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之岛第五章





晨勉是在疲惫不堪的情况下离开了香港,仿佛沉睡与生命结束。她离开那天,直觉与丹尼目前无法再继续下去,她和丹尼的爱情命运结束了。她可以离开小岛,但是离不开那已经死掉的情形,因此觉得疲惫,人生像沙滩那么长。


她很快认识了辛。辛虽然年纪比她轻,国际化倾向使他们这种新人类一向开始得很早。辛拥有规模颇大的出版集团,包括文化及电子出版。但是辛十分鄙视文化,他以商业取向处理出版。辛是澳洲人,灰绿色眼珠永远像在观察,蓄着一头长发,整齐扎在脑后,最喜欢嚼口香糖,这两者在新加坡都不被允许,他照样我行我素。他最吸引晨勉的,是他的自我,他不喜欢澳洲,觉得闷,但是却勇于向新加坡的闷挑战。晨勉认识了他,拥有了一辈子都没有过的友情。会由爱情抽离成为友情,是她爱不下去了。辛是名双性恋者。情感的路是不是一旦开始了,就进入一种宿命?


她无法原谅自己的,是她曾经抛弃了辛的情感。她刚到新加坡开业初期问题重重,她回复刚到香港寻求人脉资助时期,深觉女人做事真困难,其中最有力的援手是辛。她不懂为什么他对她那么好,辛说:目的当然是把你搞上床。她当时不知道,辛认为她是一个机会,使他成为另一种人,他非常确定这份嗅觉,但是她使他失败了。新加坡是个一板一眼的地方,对她而言,一座陌生之城。她从不考虑困难,反正她什么都没有,她对工作一向进退积极,凭依的正是她什么也没有。


辛带着她见了很多人,他们大部分对她的构想十分感兴趣,但是显然这不像一种投资,文化性商业行为,他们只认同电视、报纸。最后辛透过一个建设财团负责人认股大势底定。晨勉分外顺利找到一个地段、建筑都佳的办公大楼。她才发现连办公大楼都是那财团的。签约那天,她明白必须付给辛代价,不是金钱,是她,这是一种行情。她一到新加坡不久便将丹尼的戒指除了收妥,她的身价就是她自己。


她和辛一接触,便感觉辛的作爱本质不太一样,她说不上来,她意识到那是她和辛的关系最特殊的一点,她当时颇安于这一点特殊,她和辛认识没有故事,不像和丹尼。辛在一个社会里,她经由社交认识他,她并不特别对辛投缘,她不讨厌他而已,她非常清楚她和辛在这个国家都是外人,她喜欢这个身份。至于别人清不清楚她隐约感到的辛的双性恋倾向,她不知道。她如果接受辛的求爱,便得终生守密,这是她更不愿意的,她有自己的一生。


辛虽然有意和她作爱,但是心理却是退缩的,他对作爱绝称不上渴求,她甚至感受不到热情。那不是年轻男人的行色。


事后,晨勉问:“怎么了?”


辛说:“没事。”他没想到晨勉并不耽溺在性爱阵仗里,她一定发现了自己作爱的空间不对劲,这点,让他不安。他以男性爱她,他唯一觉得抱歉,他不能使感情单纯。他更努力关心她。


现在,晨勉不在一个大企业体系里,她非常关心自己的事业,她像一头鹰盘旋觅食,任何开拓人事的机会她都不放弃,她现在确定了一件事,她不要像她的母亲,其它事都没有发生过,只有情感事件。


就在她到新加坡一切安顿好,过三个月,丹尼来看她。距离她在德国见到他生活,四个月了;离峇里岛相聚半年以上。这半年发生了许多事,她的中心非常成功,她周围出现为数颇众闷坏的人,她自由的心使她成为一种教,他们需要这种暗中篡改生活的形式,能多自由他们便想多自由。晨勉的私人生活变得非常靡乱,毫无秩序,尤其这个城市一向秩序井然,病态似的洁净,她不懂这意味着什么。一个人能多严肃,就可能多放浪;一个城市能多保守,就可能多糜烂。这是她选择的生活,一切都在她控制中,该结束时,她会结束。在这个城市生活,代价非常昂贵。


丹尼的班机下午抵达,她去机场接的丹尼。在一个过份小的城市里,土地被过度利用人,使她永远有一种虚假的感觉。那天,她尤其感觉强烈。那段日子她开始写信给丹尼,向他叙述生活中的一切,她知道自己在做一项整理,靠着整理,她能清楚看见生活重心。


丹尼在她面前出现时,晨勉完全可以感觉到时间的工,丹尼已经长成男人。他天生男孩子的气质偶尔才会出现。他母亲的去世曾经使他沉默,沉默的力量洗涤他的身心后离去,他自己有了能源。这些变化,又是晨勉不在他身边时发生的,但是她看见了变化后的结果。晨勉拥抱丹尼说:“你好像一个雌雄同体动物。”自己可以完成生命。丹尼生命中一切尚未固定,但是他们同样毫无选择。她当然并非不存在,然而在丹尼内心,她不是他最终计划的一项,他不见得非要靠燃烧她的生命支撑情感。这是维系他们最重要的力量。否则她或者丹尼迟早会主动放弃这段情感,原本便那么困难。


当天晚上,她带丹尼搭缆车去离岛用餐,在一股节日的情绪驱使下,她对丹尼说中国人称这种饭局“洗尘”或“接风”。缆车爬到最高处,她看丹尼一眼:“多像一种情感状态,只有现在,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丹尼由机场赴她住处途中持续保持沉默,对眼前的城市也像没多大兴趣,甚至不看晨勉。一直到达晨勉住处,等他喝下一杯红酒,仿佛体温才慢慢升高,整个人有了弹性。他先在屋内暖身式缓缓走动,晨勉处理新的室内空间除了保留卧房,其它墙壁全部打掉。经过一天糜烂生活,回到家,她最怕眼前林林总总挤成一团,藉由空白的力量滤清沉浊的身心,她很快就发现,生活世俗化的程度;她跟任何人有什么不同呢?只是她觉察到了,别人没有。最大的不同,这是她选择的。


晨勉注视丹尼,在心态上,她甚至无法靠近他。重见丹尼前,她想像不到他们新生出来的距离--丹尼不是成熟了,是长壮了。


丹尼暖完身,走到她面前,无言地以手指轻触晨勉脸颊,完全如以往。晨勉在一股爱力灌顶下慢慢矮下去,软弱无形状。


丹尼搂住她的头,喃喃说道:“晨勉,好久不见。”她才又回到他的身边。也许他发现了她的糜烂,也许没有,但是他是站在她这边的。这份心理,使她没有办法放弃对他的情感。他拉她的手环住自己,轻抚她的手围,那上面,没有送她的戒指。


丹尼环视室内一周,终于忍不住:“你心里真那么焦虑吗?”


“我不知道。”


“晨勉,你最大的优点是诚实还有一向知道自己要什么,你血液中有东方人与生的精算,但是你又老在西方人的社会里进出,你非常清楚你现在在做什么。”


“我希望我能说得清楚。”


丹尼不欲弄僵他们的关系,免得心里疙疙瘩瘩,便反过头来安慰晨勉:“别急,你想说的时候就会清楚了。”


这些年来,他一直观察到的是晨勉的工作,他实在没有资格批评她的生活,因为他拥有的只是学生身份,他对晨勉一点社会帮助也没有,这是他一抵达新加坡便嗅闻到的,他甚至很难想像自己未来工作以后,将差距晨勉多少,他们不能凭借感情维持一辈子交往,这些想法都使他非常不舒服。他在这头跟晨勉赌气,晨勉那头觉得自己矮了下去。


当天晚上在离岛设宴为丹尼接风的主人是辛,晨勉创业以后,明白已经失去独来独往的权利,他们形成小圈子中的小圈子,相互交换筹码,晨勉无法拒绝豢养。


丹尼的学生气质穿着,很给了辛一些刺激,辛整晚在寻思记忆一般脸上散发光。辛特质上倾向追求完美,丹尼洁净的气息,显然接近完美。如果晨勉确定辛是双性恋者,她绝对不会同意有这次聚会,不是那么郑重的介绍丹尼给辛,似一种预谋。丹尼也许因为是他们这群人中唯一清醒的,所以也是痛苦的,痛苦的保持适度微笑。


小岛上谈不上景观,这座城市全部加起来也累积不出景观,但是安静,让丹尼产生和晨勉独处的错觉,在新加坡任何地方吃饭没有人会主动问你喝什么酒,丹尼示意要了红酒,这又刺激了辛,两个人很快地成了酒友。


饭局结束后,辛跟着回到晨勉住处,晨勉住家一向不请设计师处理,她清楚自己的需要,辛在房子主体呈现出来后也满欣赏,他喜欢变化。但是那天晚上在丹尼面前,辛没有停过挑剔她的室内规划,说它们如一局混乱的生活,她当时只觉得辛喝多了,或者正在吃丹尼的味。她同时望到丹尼又喝光一瓶红酒,他向来越生气喝得越多。


当天深夜丹尼就表示待不下去,他醉成十分,终于放弃他的清醒,他责问晨勉:“你以前特异独立的气质怎么都消失了。”


晨勉的愤怒彻底被勾上来:“我没能力那么从容像贵族一样活着,那是我不可原谅的错误吗?回到你的德国去,去交金发美女、开舞会、学虚荣的中文、念博士,没有人非要跟你发生关系。”


同样地,丹尼第二天醒来后,她否认那席使她有嫌疑去过德国的话。


那天晚上,丹尼坚持睡在客厅,他虽然醉了,但潜意识里不能同意晨勉混乱的生活,他跟她冷战。


晨勉明白,他们之间的和谐已经破了戒,丹尼忽地不眷恋她了。晨勉首次怀疑离开香港的决定是否正确。然而她不待在现在的地方,又待在哪里呢?


半夜,丹尼熟睡以后,宽敞的客厅,角落一盏立灯,一目了然的空。晨勉跪在织布沙发边凝视丹尼,她跟丹尼不一样,她越愤怒越清醒。使她昏沉的是一股悲哀的酵素,她那么清醒的俯瞰丹尼,觉得陌生。是的,一天下来,他们之间最大的障碍是陌生。如果要她选择放弃丹尼,她宁愿选择不爱他。她觉悟不该让丹尼到新加坡来。不是每块空间都适合情人的。


她非常想念丹尼,此刻他就在面前,一具熟睡的身体及灵魂。然后电话铃声鞭尸般响起,是辛,他的语气奇异地流露出一股试探意味,他问丹尼对他的印象,晨勉设想辛重视她所以极欲在丹尼面前表现良好,她说丹尼睡了,辛冷冷地说:“不是你们睡了?”那是晨勉对辛性向第一次确定。完全不合常理,辛的文化身份不容他半夜打电话,并且过度关心刚认识的人。


后来她是被自己的梦推醒的,不知怎么,她梦到和钟交谈,一种恐惧的气氛、湿度占领四周,她感觉到那不是交谈,是作爱,钟的性器官仿佛手指,在她身上四处游走,像典型的都市人,她醒了就再无法入睡。她不怕这个梦,她怕这梦是个开始,她开始惯性地在半夜突然清醒,然后无法再睡。


这座城市一向安静地天亮,此时,曙光悄悄染在窗帘上,晨勉有股驱走这份清醒的强烈欲望。当她站在灰蒙的曙光中,丹尼此刻受感应似睁开了眼睛,她身体里的欲,潮水般退到脚底困住了她,丹尼起身全心全意拥抱住她,她闻到两股熟悉的味道汇成一股。丹尼的酒退到六分,他最能控制自己身体的程度,他不再愤怒,感受到与晨勉同样的悲哀,他则更无助:“晨勉,对不起。”


晨勉微笑:“我听不见,你在这里我听不见。”


他揉搓她身体,引潮水回涨,他在她耳边一直说:“晨勉,对不起。”


晨勉说:“好。”


他们拥有许多不同房间作爱的经验,她相信现代人这种经验不会少。同一个空间,她瞬间明白了和辛的问题在她,她对辛的吸引力不够,因此,辛才退缩。


也许她和丹尼之间很多情况都变了,唯一没变的是作爱,她仍然无法不呼唤他,她不由自主呼唤他时,确定高潮所在的路线,顺着她给的名字声波传送到他们在的地方,她从来没有在其它事情上,那么准确地捕捉到抽象。当他痴迷地问:“晨勉,可以吗?”她知道,不可避免的高潮已经来临。


丹尼像刚晒过太阳的松被覆在她身上,晨勉感觉到他的重量,用身子摇他:“你胖了。”丹尼更重压下,她从来不去分辨辛是重了、轻了。另外没变的,是作爱之后的交谈,这次,丹尼要求晨勉把她的一天仔细叙述一遍。晨勉勉强抓住重点,就算她再忙,她的一天似乎并没有太多内容。


丹尼闭着眼睛用鼻尖嗅闻她,在感情国度里,他常说自己是一只靠气味引领的犬。丹尼听着笑了:“怎么连独特的叙述能力也消失了。”


丹尼思考一阵后问晨勉:“你一定要过这种生活吗?”


晨勉知道很难说清她的状况,她不停的换环境,因为她不可能永远只停留在一个阶段,她知道她的生命注定不可能单纯。她一向考虑得很少,因为生命中值得考虑的人、事太少,因此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改变现状。她相信顶多三年,中国大陆的市场大开后,全球经济系统将重新建构、分配,各国将大搬风,新加坡也不例外,事实上,目前已经是某种状态的尾声,她随时可能抛弃离开。


丹尼问:“你可曾考虑用婚姻改变现状。”


晨勉苦笑:“以前谁有能力帮助我改变,我会立刻接受。”


“现在呢?”


“你认为呢?”丹尼到这一刻都没考虑和她的婚姻。他需要晨勉,他也付出,晨勉并不觉得他在利用她。他只是还没找到替代这份感情的对象。谁说人一定要安定呢?丹尼自己都做不到。她不恨丹尼,但是她也无可奈何:“丹尼,那个时机已经过去了。”


丹尼答应留下来陪她一段日子,学习了解晨勉的现实世界。以前,他们相聚,在一个度假、旅行研究、休闲的气氛里,他们的爱是公平的,不需要燃烧谁的情感。那时的爱是一份特质的感染,这种吸引力将注定愈来愈消弱,支撑不起缺乏根基的恋情。如果不把他们的关系变得明朗化。


丹尼现在愿意接触一种现实的感情,晨勉知道,对他并不容易。丹尼一向喜欢学生生活,在学校附近喝啤酒、咖啡,同步的阅读文化,来往路上走动的都是学生。他们由浸淫纯粹的爱里觉察彼此开始,如今要改变以往的轨道,去到一处不在计划中的旅站,这对旅人来说,当然是大忌。


在那段时间里,她和辛的关系起的变化似乎比她和丹尼的还大。


辛显现较以往更大的兴趣,他不断的接近晨勉,但是晨勉又觉得他的目标并非她,而是丹尼。她知道同性和异性的爱不同,她的问题是,她分辨不出这两种感情有什么冲突。


辛完全不碰她了;她在丹尼处得到的安慰并不表示她不需要。


每天晚上,她由中心离开前,丹尼和辛都已经在那里了,看得出来辛极力在取悦丹尼,辛准备了整箱上好红酒放在后行李箱,以便他们临时饮啜,辛又买了所有地区的通行证,方便去任何地方,甚至改抽和丹尼同样牌子的烟。除了头发和长相,他们神似一对孪生兄弟。这种特质上的殷勤,丹尼稍后有了反应,一种男人天生的本能,他厌恶辛简直将他当情人追求。丹尼拒绝非必要的和辛一道吃饭、聊天后,辛变得十分焦躁。这种人一多,晨勉的多功能咨询中心预约每周超满。丹尼正进行论文阶段,对华洋杂处的文化病态十分感兴趣,这种亚洲文化现象,可以对照他的研究。他是一个沉静的人,不在乎局限的环境,他每天到中心参考档案资料、作笔记,他在他内行的境域里,整个人回复沉静、温和的气质。他回到他的学生生活里。


每天稍空闲下来,晨勉会约辛见个面,她一直很感激他,并不在乎用身体回馈他,她甚至愿意主动挑拨他。有一天黄昏,离晚饭还有三小时,丹尼正陷在资料堆里,旁边是淡葡萄酒和干果,不知道是黄昏带来的松弛,还是安静的抚慰,她心内一星一星欲念凝聚成光体,使她神思恍惚,仿佛看到自己通体透明需要一个怀抱;她凝视丹尼,丹尼整个人是平静的,完全无法对应她的光体,她想到辛的焦躁。


她和辛在她住处见的面,她说她需要他,立即仿佛一个神秘的约会。辛到的时候,她看着他微笑,然后直接叙述黄昏时她身体发生的事,她的叙述并没有那么长,更显得对辛而言是一次集中、崭新的经验。他顺着晨勉的语意序次游走她全身,狂野的想开垦晨勉初次放领的处女地,也是他自己的。这种渴求作爱平抚的心理由那么深处窜出,她发现了自己爱欲的原生地。


丹尼激发她爱欲的潜力,给予她爱力的意愿;却是辛启发了她明白欲的蛮横,不安定性。


那次爱,辛可以作完的,他的身体反应完全没有问题。但是当她叙述的能源离开,他同时无法接近她的身体;他静止一切动作,恳求晨勉说出她此刻的感受。告诉他,她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晨勉勇敢的看着他:“你的身体和你的心理不协调。辛,你身体愿意的,但是你心理不愿意。”


辛带着一种解脱:“你都知道。”


“我知道,但是不愿意承认,我也十分软弱。辛,你身体是同性恋者,但是你心理是双性恋者。你是个平凡的同性恋者。”她从不轻视同性恋者,甚至可以容纳与他们共同生活。令她不解的是,辛以她为假想敌的心态。


辛离开的时候,是带着哀求走的,他渴望丹尼的爱。


如果丹尼不开口问,她不会把真实的情况告诉他,也许她诱使他发问的,如果丹尼也能接受辛,她不排斥三个人一起。就算不共同生活,至少保持一种关系。她对生命的奋斗,早令她失去挣扎的心理,在情感上她宁愿拥有全部,并不在乎品质。


丹尼无法置信地说不出话,他们爱的路子难道真那么窄,晨勉只跟外国人来往的命运,反而狭小了他们的可能,晨勉奇特的交往,聚拢了一群异常的人,他们之间会发生什么事,已经很清楚。


丹尼以绝决的声调问晨勉:“你们作爱,没有戴保险套。”


晨勉再度受到撞击,上次丹尼以同样语气质问她居然没避孕,这次是保险套。她同样冷冷地回答他:“你应当问我有没有高潮。”丹尼太直接了,毫不顾忌她的性道德。


“晨勉,你想过没有,他太不负责了,如果他有爱滋病,会传染给你。”


晨勉震住,为什么她从来没考虑过这点。


丹尼帮忙整理头绪:“你想应当不会,辛不会跟男人性交!同性恋同样追求性高潮,所以一定有性行为,没听说辛是个同性恋并不表示他没有性伴侣,他可以去外头嫖啊!他只是身边没有情人罢了,现在他要追求的对象在身边出现了,不就暴露了他有搞过的经验!”


晨勉突然明白她为了追求情感,创造出多么虚假的存在,她不想流失任何一滴情感重量。


为了正视丹尼的安全感,晨勉迅速、隐密地约妥医生作血液化验,另外,终于看了妇产科,检查她难以怀孕的原因。


在等报告那段时间,晨勉和丹尼交谈的兴致比以前开阔。他们成为一对平凡恋人,接触人世浑浊的一面。


丹尼告诉晨勉,辛的事情一定要妥善处理,他们在的城市,事实上是一个非常传统的亚洲城市,思想尤其保守。这种高级文化小圈子发生的事,极有可能被揭发成为丑闻,视他们为邪异的一群。


晨勉及丹尼开始在中心、家里不断接到无声电话,他们知道是谁,对方也明白他们一定知道,讯息太强烈了。丹尼开始有些火,厌恶辛:“做什么也好,什么也不敢做;他们最特别的,就是终生在思考自己为什么被生成这样的人,其它一点也不特别。”


辛开始不在任何社交场合出现,他们的圈子很小,不久便传出耳语,一说辛被晨勉利用完遭到抛弃,一说辛在躲丹尼。晨勉对传言充耳未闻,她重视的是丹尼在她身边,共同面对一件事。她信守不对外发布辛是同性恋者的自我承诺。


但是丹尼和晨勉又感觉辛在他们周围出现的气息,丹尼就像一块肉,等他腐败了,辛随时跳出来叼走。晨勉逐渐觉得锋头不对,气氛太诡诞,像一个人正在沉潜精力,绝命一搏,她甚至找不到辛,却听说辛的出版集团出现危机;状况不明教晨勉不安,博取爱情,真的对辛那么重要吗?让他无心经营。


晨勉不得不和丹尼商量提早离开,丹尼希望晨勉陪他重返香港。


“你去香港等我,我想找到辛和他谈谈。”这种事无路可走,晨勉一定要处理。否则她无法再回这个城市。所有人都知道辛帮了她多大的忙。暧昧的名声是她选择的,她可以是名妓女,但得是她自愿,经过某种行为。


她的检验报告显示血液反应正常,但是医生告诉她爱滋病由空窗期到发病,时间过程是个未知数。至于生育功能,一切正常,这代表如果她想生孩子,必须面对无数大小检查。她只对丹尼说了血液报告结果,送行的最佳礼物。其实莫名的不孕报告,丹尼同样欢迎吧?


在五月的一天清晨,晨勉送丹尼去机场,洁净的街道、规格整齐的大楼如永远未醒来,静静躺在梦里。有光也有永恒,但是没有爱。


丹尼仍然喜欢岛,她知道。只有在岛的空间里,他们可以看到发生的事。旧苏联那么大的国家、土地,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变化,却很难看清真相。


丹尼什么都听到了,他说:“将近二年前你送我到机场,你说你如果是男人就要留长头发,长发是力量。”


晨勉:“这种想法并没有改变。”


改变的是她对丹尼的关系,人不在一起的时候,关系也会变的。丹尼激活了命运之钮,最初她以为改变了她的命运,现在,她知道实则是改变了她和人的关系。他们之间也会变的,虽然她并不甘心。


回香港的航程并不长,晨勉随口问丹尼在飞行中打算怎么打发时间。


“想像跟你作爱。在这里作爱一点快感都没有。”


晨勉莫名地立刻快乐起来,那是丹尼最能表现活力的事,自由的丹尼。


“怎么想呢?”


“把自己好好摆平以后,要一张毛毯、红酒,告诉空服员不用餐,闭上眼睛,戴上耳机,作一个完整的爱。”


“完整到什么程度?”


“有开始、过程,还要赋予你的反应、你的心情、我自己想达到什么程度。最重要是我们的对话。”


晨勉至此,方觉丹尼在这城市一场,是她亏负了他,她唯有心平气静,赞美他的自由:“你会要达到什么程度?”


丹尼微笑:“晨勉,男人幻想性不似女人那样,不像你以为的那么浪漫,我们只是在过瘾。”


“你可以作那么长时间的幻想吗?”


“要多长都可以,作爱结束在射精,不是时间。”


晨勉会一辈子记得丹尼这句话。握别丹尼时,她轻声对他说:“我很高兴能和你在飞机上作爱。”


回程途中,丹尼手背细柔汗毛的感觉比路树拂风仿佛更真实,这岛国安静得像不存在。飘浮在沉寂的汪洋里。


她直接去办公室找辛,辛剪了长发,柔顺地抿在耳后,他有一头非常听话的金发,辛愤怒的灰绿眼珠,嚼着口香糖的嘴紧闭着,牙齿在内部活动,节奏缓慢。


辛注视晨勉走进他的办公室后,定定地问:“他离开了。”


晨勉点头:“我希望我们和解。”


辛反问:“你为什么要他离开,他甚至还没有机会了解我。”


他们交谈那么困难,但这是晨勉找他的目的,她小心翼翼地:“你们是不一样的人。辛,很多事情我们没有办法控制。”


“我一直把你当成朋友,有一度我甚至想自己可以藉由你的力量定下来,但是丹尼的出现使我发现那种定下来的想法太短视了,丹尼不就是一个对象吗?一定还有这种人,可以让我选择。”


那么晨勉是什么呢?她是什么她并不在乎,如果是她自愿的,譬如友谊。她回来找辛,并不是来找回一个朋友,而是一个生存的空间。她认为辛不需要同情,她不同情他。


“你现在还把我当朋友吗?”


“你呢?”


晨勉毫不迟疑地说:“我一直十分感激你对我的帮助,我需要你这个朋友。”她说谎,并不全然的谎言,她需要这个朋友,但是内心不再视他为朋友。


丹尼离开,晨勉和辛又重新同时出现在圈子里,周围攻击的流言稍稍消褪,但是辛的出版集团经营出现危机之说持续热传,他一丁点不愿意透露。晨勉知道辛就算离开新加坡也不会回澳洲,他会继续留在亚洲地区,他喜欢亚洲的热闹。他曾经说西方人的生命没有根,不像东方民族轮回之说,他在这里头可以找到一种宿命,解释他这辈子发生的事。


晨勉非常清楚她已经抛弃了辛的友情,情况再度稳定下来。如果有一天需要,她愿意在事业上回报他。


一周后她依计划飞香港与丹尼会合。和台湾不同的是,晨勉对香港并没什么印象,她虽在任何城市中印证香港经验。她相信她继续留在新加坡有天离开后,情形也一样。


因此,离开半年后再回香港,她有一种迷路的恐慌。


黄昏时分,她搭船回到离岛,丹尼在码头接她。她随人潮步下船板,人群中丹尼三年前的眼神等着她,她走向他,他们距离拉近,时光在倒错。


她站在丹尼面前,双眼不由涌上一层潮雾,海浪声拍打着岸沿,她是一座沉默的岛。


丹尼说:“欢迎重返小岛。”那像一句最秘密的暗号。


黄昏的灯已经掌亮,初夏的小岛四周泛着晴蓝的光,擦得通体透明的心情,海水的声音很近,仿佛夏天重回小岛的旅客。晨勉的印象是,冬天的海浪声非常遥远。


晨勉和丹尼都不是怀旧的人,但是这样熟的走过街市的感觉仍然教他们眷恋,晨勉对丹尼说:“如果不是你,我对这个岛毫无印象。”


他们先回家,一只黑色小狼狗趴在院子门灯下温驯地望着他们,吠也不吠,认他们是主人。


“给你买的狗,从小养,它将来会认你,送你的生日礼物。”一个活的,提早的生日礼物,它将留下,丹尼一周后走。


丹尼给狼狗取了名字,HAPPY,祝晨勉生日快乐。晨勉依中文原意叫它“小哈”。


屋内陈设给晨勉一种家的感觉,听得见海浪的空间,心境有一座草原。难怪这里不挤。


之后,小哈就是晨勉的狗了,它到处跟着晨勉。


稍晚,天全黑下来时,他们去码头第一次共餐的海鲜店吃饭,小哈亦步亦趋跟着,一条沉默的小狗,丹尼摇头:“这条狗真是你的狗。”


晨勉的心情一路低落,她重新看到自己的生活这点,使她轻松不起来。鱼池里增加了颜色瑰丽的鱼,像染错了颜色,她记得丹尼很喜欢吃一种艳蓝色的鱼,他说吃那种鱼比较没有罪恶感,像假的。


她为小哈点了一盘炒饭,特别交代不放盐,狗吃太咸容易掉毛。她和晨安小时候也有一条黑狗,那条狗叫太保,最喜欢咬人的腿。她母亲入狱后不久太保就失踪了,有人在监狱外看过它,太保似乎只认她母亲,即使他们是一家人。


那条狗是怎么来的?八成是她父亲带来的,那年头没有买狗当礼物送的。


她转身望见丹尼灰蓝的眼珠,她母亲第一次碰上父亲看到他什么?她记得父亲的眼珠颜色非常淡。她父亲和母亲的故事,一定还在大气中,她常有恍惚遇见的感觉。


丹尼过来牵她坐下:“你今天表情像恍如隔世一般。”


晨勉苦笑:“我以前也有过那么一只黑狗。”


丹尼安慰她:“这很平常,没有养狗才不对劲呢!”


“后来那条狗不见了。它只跟我母亲。”


“所以你的狗也只跟你。”丹尼比她更不相信这种事,近乎嘲弄。


晨勉明白这是自由心证,无法信服人,她也不想。她低声说“我重视的是记忆,不是迷信。”


丹尼不能否认的,是小哈的确和晨勉有缘。


当天他们喝的是啤酒,完全如第一次共餐在重演,但是他们都知道,心境已经不太相同了。


“生日快乐!”丹尼举杯敬酒。时间在丹尼身上显示的过程,是好的过程,洗得丹尼隐然发光。无法否认的时间还是不公平的。


“生日快乐。”她敬自己。小哈也看着她,晨勉玩笑:“这狗该不会是哑吧。”


蛋民仍然在船上,生活的声音由海面上传来,晨勉才喝三杯酒老觉得渔船晃得她头晕。


“天色这么重,十之八九要下雨。”晨勉对丹尼的记忆一一被唤醒。不知怎么,她益发觉得不快乐。


老天似乎打定主意搬演一场“续前缘”戏码,所有他们认识当天的场幕走一遍才算过关。事实上小岛生活型态固定,人们很容易在岛上找到熟悉的记忆。


一直到大雨沛然落下,他们在大雨中狂奔,丹尼抱着小哈,左手牵紧晨勉,他一路唤她:“晨勉!晨勉!”


她问:“什么?”


丹尼:“你!”


丹尼这天特别眷恋她,她知道他叫她的意思,他在屋里也喜欢前前后后叫她,他说灵魂在,身体就不会离开。她看他今天魂不守舍。早晨醒来丹尼闭着眼尚未想事情时,也这么唤醒昨天的她。


香港她认识的菁英走得差不多了,短短半年,海浪卷走了大的贝壳,她相信大贝壳还会回到沙滩。那些人会再回来。


晨勉曾问过丹尼,一生中最怕什么,丹尼说以后不知道,现在最怕成为植物人,而且一直老下去,所有生命现象都存在,但是唤不醒。“还有目前更怕同性恋。”他开玩笑说。


他们在这一周中,恢复以大量交谈纯净生活的习惯。丹尼反问晨勉目前最怕什么,晨勉说,以前最怕命运,她这么努力工作,无非要摆脱命运。现在,她害怕失去印证自己的一种关系,像她妹妹,如果没有晨安,她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知道她是谁,她将不存在,可是她活着。


“晨勉,你不是说你没有避孕吗?”那天他们顺着环岛小路散步。


“所以我认为这个命运正在一环环实现。没有任何理由,对我而言,不孕是没有任何理由的,我将什么也不是,悬在地球空中活着。”她早看到自己的一生了。


“你去作了检查?”


“嗯,很好的医生,很进步的设备,这是没有答案的事,丹尼,就像我们的感情。”晨勉语调平平。


丹尼不愿意成为滥情者,这一刻他缺乏答案,这不关结婚的事实,他们创造一种关系,但是晨勉和他,是没有孩子的。晨勉会更处在绝望的情况中,他们依附情感,但是无法依附生命。


夜晚他们回到屋内,晨勉出门前无论什么时候回来都将廊灯燃亮,她走到任何地方皆如此。


这天,当他们进屋,就像进到家庭生活,他们的交往虽然很特别,仍然进入一个固定的模式中。而且,又到了丹尼离去的时候,现在跟以前的差别在于,离别比较不再带给晨勉绝望。丹尼将离她越来越远,亦进入一种缘尽的模式。


小哈先几步回家趴在廊灯下等他们。晨勉将带小哈回新加坡,无论多难。


那几天,离岛每到黄昏便下起一场雨,雨势如幕,黄昏结束,雨也结束。晨勉始终不解午后雷阵雨的理由,但是她看到了这现象。丹尼酒喝得越来越多,他们不交谈的时候他便去海边游泳及喝酒。这天遇雨回家,在路上,丹尼告诉晨勉决定延长他在离岛的假期,他开始喜欢午后雷阵雨的意味,亚热带岛国气候特殊的约会方式。


晨勉回屋后收到房东电话,房东准备移民卖房子,询问晨勉买不买,优先卖给她。晨勉从无置产计划,认为那是禁锢的倾向。她有资金都放手上活用。她表示可以考虑。


她仿佛看到一个城堡正暗中解体。她没有跟丹尼讨论这件事,丹尼也无能为力。她不固定一个地方的命运,正在实现。


晨勉在丹尼洗澡时打电话给晨安,晨安那里正是半夜,来接电话迷迷糊糊的声音是亚伯特。


晨安立刻便清醒了,急忙问发生了什么事。晨勉反问:“你有事吗?”


“我能有什么事,不过就是亚伯特在我这里。”


丹尼也在她这里,都再自然不过了,就觉得哪里不对,像请了假又在办公室出现。


晨安认为房子不必买,没缘没故的,晨勉不可能一辈子住在离岛;工作的理由更不可能,除非是炒房地产。


“晨勉,你生命中的故乡还没出现。上帝给你的时候,你会固定一个地方停留下来。”晨安的话通过话筒像吸音器一般,吸尽晨勉四周声音,晨勉觉得正飘在寂静的太空中,忽然听见天际传音。


丹尼洗完澡听见晨勉在讲电话,看见她脸色凝重,以为是辛,便走向前打断晨勉:“警告他别烦你。”


晨勉捂住话筒:“是晨安,不是辛。”


晨安兴致地要跟丹尼打招呼,那是他们第一次对话,丹尼接过话筒,先是一大段空白,晨安突然有点感伤:“丹尼,我是晨安,谢谢你安慰晨勉。这对她很重要。”竟似托付。


“我很愿意。”丹尼有点意外:“你的声音听起来好熟悉,完全像晨勉。我喜欢似曾相识的感觉。那很神秘。”


丹尼就是在似曾相识的情况上与晨勉相逢。晨安最后说,她相信有一天他们会见面。


丹尼转诉晨安的话给晨勉听,晨勉陷入沉思:“这情况很不寻常,晨安从不说这些的。”包括晨安说她“生命故乡还没出现”这话都很奇异,晨安从不相信神秘东西。让人不安的,晨安的话像一种暗示。


他们出门到码头去挑鱼,晨勉回头望了眼小屋,孤伶伶的廊灯,亮在不太明显的夜色中,与她毫无瓜葛;小哈亦朝屋子吠了几声,感应晨勉的对屋子情感的减褪。晨勉已经决定放弃离岛。


他们坐在码头边等捕鱼船下货,船靠码头,商家一拥而上,丹尼喜欢欣赏这种热闹。他曾经说商家也在演戏,事实上并不挺认真地抢货。他们几乎每天报到,几条船也看熟了面孔,丹尼丢啤酒请船上喝,船上七嘴八舌丢过来几条鱼或贝类,有次还丢了只大龙虾。纯粹对外国人的一种好感。晨勉奇怪香港是英国殖民地,对外国身份的认同一向比中国强,现在看来却有点作小伏低讨好的意味。


然后上海鲜楼挑选晚餐材料,他们现在很少在外头吃,大多在院子里烤或清煮海味。丹尼尝过晨勉的烧酒虾后,每天央晨勉做。


“你小心虾子吃多了,贺尔蒙在你身体里蹦!”丹尼在岛上重拾与晨勉单纯的生活,也恢复了爱与精力。每回散步经过蛋民的船,他愿意想像怎么在船上生孩子,一窝一窝的儿童像梦一般繁殖,丹尼最后的结论是:那姿势势必急切,梦的速度太快,爱的速度恐怕慢不了。


丹尼的想像力,像催情剂般在他们作爱时溶化,丹尼的想像力超越实际作爱,晨勉相对地生出疑惑,不知怎么作才能符合爱他的程度。丹尼的想像力一定使他在作爱时比她快乐。


丹尼发现了她的挫折,对她说:“你的身体并不似你以为那样需要满足,那样太不正常了,身体只是用来发展作爱的工作,作爱的本质还是爱。想像力有时候甚至是邪恶的,他会误导你身体的需要。”


“可是我觉得我没有办法控制性,我好像受到身体的奴役,一直要去迁就它。如果我有雌雄同体的能力就好了。”


从丹尼无拘束的对待他的身体来看,男人永远比女人自由,男人可能成为雌雄同体。女人最大的幸福最好她是纯粹的雌性身体,男人的天生的攻击姿态,使他们对自己更富想像力。


丹尼特别喜欢用啤酒配海鲜去腥,晨勉认为那样单调了点,丹尼的胃口一向纯净。他们的晚餐仿佛无限延长,晨勉对丹尼说台湾称这种奢移吃法叫“吃气氛”。他们通常在院子里坐到半夜才回屋内。夜一分分往下沉,丹尼的身体似野兽的眼在森林里发光,释放出去,这时候丹尼会问:“我们还有几次爱?”


“一次。”晨勉答。永远一次。


在夏初多雨水的岛上,黎明、深夜都是下雨的经常时段,丹尼总在雨声中醒来,像梦一般的注释各种身体语言,晨勉与他一起解梦。有时候他们一起清醒,什么也不作,欲降到最低,雨声吃掉了海浪声。生命的需要真正无法解释的东西,那一刻了无遗憾,当时死了,也并不寂寞。身体的孤独,在德国晨勉体会的最深,孤独到灵魂没有依附,那时候,她积极的追求丹尼生活的真相,现在,她看到了真相,不追求,但并不孤独。可见是人自己的因素维系心灵。


晨勉在将离开这座小岛前,和丹尼平躺一起,几次衷心对丹尼说:“你在这里真好。我们的关系又有了新的阶段。”她不再视离开小岛为宿命,那应当是一种自然的结束。她的身体也许没有丹尼那么自由,但至少是勇敢的。


但是她也有退缩的时候,她觉得疲惫的时候最先想年龄,她对丹尼说:“你如果找一个比你年轻的女孩,她一定比较有力气。你就不会那么累了。”


“我会更累。”丹尼尤其不认为年龄是问题,人跟人相处不是年龄,是心智。


一直到他们真的要离开小岛前一天,晨勉才把屋子的事告诉丹尼,而且屋子里的家俱晨勉也决定放弃,她没有精力处理。


他们如每天行程坐到深夜,丹尼关每盏灯时像关他自己家里的灯,然后,在客厅第一次在这屋里醉酒的沙发躺了一夜,他用一种独处的方式和这屋子作最后聚首。他离开这个岛,将离开这个阶段,下一个和晨勉相会的岛在哪里?晨勉一定也想到这问题。没有答案。这个问题好像他们认识以来都由晨勉操心,形式都是由他决定。也许终有一天晨勉会主动选择放弃他。想到这点,丹尼突然无法忍受。


晨勉睡熟了,她贴紧床面的身体一向吸引他,洁净的脸孔浮着一层光,他喜欢东方人深沉的表情,清朗时又十分清朗。


他抱起晨勉,将她抱到客厅那张大沙发,晨勉早醒了,闭着眼问:“你要走了吗?”


“晨勉,我们还有几次爱?”他的脸浮在她脸容上方,眉梢对着眉梢,下巴对着下巴:“我来了。”


“我要你。”晨勉睁开眼,微笑着:“为什么拒绝你那么困难。”


廊灯稍早熄了,晨勉走过去燃点了它。她穿了件薄纱长袍睡衣,调转身,灯光由后方映穿睡衣只见身体,晨勉裸裎朝丹尼走去。丹尼伸手抱她,衣服摩擦晨勉的皮肤像一重重宣言,丹尼除去了。晨勉身体自己会说话,也比衣服勇敢得多,懂得承受。


丹尼兀自在梦中寻觅:“晨勉,晨勉,你在哪里?”他们陷入无意识状态,但是感受又那么强烈,晨勉要隔一段时间,才能响应:“我在里面。”他们在彼此里面。


丹尼不肯结束,他们便一直停留在无意识高原上,自主地守着在对方土地上最后一次扎营。


什么时候结束的,他们麻醉的身体不知道。丹尼一次又一次在梦里问:“可以吗?”他于梦中触及那戒指,她全身最坚强的地方。形成力量,贯穿梦境。


晨勉被问醒了,又睡着了。她的身体靠紧密合他,他们的身体唯一对对方身体从来没有意见。


丹尼在他们一起离开的渡轮上要晨勉再好好检查不孕症,他说晨勉如果无法避免复杂的性关系,保护自己最好的方法就是避免不确定孩子的父亲是谁。他非常清楚晨勉真正的想法,他知道如果她怀孕,晨勉不会拿掉孩子。晨勉也会希望孩子有个父亲。这两者,非常难以吻合。晨勉以沉默回答。


他们的身心如此平静,交谈便如空气一般自然存在,没有重点,不需要结论,想到什么说什么,即使半年后再叙话题,有当时的衔接。他们谈到作爱也有阶段。


晨勉问:“你喜欢以前还是现在?”


丹尼说:“现在。以前太重视作爱了,现在反而身体每种反应都捕捉得到。”


晨勉飞机先起飞,丹尼送她进候机门,重重抱住她拥别:“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身体是最容易枯萎的。”


“丹尼。我已经不是以前的霍晨勉了。”她流着泪。


“我知道,但是你对我的意义还是一样的,我喜欢属于我的那部分。”


“丹尼,再见。”


离别像一条航道,铺架他们各自的旅程,他们耿耿于怀但又无可奈何的是,他们并非不爱,她甚至去到他的国度;他来过她的生活。他们这辈子的怨尚未开始结,他们缺乏世俗的缘。这点,令晨勉惶然不知所从。他们终将以离别作为结束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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