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在这里?”
程凌诧异的表情,引得张士嘉笑了。
“我怎么不在这里?丁玉梅没告诉你我请客?”
“你请客,请谁?”
“请你,丁玉梅,采访组王小姐,还有一位刘教授。我现在就等他。要不要先进去陪两位小姐?”
“也好。”
丁玉梅和王小姐坐在角落,程凌从她们背后绕过去。
“讲悄悄话啊?”
丁玉梅哇的叫出声,看到是程凌,丁玉梅对他皱皱鼻子。
“说曹操,曹操就到。今天张士嘉坚持要请客,王若芬只好改天请你。”
王小姐吃吃而笑,程凌有点窘。
“无功不受禄。王小姐太客气了。”
“人家肯请客,你就不要假客气。懂不懂?”
丁玉梅穿一袭淡红迷地装,头发挽上去,扎宝蓝缎带。程凌暗中喝采,想夸赞两句,嘴里却说:“张士嘉向来一毛不拔,难得自动请客。他还请一位刘教授?”
“就是那位高手,请来和小鬼下五子棋的。对了,我昨天回家,听你的话吃小儿鹧鸪菜,好难吃唷。”
“不难吃,吃惯就不难吃。”程凌想起冯为民提到一位刘教授在追黄端淑。“这位刘教授是不是象棋高手?”
“我不知道,你问张士嘉。”丁玉梅从皮包里掏出一包东西。“你说不难吃。这里有一包鹧鸪菜,你表演吃吃看。”
“假如是他就妙了。”
“要不要吃吃看?”
“我从前吃多了,不能再吃。”
“哼,我就知道你不敢吃。那为甚么骗我吃?”
隔壁几桌的客人都朝这边看,程凌改变话题:“你看,张士嘉和棋王来了。”
张士嘉带来刘教授。程凌站起来,刘教授比他还高半个头。握手坚实有力,声音较他低八度。程凌道声久仰,刘教授不经意点点头。张士嘉要大家坐下,程凌和刘教授坐一边,两位小姐坐对面。张士嘉另外搬来张椅子。
“今天难得请刘教授和我们发掘出来的小棋王下棋。刘教授从前是象棋棋王,名重一时。”
刘教授微微一笑。丁玉梅睁大眼睛问:“你会下象棋,也会下五子棋?”
张士嘉说:“五子棋比象棋简单,对刘教授而言,是杀鸡用牛刀了。”
“那么小孩子一定不是你对手,怎么办?”
刘教授露齿微笑说:“不见得。我和年轻人下棋,不一定要赢,也有提拔后进的意思。我赢他们棋,没甚么了不起。他们能赢我的棋,就可以一举成名。所以我常常宁可让他们赢。”
丁玉梅偏着头看刘教授。
“刘教授年纪不大嘛,怎么讲话七老八十的,口口声声年轻人。你也很年轻嘛。”
张士嘉插嘴说:“的确。刘教授是青年才俊,深受有关方面器重。刘教授不仅棋下得好,还是水利专家呢。”
刘教授谦虚的低下头:“不当法眼,不当法眼。丁小姐说得不错,教书久了,容易养成倚老卖老的习惯,请原谅。”
众人一时没话说。程凌有几分不自在,眼睛往丁玉梅和王小姐扫去,恰巧王小姐也在看他,四目相接,程凌忙移开目光。程凌高兴起来,说了个笑话。王小姐抿嘴笑了,丁玉梅似乎没听进去,一迳问刘教授甚么是水利专家。
刘教授很耐心的解释。说了半天,程凌完全没听懂,看张士嘉,他对程凌做个无可奈何的表情。两位小姐却专心在听。丁玉梅还问了几个程凌觉得无聊的问题,刘教授一一答覆。餐后,张士嘉提议大家去电视大楼。程凌说要回广告社接他弟弟,横竖一辆计程车坐不下五个人。出乎意外,王小姐说愿意跟他一起去。程凌便先拦计程车,回头一看,丁玉梅跟了出来。
“你瞧,人家对你有意思吧?”
程凌口头否认,心中有些飘飘然。丁玉梅又补一句:“不要忘记谢我。”
她和张士嘉刘教授上了车。程凌替王小姐拉开车门,上了另一辆车。程凌吩咐司机到南京东路三段,心中犹在诧异王小姐之敢做敢为。王小姐说:“程先生,听说你还是相当有名气的画家。真了不起。”
程凌谦虚的笑笑。可惜刘教授不在座。一个人时常能谦虚的笑笑,委实是很痛快的事。程凌想,刘教授倒是高悦白的好对手。刘教授、黄端淑和高悦白,是否正形成三角关系?
“程先生一定认得许多画家。你认得高悦白吗?”
程凌一惊,忙说:“认得。很要好的朋友。”
“那真太好了。有一件事想要请教程先生,希望你不要见怪。高悦白有没有要好的女朋友?”
“甚么!女朋友?”
王小姐似乎怕他误会,赶紧接下去:“程先生,我坦白说罢。我的妹妹也喜欢绘画,她非常崇拜高悦白,还想跟他──做朋友,我父母不赞成,他们头脑旧,以为画家没出息。对不起,程先生你是例外。我很同情妹妹。但是听说高悦白有很多女朋友,我怕妹妹吃亏,所以嘛,想请问程先生──”
程凌越听越不是滋味,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他突然对王小姐起了嫌恶感。高悦白真够福气,恐怕就只追不上黄端淑一人,世上真是一物克一物。王小姐还不识趣的在问:“程先生知道高悦白有亲密的女朋友吗?”
“那要看你对亲密的定义了。牵手算不算亲密?接吻算不算亲密?上床睡觉算不算亲密?还是柏拉图式的亲密?”
王小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做声不得。
“高悦白前三种亲密的女朋友都有,可是没有柏拉图式亲密的女朋友。也许令妹可以补这个缺。”
车到南京东路三段,弟弟早等着了。王小姐始终没有再开口,程凌向她介绍弟弟,她绷紧了脸微点个头。弟弟从前座回过头说:“周培要我告诉你,明天中午约好宋经理在雄鸡餐厅见面。还有冯为民打电话找你,要你今晚打电话到他家。”
“没说甚么事?”
“没有。他们找谁和神童比五子棋?”
“一位刘教授,听说是象棋棋王。”
弟弟乐得跳起来。
“一定是刘乐贻。他是我老师。原来找他,真好玩。”
“他教过你课?”
“好几门。他很会教书,对我们学生也不坏,我最佩服他。”
“以前没听你提起过。”
“你没问。”
王小姐一到电视大楼,没说再见就推开车门,弟弟奇怪的看她走开。
“这个女的好绝,你又闯了甚么祸?”
“少管闲事,走。”
电视大楼里外一大堆闲人。程凌向前冲,弟弟紧跟在他身后。上来九楼,张士嘉等人都挤在他的办公室里,簇拥着刘教授和神童。大家同时在说话,热闹得很。程凌第一次有机会仔细打量神童。孩子不高,只到程凌胸部,站在刘教授身旁,更显得瘦弱渺小。三角眼,口耳眼鼻五官都小,头部却很大,穿国中制服,球鞋,没穿袜子。孩子静静站在人丛中央,对四周的吵闹置若罔闻,垂着大头,不知想些甚么。程凌俯下身问小孩:“小朋友,你叫甚么名字?”
孩子咕噜了一句。程凌没听清楚,又问一次。孩子指着制服上绣的名字,似乎连话也懒得讲。程凌注意到孩子右耳后肿起一块,剃得青青的头顶凹凸不平,一定替理发师带来不少麻烦。长得真怪,程凌想。看不出甚么聪明相。对孩子倒浮起一阵怜悯。
“你真的下五子棋没输过?”
孩子垂着头,似乎没听见他的话。程凌看问不出所以然,拍拍孩子的脑袋。
“好好努力。等会别输了。”
孩子仍垂着头。刘教授倒听见了,打量一下神童,也拍拍孩子的脑袋。
“不会输,小朋友,不要紧张,我们下棋玩玩,谁输谁赢没关系。”
这时众人稍稍安静。张士嘉要大家靠两边站,请刘教授和神童坐下,搬来小茶几放棋盘。刘教授露齿微笑,态度从容潇洒。神童低着头,两手互搓,正眼也不看刘教授。
程凌心中微感失望。丁玉梅移到他身边轻声说:“怎么样?”
程凌摇摇头,拿手指放在嘴唇上。丁玉梅瞪他一眼。张士嘉请刘教授猜枚。神童拿了几颗棋子,刘教授没猜中。程凌刚巧瞥见孩子咧开嘴,无声息的笑了。孩子拾起一颗白子摆在棋盘上。
刘教授轻松的应了一子。孩子立刻又摆上白子,两人下得很快。程凌还没有完全看清楚,刘教授一掷棋子,哈哈大笑。
“小朋友,你赢了,很好,下得很好。”
果然,已有四枚白子在一条对角线上,大家都鼓掌,丁玉梅乘机问程凌:“我们出去聊聊?”
“再看一盘。”
第二盘刘教授先手,又是神童赢。等到神童连赢第三盘,刘教授神情略微有些不自然。他伸出大手,摸摸神童的脑袋。
“下得很好,五子棋能够下得这么好不容易,是个可造之材。小朋友,你应该学更复杂的棋,例如象棋或围棋,一定可以发挥你的天才。今天我们就点到为止了。”
张士嘉连声道谢,刘教授谦虚的摆手,程凌在一旁大声说:“刘教授,再下两盘,小神童五子棋下得不错。刘教授一定下得更好,再下两盘吧。”
旁人也随声附和。刘教授说:“五子棋只靠手熟,没有甚么。将来等小朋友学会象棋,我再好好指导他。真正有没有天才,靠五子棋测验不出来,还是要下象棋、围棋才行。”
“刘教授,机会难得,还是请你发挥全力,再下几盘,让我们大开眼界。”
刘教授看看表,站起来。
“我有点事情。”
“刘教授,”程凌说,“你走就太令我们失望了。”
“我来和小神童下。”弟弟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刘老师,我来和小神童下几盘。”
刘教授显然认出了弟弟,他拍拍弟弟肩膀,眼睛注视着程凌,对大家说:“这是我的学生。老师有事先走,学生代替,也说得过去,哈哈!”
张士嘉陪刘教授走了。程凌懒得看弟弟和神童下棋,丁玉梅一把拉他到走廊一角。
“怎么样?”
“没怎么样。”程凌不高兴的说,“刚认识,能怎么样?”
“人家对你极有意思,昨天你走后,自动来找我,要请你客。”
“多谢你帮忙。”
丁玉梅等待程凌说下去,程凌却往回走。丁玉梅气哼哼的追上来。
“你这个人,好了不起唷。可惜人家王小姐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你真没有风度。你看人家刘教授多有风度!”
“甚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我等会请你吃饭,谢谢你的盛情。王小姐的事,我们就不要再提,好不好?”办公室里弟弟还在和神童下棋,观战的只剩下老龚。程凌想五子棋果然没甚么吸引力,张士嘉要弄他上电视,大有问题。弟弟抬起头,对程凌做个鬼脸。
“他好厉害,真下他不过。”
下五子棋的孩子垂着头,规规矩矩坐着。弟弟和神童又下了几盘,程凌站在一旁看,每次弟弟都输,但弟弟似乎比刘教授还下得好些。终于弟弟叹口气,对神童说:“不下了。我服了你。”
程凌第二次看见孩子咧开嘴,无声息的笑着。丁玉梅和老龚已悄悄溜走,房间内只剩下他们三人。程凌记起张士嘉说过,孩子还会下一子棋二子棋三子棋四子棋。
“小朋友,你还会下一子棋?一子棋是不是谁先下谁赢?”
小孩迅速收起棋子,只剩下一颗,然后抬头。程凌注意到孩子眼中神光一闪即逝。
他有些惊讶。孩子电闪般的目光,似乎透出深邃的智慧。那目光异常明亮,也异常苍老。
孩子至多不过十二、三岁,那目光却使程凌悚然而惊,使他想起古罗马雕像眼睛中央的瞳孔。原本没有生命的雕像,因那瞳孔的存在,透露出无边苍老的生命洪荒,注视着古今多少英雄豪杰。孩子收敛目光,垂头咕噜一句:“猜拳。谁赢谁先下。”
弟弟乐得跳起来。
“这倒简单。好,我们猜拳。”
他卷起衣袖,注视看神童。孩子并不看他。弟弟喊“一、二、三!”他伸出拳头。
孩子出布。弟弟毫不气馁。
“再来,一、二、三!”
这次弟弟出剪刀,孩子出石头。程凌看他们连猜拳十次,孩子赢了十次。弟弟脸上显出迷惑的表情。程凌说:“你运气太差,看我的。一、二、三!”
他和孩子猜拳十次。孩子又赢了十次。弟弟喃喃自语:“我真不懂,猜拳居然会有技术。再来。一,二,三!”
孩子又赢了十次,程凌和弟弟面面相觑。孩子仍垂着头,没有任何兴奋的神色。程凌想了半天,完全糊涂了。简直不可能。五子棋不输,他可以相信。他却不能相信有人猜拳不输。弟弟显然也有同样的想法。
“你这种一子棋,输过没有?”
孩子摇头。
“真的一次也没输过?”
孩子点头,咧开嘴,无声息的笑着。程凌看出这游戏给予孩子无比的快乐。孩子似乎对周围发生的一切都没有兴趣,只有下棋。一子棋。而且每次都赢。程凌想到一个主意。
“这样吧,我们换一种方法。还是下一子棋,猜拳谁输谁先下。”
孩子似乎没听懂,程凌又解释一次,孩子点点头。他和孩子再猜拳十次。果然,每次都是程凌赢。弟弟看他们猜拳,领悟到程凌的用意。
“原来你要赢就可以赢,要输就可以输。我的天,你真是神童!”
“现在才承认人家是神童啊?”丁玉梅和张士嘉走进来。“你们在干么?猜拳?”
弟弟正要说话,程凌赶忙接下去:“没甚么,我们随便玩玩。士嘉,刘教授抱头鼠窜了?”
“他有事。刘教授是客人,你何必故意损他,搞得我很不好意思。”
“我没有故意给他难堪。他明明下不过神童,嘴里还要逞强,做老前辈状,受不了。”
“也许他说得对。五子棋没甚么技术。真正有没有天才,要下象棋甚么棋才能知道。”
“你听他吹牛。他这个人妙得很。输了棋就算他让的,先立于不败之地,谁下得过他?”
丁玉梅有些不耐烦。
“不要吵好不好,刘教授又没得罪你。程凌,你不是说要请客吗?要不要兑现?”
程凌说他愿意请客,问谁要一齐去。张士嘉表示他和老龚还有事。弟弟和神童叽咕一阵,说他可以陪神童回去。丁玉梅看大家都不去,又变了卦,她也要回家,改天再让程凌请客。程凌坚持要今天请客,硬拉丁玉梅走。他们下了楼,丁玉梅突然发起小姐脾气,数说程凌不该欺负王小姐。程凌没头没脑挨了顿骂,又不知道王小姐对丁玉梅说了甚么,只好小心陪不是。末了丁玉梅还是决定回家,也不肯让程凌送她。程凌一肚子窝囊气,再坐电梯上来找张士嘉,张士嘉不在,弟弟和神童也走了。程凌没落脚处,转念一想,不如回广告社。
回到广告社,小董和周培已经离开,广告社小妹一个人偷偷在打电话,被程凌臭骂一顿,威胁要请她滚蛋。小妹抽抽搭搭哭了半天,倒讨好地拿出扫帚,清扫干净里外才离去。程凌一个人留在广告社,心情平静下来。他找到小董画好的图样,又画了两张,工作到八点,实在饿不过,出来拐进巷子里,叫碗榨菜肉丝面,吃完肚子又有点痛。他觉得自己一定生病了,勉强坐上公共汽车,一路直冒冷汗。车子转到他家前面的马路,车上的人都朝窗外看。稻田旁公寓的后面,冒起一片红光。“着火了!”有人在喊。程凌顾不得肚子痛,下了公共汽车,就往火灾的方向飞跑。他看见不少人也跑向稻田旁的小巷。程凌加入人流,众人一齐朝火场挤。程凌挤过巷口转角,才看到燃烧中的屋顶,火场离开他家公寓还有两条巷子。程凌心中一宽,放慢脚步。后头看热闹的人却推着程凌,他身不由己,继续往前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