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电话。”
程凌一骨碌爬起来。客厅挂钟才七点半。程凌骂几句,将听筒夹在左下额,手里拿着袜子。
“哪一位?”
丁玉梅的声音。
“怎么昨晚不回电话。你知道我打了几次?”
“对不起,回来太晚了。昨天杂志社同仁聚餐,闹到两点。”
“我不知道你还办杂志。”
“从前学生时代的刊物,早就垮了。甚么事?”
“张士嘉要我打电话告诉你,请你今天下午来一趟。”
“不是星期四找那小鬼来?”
“改了。张士嘉约的高手只有今天下午有空。”
“我来做甚么?请告诉张士嘉,片头五天后准定设计好,包他满意。神童下棋我就不看了。”
“不行,你一定要来,我还有别的事情找你。”
“那又当别论。甚么事?”
“你记得昨天请一位王小姐吃西瓜?人家今天中午要回请你。”
“哪有这种事。”程凌扣好上衣。“喂,你不要出我洋相好不好?”
“谁出你洋相?好心替你介绍女朋友,不领情拉倒。十二点钟,中山北路的榕榕园,记好。”
“喂,我中午有事──”
对方挂断电话。程凌拨了几次丁玉梅的号码,线忙。他妈的,搞甚么玩意。费尽心机,她还是拿你当大哥哥看待。又是替你介绍女朋友。为甚么每次下场都如此凄惨。程凌愤然放下听筒,想起冯为民的话,有人踏破铁鞋无觅处,有人得来全不费工夫,长叹一声。弟弟懒洋洋站在厨房门口。
“锅里有稀饭。”
“你自己吃。”
“又失恋了?”
程凌不答话,弟弟跟进房间,看他打领带。
“周末我们那一伙开舞会,来混混吧?”
“你少管闲事!”程凌指着弟弟鼻子。“告诉你,我开始泡蜜斯,你还在地上爬。你早得很哪。”
弟弟耸耸肩,懒洋洋晃开。
“人家说失败为成功之母。吃一次亏,应该学一次乖。你那套办法太落伍,土法炼钢,又不求改进,当然节节失利。”
程凌追出去。
“再啰唆一句看看。”
母亲打开房门,瞪他们两眼。
“一早就大呼小叫。这么大人,害臊不害臊?程凌,昨天打电话的女孩是谁?”
弟弟在那里做怪样。程凌忍住气回答:“她是电视公司神童世界的主持人。”
“我看过她的节目。很不错,端庄大方。刚才又是她?”
程凌觉得必须解释清楚。
“我和他们公司业务上有来往。我替他们设计片头。完全生意上的交情。”
弟弟突然说:“你电话里说神童下棋,怎么回事?”
“没你的事。”
“他们邀你去看神童下棋?我可不可以去看?”
“甚么神童。下五子棋的,可笑之至。”
“五子棋下得好也不容易。我们一起去看。”
“你少来。”
“程凌,带你弟弟去。”
“好吧。下午两点你到广告社找我。”
程凌住在四楼。一楼住户有一辆丰田牌小汽车,自己缝了布套,每晚同太太刷洗汽车身,罩好套子,养儿子般仔细。前天有人把布套偷走,他几乎气疯,又叫太太赶缝一个。程凌推开公寓大门。他正身穿睡衣,满手油垢,站在车子旁,眼怔怔望着机器。
“林先生,又有甚么问题?”
“我的电瓶被偷走了。”林先生好像要哭。“别的都好好,电瓶偷走了。”
“太岂有此理。林先生,你下次可以买一种锁,将车盖锁上。”
“我的电瓶。甚么人会偷我的电瓶?”
“可能小孩恶作剧,偷电瓶去卖。”
林先生握紧拳头,仰天朝左邻右舍怒吼。
“我一定要把你抓到!”
程凌看林先生没有心情聊天,乘他不备溜走,在巷口喝碗甜豆浆,恰巧赶上公共汽车。程凌家附近有一片水田,这两年没种甚么,听任野草蔓延。有人牵来水牛养在田地上。每天早上公共汽车经过,水牛就从草堆探首做长鸣状。程凌从未听它真正叫过。永远是一幕哑剧。伸长脖子,似乎就要叫了,但是不叫。程凌猜想是只老牛,他其实看不出牛的年龄。牛长相不差,颇有水牛的气概。如果运用一点想像力,程凌还可以假想它是只犀牛,躲在草丛里,虎视眈眈望着公路上的车辆。这想法使程凌颇愉快,他迅速忘记丁玉梅的事。早上搭公共汽车,程凌心情总不坏。他喜欢太阳。他喜欢早晨。他努力把肚子缩进去,觉得精神抖擞。
广告社的小妹倒来热茶。程凌啜着茶,打开卷宗。广告社近来生意略有起色。前天周培拉来笔生意。没多少钱。设计一套彩色宣传用幻灯片。但对方是大贸易商。做得好,将来是细水长流的主顾。程凌决定自己处理这桩。另外一家私立学校委托设计的展览图片,可以让小董试试。神童世界的片头。程凌已经有了构想。他摊开纸,聚精会神勾画出草图。十点钟,周培和小董终于来了。周培一上楼就嚷:“程胖,有我的电话没有?”
“没有。”
“没有一位宋经理打电话来?”
“一上午都没电话,从八点到现在。”程凌特别加重“八点”两字的语气。
“奇怪。”
周培立刻拿起电话,躲到角落里细声低语。小董凑过来看程凌的设计。程凌解释清楚他的构想,要小董再画几张草图。小董搔搔头,坐下来埋头苦干。程凌端起茶杯走到窗口。周培还在打电话。周培是个人才,满有小聪明,外头全仗他跑。程凌唯一的不满是他十分鬼门鬼道,许多事不肯让程凌晓得。虽然说三人合伙,一字并肩王,到底程凌是老大。挂着总经理的招牌,外头事情都摸不清楚,有点说不过去。但话又说回来,除了电视公司,几根线都是周培搭上的。周培是业务经理,也该向外发展。如果不是他弄来炒股票的情报,小捞一票,公司早就垮了。程凌仔细想想,决定不必为这些小事和周培弄得不愉快。唯其如此,他更觉得不可轻易放松电视公司这条线。如果能钓上几条大鱼,周培也不敢小觑他外面的关系。多年交情是一回事。生意上的合作,还是建筑在彼此相互需要上头。程凌举起杯子,才发觉只剩下几片茶叶黏在杯底。
“小妹呢?小妹!”
小董抬起头。
“下楼去了。”
“又下楼聊天。真白雇了她。”
程凌找到热水瓶,倒满自己的杯子。周培放下电话,摆出左巴的舞姿,连击三下手掌。
“程胖,有救了。多头围剿空头,志在必得。绝对可靠的情报。怎么样,我们要不要参加一份?”
“甚么股票?”
“天机不可泄露。先说,我们要不要参加一份?”
程凌犹疑了一下:“还是不要冒险吧。我们自己业务刚有点进展,何必搞旁门左道。”
“程胖,没有你说的旁门左道,我们上个月怎么过关的?做生意要随机应变,触类旁通。广告公司可以搞,有机会也可以做做股票。你太保守了。”
“不是我保守。我们又不是多头。股票做垮怎么办?”
“股票做垮,大不了公司宣告倒闭,从头来起。”周培舞到小董桌前。“我们不是多头,但跟着多头跑,准没错。小董,对不对?”
小董一推眼镜,慢吞吞的说:“我想,我们这个月有几笔生意,先做完了再谈炒股票。”
程凌说:“我赞成小董的意见。”
周培以手加额。
“两条驴。跟你们谈做生意真累。半年前两条驴,半年后还是两条驴。怎么教不会的?做生意就是做生意,守株待兔不是办法。我有绝对可靠的内幕消息,天赐不取,必有后祸。”
“你和那位陈经理甚么关系?”
“宋经理,不是陈经理。”
“你和那位宋经理甚么关系?”
“自然有关系。放心,他不会坑我们。”
程凌知道周培不肯讲,有几分恼火。
“兵不厌诈。怎么知道不是故意放空气?搞不好我们变成空头的陪葬。”
周培提高声音:“算我没说。算我放个屁,好不好?妈的,这么婆婆妈妈,不要搞算了。天底下有没有百分之百稳当的生意?欧纳西斯怎么起家的?做生意就要豁得出去,该赌就赌,大起大落。这么婆婆妈妈,不要搞算了。”
程凌看小董,小董摘下眼镜,掏出手帕细心擦拭。小董没有意见时,总是来这么一手。程凌信心动摇。周培说得十拿九稳,不如让他试试?程凌想到刚才周培神秘兮兮的样子,不满的情绪又涌上来。
“这位宋经理既然如此够意思,我们可以见面谈谈。大家了解了解,亲热亲热,以后彼此多多照顾。周培,你约个时间如何?”
周培怔了一下,说:“好,一言为定。你不相信我,直接和老宋谈也好。就有一桩,当了人家面,不要搞窝里反,让人家看笑话。你不要混,我在外头还要混。”
周培又开始打电话。程凌突然记起中午的约会,嘱咐小董两句,拍拍周培肩膀,跑下楼。小妹果然在鸿新公司里聊天,有说有笑。程凌瞪她一眼,小妹似乎没看到,索性背朝着他,格格笑着。程凌觉得很没面子,坐上计程车,脸上还讪讪的。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一个小妹也罩不住,难怪周培不服你。周培也许完全好意,是你犯了小人之心。自家兄弟,不必处处曹操。程凌想想自己刚才言语,不免对周培略有抱歉之意。小董主见不深。周培坚持要炒股票,就让他再炒一次,省得离心离德,周培说的也对。反正公司全部家当不过名片文具之类,地方家具全是租的。垮了,从头来起,怕甚么?怕坏了名头?刚开始做生意,画家朋友们奔走相告:“程凌做生意了”,好像李敖开牛肉面摊般不可思议。没甚么不可思议,画家也要吃饭。半年下来,程凌习惯了,别人也习惯了,还羡慕他有生意头脑。“程凌能画画,又能做生意,了不起!”程凌成了英雄人物,在画界另有一种江湖地位。总经理画家。程凌坐在车中,自顾自微笑起来。有办法一定开次画展,不是文人画,是财子画。只画一样东西。钞票。世界各国各式各样的钞票。必定轰动。程凌想得高兴,几乎错过榕榕园。他隔了几家店才下车,急急忙忙跑回头,还没进玻璃门,背后有人拍他一下。程凌回头一看,是张士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