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凌攀上矮墙,墙上已站了七、八个看热闹的人。隔了一幢砖房,就是燃烧中的木楼。旁边两幢木屋也着火了,但木楼烧得最猛烈。这幢木屋四周均已建起公寓,程凌可以看到每幢公寓顶上黑压压都站满了人。墙底下巷子里的住户将家具、柜子、床铺抬到街中央,有两个住户甚至扛出了米缸。几个小孩惊哭了,他们的声音淹没在木屋劈拍的火声里。木楼的墙已经烧穿。程凌看见地板上爬着一条条火龙,有的爬上梁柱。一条火龙跃上屋顶,轰然一声,屋顶垮下半边,几条火龙飞向空中,围观的人们哗然惊呼。程凌对面公寓的楼顶出现救火队员的黑影。一股白色的水龙,不一会就自楼顶射下。另一股水龙,从右方木屋后面成弧形角度落在燃烧的木楼上。白色的水龙每次击中火龙,后者便翻滚着缩进地板的缝隙。水龙移开,火龙又一跃而起,吞吃周围黑色的部分。这时左面公寓顶又出现一条水龙。三条水龙此起彼伏落在木楼四周。木楼已烧成纯白色的骨架,火龙都爬在屋梁上。架子终于垮了,火龙翻落到地上,似很痛楚的扭曲着。一股猛烈的热风,袭向程凌站着的矮墙,他身旁两个人赶紧跳下去。水龙现在占了上风,旁边着火的两幢房子,都冒出黑烟,火苗已消失不见。木楼的火势也被三条水龙压制住。程凌跳下矮墙,从摆满家具的街道挤出。巷子外面还不断有看热闹的人往里头挤。程凌好不容易挤出来,他家的巷子里也站满了人,母亲和弟弟站在公寓门口张望。林先生全家老少都坐在汽车里,林先生满脸紧张的神色。程凌对他们说:“没事了。烧掉一幢违章建筑。现在火已经小了。”
林先生松了口气,叫家人下车,自己又拿出布罩小心遮住汽车。程凌和母亲弟弟回到四楼公寓。母亲唠叨这公寓太不安全,连消防安全梯都没有,万一失火,真是无路可逃。程凌答应明天询问一下各楼住户的意见。经过这场虚惊,也许大家愿意凑钱装一个安全梯。母亲回房休息。程凌看看弟弟:“你有没有送那个小神童回家?”
“当然,我还记下他的地址。在电视公司,你为甚么不让我告诉他们猜拳的事?”
“让他们自己发现不迟。我还是想不透,他怎么可能每次猜拳都赢。”
弟弟皱着眉头。
“我后来有一个想法。也许他从我手臂和手掌肌肉的抽动,看出我要出甚么。你知道,他们打拳的,看你身体肌肉一动,就晓得你要出甚么方位的拳。”
“我不相信。那里能猜得这么准确。而且我穿长袖衬衫,他又看不见我手臂的肌肉。你这理论不太对。这小孩子实在厉害,简直能未卜先知。”
“也许他真能够未卜先知?”
程凌摇摇头。
“没有人能够未卜先知。我不懂科学。你们学科学的,应该可以找一个合乎科学的解释。”
弟弟突然捂住嘴,一脸惊奇的表情。
“我想起来了。我的天!”
“甚么事?”程凌被弟弟的表情吓住。“究竟甚么事?”
“火灾!”弟弟说。“刚才的火灾。我送神童回去,在他家又陪他下了几盘棋。临走他说,可惜他爸爸不准,不然就跟我来看消防队救火。我当时没注意。你知道他讲话总是不清不楚的。老天,他知道有火灾。”
“你说他预先就知道这儿会发生火灾?你听清楚没有?”
“他没说会发生火灾。他只说跟我来看消防队救火。”
“也许是巧合。前一阵台北到处消防队演习。小孩子喜欢看热闹,就记在心里头。”
“那未免太巧了。我们这区又没有消防队演习,我也没跟他提起消防队。他怎么知道今晚有火灾?”
“巧合,一定是巧合。”程凌在客厅来回踱着,停下来看弟弟。“今晚的事,你不要告诉别人。”
“我不会讲。可是他家里的人应该心里有数。电视公司的人迟早也会知道。”
“也许他们现在还不知道。他们只知道他喜欢下五子棋。我们应该想一个法子──一定要想个法子──”
程凌又来回踱着。
“──要想个甚么法子,证明一下。也许都是巧合。可是假如他真能未卜先知──”
“你想怎么样?”
“我不知道。”程凌脑海中出现神童瘦削的身影,凸凹不平的大头。他有些迷惑。
“这小孩很奇怪。我们应该设法保护他,免得受人利用。”
“受谁利用?”
“我不知道。我只是随便讲讲。他跟你还合得来?”
弟弟点点头。程凌知道弟弟一向对孩子仍有一套,附近的小孩都很服他。邻居常笑弟弟是孩子头。母亲最不满意弟弟这点,常唠叨弟弟人都念大学了,还那么孩子气,成天和小孩子厮混。程凌拍拍弟弟肩膀:“明天你再去找神童聊聊。我们一定要想个甚么法子,证明一下。”
“我来想办法。真有意思。应该告诉刘教授,他棋输得不冤。”
“不要告诉他!”
“为甚么?他是我老师,人很好的。”
“反正你不要告诉他就对了。知道吧?”
弟弟脸上浮现一个笑容:“他是你的情敌,对不对?”
“胡说八道!我今天才第一次见到你的刘老师。”
“那你为甚么讨厌他?”
“我并不讨厌他。”程凌说,“坦白告诉你,他是我的朋友的情敌。好了吧?”
“你朋友的情敌?”弟弟似乎并不相信程凌。“你会打抱不平?别跟我耍这一套。”
“少管闲事,反正你不要告诉他就对了。”
程凌关上房门。他听见弟弟带上房门。收音机随即响起。程凌躺在床上,收音机的声音特别清晰。美好的星期天。啊!啊!啊!美好的星期天。佳佳、安安、萍萍选播给玲玲、小韩、小文收听。师大附中二十八班同学选播给北二女爱班同学收听。啊!啊!
啊!美好的星期天。下一只曲子。我再不会坠入爱河。玲玲、小韩、小文选播给佳佳、安安、萍萍收听。北二女爱班同学选播给师大附中二十八班同学收听。当你坠入爱河,你怎么办?我─再不会坠入爱河。下一只曲子,你是我的阳光,玲玲、佳佳选播给萍萍、小韩收听。静静的夜里,我已入梦里,我梦见你在我怀里,当我醒来时,原来在梦中,我悲痛地抱头大哭──“受不了!”程凌打开房门,扭亮客厅大灯,把电视机声音关至最小,然后开始拨电话。电话接通时,电视萤幕上刚出现闪亮的画面。
“冯为民先生在家吗?”
“请等一下。”
程凌看着通乳丸的广告,穿三点装的女郎仰身倒跃入游泳池。程凌永远无法明白为甚么她要倒着跳水。不可解谜之一。听筒里有人咳嗽。
“冯为民。”
“老冯,我是程凌。你找我?”
“老哥居然先打来了,做不得贵人,可惜得很。”
“你找我?”
“我找你,老哥。第一件事。昨天你不是提到设计邮购目录吗?我自己没有兴趣。有一位朋友,今天听我讲起,倒很有兴趣,想麻烦你设计一下。先警告你,这位老兄相当小儿科,出手十分不爽利。要不然也不会搞邮购。你有没有兴趣和他直接联络?我可以给你他的电话。”
“当然,你等一下。”程凌抓过纸笔。卖口香糖的一对美女正相视而笑。姊妹花?同性恋?不可解谜之二。程凌握手疾书。“五二五四一零。毛经理。这个人甚么来头?”
“他自己没有甚么,背后大概有大亨撑腰。你赚他一些小钱,应该没有问题。这是一件事。第二件事,关系你老哥干妹妹的终身大事。”
“谁?”
“黄端淑。”
“对了,我今天碰见你提到的那位刘教授。”
“怎么样?”
“是个青年才俊型人物。他真的在追黄端淑?”
“大约有这么回事,无风不起浪。不管他。高悦白早上打电话来,如此这般一番,我就明白,昨晚黄端淑不来,有其缘故。”
“这和你我有甚么关系?又要当和事佬?”
“还用说吗。怎么样,老哥,明天你打电话给黄端淑?就约在这星期六,大后天下午好了。”
“你去约。”
卖口香糖的美女相视而笑,互喂以甘饴。程凌关掉电视,冯为民在说:“你的干妹妹,还是你约。”
“我的干妹妹,所以你不能陷我于不义。高悦白这小子风流成性,我们何必一再当和事佬?”
“自古名士风流,你们画家尤其都是这样。你约一下。”
“最后一次,下不为例。老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黄端淑都不急,你穷紧张干甚么?真搞你不过。”
“你搞不过的事情多着呢。再见。”
“等一下,约在哪里?”
“随便哪里。约好通知我。再见。”
程凌漱完口,弟弟递给他一张纸。程凌看到纸上写着一长串数目字:○○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这是甚么?”
“随机数。从一本书抄来的。书上的随机数是介于零和一之间的实数。我改了一下。超过零点五算一,不然算○。这样就得到一串两值随机数。”
“随机数是甚么?”
“随机数就是真正乱七八糟的数目字,完全没有任何规则,假如神童能猜出这些随机数,他就真称得上未卜先知了。”
程凌将漱口杯摆到架子上。他摸摸下巴。决定偷懒一天,不刮胡子。弟弟还站在澡房门边。
“你相信不相信世界上有人能未卜先知?”
“不相信。”程凌说,“昨晚还和冯为民吵。我就是不相信历史决定论。他们学历史的,动不动就是历史潮流怎么样。我不信这一套。我不是一颗螺丝钉。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没有人能预测我的行动。”
“你一定误会了冯为民的意思。历史决定论不是说你不能自由行动。问题是你的行动没有用。勃朗运动。明白吧?就像空气分子,随便你怎么乱撞乱跑,都不算数,空气压力还是固定值。历史决定论就跟热力学一样。个体的自由行动,互相抵消。只剩下总合显示的大方向。你再怎么乱动,这大方向不会变。”
“不跟你谈哲学。”程凌披上睡衣,仍毫无困意。“我们到阳台坐坐。”
程凌住的四楼有两户人家。楼顶上的阳台,他们两家各占一半。另一家搭了间阁楼,租给一位富商金屋藏娇,不过两间房,居然可以收三千元月租。母亲也想再盖一层,但始终凑不出款子。去年上了两个会,原本指望标来盖阁楼,后来叫程凌做生意亏掉了。今年建材钢筋一涨,更盖不起阁楼。好在他们松江路那幢公寓的租金也涨了,每月开销还过得去。弟弟每学期都有奖学金。父亲去世后,这两年母亲很少出门。家里就是一点菜钱、水电费、瓦斯费。如果程凌不画画,还应该可以剩下钱。程凌每次想到这些,就觉得很惭愧。买颜料画布的钱,几年下来,够盖一层楼了。弟弟想换辆新脚踏车也想了几年。但弟弟和母亲从未说甚么。程凌学画不成,改行经商,他们也没说甚么。他做生意亏了一阵,最近倒摸出一点头绪。程凌有时想,自己虽喜欢绘画,倒继承了母亲的精明能干,而学科学的弟弟却承袭了父亲的名士作风。或许自己做生意真有前途,弟弟也成了大科学家,重振家声,也未可知?
阳台上十分凉爽。刚才火烧的木屋区,现在还冒出一股烟气。程凌可以看见斜对面公寓三楼的人家在打麻将,搓牌的声音,清脆响亮。对面公寓底楼的中医师诊所仍未歇业,一位胖子袒着肚,打着蒲扇在诊所前乘凉。程凌向左右望去,都是一片公寓楼房。程凌感觉到嗡嗡的人声,从每幢公寓传出。都是人,到处都是人。看见的地方有人。看不见的地方也有人。钻进钻出,自己忙自己的。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夜晚的台北像一座巨大的蜂房。嗡嗡的人声,竟使程凌陡然紧张起来。他摇摇头:“太多人了!人再多下去,怎么得了?”
弟弟坐在楼梯口地上,点起一根香烟。
“不必杞人忧天,人家说台湾养得起三千万人口。”
“三千万!谁说的?”
“一位经济学家。他还说台湾现在劳动力不够,大家应该多生几个。”
“真是信口开河。中国人说人口人口,一个人就一张口,这么多人要吃饭,怎么得了!多生一个,不是添双筷子就完事。添双筷子,我们都得少吃两口。”
弟弟不说话,在黑暗中抽烟。停了一会,说:“哥哥,你真的不相信有人能未卜先知?”
“不相信。”
“假如明天神童猜得出随机数,你怎么说?”
“我还是不信。”程凌笑了,“也许神童能猜中别人的心意。心有灵犀一点通,这和未卜先知不一样。”
弟弟将香烟弹向阳台外。
“我倒希望神童能未卜先知。我有好多问题可以问他。我想知道,我为甚么活着?人为甚么活着?人类未来会成甚么样子?我真的想知道。”
程凌望着远处。公寓之外还有公寓还有公寓还有公寓还有公寓。电视天线是台北的丛林,没有飞鸟栖息的丛林。良久,程凌站起来,拍拍衣服。
“凉了,进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