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星期天早晨,程凌都在作画。丁玉梅不曾回电话,一定跟刘教授去了野柳。程凌十分后悔打电话到她家。好在自己没做甚么蠢事。弟弟说得对,犯不着死缠,索性纯粹朋友到底,栽了也不丢人。程凌努力不去想丁玉梅。他想画昨晚的雾,冯为民醉倒在电灯杆下。学罗特列克也好,本是俗人,何必故弄玄虚。他专心一意画画,画布上白雾四合,心情渐渐十分平静,将醉汉涂抹成一片淡影。醉本来无形无状,没有世界,更没有了我。程凌画得高兴,连弟弟溜进来也没注意,弟弟说话方才吓他一跳。
“又画甚么!要不要吃中饭?”
“你们先吃。妈没出去?”
“已经去过教堂回来了。今天很勤快啊,一早就画。”弟弟看了一阵。“是不是画台北夜景?我帮你伴奏。蓝─色─的─街─灯,明灭在街头──”
“少啰嗦,出去出去。”
弟弟一会又探头进来。程凌正要发作,弟弟说:“别叫。你的电话。”
周培今天嗓门特别大,程凌把听筒移开一尺,还听得到周培在吼:“程胖,我昨天晚上一下灵感来了。不得了,好大的生意!程胖,这下我们发财发定了。”
“周培,我已经说过,我们不再炒股票。”
“谁提到炒股票?炒股票你不喜欢,我们立刻罢手。还有别的正经生意。开补习班,你总不该反对。”
“开补习班?甚么补习班?”
“当然是大专联考补习班。规规矩矩生意,造福青年,为人师表,清高得一塌糊涂。我们搞补习班,一切照章行事,绝不卖野人头。别的补习班怎么搞,我们也怎么搞。别的补习班考前猜题,我们也考前猜题。可是别家考前猜题是噱头,我们考前猜题,包管百发百中。收费我们不妨订高些,保证考进理想院校。只要我们能够预测联考试题,还怕没有人上门?我们发财定了,我操!”
“谁来预测联考试题?”
“当然是五子棋神童,你不要装糊涂。预测联考试题绝不犯法。他预测出了试题,我们再编造些别的试题,编成一本。人家只以为我们猜得相当准,谁也不知道我们靠神童吃饭。我们也不必多收学生。五百名。只收五百名。每人学费两万,就是一千万,准赚!我的天,我想想都睡不着觉。”
“我们已经说好,不动五子棋神童的脑筋。你不要往歪处想。”
“程凌,何必假正经?有钱不赚,我们怎么对得起自己?我立刻来和你商量大计,你不要出去。”
程凌放下电话,弟弟气得摔筷子。
“你要我不告诉别人,自己却跟别人乱讲,真差劲。”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哪一个说,我们要保护五子棋神童,不受别人利用?你怕他受人利用,却带个大喇叭,到处广播,惟恐人不知道。还说不是故意的!”
母亲看他们吵起来,很不高兴,叫两人上桌吃饭,不许再讲。程凌刚端起饭碗,电话铃又响。弟弟白眼瞪他。这次是冯为民打来。
“老哥,想请教你一件事,看看我昨晚是喝醉了听错,还是真有此事。我好像听你说有一个甚么五子棋神童,能够预测未来。你说过这话没有?”
“不错。不过我只是随便说说,你不要再跟别人提起。”
“老哥,我们这么多年交情,你可以信得过我。这位五子棋神童人在哪里?在台北?”
“人在台北。但是他并不希望人知道。”
“我晓得。”停了一下,冯为民说。“我想请教他几个问题。这样好了,我先过来和你谈谈,你觉得合适,我们再一起去拜访他。”
程凌挂断电话,知道弟弟一定不满,先发制人说:“都是我不对,你不要再骂。”
“谁骂你。”弟弟说。“我只是觉得你跟童话里的母鸡一样,见人就赶快讲一个秘密,再请别人保密。于是大家都很保密的传播秘密。你真和鸡一样没有大脑。”
“程凓,不可以这样跟你哥哥讲话!”母亲说,“你们俩今天怎么了,吵吵闹闹。那个小孩子是神童,也犯不着大惊小怪。我看他可怜死了,又瘦又小,胳膊还没有竹竿粗。你们逼他下象棋,上电视,真是害了他。”
“都是哥哥的主意。五子棋神童本来好好的,哥哥偏要他和刘教授比赛象棋。”
“真不应该。程凌,我看你财迷心窍,一天到晚胡思乱想。我并没有指望你拚命赚钱。爸爸在,也不会要你拚命赚钱,你不要尽往钱上头想。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们家蒙主恩赐,衣食不缺,只要你们兄弟争气,爸爸和我就心满意足。你爱画画就画画,爱开广告公司就开广告公司,我都依你,只求你规矩做人。你把人家好好一个小孩子弄上电视,又能落多少好处?下次不要做这种事。”
程凌低下头,不敢说话。母亲又说:“你们都大了,我管不动你们,自己要学好。现在也不肯上教堂。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我不逼你们去。不去教堂没关系,总要记得主的恩典,让耶稣活在自己心里。中国人讲心存善念,做坏事一定有坏报。程凌,你真应该去教堂忏悔忏悔了。”
“我又没做坏事,怎么搞的。”程凌唉声叹气。电话铃又响。程凌想今天真的有鬼,没好气抓起听筒。
“程胖?我是士嘉。你在闹情绪?声音好像不对劲。没甚么事吧?喂喂,我告诉你,那位五子棋神童不得了呀。今早我去他家看他,跟他下好些盘一子棋。你也跟他下过,是不是每次猜拳他都赢?不得了呀。这小鬼不是乱盖,真有道理,我服了他,完全服了他。程胖,被你说中,我们发掘到货真价实的神童了!他家里人还糊里糊涂。小鬼父亲不喜欢他下棋,小鬼很怕他父亲,甚么都不敢跟家里讲。我们挖到金矿了。你老兄是我的诸葛亮,出点主意吧?我现在在外头打电话,讲话不太方便,我们甚么地方碰头谈谈?到你家也可以。好吧?我马上就来。”
程凌暗想,张士嘉果然不是笨蛋,瞒住他是不可能的。周培、冯为民、张士嘉都要来,他怎么应付?程凌脑中一团混乱。他帮忙母亲收拾好碗筷。母亲去午睡。程凌硬起头皮向弟弟解释一切,弟弟毫不同情。
“你闯的祸,你收拾。”
“不能怪我。这种事本来也瞒不住,五子棋神童迟早要现世。没有我们,他一样会被别人发掘出来。谁叫他一定要下甚么一子棋。”
“现在怎么办?大家利用神童发财?”
“如果神童自己愿意,谁都不反对发财。如果他不肯预测未来,只要我们这几个人保证不讲出去,神童不再下一子棋,他也可以不被人利用,关键全在他自己。”
“可是这几个人能保密吗?”
程凌并没有把握。周培第一个到,随后是张士嘉,冯为民动作最慢。程凌请众人到阳台上,站在太阳底下谈。下午虽然天气极热,众人毫无不耐烦的态度。程凌把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一遍,五子棋神童如何猜拳赢一子棋,如何预测火灾,如何猜对随机数,如何猜出股票的行情。众人聚精会神听着,偶尔互相打量一眼。末了程凌说五子棋神童既然有这种奇能,他们应该尽可能保护神童,不能让人们毁了他。如果神童不愿意预测未来,他们也不应该勉强他,由他自己决定。程凌说完,张士嘉说:“神童的事情,现在还只有我们几个人晓得,星期五上了电视以后,就不同了。为了神童的未来着想,我们的确应该想法子保护他。可是星期五的神童世界节目,不能取消,怎么办?”
周培说:“张兄,我和你初次见面,和冯兄也是初次见面。不过大家都是程胖好朋友,都是自己人,所以我索性痛快说话。程胖说应该保护神童,我百分之两百赞成。除了保护神童,坦白说,我们为了自己利益,也必须守口如瓶。我刚才电话里还和程胖讲,神童如果预测联考试题,大家都可发财,包括神童本人在内。这类的财路太多了!如果神童不肯,我们当然算了。如果他肯,我们更要守住这位财神。所以我们无论如何必须保密,大家同意吗?”
众人都点头。周培又说:“既然大家都同意,我们就这么办。张兄,冯兄,程胖兄弟,我─对了,还有小董─连神童本人一共七人,我们七人一条心。大家各自想财路,互相研究讨论。只要神童肯干的事,我们赚到钱,七份均分。他不愿做的事,我们绝不勉强。这个办法,大家以为怎么样?”
众人又都点头。周培说:“至于星期五的神童世界节目,最好能取消,如果实在不能取消,张兄是不是想个办法,不要泄露神童真本领,应付过去。”
张士嘉还未回答,程凌插嘴说:“应该可以。士嘉如果不要神童下一子棋,只让他和刘教授比赛象棋,观众了不起觉得神童是象棋天才,不会想到别的。”
张士嘉连连点头。
“没问题,我就取消一子棋的节目。程胖,这一来,神童的象棋千万不能输,输了就太难看了。”
“包在我身上,你尽管放心。”
冯为民一直没说话,这时突然说:“周兄和张兄的意见,我很赞成。利用五子棋神童赚钱,如果他肯,我更不反对,另外我想问神童一些问题,例如人类的未来,世界的未来──和赚钱没关系,只为满足我个人的好奇心。我是学历史的,我很想知道神童对这些问题的看法。”
程凌看看大家,周培连连摇头,张士嘉也在摇头。周培说:“冯兄,你何必问这种大问题?我想都懒得想。神童也一定不愿意回答。我们还是想发财的路子要紧。”
张士嘉也说:“周兄说的不错。这些问题,关系太大,如果神童预测股票都要半小时,思考这些大问题,恐怕要几个月?我们没有时间浪费。”
冯为民似乎有些失望。
“我也是生意人,怎么不想发财。我也想知道外销的行情,原料的未来价格。知道这些情报,一定可以赚钱──”
周培说:“对!对!就该想这些。”
“──可是难道大家都没兴趣知道神童对大问题的看法?你们不想知道未来历史发展的方向?”
冯为民没继续说下去。周培和张士嘉的表情,都不愿再听。程凌看在眼里,忙说:“老冯,你的问题,以后再问神童。眼前我们先谈神童世界节目。士嘉,神童的事,你不能告诉刘教授。丁玉梅最好也暂时不要让她知道。其次,神童家里人现在还不知道五子棋神童的奇能。我们将来应该告诉他们,让他们知道小心看顾神童。”
周培说:“不必急。我们先想好财路,再和他家人谈,不怕他们不同意。”
“我话还没说完。如果神童家人和神童都不愿他预测未来,我们就算了。大家应该有这种默契。”
周培笑了起来。
“有钱赚,他们一定同意。万一他们不同意,我们当然算了。”
程凌问张士嘉,张士嘉表示没问题,冯为民也无异议。几人又聊了一会,决定大家分头找财路,并交换联络地址。程凌告诉大家神童住处,但要求众人星期五以前,不要打扰神童。等到电视演出完毕后,再一起去和神童家人谈判。冯为民张士嘉和周培谈得十分投机,冯为民没有再提他的历史问题。程凌送走众人,问弟弟:“怎么样?我这几个朋友都还正派?他们不会乱讲。”
弟弟耸耸肩。
“还不是为了自己利益。冯为民比较有心,周培和张士嘉──我不信任他们。人过三十,都不可信任。”
程凌勉强笑道:“冯为民和张士嘉可能三十刚出头。周培则和我同年。我该可以信任吧?”
“谁知道,你也和他们差不多。”
程凌回到房间,继续作画,却始终静不下心,勉强画两笔,看看实在不满意。他扯下画布,扔到墙脚。隔壁弟弟又在收听热门音乐。程凌躺在床上,无聊的望着天花板,一直到母亲喊吃晚饭,他才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