到:“连作爱的梦都没有?”
晨勉:“是啊!作这种梦之前我已经直接去作了。”
祖微笑:“晨勉,你所说的现象,你是我知道最奇特的一个人。”
晨勉有些恍惚:“我是一个一点秘密都没有的人,所以潜意识对我来讲,是不可能发生,也不可能存在的东西吧!”她一直只能感觉近在她周围的事物,她完全无法想像抽象的事物,如“未来”、“作梦”……等。因此,晨勉最怕之一就是陷在恍惚的情况中,那让她焦虑。
祖立刻便发觉了,他紧紧拥抱她,晨勉默默流着泪,在他身边,觉得孤独,她从不在乎任何形式的情感,这次却觉得是生离死别。
晨勉流着泪:“我可能上辈子就失去你了,丹尼!”
祖静静回答:“对我,这就是梦境。你不在时,我每天早上醒来,那种重复的死静,就像一个没有出路的梦,晨勉,这到底是哪里?”
“一个岛。”
祖要提前走的原因主要是他母亲。他母亲威胁他如果不回去,她就要永远离开他。祖一辈子不知道怎么处理这种关系。他毫无办法。
晨勉告诉他:“别理她,否则你永远摆脱不了这种纠缠。”
否则祖不会那般惧怕难缠的事。晨勉记起她第一次和祖见面祖说的话。
祖发狂地赶译作进度,他给自己一周时间。祖生活、成长在英语世界,他的译作出手后,内行立刻读出分外道地、掌握戏剧原则原创的性质,但那对祖来说,是十分自然的事。一周中,晨勉并不特别焦虑,她已经知道结果了。晨安似乎比她更早知道结果,晨安流露出一股反常态的愤怒。他不再用调侃的方式对晨勉,他显得绝对的严肃。虽然他以前曾说调侃也是一种严肃。
他们是在家里碰面的,例行的家庭聚会,她母亲最重视,没人敢缺席。
晨勉到时晨安已经在了,态度冷淡地看着她,让她坐立难安,她宁愿他一直保持阳光刺眼般的沉默,但是晨安的冷淡显然只是瞧不起她,他还是会开口的,果然,当着他们的父母,晨安毫不保留咒骂晨勉:“你真是个贼!”
晨勉望向自己的父母,清清楚楚看到自己的幸福,但是这又如何呢?她该感激谁。他的父母的迷惑表情让她更无话可说。
晨安摇头:“真不知道你们生她时,少放了什么东西进去。”质问他父母,眼睛却看着晨勉。
“梦!晨安,我没有你那么多的梦。”晨勉无法忍受晨安向着外人。
她母亲安抚她:“晨勉,你听晨安讲,他一定有他的想法。”晨安一向有自己的看法,她没有。
晨安凝神看着她:“我们有血缘关系没错,你是爸妈作爱生下来的,我也是,多清楚,我们不过是两个个体。丹尼他是直接跟你作爱、制造血缘的人啊!谁才是外人呢?晨勉,你为什么也像那些单细胞动物,行为跟思想都那么单一呢?”
原来祖才是最接近她生命的人,她蒙住脸,声音从指前迸出:“但是我心底一点都不想留他,也不想跟他去。晨安,对情感这种事,我从来不作梦的!但是我有直觉,他母亲恐怕快死了,他母亲身体一定出了什么事,激发精神上的疯狂,他很快会回来。”
“你告诉他你的直觉了吗?”
“没有,这种直觉很容易变成一种诅咒,你不懂,他根本摆脱不了他母亲,他一辈子受母亲影响。这种男人你怎么跟他生命发生关系?他反而像命运一样改变你的磁场,你也这么说过。我喜欢他,但是我也怕他。晨安,你放心,他会回来的!用什么方式回来我不知道。我只是延迟预见结局的时间罢了。”
基于女人的直觉,他们母亲同意晨勉的看法,他们父亲却以思索的眼光打量晨安。瞳仁中有一种男人的直觉。
晨勉和晨安走时,他父亲送他们到巷口,口中叼着烟斗,他们从小走惯的巷子,每次回家去,他父亲一定送他们到巷口,以一种男人的满足和优闲。这回完全不一样,空气中,一整条巷子迷惑而冷清。
晨安车停得较远,停在晨勉车旁,他父亲终于什么话也没说,道了再见往回走。
晨勉心疼地望着父亲背影,是她父亲教会她认识男人的。她父亲最重视男人的细节部分--诚意,那代表男人一种纯粹的品质。她父亲最在乎“纯粹”的成分。
是一个最典型的夏天深夜,晨勉和自己的亲弟弟站在巷子尽处,感觉像子宫角落,他们是异卵双胞胎,性别、长相、性格,一切不同。晨安勇敢的望着晨勉:“你不会了解我们。”
晨勉点头,那属于生命的课题,他们谁也无权打开对方的第一章。她只是不懂,晨安书写自己的命运,他的命运显然经过后天他自身的控制,他为什么将自己导向那条路?
“丹尼的身体感应能力深深吸引了我,我突然渴望自己用一个异性的身份去了解他,但是我什么也没做,只是不断的被他吸引。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没有记录。我一点罪恶感也没有。”
“你不需要有罪恶感。那是不存在的。”
晨安并不是一名同性恋者,他只是对少数生命体产生兴趣,他连情感的洁癖也不是。
“所以我看不得你那么糟蹋丹尼,这种人已经够稀少了。”
晨勉从没有的诚恳:“我糟蹋不了他,我有个感觉,是他在控制我这一生,如果没有他,我这一生永远不会开始。晨安,你放心。”
晨安未答应便转身而去。晨勉对自己这一生从来不在乎,快步离开的晨安却被她逼出了泪。生命的复杂度,势将使得晨安和祖的心灵比什么都困难。她将亲眼目送祖离开,有一天看着他回来。她看见的不是她的生命,是别人的生命。
祖再打电话是在机场,下午的飞机。晨勉在一段空白后说:“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给我时间解决我的问题,我不希望永远见不到你。”祖并不要她的承诺:“晨勉,再见。”
祖所投的钱币还有通话时间,话讲完后,他并没有挂断听筒,却将话筒置于电话厢上方,晨勉甚至听到他离远的脚步声。祖所在的地方,像座巨型发报器,将祖的心意扩大传给她;这一刻,晨勉无法挂电话,她听到一阵阵满月时潮水般人与人鱼的交谈向她袭来,祖向她宣誓只有她知道他正在离去。没有速度的消失,就是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