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勉悠忽醒来,恍恍惚惚意识到自己心跳在睡眠过程曾经停止。这一觉睡得好长,由一种寂静中复苏,仿佛生命自生自灭。睡眠的经验,她最常嗅闻到自己是一座岛的气息,在月光下载浮载沉向海岸飘去。这次,她却沉没了,她甚至听到海底潮汐的声音。她醒来的时候,觉得自己浮出水面有了呼吸。原来外头下雨了。
她住的屋子不大,她喜欢房间少窗户多而明亮的住宅,那使得她的房子完全没有家的味道,正确的说,没有家庭生活的痕迹。每天,最常在她们家出现的,是光,阳光或者月光,这两样东西都不会老。她收集那么多光做什么?她不知道。
下雨的日子让她想起祖,祖曾说雨天让他觉得饥饿,她问怎么样的饥饿?祖说“像性一样,永远吃不饱。”永远下不停。但这种饥饿对他反而是一种希望。性引诱他继续活下去,饥饿使他意识到身体的存在,明白自己仍活着。
晨勉强烈觉到,晨安陪祖回美国不短时间了,为什么去那么久?难道发生了什么事?祖的母亲不像喜欢任何人在他们母子四周,尤其晨安对祖的珍惜。如果晨安是纠缠而去的,那一定会出事。祖的母亲喜欢纠缠,而祖,最怕纠缠。
晨勉打电话去祖母亲医疗的病房,医生很愿意和晨勉谈这件事,因为个案太特殊了,晨勉是条线索,原来祖的母亲连第二阶段疗程都尚未告一段落。医生说:“没见过意志力那么顽强的病人。”祖的母亲控制一切,她拒绝进食,却又精神奕奕教人恐慌,他们问她需要什么?她说什么都不要,她很好。与医生交谈,侃侃而谈,医生甚至切不进话。从来病人都依赖医生,连精神患者都是,祖的母亲不是。
面对物竞天择的现实世界,祖的母亲放弃了退缩的个性,以积极的风格面对世俗,完全没有祖的世界中那套委屈,她非常知道怎么演戏。然而就因为太会了,让医生更清楚看到她的失常。他们唯一所依持的。
当然因为晨勉的出现,以及他们的失踪一下午,祖的母亲也曾经失踪了一天,去找祖的父亲。祖就像跟着疯了似的,忘了这是他母亲住了半辈子的城市,翻天覆地去找。最后在旧家巷口找到。
晨勉听到这里,觉得悲哀,祖的母亲赢了,再古老的伎俩没有了,却用来战胜自己的血亲。她同时想到,如果晨安的血缘理论是成立的,那么她和祖制造血缘,远比祖承继他母亲血缘,力量来得大,也只有她可以打败祖的母亲。为了祖,她愿意去打败一个女人,而不是为一个崇高的使命。
晨勉只是不明白,为什么祖要晨安陪着走,如果祖的母亲是那么喜欢相依为命的感觉,除非晨安保持沉默,但那太不像晨安了。
晨勉对医生说出她的想法,医生大吃一惊:“霍晨安吗?不可能!他们出院以后他还来过。”
那么是晨安孤注一掷跟了去,他是听了自己的话去做什么啰?晨勉内心一沉,不敢多想。
她等了两天,什么事也没办法做,晨安或祖一个电话都没有。晨勉决定采取主动,她一定要做些什么!她先去剧院找了祖的资料,那上面有祖的美国联络电话,祖留的学校研究室的电话,总比没有强。第二步,她又打电话去医院问到祖旧家巷名,然后凭关系到所属户政事务所翻阅祖家的户藉资料,上面清清楚楚记载祖父亲死亡迁出的纪录,她影印了下来。在等影印的时候,晨勉心疼祖,默默流着泪,她实在不能忍受,一个早就宣告死亡的人却一直有人在找他。
将祖家的资料握在手上,晨勉才打电话去找祖,祖的学校说他延缓了论文及口试时间,他的指导教授也失去了他的消息。晨勉又问到祖指导教授的电话,这名教授晨勉听过,非常有地位,晨勉读学位绝不考虑跟这种人,看来祖的程度及态度都在一般之上,这使晨勉比较放心,至少祖的指导教授对他印象不会坏,对方越关心祖,越有希望询问到祖的事情。
祖的指导教授果然十分客气,听到是祖工作的剧院,立刻给了晨勉电话。如此周折,好笑的是,她不过需要一组电话号码。
晨勉当即打了电话去,没有人接。也没有电话答录,就是铃声空响着。
就在这时,多友又回到了台北。他以为晨勉还在剧院,打电话去不在又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晨勉听到多友焦虑的问候时,深深意会到,谁付出的爱比较多,谁就比较焦虑。
他们是在晨勉家里见的面。晨勉不放心出门,怕有电话进来。她要多友特别绕到他们相遇的小酒馆买几瓶可乐娜啤酒,她实在需要一点属于记忆方面的安慰。一种气息。
多友一看到她,忍不住哈哈大笑,晨勉知道他笑什么,但是也无可奈何。
多友摇头:“你怎么变了一个人似的,我从来没看过你那么紧张。”
晨勉苦笑,灌了一口可乐娜:“我以前从来不紧张吗?”
多友:“你知道,负责的人才会紧张,你可不是个对感情负责的人啰!”
晨勉叹口气,啤酒的味道,使她心思稳定多了,她很快喝掉一瓶,对自己勇敢的样子,寻找什么边喝又边想哭:“我看上去很忧愁吗?”
“很不像你。我第一次看到你,只觉得你散发一股恍惚的魅力,但不是悲伤、孤僻,就是疑惑的神情,后来跟你作爱,又感觉到你对某些事的神往和潜力,总之你向来没有一种很实际的情绪,晨勉,你现在成为一个真实的女人,你以前太像一个精灵了。”
“怎么会呢!我一直就是一个很实际的人。”
“那么是爱情使你改变了!我见到你的时候,爱情先把你变成一个精灵,现在爱情又使你恢复了现实的个性。”
当天晚上多友住在她家,晨勉说了一些祖及晨安的事,晨勉问多友:“在这种情况下你想我还能作爱吗?”
多友:“太好了!你告诉我能不能?”多友带着他的口头禅回到了台北。
晨勉个性中冒险的成分并未泯灭,她一向乐于在性这件事上发现自己。她愿意试试看。
然而晨勉不行,她对作爱的想像力整个消失了,那使得她的身体死掉一般,她无法呼唤它。
晨勉放弃冒险:“对不起,多友。”
多友再回到台北,也已经不像那个性格单一的多友了,他们情感中最危险部分已经消失,多友因此变得宽厚,更近似祖的温和。
多友并不失望,他说:“不要为自己的身体觉得抱歉,它不像你想像的那么脆弱;反而是你的心灵,晨勉,我在你这里受挫后,明白心灵的经验是最难取代的。你如果觉得内心不安,为什么不直接去找祖呢?如果你去了晨安已经回来了,至少祖还在那里。”
因为身体以及情感的关系,多友成为晨勉最好的朋友;如果不是因为通过了身体及情感,他们仅可能是一对普通的好朋友,对一男一女来说,他们之间什么事都发生过了,现在还没有成为情人,他们可以成为最直接的好友。
晨勉决定听多友的话尽快去美国走一趟,她因为不打算再去美国,签证早已过期,必须等待重签。
等待的日子是漫长的,晨安和祖仍然毫无音讯。晨勉每晚和多友到小酒馆坐两三个钟头,多友白天写论文,他喜欢在台北的异国情调里思考。晨勉觉得自己的生活在迅速的缩小,没有爱情、工作、家庭。只有多友一位异性好友。缩小以后反而不那么浪费,多元化生活只是一种形式的存在。
他们在小酒馆遇到罗衣,罗衣身边又换了新面孔,晨勉已经无法用以前那种浪漫纯情感角度的方式看罗衣,她因此觉得罗衣浅薄,这种类型的人,大概抽离了热情就什么都不剩。晨勉实在无法想像罗衣仍然那么起劲,不被情感打倒,也打倒不了情感。她真觉得浪费。
当然她了解罗衣不得不那么过,反正大家都是无路可走。也没什么选择。
由小酒馆出去晨勉总是直接回家,她以前需要那么多社交,她要绕好几个地方最后才会回家。她现在的确改变生活了,不是家庭使她的生活纯净,是爱情。她并不保证永远如此,至少目前如此。碰到天气好的时候,又有月亮,多友会和她散一段步,她总是沉默居多,不像以往那么多“想法”,她觉得恐慌的是,她对祖的记忆,最先忘掉的,是对他身体的嗅觉,她曾经非常记得那种香的味道。
多友见她如此沉默,便引发她谈一谈祖,晨勉不知道为什么,并不想谈他,交谈并不能帮助她记忆他。晨勉因此深深觉得感伤,她惊然意识到,这情绪是她以前所没有的。她明白,她正在失去祖。
“为什么有人离开,是以一种香味消失的方式?”她问多友。
“你呢?你可能以什么方式?”
“温度吧!”晨勉想起有次在祖屋子,祖正赶译剧本,其中有一幕戏,祖非常不解,一对恋人,他们随时随地可以为对方死,他们是那样思念对方,不断倾诉,但是剧中却没有半点暗示他们曾经有过性关系,一种声嘶力竭的爱。
祖在校译时,就想以现代的情感角度诠释。那时候天色渐渐暗下来,天如洪荒,祖的书桌临窗,祖停下笔,凝望窗外,他们的影子倒映在窗上,如悬空的天梯,每一秒钟都在安静的消失,身体在绝对静止的状况下,居然可以是抽象的。
祖靠坐在书桌边,腿伸得长长的,晨勉站在他两腿间,黄昏的天色散发一股秋草的气味,生命正在翻案。那些剧本中死了的十九世纪的情侣,在二十世纪末,继续又死了一次。人的情感不仅不能超越命运,也不能超越时间。
祖整个身体摩擦她,生出欲的火花。
晨勉问他:“你还好吗?”
“那些可怜的十九世纪情人。他们的爱太吵了。”他无言看着晨勉:“可以吗?”
晨勉一直无法抗拒祖这种沉默的力量,他从来话少,他们的爱反而十分集中,一向不需要说什么。
祖的手心贴着她的背脊向前走。“最值得冒险的身体”祖曾说,他现在遇见了一处隘口,她前身伏在他胸口。
“让我过去。”祖的手心是他全身温度最低的地方。
“祖,我们正在窗边。”
他转身换位置,晨勉背着窗,他面向黄昏:“让他们看我。”他的脸孔放大了铺在窗口玻璃,像面银幕,这屋子的场景立刻不一样了,由十九世纪换成二十世纪末。他们再不做,时间一到,他们又将回去十九世纪。一种僵持的关系。祖不说她也知道:“多么可惜。”空白错过了。
祖的手心回到她背部不再移动,他们之间逐渐紧张起来,祖自然地被她吸引伏过脸重重吮吻她,一波又一波,手心往上移,托住晨勉颈头,如死亡之吻。
“我不能呼吸了。”晨勉轻呼道。
祖则大声如宣誓:“晨勉,那年代的人一定不懂,人生能掌握的事实在很少。”他裸露的背部泌出汗珠,一具哭泣的身体。在晨勉的安慰下,悲剧的心逐渐平息。
他们正在上演一出戏,晨勉突然希望有人看到他们,学习他们,而且记录他们。他们是那么明白彼此的节奏,是的,不需要语言。
“怪不得我母亲喜欢表演,那使她知道力气放在哪里,如果有观众,她会忘掉自我。”
“忘掉她!”晨勉哀求祖:“否则忘掉我。”
祖什么也没说,他向晨勉展开的身体是独立的。晨勉察觉他的温度持续上升,如一支体温计。
你正在测量我吗?她心底问祖,说不出话。
祖的高温度数即将冲破上限,她温度多高,祖就有多高,他在回答:“是的!”
祖爆炸时仿佛有星火自他们四周纷纷落下,她又清楚地察觉他的冷却,她心里觉得痛,一种毁灭,离开就是完成。
她自己在作爱时是没有温度的人,因此祖体温的变化使她印象深刻。他离开她的方式只有她知道,她只有保持沉默。
晨勉就在这年的一开始便处在等待的情况里,动弹不得。
等晨勉终于拿到签证,冯峄十万火急由大陆打电话来,他的生意需要她。晨勉决定跟冯峄说实话说:“我明天就要搭机去美国,晨安需要我。”她大致说了梗概。
冯峄断然说道:“我们的生意就靠这次决策。”
晨勉平平回答:“这是晨安一辈子生命的事。冯峄,你如何判决我们的婚姻我都接受,但是这次我必须背叛你。”
冯峄缄默片刻,平稳告诉晨勉:“你到那儿一切要小心,尽量跟我保持联络,如果无法联络,回到台北一定打电话给我。”
晨勉:“谢谢你,冯峄。”
冯峄:“你别忘了,你是我真心诚意娶的妻子,我喜欢你这个人,你做了什么都代表你这个人,你并没有变,我可以理解。”
冯峄的性格讲求实际,就是那一点点实际,使他能够分辨他要什么;其它都是次要的。相形之下,晨安雌雄同体复杂的个性显得枝枝节节,异常琐碎。
晨勉丢下多友,由台北出发,在一个雪天中抵达祖的城市。她在住定后,即刻打电话到祖家,是祖接的电话,晨勉不相信电话接通了,一辈子那么漫长似才开口说话:“丹尼,我是晨勉。”她在英语世界很自然叫他英文名字。
“你来了?”祖猜到了。
“我找你大半个月了,晨安在哪里?”
“你在哪里?”
祖到旅馆见的晨勉,她完全不像在台北那么纯净,显得焦躁。
“晨安呢?”晨勉觉得不对。她从没料到他们的重逢是因为第三个人,不是因为他们自己。
“刚走。”
晨勉大声:“什么叫刚走?!五分钟前吗?走去哪里?”
“昨天离开这里回台北。我听说你在找我,听我的指导教授说的,我告诉他你可能会来!”
晨勉不明白这么简单易答的问题,祖何以说来如此困难,似乎因为避开了关键内容,使得他说的话像谎言。一种情绪性的假。
晨勉坐了二十个小时的飞机,整个人极度昏沉,又陷在虚假的境地,使她份外不耐。她突然觉得她来错了。她甚至不想看到祖的脸孔。
晨勉住的是国际连锁旅馆,楼层很高,她的房间在二十楼,可以俯瞰一大片灯海,站在落地窗前,平面的影子映在玻璃上,还有雪天的反光,这使得她的心像透明的,冰一般冷。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根本不清楚,晨安说他来开会,顺道看我……”
“他是专程来看你的。”
祖将脸埋在手心:“我后来才知道的。晨勉,你原来就知道吗?你为什么还鼓励他完成他的想法?”
“他有权追求他生命的形式。”
“我如果接受他呢?你可以同意我们的形式吗?”
“我们是独立的。”
祖摇头:“晨勉你知道吗?你应该鼓励晨安了解自己,而不是鼓励他追求不确定的性征,他被拒绝,将使他整个世界瓦解。”
“你拒绝他了吗?”
“他并没表达得很明确,他说你鼓励他至少做些什么。我感觉到的。他大概是越来越不喜欢他周围的人,所以反过头来接触我,他顶多是个中性罢了,否则为什么以前我们之间没事?”祖说出真正想法后,整个人才释放出来。
“晨安中间发生了什么变化我不清楚,如果说他是中性,中性的人会不会慢慢发展出寻求另一边的性倾向?”
“你不懂的事,我更不懂。你别忘了,我是经过你才懂得人事的。晨勉,事情过去了。我很高兴你离开了你的岛来这里。”祖上前沉沉拥抱住她。她曾经因为失去他的消息一点不想谈他,晨勉并没想到她看到他了,反而觉得沉重。
祖一定感受到她在他怀中的木然,便放开了她不知所措。晨勉坐在到床沿,迷惘极了。千里迢迢她以为关系到晨安生命奔来此地,她何尝不是想念祖,但是为什么他们交谈半天,一点交集也没有。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一阵阵倦意往上涌,她的时差比祖严重,一直没醒。极度疲惫。
“你母亲好吗?”
“前阵子住院,治疗她的失眠,出院了。”
怪不得没人接电话。晨勉又问:“你的论文呢?”
“我母亲这样我没办法完成。”
症结还是祖的母亲啰!晨勉心想:“我会抓到你的。”她不能让祖及晨安被毁掉。她感觉祖的母亲一定也对晨安做了什么,光是祖的拒绝,晨安不会留那么久,晨安不放心祖的母亲的病态?不放心她那样对待祖。
晨勉平躺床上,如果这一刻她死了,她将非常不甘心,目前等于她人生最坏的状态。她对祖说:“我想睡了,你要走还是留下来陪我?”祖不喜欢旅馆,还有他母亲站在他后面。
“我等会儿走。”
祖的脸浮在她的脸上方三寸,晨勉闭着眼说:“丹尼,你在哪里?”
祖的脸埋下,他的唇及鼻尖冰凉的,但是晨勉有一种热的感觉,将她浮升向他迎去。
“难道我飞过半个地球,来跟你温存?”晨勉睁开眼睛,好陌生的空间,只有一种功能的地方。现在,窗外雪天的反光让她觉得燥热。
“完全没有道理。”晨勉快被对祖的母亲的恨意淹没。她伸手抱住祖,仍然没有柔软的情绪。是祖使她软化的,现在,祖使她尖硬。她甚至听到雪崩的声音。祖的母亲所筑的冰雕城堡。
晨勉问祖:“你听到什么?”
祖:“你来了。”翻越雪乡,祖在低处与她会合一起攀爬冰脊。祖以惊人的体力与意志贯穿北极,带领晨勉望到南极星。在那个世界里,他们的身体最热。
“我看到光了。”晨勉听到雪花落在树间的声音。像她对祖的爱一样那么没有份量。没有份量到像尚未开始。仿佛他们什么没也做,她的身体绝不同意。
晨勉决定去找祖的母亲。祖并没有反对。
这次见面,没有经过刻意安排,祖的母亲在自己家里,显得软弱多了。她以为晨勉来与晨安会合,晨勉家的人都败在她面前,这点,使她骄傲。
晨勉一句话都不想占上锋,她将祖的父亲死亡纪录影本递给祖的母亲。祖立刻被支开。
“你要什么?”祖的母亲比晨勉想像坚强。原本就应该那么坚强吧?坚强达到残忍。
“放弃威胁祖和他弟弟。”
“你看到的,我什么都没有。”祖的母亲异常平静。
“你没有你自己想像的那么可怜。”
祖的母亲露出微笑:“你在为你弟弟报仇吗?”那笑,丝毫不觉得轻松。
“他只是暂时受挫而已称不上仇,你才真正被人伤害了。”
“你会得到报应的。”祖的母亲平声诅咒道:“你不要你这个人生,但是我要!你摆脱不掉你的命运的!”
晨勉又听到那“三句预言”之一,但完全相反的语意,祖的母亲诬陷她否定生命。晨勉站起身:“你放心,你没有机会的。”
晨勉离开时,祖的母亲在她背后说:“事实上你根本不敢把祖的父亲死讯告诉祖。”
“不妨试试看。如果有那么一天,在他们两弟兄心中,你将什么也不是!”是祖的母亲的仇恨令晨勉达到心狠终线。
当天晚上,祖留在晨勉房间,他母亲放他一天假。祖一旦松弛神经,对身体机敏的警戒整个解除,使他恢复弹性。晨勉觉得人真可怜。为亲情付出重大代价,真的比付出在爱情上值得吗?
那一天晚上,晨勉真正明白冷的滋味,一种真空,冰原上独行。什么叫做冻结,她得到一个失心的情感。她已经得到报应。她重视的是得到报应以后的处置,而不是报应未出现前。
祖的心灵开放,使他身体热情异常,他有发挥不完的爱,他来不及叙旧,来不及道别,带着使命而来,把一生倾泻给她,他们重逢充满永诀。
祖失去了最让晨勉醉心的细节能力。晨勉是哭着接受这一切。是什么因素,祖改变了自己的磁场。
祖问她:“怎么了?”
晨勉摇头:“你只要记住,将来不管发生什么事,我永远站在你这边。”
“你不再见我了吗?”
“如果你愿意见我,我们才有可能见面。”就在这时,晨勉听见冰雪相撞的声音仿佛道别,天地正在破裂,微渺的人唯有以肉身抵抗,保持精神的冰洁。一切太残忍。
第三天,祖留下,晨勉回台北,约好祖到旅馆送她去机场,祖又没来,这是祖第二次失约。
晨勉在机场打的电话,录音机里留了话给她,祖的母亲自杀送医。台北突然变成一个远不可及的城市。
当她回到台北,等着她的,是一个更残忍的消息,晨安没有原因的在住处猝死。一切静止下来。
晨勉强打精神陪伴她母亲,她父亲懊悔没有适时对晨安援手,等于孤立他,她母亲一直说:“晨安不应该独居的,有人推醒他就没事了。”死亡有它自己的解说。
晨勉知道,晨安为自愿使生命消逝,他潜藏这份能力,那对一个碎心的人多么容易。一切来不及了。
“晨安,这样值得吗?你又得到什么吗?”晨勉为晨安作诵经法会,晨安为他自己所作的,跟死亡比起来,显得微不足道。晨安如果有知,生命将为他所作的努力而哭泣。
在埋葬晨安那天,晨勉对多友说:“你还愿意跟我作爱吗?”悲哀像浪头,下次必将击倒她。一遍又一遍,她心底念着:“丹尼,丹尼,丹尼……。”
多友的爱未来将无法取代,已经还原他最初的爱。多友即将离开台北。冯峄大陆的生意暂告一段落,他正在赶回台北。
晨勉陪多友去小酒馆。晨勉并不相信人的灵魂会寻索旧路,如果真能够,她最愿意回到的地方是这间小酒馆,快乐的河岸。
在一个充满离别的城市,人人得而选择走开,晨勉的灵性降到谷底,她无法离开这个岛,没有理由离开。她像一个单细胞植物,没有脚。
从祖那里回台北后,晨勉就没办法睡,跟祖的母亲一样,她患了严重失眠。她打电话给祖,祖永远不在,等于宣告失踪;晨勉隐隐感觉到,祖以这种方式告诉她一件事:他自己深陷在恨的情绪里无法释怀,他不能原谅晨勉。
至于他恨晨勉什么,晨勉也就了然于心。答案不久揭晓,晨勉收到祖寄给她的一封信,附上晨勉带去的他父亲死亡登记。
祖在信上说,他不是一个偏执的人,但是他深深觉得晨勉严重犯规,她站在一处不败的地位,等于重力推他母亲落海,而他母亲的精神反应已无法游泳求生,他说--
晨勉,我会不知道我父亲可能已经死亡的事吗?但是我母亲事实上是行尸走肉之身,她根本失去了理性,完全活在演戏的空间,而且娴熟于那样的环境,为什么不能容忍一个疯掉的人呢?我这样取悦你,但愿你能明白我的心思,谅解我母亲,你却杀了她,也杀了我父亲一次。我已无父无母,我最重视的一件事却与你情感相违,你千里迢迢跑来杀我母亲,晨勉,你何至于如此?我已无法见你。
晨勉亦无法再见一个那么憎恶她的人。她无法再见他的另一个理由是,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这孩子是祖的,但是祖却那么恨她,一种悲剧必须一再重演吗?祖的母亲恨祖的父亲。祖的孩子有祖的血统,带着先天恨她--恨母亲的血统。更让晨勉恐惧的是,她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怀孕?这胎儿是谁来转世?以祖的母亲的意志力,或者晨安的阴沉,都有可能。她从来不相信前世今生,这次,她无法解释。
如果胎儿是祖的母亲转世,她不能想像这一生的纠缠,那是她的孩子,却是祖的母亲,孩子若是长得像祖,就是像祖的母亲,她下辈子都将面对一张她不能同意的脸孔,与一个恶魔的成长。
如果孩子是晨安来寻求与祖联系之路,晨安孤高与她不容的个性,他们这一生,做姐弟都没有缘份,何况母子,她若生下这孩子,将使她更孤独。
她不再见丹尼,唯有拿掉孩子,否则有生之年,她都会希望为孩子找到真正的父亲。另外一个理由是,这样对冯峄不公平,这段日子冯峄不在,事实明显,她瞒不住他。冯峄即便能接受这件事,她不能如此没有良心,欺负一个对她真心诚意的人。
多友已经离开台北,如以往,他在离开时,开玩笑重复:如果你怀孕了,请一定告诉我。
晨勉说:“你明明知道跟我有关系的不止你一个。”
多友:“由我来判断。”
在三月往机场的高速公路两旁,杜鹃花期刚开始,晨勉送多友去机场,多友说他独来独往惯了,他自己可以走。晨勉坚持,她说:“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多友,谢谢你毫无理由的站在我这一边。”
多友说:“怎么会毫无理由。你是我唯一作过爱的东方女孩,你别忘了。”
“以后不会了。这是我另外一件唯一能为你做的事。”晨勉不知道那时候祖的母亲或晨安已经在她子宫里逐渐成型,她只想到失眠,并且疲倦于不断发生事件。
她生命中的房间已经空了下来,将不再有男人。一个人一生能作多少次爱?
“四百次。”晨勉记得这样回答祖,并不多,但是她与祖与多友四十次都没有。
冯峄回到他们的房间以后,晨勉将一切发生原原本本告诉了他。她终于藉由叙述,将自己这一生情结理出一条路,必然的发生,她完全不由自主,无路可走。
冯峄同意陪她去拿掉孩子,他对晨勉说:“你生命的本质并没有变,没有人能使它改变。”
晨勉去医院那天,当她进入麻醉状态,眼前一道光由她眉心注入,她知道自己毫无意识,但是清楚听到金属相撞的声音,痛彻生命,世界一片混沌,地心引力强制抛弃她,她听到那三句预言的原始声音告她:“我将宣告你死亡。”她将死亡。生命不再站在她这一边。
晨勉由医院回家路上已是深夜,她在医院昏厥过去,没有危险顾虑以后,医生才让她出院。
春天的深夜向来是最迷人的一部分,清凉安静,每一个人是月光下完整独立的岛。她无法离开她的视线,失眠正在远离她,她有一股沉睡的渴望。
重返她的家,她将势必留在那里,这是她心甘情愿的选择。
晨勉记得很清楚,祖曾经问她为什么喜欢岛,她说:“这里有我要的一切。”
她仍愿意重复一次:“在这里,我很容易碰到事情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