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凌赶到雄鸡餐厅,周培还没来。他站在门口等了一会,想起衡阳街那面还有一扇门,便绕过去,也没看到周培。他又绕回来,等了五分钟,觉得自己实在太蠢,还是进餐厅等。周培和小董果然已坐在角落里,没有宋经理的影子。
“老宋临时黄牛了。”
周培一副没事人的样子,程凌心头有火。
“他妈的,就这么简单,黄牛了,他把我们都看成傻瓜,随他摆布?真是你的好朋友!”
“别气,老宋实在有事。这一顿算我的。”
“你海派。妈的,几个苦哈哈,还出来摆阔。去吃牛肉面算了。”
周培不说话。小董替他们俩打圆场。
“既来之则安之。一人叫一客蛋炒饭,现在走不好意思。”
小董真点了三客蛋炒饭。程凌狼吞虎咽吃完一盘,灌下几杯茶,略有饱意。餐厅人不多,只有几对情侣喁喁私语。奏电子琴的小姐坐在琴前发呆。小董一推周培,神秘的说:“我认识这位小姐。”
周培表情有点僵,他吃了顿闷饭,程凌知道他不开心。小董挥手叫女侍过来,掏出笔写了张字条递给女侍。
“请你送一杯蕃茄汁给那位小姐。”
女侍端饮料给奏电子琴的小姐。她回首朝小董一笑,开始奏大江东去。程凌打个哈哈:“看不出,小董深藏不露,有一手啊。”
小董没有笑,慢吞吞的说。
“从前我和她有点交情。”
“请她过来聊聊?”
“不必,现在我和她没有甚么交情,一首大江东去而已。”
三人出了雄鸡餐厅,阳光正浓,程凌戴上墨镜。小董低着头。周培似乎仍在闹情绪。
程凌不过意,拍拍他肩膀。
“搞股票的事,你全权做主,我们都听你的。”
“事情又有变化。老宋就是为忙这事黄牛。我们只有按兵不动。”
三个人在台湾银行前站住。程凌说:“那么我们不如专心搞广告社,先把接来的生意做完。”
“目前只有如此。我再到处跑跑看。”
程凌把昨晚冯为民给他的情报告诉周培,周培答允和毛经理联络。程凌知道他一心一意仍在股票上头,拉广告生意不会很起劲。程凌感觉得出周培不可能再和他合作太久,心里有些难过。他突然有个主意,对周培说:“假如我搞到股票情报,我们还是干一票?”
周培看他一眼。
“你那里搞得到股票情报。”
“说不定我有办法。”程凌便说出有人可能会未卜先知,能预测股票行情。讲完程凌立刻后悔。他要弟弟守密,自己却先讲出来。但他并没有和盘托出,弟弟应该不会责怪他?周培对程凌说的故事,却十分冷淡。
“程胖,世界上能预测股票行情的只有一种人,就是手头有成捆成捆的钞票,能操纵市场的大玩家。除了这些大玩家,谁要预测股票行情,就该谁倒楣。没有内幕消息,乱炒股票,一定输脱底,输得滴滴答。”
“假如有人能未卜先知,就又当别论了。”
“也许。”周培说。“我们还是暂时按兵不动,等老宋的消息。如果多头要动,我们再跟进,绝不打没有把握的仗。”
“到底是甚么股票?”
周培凑在程凌耳边说了几个字,程凌眉毛一扬。
“不会吧?股票不是全在他们几个大股东手里?”
“表面上的确如此。其实不然,内情相当复杂。你看着好了。不出三个月,有人要倒楣。可是你千万不要跟别人乱讲。”
周培自个儿走了。程凌和小董到雄鸡餐厅前。小董发动他的五○西西摩托车,程凌勉强坐在后头,两条腿没处摆,只有让鞋跟在地上擦。程凌碰小董一下:“送我到中山北路二段好不好?”
小董的摩托车只能走慢车道。两人在闹区里兜来兜去,好容易上了青岛东路。程凌两腿悬空,累得满头是汗。小董的摩托车虽旧,居然十分灵活,左拐右拐,程凌坐不稳,抓住小董衣服。
“慢慢来,不要表演特技,我吃不消。”
“你太壮,车子重心不稳。”
“要不然我骑,你坐后座?”
“不必。我会小心一点。程胖,下次周培要搞股票,你不必鼓励他。刚才他已经算了,你又煽火,何苦?我实在不明白你的做法。”
小董车一晃,程凌差点踢到电灯柱,忙缩回右腿。他忍不住说:“慢慢来,你技术未免太差了。”
“抱歉。我们应该和周培讲明白,广告社的生意,应该是第一优先。他要搞股票,自己去搞,不必拖大家下水。”
“周培是好意。人各有志。你要他不搞股票,他恐怕对公司更没兴趣。”
“你自己说的人各有志。大家兴趣不同,早些分手也好,不伤和气。勉强拉住周培,没有甚么意思。对不对?你有时太顾虑朋友交情,简直妇人之仁。”
程凌想不到小董会讲出一番大道理。他一面平衡身躯,一面寻思。小董说得有理,但是他自己为甚么不肯当面告诉周培?总希望程凌出面做恶人。小董未免太懦弱。程凌抹掉脸上的汗。
“公司一共不过三个股东,都不能合作,会让人笑话。我们还是不要闹窝里反。实在搞不下去再议。我就在这里下。”
小董煞住摩托车,程凌艰难的从后座跨下,双腿完全麻痹了。小董右手一转油门,摩托车隆隆做响。
“那家学校的展览图片我已经设计好,你要不要看看?”
“不用,我昨晚看了一下,你搞得不坏。”
“那么我下午就送去。你等会来不来?”
“我会回来。神童世界的片头我修改过,就在你右手抽屉里。恐怕我们得重画几张。”
“甚么时候缴卷?”
“星期天。今天才星期四,来得及的,回头见。”
程凌走进航空公司办事处。黄端淑正在打电话,示意程凌稍候。程凌选择冷气机前面的皮椅坐下,觉得全身舒畅,肚子却又饿了。搭一趟小董的摩托车,一盘蛋炒饭也消化得差不多。他游目四顾,墙上贴看琳琅满目的海报。香港、东京、纽约、曼谷、雪梨。他为一张海报吸引住。金黄色的海滩,蓝得出奇的海水,海滩后山麓一排排雪白的方形建筑。加勒比海。他怀疑谁会到加勒比海渡假。台北的有钱人还不至于阔到这个地步?海滩极富吸引力。如果程凌有钱,他也想去加勒比海。金黄色的海滩上没有狮子。不,没有狮子。海明威梦想的是非洲的海岸。程凌从来没有梦想过非洲。他认识一个女孩。后来她去坦尚尼亚当护士,再没听到她的消息。一位单身的黄种女孩到非洲去当护士,不知道她过得如何?程凌好像还有她的地址。应该写信去问她,非洲海岸上究竟还有没有狮子?程凌一连打了两个喷嚏。
“小心感冒,程凌。”
黄端淑微笑着站在他面前。程凌端详着她。黄端淑还是那么安详美丽。她理一理头发。
“星期二晚上我有事情,没能参加你们的聚会。大家都去了?”
“齐飞,宋平和你都没到。大家说你们再不出席,要取消你们的会员资格。”
“真对不起,星期二晚上我真的有事,下次最好早一点通知我。”
程凌盘算着如何开口。电话铃响了,黄端淑说声对不起。程凌走到柜台旁,看她接电话。黄端淑抽出一张机票,一边讲,一边写。香港。来回票。七月十日。不,我们现在还不能划座位。你必须亲自来一趟。是的。出境证可以送到这里来。谢谢你搭乘我们航空公司的飞机。再见。黄端淑抬头对他微笑。程凌说:“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其他的人去吃中饭。程凌,我在杰西家看到你两幅画。你为甚么要画那样的画?”
“你不喜欢?”
“当然不喜欢。”她表情严肃,程凌暗暗心惊。“你为甚么要画那样的画?”
“随便画着玩。杰西说可能有外国主顾喜欢。”程凌赶紧说下去。“也是去年画的了。今年我没有画甚么,没有画甚么。”
黄端淑抿紧嘴唇。程凌不喜欢她这种表情,觉得她这样最不好看。他晓得黄端淑心里想甚么。他想说。有甚么了不起,高悦白还不是画那样的画,终于忍住了。电话铃又响,这次是找一位白小姐,黄端淑说白小姐不在。程凌看她放下电话,说:“我要回去上班,这星期六你有没有空?”
“我还不知道。可能要去姨妈家。”
“冯为民和我想请你,弥补星期二那一次。大家好久没聊聊了。还有高悦白。”
黄端淑考虑了一下,没说甚么。
“我要回去上班。我再打电话告诉你地方。”
“我可能要去姨妈家。”
“我会尽快打电话给你。”
航空公司的几位女职员回来,程凌乘机告辞,黄端淑送他出来,轻声说:“不要画那样的画。我也劝过高悦白。你们何必走这条路。”
程凌看看黄端淑。原来她知道。也许他们为此吵架?程凌想起从前他刚开始画广告画,黄端淑并没有反对。高悦白走差一步,她就着急了。
“我会尽快打电话给你。”
小妹又在鸿新公司里聊天,看到程凌回来,她居然迎出来。
“程先生,有一位小姐在楼上等你。”又大摇大摆回鸿新公司。
程凌暗自咒骂一句,三步并做两步跑上楼。丁玉梅坐在桌子上,盘着腿,手里拿着他的丁字尺。
“嗨!”
程凌发现丁玉梅一个人在广告社,十分诧异。
“你没有看到小董?”
“是不是你那位戴眼镜的同事?我来,他刚要出去。对了,我还替你接了几个电话,喏,都记在这里。你应该聘我当你的女秘书。”
“那个小妹真是岂有此理,一天到晚溜出去。总有一天,我要请她走路。”
“然后你就可以聘请我当你的女秘书。”丁玉梅今天扎了马尾巴,讲话时,一束乌发左右摆动。“你们公司真好玩,像小孩玩家家酒。你说,台北是不是有好些这样的公司?”
“我想不少。”程凌倒了两杯茶,一摸水是冷的。“你不要笑。白手起家,就是要这样辛苦经营。等到我们有了相当规模,就一点不可笑。”
丁玉梅放下丁字尺,拿起他桌上的几张图。
“这就是你给我们设计的片头?这大头小身的男孩,好像五子棋神童,好可爱唷。”
程凌最喜欢听丁玉梅说这句话,似乎世界上真有那么多可爱的事物。她微侧着头,深深吸口气,摇着马尾巴说“好可爱唷!”不由得人不相信。程凌说:“这张有讽刺画的味道,也许张士嘉不喜欢。我还有两种设计,让你们挑选一个。”
“我喜欢这张。下星期五我们访问五子棋神童,就可以用它。”
“下星期五?这么快?”
“没有合适的神童嘛。”丁玉梅小声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明天我们播出神童世界,那个小女孩是假神童。”
“假神童?”
“嗯,假神童。只有张士嘉和我知道,老龚都不晓得。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张士嘉一定要用她,我反对也没有用。”丁玉梅叹口气。“我不喜欢造假。欺骗观众,多不好。可是张士嘉说他有他的苦衷。”
“甚么苦衷?”
“他不肯说。小女孩会弹钢琴,我们换了两首曲子的配音,她自己弹一曲,所以不算完全造假。”
程凌想,八成为了巴结甚么人。张士嘉有一套,亏他做得出。他很同情丁玉梅。和张士嘉共事,总要吃点暗亏。万一事泄,丁玉梅就非倒楣不可。
“好在下星期我们访问五子棋神童,这位总是真的了。”
程凌想起五子棋神童凹凸不平的怪头。弟弟不知道找到他没有?能未卜先知的神童。最好暂时不要让张士嘉知道,谁知道他又会玩甚么花样。这年头,伤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万一神童真能够未卜先知,就会变成稀世奇珍。程凌觉得神童应该有自由发展的机会。被电视公司乱捧出来,他准成社会的玩物,对他太不公平。丁玉梅说:“你在想甚么?你还没问我为甚么来找你。”
“你为甚么来找我?”
“因为我要你陪我去参观刘教授的工厂。你总该记得刘教授?你对他不太友善。”
程凌一时猜不透丁玉梅的用意。昨天她还在生他的气,现在丁玉梅却要他陪她参观刘教授的工厂。
“搞不过,你甚么时候对参观工厂发生兴趣?”
丁玉梅嘟起小嘴。
“我并不想去,人家坚持邀请嘛。我猜你也许会有兴趣。”
“我没有兴趣。”
程凌心想刘教授也是个活宝,追女孩子先请她参观工厂,那一门子的追求术。丁玉梅要他当保镳,还是夹萝卜干?反正都不能答应。
“你有兴趣,我知道。”
“我没有兴趣。我还有很多事情待办。”
“陪我去嘛。”丁玉梅央求道。“他一会儿就要来这里接我──们。我说了你要去。”
程凌坚决摇头,抓起刚响的电话。不行,小姐,君子有所不为。弟弟的声音兴奋得颤抖。
“哥哥!”
“甚么事?”
“他全猜中了!所有的随机数,一个不错。我相信他铁能够未卜先知。你应该看他猜。简直太神了!”
“你在哪里?”
“一家冰果店。放心,别人不知道我们搞甚么鬼。你要不要过来?”
刘教授半截宝塔似的身躯在楼梯口出现。程凌背转身。
“不行,我现在有事。我们回家再谈。”
“也好。我下午要去学校看成绩。下一步怎么办?”
“先想法跟他解释,不要跟旁人露了。”
“我怎么说呢?”
“你看着办。再见。”
程凌招呼刘教授随便坐。刘教授露齿微笑,眼睛盯住丁玉梅,程凌几句应酬话都没听见。丁玉梅说程凌也要去参观工厂,刘教授似乎这才察觉到程凌的存在,连声说好极好极。程凌看他言不由衷,十分不愿去。丁玉梅却毫无所觉,坚持大家一道走。刘教授的车是一辆七二年的雪佛兰,大红色,全自动排档,原装冷气。程凌挤进后座,看刘教授替丁玉梅关好车门,随手打开冷气,车里温度迅速下降。程凌却似白雪公主躺在玻璃棺材里,外凉内燥,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刘兄经营甚么工厂?”
“和人合伙,在万华弄了个电容器厂。还有一家电子仪器厂在八堵。规模都不大,一年做不了十几万美金生意。不当法眼,不当法眼。”
丁玉梅说:“你真能干。又下棋,又教书,又开工厂。你怎么忙得过来呢?”
刘教授谦虚的笑笑:“工厂和人合伙,我只出点主意。我看程兄才真正了不起,又是画家,又能做生意。程兄做生意,是否会影响绘画?赚钱不忘艺术,程兄实在难能可贵。”
程凌打了一个喷嚏,担心自己不要真得了感冒。
“刘兄过奖了。我现在只设计广告。刘兄是水利专家,居然开电子工厂,更是难能可贵。”
“其实我并不想开厂,被人硬拉进去的。”刘教授说,“我有一位中学同班同学,人绝顶聪明,六年来一直他考第二,我考第一。当年我们竞争得很厉害,大学毕业后感情倒好了。他开厂一定要找我帮忙,还说,做生意跟下棋一样,都是斗智的游戏。你会下棋就会做生意,我拗不过他。现在发现做生意的确和下棋一样,而且更紧张刺激。所以我现在象棋也少下,棋王拱手让人,也可以使新人出头。”
丁玉梅回头对程凌说:“提到下棋,你觉得那位五子棋神童怎样?”
“他有点道理。可惜只会下五子棋,一般观众可能不会太感兴趣。”
刘教授说:“程兄说得对。这孩子是可造之材,应该训练他下象棋,看他有没有更高的天份。”
“刘兄肯训练他?等他训练好,再下几局指导棋如何?”
刘教授还没回答,丁玉梅插嘴说:“来不及了。下星期五,我们就打算在神童世界推出五子棋神童的节目。只有一个星期,他来不及学好象棋呢。”
程凌说:“既然是神童,说不定一学就精。刘兄,假如五子棋神童改下象棋,你愿意不愿意在电视上公开和他下三盘指导棋?”
刘教授大笑说:“程兄未免将象棋看得太容易。象棋易学难精,不要说一星期,十年也不能学得登峰造极。就是以我目前的棋力,也不敢夸口说精通象棋。”
“刘兄意思是答应和神童比棋?”
“假如丁小姐愿意这么做,我乐意奉陪。只怕丁小姐觉得不妥当?”
丁玉梅说:“如果你肯和五子棋神童比赛,当然会轰动。可是他怎么下得过你呢?”
程凌说:“不用怕,我来训练他下象棋。一个星期,包管可以向刘兄挑战。”
“程兄,你不但是画家,还精通象棋,钦佩得很。但我有一句不客气的话,希望程兄不要见怪,任何人想赢得了我,恐怕不太容易,不太容易,哈哈。”
程凌又打一个喷嚏。丁玉梅瞄他一眼。
“还是下五子棋算了。神童世界前一阵都是音乐神童的节目,能换换口味,观众耳目一新,公司就满意了。对了,程凌,昨天你们有没有和神童下一子棋?”
程凌说:“一子棋也好,五子棋也好,都不如神童对刘教授的挑战赛,来得紧张刺激。”
“看来程兄还不肯死心?我没有问题。只要丁小姐一句话,赴汤蹈火我都乐意,何况陪神童下棋。”
刘教授缓缓停住车。他们已到环河南街,附近并没有工厂厂房。程凌正觉得奇怪,刘教授手指一幢公寓式灰色建筑,说他的工厂暂租用二、三楼,将来淡水新厂房造好,就要搬过去。程凌、丁玉梅跟随刘教授上楼,一楼的女孩子都抬起头来。原来整层楼坐了六排女工,每人面前桌上有一个小木盘。木盘中央突起一个钉子。女工将一段电线黏贴在长纸条的一端,转动木盘,纸条便一层层卷起,再黏上另一段电线,剪断纸条,小小的纸卷就成了电容器。除了这些女孩子,两座烘烤箱和几套电子仪表,工厂再没有其他设备。程凌心中好笑,对丁玉梅说:“你说我们的公司像玩家家酒,这个工厂更像。”
刘教授一整面容说:“程兄不要小看我们的工厂。全台湾外销的电容器,有四分之一从这里出去。你别看我们的设备十分简单,其实全经过精心设计。熟练的女工,一小时可以卷一百多个电容器。”
“我从没想到电子零件也可以用手工制造。”丁玉梅说。女工都偷偷在看她。“这样够精确吗?”
“没问题,我们有全世界最勤奋、最优秀的女工。这是我们成功的原动力。”刘教授请他们到三楼的办公室休息。“请坐,我去招呼招呼就回来。”
丁玉梅拿出小手帕擦鼻尖的汗。程凌找到一个空的茶杯,找不到茶壶。两张办公桌桌面一层厚灰。玻璃窗的灰尘上有人用手指写了几个英文字。墙壁歪歪斜斜钉着几十张小纸条和名片。程凌说:“刘教授怎么会请你来参观这种工厂?”
“也许因为我提到爸爸在新加坡开电子工厂。”丁玉梅微笑,“这个人真有意思。昨天才认得,今天就来找我,请我出来玩。你为甚么不喜欢他?”
“没有的事。他吹牛不打草稿,我佩服都来不及。希望他下棋跟吹牛一样有本领。”
“你觉得神童有资格向他挑战?你有把握神童会赢?至少不能输太多。”
“我试试看。只要略加指导,神童应该可以赢。”
“你也和刘教授一样会吹牛嘛。假如他们真的旗鼓相当,我就和张士嘉讲,正式邀请刘教授来我们的节目。”
刘教授同一位中年男子回来,中年汉子端来三杯可乐。
“对不起,没有甚么招待。程兄大概看不上我们工厂。说一句不客气的话,我们这种小资本家,是经济起飞真正的功臣。没有我们猛打猛冲,外销哪里来的市场?程兄自己做生意,你同意我这句话吧?”
“刘兄过奖了。我那里算得上小资本家,不能和刘兄相提并论。”
“不看现在,要看将来。”刘教授说,“二十年后,说不定我们都是大资本家。只要有干劲,现在有的是白手起家的机会。钱没有甚么,我并不爱钱。但有了钱,就不必受人的气。钱就是自由。程兄同意我这句话吧?”
“刘兄高见。有钱的确不必受人的气。可是为了赚钱,必须受人的气。结果还是受气。”
刘教授仰天大笑:“程兄不愧是艺术家,讲话很艺术。不受气是目的,受气是手段。跟下棋一样。为了赢棋,要肯先牺牲一些棋子。下棋一定要赢,做生意一定要赚钱。现在受气没有关系,二十年后绝不受气。我有信心。”
“二十年后换别人受你的气?”
刘教授说:“我不是为富不仁的资本家。我们工厂虽小,员工待遇不错。我的几个技工都肯上进。晚上我鼓励他们开班,自己进修基本电工原理。最近生意不好,去了几个外销主顾,我一个女工没裁。”
“现在找女工不容易,请她走路,再请不回来。”程凌想起自己公司小妹的跋扈。“她们俏得很。”
“程兄也有经验?我们倒是惺惺相惜啊。”刘教授对丁玉梅说,“丁小姐,令尊的厂一定比这个像样多了。等到淡水新厂落成,我再请两位来玩。”
丁玉梅皱皱鼻。
“谢了。我们回去好吗?”
刘教授吩咐中年汉子几句。回到车上,刘教授扭开冷气机,丁玉梅吐口气。
“好舒服。我真怕热。”
“丁小姐,刚才那些女孩子都认得你。她们看过你的节目。你演过连续剧?”
“去年客串了一阵。我不会演戏。”
“那就是了。她们都记得你。”
“没有人知道我主持神童世界。”丁玉梅说,“可见神童世界很少人看。好惨!连程凌都不看。”
“我看。我每次都看。”
“骗人。上次心算神童你明明没看。”
刘教授说:“心算神童我看了。丁小姐的节目,我非常喜欢。你的构想别出心裁,真好极了。可惜我早生二十年,不然也可以到你的神童世界里亮相,哈哈!”
程凌忍不住又打喷嚏。丁玉梅说:“还来得及嘛。假如我们真的邀请你和五子棋神童下棋,你一定要答应唷?”
“那还用说,听候丁小姐吩咐。”
“程凌,你赶快教五子棋神童下象棋吧。”
“放心。小神童一定打得过老神童。”
丁玉梅要回电视公司。程凌在西门町请刘教授让他先下车。程凌中午没吃饱,加上生了一下午闷气,越觉饥肠辘辘,跑进点心世界要了一盘煎包,一碗绿豆稀饭,一面吃,一面盘算。刘教授如此张牙舞爪,五子棋神童若能赢几盘棋,让他当众出丑,也可以杀杀他威风。如果五子棋神童的确能未卜先知,赢棋并不是难事。只要神童先预测出刘教授的棋路,程凌和弟弟可以想好破解的方法,到时神童只要按谱下棋,不怕刘教授不输。
又想,姓刘的对丁玉梅一定不怀好意。刚才忘了点破他在追黄端淑。一脚跨两船,总要他吃点苦头。再想,大学教授青年才俊也在弄钱,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谁能免俗。黄端淑苛求高悦白和自己,未免太过分。刘教授讲的有理。钱就是自由,有钱就不必受气。程凌看西门町熙来攘往的行人,他注意到台北人走路越来越快。程凌不记得自己在中学和大学里怎么走路,好像不如现在走得快,走得有劲。走得有劲?程凌下意识摸摸肚子,叹口气,将碗里的绿豆稀饭吃得一干二净。
程凌到书店买了一盒象棋,一本梅花谱,一本橘中秘。书店的男店员拿纸袋装好递给他,笑嘻嘻的问。
“先生喜欢下象棋啊?”
程凌说:“要挑人打擂台,先研究一下棋谱。”
“这两本棋谱,够先生研究几年了。”
程凌微微一笑:“你也喜欢下象棋?等着看吧,棋坛不久要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