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王第十四章





“我操,冯为民真不是东西,我们把他当朋友看待,他却胳膊朝外弯,拐走神童。你晓得我们损失多大?几十万,我的天!”


周培用力挥舞着手里的报纸,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程凌、弟弟、张士嘉和小董沉默的坐在四周,看周培走来走去,大声咒诅着。昨天他们刚抛出股票,股票立刻开始回升,好像就等待他们脱手。周培念出报上的标题。股市普扬。股票市场充满乐观的气氛,大户小户万头攒动,拚命收进,只有他们傻瓜似的向外抛。周培气得捶胸顿足。


“大好机会,完全被冯为民一手破坏。如果神童不失踪,我们绝对不会抛。现在好了,只有眼巴巴看别人发财,我操!”


“还说它做甚么。”程凌说,“好在我们并没有吃亏。问题是神童已经不再是神童,连五子棋都下不赢了。”


大家静默下来。早上程凌和弟弟去探望神童。孩子已经复原,他并不记得昨晚发生的事情。弟弟陪他下了四盘五子棋,孩子只赢了一盘。孩子有些难过,程凌比他还难过。


张士嘉知道五子棋神童失常的消息,更是着急。星期五的电视棋赛,眼见出了问题。利用神童发财的计画,也只有打消。众人心情都十分沉重。张士嘉清清喉咙,打破僵局。


“你们都没关系,最倒楣的是我。后天五子棋神童不能上电视,神童世界从此声誉扫地。早知如此,我就不必全力宣传。现在外界都等着看大棋王和小棋王的争霸战,那晓得神童本人出了纰漏。我完了。”


张士嘉说得可怜,程凌很不过意。神童失常,完全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程凌不明白五子棋神童为甚么会突然丧失他的异禀。昨晚冯为民不该问孩子那些大问题。孩子惊怖的表面,显示他似乎看到什么。难道他不愿意面对他看到的未来?也许孩子一时精神恍惚,幻想自己看到了甚么。人们不是说,天才和疯子往往仅有一线之隔?孩子的脑袋和常人不同,也许容易产生奇异的幻觉。究竟为了甚么,程凌却无论如何地想不通。


张士嘉垂头丧气,弟弟突然说:“其实五子棋神童还是可以上电视,他只需要下三盘象棋,也不必多表演。”


程凌不以为然。


“五子棋神童已经失常,你以为他还能够赢刘教授?”


“现在当然赢不了。但是上星期神童没有失常前,我们预先分析过刘教授的棋路。三盘棋的棋谱,我都记载下来。神童只要按谱落子就好。如果神童上周预测得不错,刘教授一步不差的下棋,他非输不可。”


“算了吧。”周培摇头不信。“神童连自己发神经病都不能预知,我不相信他能猜中人家每一步棋。都是骗人的把戏。”


“你怎么知道他不知道自己会失常?”弟弟说,“可能这都在他预料之内。可能他早已算定自己的未来,懒得告诉别人。你说他骗人。他预测股票会涨,有没有错?你自己信心动摇卖掉股票,你怪谁?”


周培被弟弟一阵抢白,没有话讲。程凌仔细考虑弟弟的意见,觉得也许行得通。神童不必做甚么,只要按照弟弟记下的棋谱,一步步走去,刘教授仍然会输。可是神童真能够预测未来吗?如果他预测错了怎么办?刘教授一定会杀得他片甲不留。程凌看张士嘉。


“士嘉,你的意思怎样?”


张士嘉沉吟一阵。


“的确是个办法。我们可以试试看。万一神童预测失灵,输给刘教授,也没办法。只希望他不要输得太惨,过分失常。”


弟弟说:“我们本来计画,也是要神童按谱下棋,他失常不失常都没有关系。唯一的问题是,神童一辈子恐怕只能下这三盘象棋,以后再不能下棋了。”


张士嘉说这不成问题。只要能够应付星期五的棋赛,没有露出马脚,就算过关。电视公司不再继续捧神童,不出一个月,人们一定完全忘记了他。张士嘉说着笑起来。


“过去我们捧出来的神童并不少,我们有成打的娃娃歌唱家、娃娃运动员、娃娃音乐家、娃娃作家,现在到哪里去了?说句不客气的话,都成不了气候。观众喜欢看小家伙表演,我们不能不迎合观众口味。会唱两首歌,就封个歌唱家;会写几句星星云彩情啊爱啊,就封个作家,让观众看看过瘾。反正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大家心里早该有数。”


程凌说:“当初我不该给你出这个主意,你捧一个神童,就毁一个神童。”


“怎么能责备我?大家把天才看成石头里蹦出来的孙悟空,我有甚么办法?我不过靠电视混饭吃,培植下一代不是我的事。”张士嘉看程凌脸色不佳,连忙接看说:“这样好了,我想法子请求电视公司赠送五子棋神童一个奖学金,算是他棋赛的酬劳。这样他也不会太吃亏。”


众人没有意见。周培犹唏嘘股票的损失,小董在偷偷笑他。程凌肚痛老毛病又发作,和弟弟回家,在床上躺了一下午,脑海里赶不去五子棋神童瘦削的身影。他突然明白没有人真正关心神童。张士嘉但求应付神童世界的节目。周培一心想发财。小董是个没主见的人。冯为民只关心历史潮流。没有人真正替神童着想。甚至连程凌和弟弟,对神童也只有表面的关怀。难怪他对一切都不热衷。也许他早看穿人们对他不怀好意。神童虽然丧失了异禀,从此不必被人利用,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程凌辗转反侧,起身找出墙脚卷藏的画布,反钉在画架上。他很想画些甚么。面对画布,又迟迟不能下笔。他下决心拿炭笔勾出几根线条。瘦削的神童,蹲伏在画布中央,四周的空白包围住神童。程凌紧握住笔,端详神童的素描。他不能明白罗特列克的线条怎会那么生动。剪纸似的测影,寥寥数笔,就捕捉住颤然跃动的生命。他永远画不出那样有力的线条。程凌丢下炭笔,感到极度的失望,有一种反胃的感觉。他对自己说:你不能钻牛角尖。你必须承认自己是二流角色。除了你自己,没有人能伤害你,你必须懂得保护自己。你只能尽力而为,不能多想。


他坐在床沿,聆听外面街上垃圾车奏出少女的祈祷。画布上神童静静踡伏,似乎对四周的空白毫不关心。罗特列克世界里的旁观者永远冷漠无情。神童不是无情,而是结结实实的不关心。程凌想,你不必填上这空白,一切都很好,神童一定知道如何保护他自己,你不必替他担心。你只能尽力而为,不必多想,不能多想。程凌看着神童,画布上的神童也望着他。程凌拿起画笔,慢慢替神童涂上油彩。


晚上,冯为民来了。他对昨晚的事感到十分抱歉,他没有料到神童竟有极剧烈的反应。程凌说不能怪他,神童也许早料到有这一劫。程凌说神童还可以上电视。冯为民听了,安心不少。他看到程凌的画,仔细瞧一阵,没有发表甚么意见。程凌以为冯为民至少该批评批评,有点失望。冯为民话锋一转,讲起他最近连做几笔大生意,可能去欧洲跑一趟。


“那些德国人对我们印象不错。过去我们必须通过日本人和他们签约,现在他们居然自动要求直接和我们签约。能够减去日本人的中间剥削,我们可以多赚一倍!老哥,做生意很有意思,你看到金钱滚滚而来,一切痛苦烦恼,马上可以忘得干干净净。我从前干教书匠的时候,做梦也没想到能去欧洲旅行。做生意的确有意思。”


冯为民说得有趣,程凌笑着问:“你不带太太去?”


“也许带太太去。要看对方肯不肯保证签约。如果我有把握拿到佣金,多花点钱也不心痛。”


“你看,何必管甚么历史潮流。你现在不是越混越得意?”


“话不是这么讲。”冯为民沉默许久,又讲不出甚么道理。终于说:“我有没有告诉你,方先生退休了?方先生退休前,我去看他──”


“你讲过。”程凌打断冯为民的话,“在高悦白家。你喝醉了不记得。”


“方先生我一直很佩服他。这位老先生有骨头,我们比不上。”


“你想怎么样?你总不能样样都做。”


冯为民看看表。


“你说得对。我要回去了。神童的事,我非常对不住大家。他们一定恨透我。请你向大家解释。”


冯为民走后,程凌和弟弟仔细研究一遍神童上周预测的棋谱。程凌越看棋谱,越觉得五子棋神童实在是个天才。弟弟说后天棋赛前,神童必须背熟棋谱。万一当场下错,谁也没法帮忙,只有眼看他输棋。程凌想这又是一个问题。好在孩子们背诵能力强,明天苦读一天,总可以记住。完全凭棋谱下棋,这种别开生面的棋赛,倒也难得。弟弟书架上堆了几本精装厚书,程凌以前没看到,随便抽下一本热力学,都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和公式。弟弟把书放回去。


“没甚么好看。我下学期的课本。”


程凌点燃香烟。弟弟学问比他强多了,将来说不定有出息?早先父亲在的时候,每年暑假要他们兄弟俩背诵唐诗和古文观止,弟弟永远比他先背熟。程凌回想起住在新店的日子,他和弟弟每天上午背书,下午到碧潭玩耍。那时候弟弟还不会游泳,只能在岸边捡石头。有一次他和弟弟划船到海角红楼崖下水最深的地方,程凌逼弟弟跳下去,说他跳下去自然就学会游泳。“置之死地而后生”,程凌也不知道从那里看来的理论,拿弟弟做实验品。弟弟吓得大哭,在船上叩头求饶,还是被程凌推下去。幸亏有别的游艇在旁边,弟弟喝了两口水就叫人救起。程凌警告弟弟回家不许讲,弟弟居然没有告状。弟弟天性不记仇,几次被程凌整得死去活来,过后一样和他亲热,程凌想起还十分惭愧。


不过那时他也懂得爱护弟弟。每次游泳回来,程凌如果有五角钱,就到小铺里买一碗鱼丸汤,五颗小鱼丸,分给弟弟吃一颗,准他再喝两口汤,弟弟就很高兴,叫他做甚么就做甚么。然后他们会坐在太阳晒得滚烫、白得发亮的堤防上,看人们鱼贯行过吊桥,一晃一晃的,似乎行走在天上──“给我一根烟。”弟弟拿程凌的烟头燃点他的烟。“五子棋神童失常,你觉得可惜吗?”


“不可惜,他的失常就是正常,他失常反倒不致被人利用。我并不觉得可惜。”


“我也这么想。”弟弟说,“他的本领,违反常态,违反常态的东西都不能持久。热力学里有一个熵的观念。熵越少的体系,越有秩序。熵越多的体系,越混乱。混乱本来是常态。你一定要使东西变得有秩序,就违反了常态。你在屋里装冷气机,房子里的温度下降,变得特别冷,这是违反常态的。你必须消耗电能,才能维持这不正常的状态。


“可是你使这里的熵减小,别的地方的熵就增加。总的说来,熵还是在增加。我们人类发明这样东西,发明那样东西,世界好像越来越有次序,可是公害问题和环境污染更严重。


“你知道为甚么?就是因为你使一部分变得更有秩序,别的部分就一定更混乱。你消耗的能越多,世界上的熵越增加。这就是热力学第二定律。等到宇宙的熵增加到极限,宇宙的混乱也达到极限,世界就会变成浑沌均质的一团,再不会变化。书上说这叫宇宙的热毁灭。我们就趋向这热毁灭。熵少的东西都不能持久。神童那么奇特,他的熵一定很少,他不可能持久。”


程凌揿灭香烟。


“到我房里来,我给你看我的新作品。”


弟弟一眼就认出是神童。


“画得不错!神童的味道,全出来了。外面怎么一片空白?”


“你不喜欢?我想不出能添甚么。”


“你可以画他和刘教授下棋。”


“少来!”程凌大怒,“神童一个人不是很好?”


弟弟耸耸肩。


“不画就不画,我不过帮你出主意,咦,你的蓝色街灯呢?我比较喜欢蓝色街灯那一幅。”


“你懂个屁。”


“叫我来,又不许我批评,真专制。”


弟弟回房听唱片,程凌端详自己画的神童,越看越不满意。他想撕了重画,努力忍住。你不能钻牛角尖。你只有尽力而为,不能多想,你不能永远逃避自己。披头四又在唱无处人。程凌按捺住撕毁一切的冲动,继续画下去。一切都很好,他大声说,只要你肯继续画,一切都会很好。你必须尽力而为,你只有尽力而为,一切都很好。你不必替神童担心。你不必替任何人担心。一切都很好,只要你肯继续画下去,一切都会很好。


只要你肯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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