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凌在外头跑了一整天,仍旧查不出五子棋神童的下落。他拜访过神童几个要好的同学,又到神童的学校去,都说没见到神童。看起来神童在学校里的表现并不出色,他的级任导师对他几乎没有任何印象,经程凌描述神童的大头,才啊的一声想起来,原来是那个小孩。喜欢下五子棋,常常迟交周记,别的也没有甚么。程凌很奇怪五子棋神童为甚么迟交周记。级任导师解释他常将周记簿堆在办公桌上,等到星期四才批改。班上同学知道他的脾气,迟交的人便偷偷的把周记簿送来,以为他不会知道。可是这位级任导师很细心,总能查出他们的破绽。他给程凌看五子棋神童的周记,指出周记里的每周大事栏,常常错误记载了下周发生的事,这就是迟交的铁证。级任导师对自己明察秋毫的能力,显然十分得意。程凌肚内明白是怎么回事,不便说破。级任导师并不太担心五子棋神童失踪。
暑假里小孩子玩心重,说不定出走到同学家。上个月还有一个小孩子溜到南部,被铁路警察送回来。孩子说想学“钱多多”,到名山拜师学艺。程凌看问不出结果,只好告辞。在外面胡乱吃一顿,回到广告社,周培和小董正急似热锅上的蚂蚁。
周培见了程凌就大呼:“你干的好事!甚么狗屎神童,完全骗人的把戏。股票跌了,你知道吗?”
程凌心一沉,好似当胸破人打了一拳。周培继续大嚷:“他说会涨一倍。才涨了四分之一,就开始往下跌,我们怎么办?”
“说不定会回窜。神童不会说错的。”
“我猜会回窜。”小董说:“华南、嘉新都在涨,只有我们的股票跌,不合理。”
“我操,炒股票哪里有理可讲。”周培说,“说跌就跌,还跟你客气。我们应该再找神童预测一下。即使会涨一倍,也得知道甚么时候涨到一倍,假如明年才涨到一倍,没等到那时候,我们已经毙了。轧头寸的利息我们就背不起。”
程凌方寸大乱,喃喃说:“他分明说这星期会涨一倍,奇怪──”
“再问一次不妨。要抛,今天抛还来得及。程胖,我们现在应该再请教神童一次。他如果没有肯定的答覆,我们只有立刻抛出。”
“可是你也知道,神童失踪了,还没找到他的下落。”
周培大惊。
“还没找到?我以为昨天张士嘉胡说。”
“不。他真的失踪了,张士嘉并没说谎。我已经找了他一整天。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完蛋。我们怎么办?”
三人面面相觑。程凌注意周培发急的表情,断定他真的不知道神童的下落。小董细心擦拭眼镜,周培颓然倒在椅子上,程凌试探的说:“我们抛出吧?多少赚了十几万,并不吃亏。”
“吃亏倒不吃亏。这一抛,万一又涨呢?”
“管不了那许多。保本要紧。”
程凌坚持抛售股票,小董没有意见。周培打了几个电话,股票仍然在跌。他不敢迟疑,立刻要经纪人抛出。小董在旁计算,扣除手续费等等,还可以赚九万多一点。三个人松口气。周培以手加额:“我的天,只赚九万元,好可惜。那个鬼神童跑到甚么地方去了。我们非找到他不可!”
“咦,你不是说不炒股票,改搞补习班吗?”
周培怔了一下,说:“不错。搞补习班也行。你看我搜集的资料。现在联考改用电脑阅卷,出题范围大受限制。我们要猜题,实在简单。如果像从前那样,反而费手脚。现在我们只要花点力气,到处搜集各补习班的精选本,再请神童勾一下,多么方便。反正都是选择题和是非题。”
小董插嘴说:“我有一个朋友从香港进口手表型袖珍对讲机,卖给考生,听说捞了一大笔。”
“那是作弊。我们高级多了,而且光明正大。”周培讲讲又有点泄气。“我在这里白费唇舌,神童找不回来,一切都是空谈。那一个缺德鬼拐走神童,未免太不讲义气。”
程凌股票卖掉后,心情反而十分轻松,集中精神想神童失踪的怪事。不是小董。不是张士嘉。看周培刚才的反应,除非他有一流的演技,不应该是他。难道是冯为民?程凌从来没有怀疑过冯怀民,这时疑心顿生。张士嘉、周培都急得半死,如果冯为民着急,今天应该会来电话。他不来电话,就表示他不急。为甚么不急?他知道神童的下落,当然不必急。程凌一下子想通,从椅子上跳起来,周培和小董奇怪的看他。程凌无心对他们解释,匆忙跑下楼,差点和小妹撞个满怀。程凌不理会小妹的咒骂。喊来计程车,赶往怀宁街冯为民的公司。正是快下班的时候,中华商场一带挤得水泄不通,在平交道等北上列车又耽误了十来分钟。程凌急出一身大汗,到冯为民的公司,冯为民端坐在里面,别的同事都已离开。冯为民头上扎着纱布,脸色青白。程凌推他一把。
“老冯,怎么搞的,狼狈成这副德性。”
冯为民苦笑道:“信不信由你。昨天在衡阳路贪看一个迷你女郎,撞在电灯杆上。”
“老兄这种故事,只好唬别人,唬不到我。”
“这么讲你该相信。昨晚喝醉了酒,掉进门口的大沟里。”
“也不对,你如果掉进大沟,今天就不会坐在这里讲话,肋骨恐怕都要摔断。”
“好吧,老实告诉你,昨天太太回娘家,我亲自下厨。太太把一些瓶瓶罐罐堆在高架子上,我偷懒去抽底下一个罐子,被一罐外销水蜜桃砸了一记,没想到伤得不轻。”
“这种丑闻,难怪你要编故事了。”
两人大笑。冯为民说:“这两天事情忙,有一大笔生意,每天自动加班。我们一起出去吃饭?”
程凌来不及回答,电传打字机劈劈拍拍响起来,冯为民忙走过去看,越看越高兴。
“Confirmation来了!这笔生意跑不掉,煮熟的鸭子──我请你吃鸭肉饭去。”
“赚大钱的人,请客还这么小气。”
“鸭肉饭比海味好,请你吃海味,你更不乐意。何况鸭肉饭是有来历的。想当年陈霸先大战北齐军于建康,先宰鸭千头。早上军士每人发一包荷叶饭,盖着鸭肉数脔。军士吃了,气力百倍,在幕府山一战大破北齐军,江南赖以保全。你看鸭肉饭多么有用。”
“这么说来,鸭肉盖饭是标准南方吃法?”
“当然,盖饭古时叫浇饭。鸭肉浇饭,补得很哪。北方人犒军用牛羊,南方人就用鸡鸭了。”
他们走到卖鸭肉饭的小吃店,要了一盘鸭肉,相对大嚼。程凌等了半天,冯为民始终没问起五子棋神童。程凌忍耐不住说:“老冯,你把五子棋神童弄到哪里去?”
冯为民正在撕一根鸭腿,慢条斯理说:“你怎么猜出是我?”
“一定是你。你这一招不太高明,何必这样对付老朋友?”
冯为民并没有否认,夹起一块鸭肉放在程凌碗里。
“喏,鸭屁股给你。”
“我不吃鸭屁股。”程凌说,“今天已经星期二,星期五神童就要上电视。张士嘉急死了。你弄走神童,是何用意?”
“我想问他几个问题,反正你们都不感兴趣。我又没有拐走神童,他自愿跟我来。星期四以前,我一定送他回去。”
“神童在你家?难怪你要太太回娘家。你把神童藏在家里,要他苦思人类的未来?你这是何苦。”
冯为民有些不高兴。
“我并没有逼他回答这些问题,他自愿的。这小孩不简单。他不是傻瓜。那位姓周的想利用他发财是白费心机。这孩子大智若愚。我跟他谈了一晚上,就知道他胸中自有丘壑,不是我们这种凡夫俗子所能及的。”
程凌想起孩子的目光,那样深远而苍老,仿佛像通往过去和未来的一扇窗。程凌又想起弟弟的话。也许弟弟说得对,神童是宇宙故意留下的破绽。他看看鸭肉店外摩肩接踵的人流。小贩正吆喝贩卖廉价的衣料用品。霓虹灯一排排闪动。黑色的夜幕底下,是无数彩色溶合成的都市浮雕。在这种热闹的地方,程凌竟感到一阵寂寞的寒意。鸭肉饭,陈霸先,建康,建业,南京,幕府山,秦淮河。程凌不禁背诵出熟悉的句子。
“记得当时,我爱秦淮,偶离故乡。向梅根冶后,几番啸傲。杏花村里,几度倘佯。都已矣!把衣冠蝉蜕,濯足沧浪。无聊且酌霞觞,唤几个新知醉一场。共百年易过,底须愁闷?千秋事大,也费思量。从今后,伴药炉经卷,自礼空王。”
“好个伴药炉经卷,自礼空王!”冯为民笑道,“老哥甚么时候爱读起儒林外史?这首词也不过矫情一番,没多大道理。有那么容易看得破?”
程凌站起来。
“我们到你家去。神童家人到处找他。你说他不在意,我就不信。”
冯为民也站起来。
“老哥,你知道我对神童没有恶意,又不想靠他发财。再给我一两天的时间,好不好?”
“还是送他回去。你那些问题,他没法答覆的,不必试了。”
冯为民似乎自知理亏,不再坚持。他们回到冯为民家,神童踡局在客厅一角,大头搁在膝盖上,睡得正熟。程凌唤醒孩子,说自己来接他回家。神童毫无惊异的表情,驯服的站起来。程凌不能了解孩子为甚么听冯为民的话离家出走,现在又毫不反抗的准备回家。孩子似乎对一切都不在意。他的眼皮半阖,满脸睡意,并不注意程凌和冯为民的谈话。冯为民蹲下来,扶着孩子瘦削的肩膀说:“你回去以后,再仔细想想我的问题。好不好?”
孩子点点头,冯为民又说:“仔细想想。人类的未来如何?世界的未来如何?你能预测股票,一定也能预卜人类的未来。”
孩子没有说话。程凌不耐烦,正要催他走。孩子突然叫了一声,眼睛圆睁,脸上现出极惊怖的表情。程凌从来没有看过这样可怕的表情,孩子的三角脸整个扭曲着,嘴唇呈紫色,整个身躯好像被电击般抽动,跃起在半空中,又重重跌在地面。
程凌慌了手脚,猛力摇撼昏过去的神童。孩子瘦小的身体,在他手中简直没有多少重量。冯为民拿来湿手巾盖在孩子额头上。程凌心卜卜跳着,担忧孩子会昏迷不醒。过了好久,孩子手脚抽动一阵,嘴巴像鱼般开阖,眼皮慢慢张开。程凌松口气,触及孩子的目光,他陡然觉察到一个极大的变化。
那是一个十几岁孩子的目光,迟钝而呆滞。那不再是神童不可测的眼神。
程凌立刻直觉的明白,神童已经不存在了。